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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天堂蒜薹之歌》 - 莫言小说《天堂蒜薹之歌》——第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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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社会官官相护百姓遭殃
  新社会理应该正义伸展
  谁料想王乡长人比法大
  张司机害人虫逃脱了法网
  ——方四叔卖蒜薹路上惨遭车祸,瞎子张扣在公安局前为四叔鸣冤叫屈演唱片段
  一
  中午时分,四婶昏昏沉沉地侧卧在床上,感觉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胳膊,便赶紧爬起来,搓搓眼,看着那个头戴大檐帽,身穿警察服的年轻姑娘白生生的鹅蛋形脸。
  四十七号,你为什么不吃饭?女看守问。
  女看守生着两只大黑眼,睫毛忽闪忽闪地眨,四婶从心眼里喜欢这个俊姑娘。女看守摘下大檐帽,扇着风说:
  来到这里,要老老实实,有什么问题交待什么问题,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该吃饭要吃饭。
  四婶心里泛起一股热浪,老眼里夹着两泡泪,连连点着头。女看守留着个男孩子式样的小分头,头发黑鸦鸦的,更显出脸蛋子的白净来。
  姑娘……四婶撇歪着嘴,想说句什么,眼泪哽了喉。
  女看守戴上帽子,说:
  好啦好啦,快吃饭吧!相信政府,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漏掉一个坏人。
  姑娘……俺是个好人,快放俺回家吧……四婶哭着说。
  你这个老太婆,真是啰嗦!女看守皱皱眉头,嘴巴两边显出了两个小酒窝,放你不放你,我说了也不算。
  四婶抬起胳膊擦擦鼻涕,撩起衣襟揩揩眼泪,问:
  姑娘,你今年多大啦?
  女看守一瞪眼,显出一副厉害样子来,说:
  四十七号,不该问的别问!
  俺看你长得这么俊,心里喜得不行,就随口问问。四婶说。
  你管我多大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问问。
  女看守扑哧一笑,说:
  二十二啦!
  哟,跟俺家金菊同岁,属小龙的。俺那个闺女不出息,连你一半也赶不上……四婶感慨地说。
  你快吃饭吧,吃了饭好好想想你干的事,老实坦白交待。女看守说。
  姑娘,你叫俺想什么?
  为什么逮捕你你不知道?
  俺怎么知道……四婶一歪嘴,又哭起来。四婶哭着说,俺正在家里吃饭,吃着谷面饼子就着红咸菜,就听到大门外有人叫俺,一出门,就有人抓住了俺的手,俺吓得闭了眼,等俺睁开眼,手脖子上明晃晃的,锁起俺来啦……俺闺女在屋里哭,她快要生孩子啦,说了也不怕您笑话,她怀着个私孩子。俺叫着,公安局就把俺拖着跑了,还有个女公安局,个比你高,没有你俊,心眼比不上你好,她可凶,还踢了俺好几脚……
  行啦行啦!女看守不耐烦地说,你快吃饭吧。
  姑娘,你心烦啦?四婶说,你们公安局有多少人不好抓,抓俺个老婆子来干什么?
  你没去砸县政府?女看守问。
  那就是县政府?四婶说,俺不知道。俺有冤枉,俺老头子,身体棒棒的,一点病也没有,生生被他们给轧死啦……
  四婶呜呜地哭起来,哭着说着:
  姑娘……俺有冤枉……
  女看守说:不许哭,也不许叫我姑娘,叫我看守员,或是叫政府,她们都这样叫。
  那位大妹妹跟俺说过,要叫政府,不许叫姑娘。四婶指指趴在对面灰床上的女犯人说,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弄弄就忘啦!
  快吃饭!女看守说。
  姑……政府,四婶指指那个乌黑发亮的馒头和那钵子蒜薹汤,问:这饭,要不要钱?粮票?
  女看守哭笑不得地说:
  你吃吧,不要钱,也不要粮票,敢情你是怕收你的钱和粮票才不敢吃呀!
  姑娘,你不知道,俺老头子一死,两个不争气的儿子打架,分家,折腾得一文钱都没有了……
  女看守转身就走,四婶问:
  姑娘,你找了婆家没有?
