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围城 - 围城在线阅读《第四章》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围城》第四章
  方鸿渐把信还给唐小姐时,痴钝并无感觉。过些时,他才像从昏厥里醒过来,开始不住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脉流通,就觉得剌痛。昨天囫囵吞地忍受的整块痛苦,当时没工夫辨别滋味,现在,牛反刍似的,零星断续,细嚼出深深没底的回味。卧室里的沙发书桌,卧室窗外的树木和草地,天天碰见的人,都跟往常一样,丝毫没变,对自己伤心丢脸这种大事全不理会似的。奇怪的是,他同时又觉得天地惨淡,至少自己的天地变了相。他个人的天地忽然从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来,宛如与活人幽明隔绝的孤鬼,瞧着阳世的乐事,自己插不进,瞧着阳世的太阳,自己晒不到。人家的天地里,他进不去,而他的天地里,谁都可以进来,第一个拦不住的就是周太太。一切做长辈的都不愿意小辈瞒着自己有秘密;把这秘密哄出来,逼出来,是长辈应尽的责任。唐家车夫走后,方鸿渐上楼洗脸,周太太半楼梯劈面碰见,便想把昨夜女用人告诉的话问他,好容易忍住了,这证明刀不但负责任,并且有涵养。她先进餐室,等他下来。效成平日吃东西极快,今天也慢条斯理地延宕着,要听母亲问鸿渐话。直到效成等不及,上学校去了,她还没风鸿渐来吃早点,叫用人去催,才知道他早偷偷出门了。周太太因为枉费了克己工夫,脾气发得加倍的大,骂鸿渐混账,说:“就是住旅馆,出门也得分付茶房一声。现在他吃我周家的饭,住周家的房子,赚我周家的钱,瞒了我外面去胡闹,一早出门,也不来请安,目无尊长,成什么规矩!他还算是念书人家的儿子!书上说的:‘清早起,对父母,行个礼,’他没念过?他给女人迷错了头,全没良心,他不想想不靠我们周家的栽培,什么酥小姐、糖小姐会看中他!”周太太并不知道鸿渐认识唐小姐,她因为“芝麻酥糖”那现成名词,说“酥”顺口带说了“糖”;信口胡扯,而偏能一语道破,天下未卜先知的预言家都是这样的。
  方鸿渐不吃早点就出门,确为了躲避周太太。他这时候怕人盘问,更怕人怜悯或教训。他心上的新创口,揭着便痛。有人失恋了,会把他们的伤心立刻像叫化子的烂腿,血淋淋地公开展览,博人怜悯,或者事过境迁,像战士的金疮旧斑,脱衣指示,使人惊佩。鸿渐只希望能在心理的黑暗里隐蔽着,仿佛病的眼睛避光,破碎的皮肉怕风。所以他本想做得若无其事,不让人看破自己的秘密,瞒得过周太太,便不会有旁人来管闲事了。可是,心里的痛苦不露在脸上,是桩难事。女人有化妆品的援助,胭脂涂得浓些,粉擦得厚些,红白分明会掩饰了内心的凄黯。自己是个男人,平日又不蓬首垢面,除了照例的梳头刮脸以外,没法用非常的妆饰来表示自己照常。仓卒间应付不来周太太,还是溜走为妙。鸿渐到了银行,机械地办事,心疲弱得没劲起念头。三闾大学的电报自动冒到他记忆面上来,他叹口气,毫无愿力地复电应允了。他才分付信差去拍电报,经理室派人来请。周经理见了他,皱眉道:“你怎么一回事?我内人在发肝胃气,我出门的时候,王妈正打电话请医生呢。”
  鸿渐忙申辩,自己一清早到现在没碰见过她。
  周经理器丧着脸道:“我也开不清你们的事。可是你丈母自从淑英过世以后,身体老不好。医生量她血压高,叮嘱她动不得气,一动气就有危险,所以我总让她三他,你——你不要拗她顶她。”说完如释重负的吐口气。周经理见了这挂名姑爷,乡绅的儿子,留洋学生,有点畏闪,今天的谈话,是义不容辞,而心非所乐。他跟周太太花烛以来,一向就让她。当年死了女儿,他想娶个姨太太来安慰自己中年丧女的悲,给周太太知道了,生病求死,嚷什么“死了干净,好让人家来填缺,”吓得他安慰也不需要了,对她更短了气焰。他所说的“让她三分”,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尘”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色*”的“三分”。
  鸿渐勉强道:“我记着就是了。不知道她这时候好了没有?要不要我打个电话问问?”