  四十七号!够了,老疯婆子!女看守说。
  现如今的闺女,都是火爆仗脾气,不让老人开口说话。四婶说。
  女看守把铁门用力带上,高跟鞋敲得走廊地面笃笃响着,走到尽头去了。
  走廊的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吱吱扭扭地响着,好像旧水车的声音,监狱院里有树,树上有知了的叫声。
  四婶叹了一口气,拿起那个黑馒头,放在鼻子上闻闻,用手掰开,撕下一块,放在凉透了的蒜薹汤里蘸蘸,塞到缺牙的嘴里,呜呜呀呀地嚼起来。
  对面床上的中年女人翻了一个身,仰面朝着天花板,长吁了一口气。
  四婶问:他大嫂子,你不再吃点啦?
  中年女犯人睁着两只黯淡无光的大眼,苦笑着摇摇头,软疲疲地说:
  心窝里堵得慌,吃不下去啦。
  中年女犯人只吃了半个馒头,剩下的半个放在那张灰色的小方桌上,几个绿苍蝇在上边爬。
  四婶吃着馒头说:
  这是陈麦子面蒸的,有点霉味了,就是这样,也比谷面饼子好吃。
  中年女犯人不再说话,两只大眼直瞪着监室的灰顶,半天也不转动一下。
  四婶吃完馒头,喝光钵子里的蒜薹汤,两眼直盯了半天那块放在灰桌上正被苍蝇啃咬着的剩馒头,不好意思地问:
  他大嫂子,你看我这钵子里沾着这些油花子,怪可惜的,俺撕你块馒头皮,擦着它吃了吧?
  中年犯人点点头,说:
  大婶子,您都吃了吧!
  这是你的口粮,我吃不大对劲。
  我吃不下去,你吃了吧,大婶子。
  那俺就吃了,四婶从床上下来,移到灰桌前,把那块沾满苍蝇屎的馒头抓在手里,对中年犯人说:他嫂子,不是俺人老嘴馋,细米细面的,糟蹋了可惜!

  中年女犯人点点头,两只灰色的大眼里突然有两颗黄泪珠子滚下来。
  他嫂子,看你这样心里定有什么难受事?四婶问。
  中年犯人不说话,大泪珠子一颗接一颗地在脸上滚。
  想开点吧,四婶也眼泪汪汪地说,人活着是不容易。俺有时候就想,人哪里比得上条狗呢?狗有人给它拌糠吃,没有糠吃泡屎也就饱了。狗身上有毛,不用发愁没衣裳穿。人呢,既要操持着吃,又要操持着穿,忙忙碌碌一辈子,到老来,养着好儿女还好,养不着好儿女还得挨打受骂……
  四婶抬起手背擦擦流到脸上的老泪。
  中年女犯人把身一翻,脸埋在被子里,呜呜地大放悲声,那两个肩,颤抖得厉害。
  四婶颤巍巍地下了床,挪到中年女犯人的床边上坐下,用手拍打着她的肩头,说:
  他大嫂子,快别这样啦,看开了就好了。这个世界,本不是咱这号人活的,人都是命,没下生就定好了的,该着你当官当将,该着你为奴为婢,都是改不了的……咱老姐妹们关在这里,也是天老爷早给安排好了。这里还好,有床,有被,吃饭也不要钱,就是这窗户小了点,憋气……想开点吧,实在活不下去,寻思个方方就死了……
  女犯人哭声更大了,站岗的兵把脸贴到铁窗上,大声说:
  四十六号,不许哭!
  岗哨用巴掌拍着窗户上的铁棍,说:
  不许哭,你听到了没有!
  女犯人的哭声低下去,肩膀还颤抖着。
  四婶挪回自己床上,脱了鞋,盘腿坐着,苍蝇满室飞动,嗡嗡声一阵大一阵小。裤腰里有些痒,伸手摸出一个肉乎乎的东西来,贴近眼一看,是个灰白的大虱子,便放在两个大拇指甲盖之间,把那虱子挤成一张皮。四婶记得家里是没有虱子的。便疑心这监室的床铺上有,拉起灰被子一看,褶缝里果然有堆堆的虱子在爬动,她兴奋地了一声,说:
  他大嫂子,被上有虱子!