  “你不要打!她跟你生的气,你别去自讨没趣。我临走分付家里人等医生来过,打电话报告我的。你丈母是上了年纪了!二十多年前,我们还没有来上海,那时候她就有肝胃气病。发的时候,不请医生打针,不吃止痛药片,要吃也没有!有人劝她抽两口鸦片,你丈母又不肯,怕上瘾。只有用我们乡下土法,躺在床上,叫人拿了门闩,周身捶着。捶她的人总是我,因为这事要亲人干,旁人不知痛痒,下手太重,变成把棒打了。可是现在她吃不消了。这方法的确很灵验,也许你们城里人不想信的。”
  鸿渐正在想未成婚的女婿算不算“亲人”,忙说:“相信!相信!这也是一种哄骗神经的方法,分散她对痛处的集中注意力,很有道理。”
  周经理承认他解释得对。鸿渐回到办公桌上,满肚子不痛快,想周太太的态度一天坏似一天,周家不能长住下去了,自己得赶早离开上海。周经理回家午饭后到行,又找鸿渐谈话,第一句便问他复了三闾大学的电报没有。鸿渐忽然省悟,一股怒气使心从痴钝里醒过来,回答时把身子挺足了以至于无可更添的高度。周经理眼睛躲避着鸿渐的脸,只瞧见写字桌前鸿渐胸脯上那一片白衬衫慢慢地饱满扩张,领带和腰带都在离桌上升,便说:“你回电应聘了最好,在我们这银行里混,也不是长久的办法,”还请他“不要误会”。鸿渐剌耳地冷笑,问是否从今天起自己算停职了。周经理软弱地摆出尊严道:“鸿渐,我告诉你别误会!你不久就远行,当然要忙着自己的事,没工夫兼顾行里——好在行里也没有什么事,我让你自由,你可以不必每天到行。至于薪水呢,你还是照支——”

  “谢谢你,这钱我可不能领。”
  “你听我说,我教会计科一起送你四个月的薪水,你旅行的费用,不必向你老太爷去筹——”
  “我不要钱,我有钱,”鸿渐说话时的神气,就仿佛国立四大银行全他随身口袋里,没等周经理说完,高视阔步出经理室去了。只可惜经理室太小,走不上两步,他那高傲的背影已不复能供周经理瞻仰。而且气愤之中,精神照顾不周,皮鞋直踏在门外听差的脚上,鸿渐只好道歉,那听差提起了腿满脸苦笑,强说:“没有关系。”
  周经理摇摇头,想女人家不懂世事,只知道家里大发脾气,叫丈夫在外面做人为难自己惨淡经营了一篇谈话腹稿,本想从鸿渐的旅行费说到鸿渐的父亲,承着鸿渐的父亲,语气捷转说:“你回国以后,没有多跟你老太爷老太太亲热,现在你又要出远门了,似乎你应该回府住一两个月,伺候伺候二老。我跟我内人很喜欢你在舍间长住,效成也舍不得你去可是我扣留住你,不让你回家做孝顺儿子,亲家、亲家母要上门来‘探亲相骂’了——”说到此地,该哈哈大笑,拍着鸿渐的手或臂或肩或背,看他身体上什么可拍的部分那时候最凑手方便——“反正你常到我家里来玩儿,可不是一样?要是你老不来,我也不答应的。”自信这一席话委婉得体,最后那一段尤其接得天衣无缝,曲尽文书科王主任所谓“顺水推舟”之妙,王主任起的信稿子怕也不过如此。只可恨这篇好谈话一讲出口全别扭了,自己先发了慌,态度局促,鸿渐那混小子一张没好气挨打嘴巴的脸,好好给他面子下台,他偏愿意抓踊了面子顶撞自己,真不识抬举,莫怪太太要厌恶他。那最难措辞的一段话还闷在心里,像喉咙里咳不出来的粘痰,搅得奇痒难搔。周经理象征地咳一声无谓的嗽,清清嗓子。鸿渐这孩子,自己白白花钱栽培了他,看来没有多大出息。方才听太太说,新近请人为他评命,命硬得很,婚姻不会到头,淑英没过门就给他死了!现在正交着桃花运,难保不出乱子,让他回家给方乡绅严加管束也好,自己卸了做长辈的干系。可是今天突然撵他走,终不大好意思——唉,太太仗着发病的脾气,真受不了!周经理叹口气,把这事搁在一边,拿起桌子上的商业信件,一面捺电铃。
  方鸿渐不愿意脸上的羞愤给同僚们看见,一口气跑出了银行。心里咒骂着周太太,今天的事准是她挑拨出来的,周经理那种全听女人作主的丈夫,也够可鄙了!可笑的是,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周太太忽然在小茶杯里兴风作浪,自忖并没有开罪她什么呀!不过,那理由不用去追究,他们要他走,他就走,决不留连,也不屑跟他计较是非。本来还想买点她爱吃的东西晚上回去孝敬她,讨她喜欢呢!她知道了苏小姐和自己往来,就改变态度,常说讨厌话。效成对自己本无好感,好像为他补习就该做他的枪手的,学校里的功课全要带回家来代做,自己不答应,他就恨。并且那小鬼爱管闲事,亏得防范周密,来往信札没落在他手里。是了!是了!一定是今天早晨唐家车夫来取信,她起了什么疑心,可是她犯不着发那么大的脾气呀?真叫人莫名其妙!好!好!运气坏就坏个彻底,坏个痛快。昨天给情人甩了,今天给丈人撵了,失恋继以失业,失恋以臻失业,真是摔了仰天交还会跌破鼻子!“没兴一齐来”,来就是了索性*让运气坏得它一个无微不至。周家一天也不能住了,只有回到父亲母亲那儿挤几天再说,像在外面挨了打的狗夹着尾巴窜回家。不过向家里承认给人撵回来,脸上怎下得去?这两天来,人都气笨了,后脑里像棉花裹的鼓槌在打布蒙的鼓,模糊地沉重,一下一下的跳痛,想不出圆满的遮羞方式,好教家里人不猜疑自己为什么突然要回家过不舒服的日子。三闾大学的电报,家里还没知道,报告了父亲母亲,准使他们高兴,他们高兴头上也许心气宽和,不会细密地追究盘问。自己也懒得再想了,依仗这一个好消息,硬着头皮回家去相机说话。跟家里讲明白了,盘桓到老晚才回周家去睡,免得见周经理夫妇的面,把三件行李收拾好,明天一早就溜走,留封信告别,反正自己无面目见周经理周太太,周经理周太太也无面目见自己,这倒省了不少麻烦。搬回家也不会多住,只等三闾大学旅费汇来,便找几个伴侣上路。上路之前不必到银行去,乐得逍遥几天,享点清闲之福。
  不知怎样,清闲之福会牵起唐小姐,忙把念头溜冰似的滑过,心也虚闪了闪幸未发作的痛。
  鸿渐四点多钟到家,老妈子一开门就嚷:“大少爷来了,太太,大少爷来了,不要去请了。”鸿渐进门,只见母亲坐在吃饭的旧圆桌侧面,抱着阿凶,喂他奶粉,阿丑在旁吵闹。老妈子关上门赶回来逗阿丑,教他“不要吵,乖乖的叫声‘大伯伯’,大伯伯给糖你吃”。阿丑停嘴,光着眼望了望鸿渐,看不像有糖会给他,又向方老太太跳嚷去了。