  女犯人没吭声,四婶也不管她,把腚往被子近前挪了挪,专心捉起虱子来。用指甲盖挤虱子太费劲,四婶就把虱子扔到嘴里去,前门缺牙,放到后槽牙上,咯嘣咯嘣咬,咬死一个吐了一张虱子皮。那虱子里有一股甜滋滋的味,四婶嚼得上了瘾,把什么痛苦啦、烦恼啦,忘得干干净净。
  二
  中年女犯人的呕吐声把四婶惊扰了。她揉揉找虱子累花的眼,把沾在嘴唇上的虱子皮抹掉,虱子皮沾在手背上,四婶把它们擦到墙上。
  女犯人在干呕,大张着嘴巴,却不见呕出什么来。四婶拖拉着鞋过去,捶打着女犯人的背,口里连连发出叹息。
  女犯人呕了一阵,抬手擦擦嘴角上的涎线,有气无力地躺倒,闭着眼,大声喘气。
  四婶问:他大嫂子,你是不是那样了?
  女犯人睁开没有光彩的眼,定定地看着四婶,好像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他嫂子,俺是问你,是不是有喜了?四婶问。
  女犯人把嘴一咧,嗷嗷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
  我的孩子……我的爱国……
  他嫂子,他嫂子,快别这样,快别这样,四婶劝着她,你有什么苦处,就对俺老婆子诉吧,憋在心窝里难受……
  大婶……俺那爱国死了,俺梦到他死啦……他被人打破了头,满脸是血,那血流啊流啊……一会儿工夫,一个白胖的大小子,就成了一张皮了……像您咬死那些虱子皮一样……俺抱着他,叫他,他睁开眼,说:'娘,咱什么时候上俺姥姥家去?俺姥姥家那条母狗生小狗了吧?生了六个,还没睁开眼呢。你跟俺姥姥说说,让她给我留一条,我要条黑的,公的,我不要母的,母狗招狗……'俺爱国牵着那条小黑狗在河堤上跑,小黑狗脖子上挂着小铃铛,丁丁当当地响着……俺爱国脸蛋子红扑扑的,两只大眼,黑得能照出人影来……河堤的漫坡上,都是花,有紫勾勾的野茄子花,有白生生的瓜蒌花,有蛋黄色的苦菜子花,还有粉红的野芙蓉花……俺爱国一个小男孩家,偏偏像个女孩似的,喜欢花,他采了些紫花、白花、蓝花、红花、黄花,扎成一把,举到俺鼻子底下,俺爱国说:'娘,你闻闻,香不香……'俺说:'香!香!'俺爱国摘了一朵白花,说:'娘,你蹲下。'俺说:'要娘蹲下干什么?'俺爱国说:'让你蹲下嘛!'俺爱国性子巧,一句话说不来眼窝里泪水就打转。俺赶快蹲下。俺爱国把那朵白花插在俺头发里,说:'俺娘戴花啦,俺娘戴花啦!'俺说:'孩子,戴花要戴大红花,你怎么给娘戴小白花呢?'俺爱国说:'小白花比大红花好看。'俺说:'孩子,戴白花不吉利,人家都是死了人才戴小白花哩!'俺爱国吓坏了,哭着说:'娘,你可别死,我死了你也别死'……
  中年女犯人又呜呜地哭起来。
  监室门哗啦啦一声打开,一个持着上刺刀的枪的哨兵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白条子,喊道:
  四十六号,出来!
  中年女犯人停住哭,肩膀还是一抽一抽地搐着,腮上还挂着泪。
  持枪士兵身旁站着两个白衣警察,左边一个男的,手里提着一副黄澄澄的铜手铐子,像金镯子一样;右边一位女的,个子不高,腰粗腚大,脸上生着粉刺,嘴角长着个小黑瘤子,瘤子上生着几根黑毛。
  四十六号,出来!