  这阿丑是老二鹏图的儿子,年纪有四岁了,下地的时候,相貌照例丑的可笑。鹏图没有做惯父亲,对那一团略具五官七窍的红肉,并不觉得创造者的骄傲和主有者的偏袒,三脚两步到老子书房里去报告:“生下来一个妖怪。”方豚翁老先生抱孙心切,刚占了个周易神卦,求得?≡,是“小畜”卦,什么“密云不雨”,“舆脱辐,夫妻反目”,“血去惕出无咎”。他看了《易经》的卦词纳闷,想莫非媳妇要难产或流产,正待虔诚再卜一卦,忽听儿子没头没脑的来一句,吓得直跳起来: “别胡说!小孩子下地没有?”鹏图瞧老子气色*严重,忙规规矩矩道:“是个男孩子母子都好。”方豚翁强忍着喜欢,教训儿子道:“已经是做父亲的人了,讲话还那样不正经,瞧你将来怎么教你儿子!”鹏图解释道:“那孩子的相貌实在丑——请爸爸起个名字。”“好,你说他长得丑,就叫他‘丑儿’得了。”方豚翁想起《荀子·非相篇》说古时大圣大贤的相貌都是奇丑,便索性*跟孙子起个学名叫“非相”。方老太太也不懂什么非相是相,只嫌“丑儿”这名字不好,说:“小孩子相貌很好——初生的小孩子全是那样的,谁说他丑呢?你还是改个名字罢。”这把方豚翁书袋底的积年陈货全掏出来了:“你们都不懂这道理,要鸿渐在家,他就会明白。”一壁说,到书房里架子上拣出两三部书,翻给儿子看,因为方老太太识字不多。方鹏图瞧见书上说:“人家小儿要易长育,每以贱名为小名,如犬羊狗马之类,”又知道司马相如小字犬子,桓熙小字石头,范晔小字砖儿,慕容农小字恶奴,元叉小字夜叉,更有什么斑兽、秃头、龟儿、獾郎等等,才知道儿子叫“丑儿” 还算有体面的。方豚翁当天上茶馆跟大家谈起这事,那些奉承他的茶友满口道贺之外,还恭维他取的名字又别致,又浑成,不但典雅,而且洪亮。只有方老太太弄孙的时候,常常脸摩着脸,代他抗议道:“咱们相貌多漂亮!咱们是标臻小宝贝心肝,为什么冤枉咱丑?爷爷顶不讲道理,去拉掉他胡子。”方鸿渐在外国也写信回来,对侄儿的学名发表意见,说《封神榜》里的两个开路鬼,哥哥叫方弼,兄弟叫方相,“方非相”的名字好像在跟鬼兄弟抬杠,还是趁早换了。方豚翁置之不理。去年战事起了不多几天,老三凤仪的老婆也养个头胎儿子,方豚翁深有感于“兵凶战危”,触景生情,叫他“阿凶”,据《墨子·非攻篇》为他取学名“非攻”。豚翁题名字上了瘾,早想就十几个排行的名字,只等媳妇们连一不二养下孩子来顶领,譬如男叫“非熊”,用姜太公的故事,女叫“非烟”,用唐人传奇。
  这次逃难时,阿丑阿凶两只小东西真累人不浅。鸿渐这个不近人情的鳏夫听父母讲逃难的苦趣,便心中深怪两位弟妇不会领孩子,害二老受罪。这时候阿丑阿凶缠着祖母,他们的娘连影子都不见,他就看不入眼。方老太太做孝顺媳妇的年分太长了,忽然轮到自己做婆婆,简直做不会,做不像。在西洋家庭里,丈母娘跟女婿间的争斗,是至今保存的古风,我们中国家庭里婆婆和媳妇的敌视,也不输他们那样悠久的历史。只有媳妇怀孕,婆婆要依仗了她才能荣升祖母,于是对她开始迁就。到媳妇养了个真实不假的男孩子,婆婆更加让步。方老太太生性*懦弱,两位少奶倒着实利害,生阿丑的时候,方家已经二十多年没听见小孩子哭声了,老夫妇不免溺爱怂恿,结果媳妇的气焰暗里增高,孙子的品性*显然恶化。凤仪老婆肚子挣气,头胎也是男孩子,从此妯娌间暗争愈烈。老夫妇满脸的公平待遇,两儿子媳妇背后各怨他们的偏袒。鸿渐初回国,家里房子大,阿丑有奶妈领着,所以还不甚碍眼讨厌。逃难以后,阿丑的奶妈当然可以省掉了;三奶奶因为阿凶是开战时生的,一向没用奶妈,到了上海,要补用一个,好跟二奶奶家的阿丑扯直。依照旧家庭的不成文法,孙子的-乳-母应当由祖父母出钱雇的。方豚翁逃难到上海,景况不比从,多少爱惜小费,不肯为二孙子用-乳-母。可是他对三奶奶谈话,一个字也没提起经济,他只说上海不比家乡,是个藏垢纳污之区,下等女人少有干净的;女用人跟汽车夫包车夫了孩子,出来做奶妈,这种女人全有毒,喂不得小孩子,而且上海风气太下流了,奶妈动不动要请假出去过夜,奶汗起了变化,小孩子吃着准不相宜,说不定有终身之恨。三奶奶瞧公婆要她自己领这孩子。一口闷气胀得肚子都渐渐大了,吃东西没胃口,四肢乏力,请医服药,同时阿凶只能由婆婆帮着带领。医生一星期前才证明她不是病,是怀近四个月的孕。二奶奶腆着颤巍巍有六个月孕的肚子,私下跟丈夫冷笑道:“我早猜到那么一着,她自己肚子里全明白什么把戏。只好哄你那位
  糊涂,什么臌胀,气痞,哼,想瞒得了我!”大家庭里做媳妇的女人平时吃饭的肚子要小,受气的肚子要大;一有了胎,肚子真大了,那时吃饭的肚子可以放大,受气的肚子可以缩小。这这两位奶奶现在的身体像两个吃饱苍蝇的大蜘蛛,都到了减少屋子容量的状态,忙得方老太太应接不暇,那两个女用人也乘机吵着,长过一次工钱。
  方豚翁为了三媳妇的病,对家庭医药大起研究的兴趣。他在上海,门上冷落,不比从前居乡的时候。同乡一位庸医是他邻居,仰慕他的名望,钉人有暇,来陪他闲谈。这位庸医在本真的是“三世行医,一方尽知”,总算那一方人抵抗力强,没给他祖父父亲医绝了种,把四方剩了三方。方豚翁正如一切老辈读书人,自信“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懂得医药。那庸医以为他广通声气,希望他介绍生意,免不了灌他几回迷汤。这迷汤好比酒,被灌者的量各各不同;豚翁的迷汤量素来不大,给他灌得酒醉的忘其所以。恰好三媳妇可以供给他做试验品,他便开了不少方子。三奶奶觉得公公和邻居医生的药吃了无效,和丈夫吵,要去请教西医。豚翁知道了这事,心里先不高兴,听说西医断定媳妇不是病,这不高兴险的要发作起来。可是西医说她有孕,是个喜讯,自己不好生气,只得隐忍,另想方法来挽回自己医道的体面,洗涤中国医学的耻辱。方老太太带鸿渐进他卧室,他书桌上正摊着《镜花缘》里的奇方摘录在《验方新编》的空白上。豚翁看见儿子,便道:“你来了,我正要叫你来,跟你说话。你有个把月没来了,家里也该常来走走。我做父亲的太放纵你们了,你们全不知道规矩礼节——”翻着《验方新编》对方老太太道:“娘,三媳妇既然有喜,我想这张方子她用得着。每天两次,每次豆腐皮一张,不要切碎,酱油麻油冲汤吞服。这东西味道不苦。可以下饭,最好没有,二媳妇也不妨照办。这方子很有道理:豆腐皮是滑的,麻油也是滑的,在胎里的孩子胞衣滑了,容易下地,将来不致难产,你把这方子给她们看看。不要去,听我跟鸿渐讲话——鸿渐,你近三十岁的人了,自己该有分寸,照理用不到我们背时的老士董来多嘴。可是——娘,咱们再不管教儿子,人家要代咱们管教他了,咱们不能丢这个脸,对不对—— 你丈母早晨来个电话,说你在外面荒唐,跟女人胡闹,你不要辩,我不是糊涂人,并不全相信她——”豚翁对儿子伸着左手,掌心向下,个压止他申辩的信号—— “可是你一定有行迹不检的地方,落在她眼里。你这年龄自然规规矩矩地结了婚完事;是我不好,一时姑息着你,以后一切还是我来替你作主。我想你搬回家住罢,免得讨人家厌,同时好有我来管教你。家里粗茶淡饭的苦生活,你也应该过过;年轻人就贪舒服,骨头松了,一世没有出息。”

  方鸿渐羞愤头上,几十句话同时涌到嘴边,只挣扎出来:“我是想明天搬回来,我丈母在发神经病,她最爱无事生风,真混账——”
  豚翁怫然道:“你这态度就不对,我看你愈变愈野蛮无礼了。就算她言之过甚,也是她做长辈的一片好意,你们这些年轻人——”方豚翁话里留下空白,表示世间无字能形容那些可恶无礼的年轻人。
  方老太太瞧鸿渐脸难看,怕父子俩斗口,忙怯懦地、狡猾地问儿子道:“那位苏小姐怎么样了?只要你真喜欢她,爸爸和我总照着你意思办,只要你称心。”
  方鸿渐禁不住脸红道:“我和她早不往来了。”
  这脸红逃不过老夫妇的观察,彼此做个眼色*,豚翁彻底了解地微笑道:“是不是吵嘴闹翻了?这也是少年男女间常有的事,吵一次,感情好一次。双方心里都已经懊悔了,面子上还负气谁也不理谁。我讲得对不对?这时候要有个第三者,出来转圜。你不肯受委屈认错,只有我老头子出面做和事老,给她封宛转的信,她准买我面子。”豚翁笑容和语气里的顽皮,笨重得可以压坍楼板。
  鸿渐宁可父亲生气,最怕他的幽默,慌得信口胡说道:“她早和人订婚了。”
  老夫妇眼色*里的含意愈深了。豚翁肃然改容道:“那么,你是——是所谓‘失恋’了。唔,那也犯不着糟踏自己呀!日子长着呢。”豚翁不但饶赦,而且怜惜遭受女人欺侮的这个儿子了。
  鸿渐更局促了。不错,自己是“失恋”——这两个字在父嘴里,生涩拗口得——可是,并非为了苏文纨。父母的同情施错了地方,仿佛身上受伤有创口,而同情者偏向皮肉完好处去敷药包布。要不要诉他们唐小姐的事?他们决不会了解,说不定父亲就会大笔一挥,直接向唐小姐替自己求婚,他会闹这种笑话的。鸿渐支吾掩饰了两句,把电报给豚翁看了。不出所料,同太太的事果然撇在一边。豚翁说,这才是留学生干的事,比做小银行职员混饭强多了;平成那地方确偏僻些,可是“咱们方家在自由区该有个人,我和后方可以通通声气,我自从地方沦陷后一切行动,你可以进去向有关方面讲讲。”过一会,豚翁又说:“你将来应该按月寄三分之一的薪水给我,并不是我要你的钱,是训练你对父母的责任心,你两个兄弟都分担家里开销的。”吃晚饭桌上,豚翁夫妇显然偏袒儿子了,怪周家小气,容不下人,要
  借口撵走鸿渐:“商人终是商人,他们看咱们方家现在失势了。这种鄙吝势利的暴发户,咱们不希罕和他们做亲家。”二老议决鸿渐今夜回周家去收拾行李,明天方老太太去访问周太太的病,替鸿渐谢打扰,好把行李带走。
  鸿渐吃完晚饭,不愿意就到周家,便一个人去看电影。电影散场,又延宕了一会,料想周经理夫妇都睡了,才慢慢回去。一进卧室,就见桌上有效成的英文文
或许您还会喜欢:
王跃文短篇小说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5
摘要:刘茁松身居湖南的王跃文在文坛一跃而起,使我想起鲁迅“文坛无须悲观”的预言。多年前我也曾在刊物做当代文学编辑,编着编着,就有点像鲁迅看当年的“城头变换大王旗”似的,渐渐地有点“颓唐起来”了。近年来有缘埋头一项等身的古籍整理,与当代文学可说是分道扬镳啦。因此,当我在书店发现与我工作地仅一湘之隔的王跃文在长江黄河两河之隔的北京出了长篇小说《国画》,并且已在全国各地形成洛阳纸贵之势,我是惊讶惊叹又惊喜的。 [点击阅读]
经典小小说
作者:佚名
章节:1409 人气:2
摘要:目录页■蒋廷松《文艺生活(精选小小说)》2006年第6期通俗文学-超短小说一天,我陪乡长到县城找西郭局长办事。到西郭局长家时,他儿子小西郭也在,这小西郭是前不久被西郭局长安排到咱芳塘乡工作的。西郭局长见我们上门,递烟、敬茶、让坐,挺热情。小西郭呢,望着我们便是傻乎乎地笑。我们与西郭局长谈话时,小西郭便小心翼翼地往乡长的脸上“呼呼”地吹气。我想,他大约是在替乡长吹灰尘吧。 [点击阅读]
万物生长
作者:佚名
章节:23 人气:3
摘要:我在洗车酒吧遇见秋水,第一印象是他的眼睛亮得不寻常。洗车是我常去的酒吧之一。洗车在工人体育场东门靠南一点,原来真的是一个洗车的地方。等着洗车的人想坐坐,喝点什么,聊聊,后来就有了洗车酒吧。如果从工体东路过去,要上座桥,过一条水渠,穿一片柏树林子,挺深的。酒吧用红砖和原木搭在原来洗车房的旁边,洗车房现在还接洗车的活。 [点击阅读]
中国在梁庄
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2
摘要:内容简介作者多年深入农村,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家乡的每一寸土地,用自己的眼睛记录下那些惊人的故事:王家少年强姦了八十二岁的老太、昆生把自己的家安在了墓地里、即使火化了,也要把骨灰在棺材里撒成人形……通过这些真实的“个人史”,展现了中国农村在城市化的进程中的现实危机。《中国在梁庄》再现了一个真实的乡村。 [点击阅读]
老农民
作者:佚名
章节:27 人气:3
摘要:第一章打春一百,拿镰割麦。老天爷真怪,1948年的春脖子特别长,立春都快三个月了,紧靠黄河北岸的麦香村,村头的老槐树早已经满头翠绿,可地里的麦子才甩齐穗儿,还没有灌满浆。青黄不接啊,庄户人一个个黄皮寡瘦。可是,肚子里即使没有干货,也挡不住有人�〖堋R淮笤纾�雾气还没有散尽,外号“牛三鞭”的牛占山和外号“老驴子”的杨连地就来到黄河滩上较起劲儿来。 [点击阅读]
红顶商人胡雪岩
作者:佚名
章节:83 人气:2
摘要:在清朝咸丰七年,英商麦加利银行设分行于上海以前,全国金融事业,为两个集团所掌握,商业上的术语称为“帮”,北方是山西帮,南方地宁绍帮,所业虽同,其名则异,大致前者称为“票号”,后者称是“钱庄”。山西帮又分为祁、太,平三帮,祁县、太谷、平遥,而始创票号者,为平遥人雷履泰。他最初受雇于同县李姓,在天津主持一定颜料铺,招牌叫做“日升昌”,其时大约在乾隆末年。 [点击阅读]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作者:佚名
章节:9 人气:5
摘要:雨过天晴,昨天的雨水把青砖山墙洗得水汪汪的绿,连一星尘土也没有。中年男人距山墙一米远近急速下跌着,像一块巨石从沟崖朝着沟底落。他闻到了山墙上的清新浓烈扑鼻,还带着新砖出窑后的热暖味。一春三月天气很暖和,日头饼馍样烤在天上。五婶寒了一冬,见日光挤进屋里一丝,便恨不得把一个日头揽在怀里。他爹,五婶说,让我出去晒个暖儿吧。五叔说你好好睡着吧,满天下数你难侍候!五婶喉咙塞一下,就盯着房上的椽子看。 [点击阅读]
凉州往事
作者:佚名
章节:15 人气:3
摘要:1风儿一阵紧过一阵,猎猎风声卷起的,不只是峡谷的惊叫,还有一颗少女的心。水英英幸福得要死了,她还从没跟家远哥这么亲近过这么幸福过呢。五糊爷带上拾粮上路的时候,还是一脑子的雾水。两天前他被青石岭牧场主水二爷召去,原以为是说丫头拾草的事,没想,水二爷只字未提拾草,倒是怪惊惊说,我想让拾粮到院里来。让拾粮去院里?这个老东西,总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点击阅读]
沉从文《边城》
作者:沉从文
章节:25 人气:3
摘要:内容简介在川湘交界的茶峒附近,小溪白塔旁边,住着一户人家。独门独院里,只有爷爷老船夫和孙女翠翠两个人,还有一只颇通人性*的黄狗。这一老一小便在渡船上悠然度日。茶峒城里有个船总叫顺顺,他是个洒脱大方,喜欢交朋结友,且慷慨助人的人。他有两个儿子,老大叫天保,像他一样豪放豁达,不拘俗套小节。老二的气质则有些像他的母亲,不爱说话,秀拔出群,叫傩送。小城里的人提起他们三人的名字,没有不竖大拇指的。 [点击阅读]
余华《许三观卖血记》
作者:余华
章节:33 人气:2
摘要:一、中文版自序这本书表达了作者对长度的迷恋,一条道路、一条河流、一条雨后的彩虹、一个绵延不绝的回忆、一首有始无终的民歌、一个人的一生。这一切尤如盘起来的一捆绳子,被叙述慢慢拉出去,拉到了路的尽头。在这里,作者有时候会无所事事。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发现虚构的人物同样有自己的声音,他认为应该尊重这些声音,让它们自己去风中寻找答案。 [点击阅读]
夏日落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4
摘要:羊年十一月初,步兵三连孕生一样大案:先是枪丢了一枝,其后,兵又死了一个。枪是新枪,铁柄全自动;兵是新兵,下士军衔,籍系郑州二七区,父为小学教师,母是环卫工人。事情乒然发生,震炸兵营。一时间,满地沸扬,草木皆惊,营连空气稀薄,整座营房都相随着案情颤动。事发时候,连长赵林和指导员高保新正在操场交心,其时正值夏末,黄昏网着世界。 [点击阅读]
中国现代散文
作者:佚名
章节:294 人气:2
摘要:熟悉上海掌故的人,大概都知道城隍庙是中国的城隍,外国的资本。城隍庙是外国人拿出钱来建筑,而让中国人去烧香敬佛。到那里去的人,每天总是很多很多,目的也各自不同。有的带了子女,买了香烛,到菩萨面前求财乞福。有的却因为那里是一个百货杂陈,价钱特别公道的地方,去买便宜货。还有的,可说是闲得无聊,跑去散散心,喝喝茶,抽抽烟,吃吃瓜子。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