  中年犯人趿拉着鞋子,疲疲塌塌地往门口蹭,一出门口,男警察就把那副金镯子给她套在手脖子上。
  走!男警察说。
  中年女犯人回头看了一眼四婶,那眼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四婶吓得够戗,坐着,手脚都不会动,就听着那铁门咣地一声关上了。站岗的兵、兵的耀眼的刺刀、白警察、灰女人,一晃都不见了。四婶的眼睛一阵发辣,监室里顿时一片漆黑。
  三
  他们把她押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四婶沉思着,倾听着,铁笼外的院子里传来知了的噪叫,更远的地方,也许是那条宽阔的大马路上吧,则传来巨大的钢与铁撞在一起的声音。监室里慢慢又光明起来,绿苍蝇在顶棚下飞着,像蓝色的小流星一样。
  中年女犯人走了,四婶感到孤单紧张。她发现自己还坐在四十六号的铺上,恍恍惚惚地记起是不许随便变动床位的,这是那个长得很俊的女政府昨天晚上掌灯时叮嘱过的。一只绿油油的小虫子在手上爬着,她抬手捻死了它,它的残破肢体里渗出一些黄黄的液体,散发着一股辣乎乎的味道。四婶想到了蒜薹的味道,像,又不是太像。女犯人被押走,四婶不停地回想起她哭的情形,回想着她带着她的爱国在河堤漫坡上采花的情景。她掀开了女犯人的被子,一股腥气扑过来,被子上嘎渣着些黑糊糊的东西,像屎又像干血。四婶用指甲刮着那些东西,刮得吱吱呀呀地响。被缝里也堆着一些虱子,她抓了几个,塞进嘴里,嚼着,嚼着,脸一抽搐,落了泪。四婶想起四叔捉虱子的情形来了。
  院子里阳光很旺,四叔靠在墙上,赤着背,棉袄摊在膝盖上,把虱子从衣缝里揪出来,放在一只盛满清水的破碗里,水上漂着一层虱子。四婶说:
  老头子,猛捉,捉满碗用油炒炒,你就着虱子喝酒。
  那时金菊还小,依偎在四叔身边,问:
  爹,你怎么招来这么多虱子?
  穷生虱子富生疥!四叔说。
  四叔揪出一个大虱子,放在水碗里,金菊用一根草棍拨拉着那些虱子玩耍,一只秃头老鸡走到水碗边,歪着头看那些虱子。
  金菊说:爹,鸡要吃虱子!
  四叔把母鸡咋呼走,说:
  好不容易抓的,你来吃!
  金菊说:爹,给它个吃吧,让它多下蛋!
  四叔说:我在凑数呢,西村王先生跟我要一千个虱子。
  金菊问:他要虱子干什么?
  兑药!
  虱子还能入药?
  天底下万物,样样都是药。四叔说。
  你抓了多少啦?
  八百四十七个啦!
  我帮你抓吧?
  不用你,王先生交待啦,不能经女人的手,经了女人的手,兑药就不灵验啦。
  金菊赶忙缩回手。
  当个虱子也不容易,四叔说,没听人说?两个虱子,一个城里的,一个乡下的,在路上走碰了头。城里的虱子问:'乡下的大哥,你要去哪里?'乡下的虱子说:'到城里去,你呢?'城里的虱子说:'我到乡下去。''去干什么?''去找食吃呀!''你快别去了,我被饿得没法,正想去城里找活路呢!'城里的虱子问乡下的虱子是怎么回事,乡下的虱子说:'乡下的破棉袄,一天三时找,一是找不到,不是用棍敲,就是加嘴咬!我们不是被敲死就是被咬死,我活着出来就不容易了。'乡下的虱子哭着说。城里的虱子叹一口气说:'我寻思着乡下比城里能好点,正想去呢,没想到更坏。'乡下的虱子问:'城里怎么样,城里总比乡下好。'城里的虱子说:'好个屁!城里的绫罗绸缎,一件套一件,三天两次洗,一天五次换,不用说吃,肉都捞不到看,不是烙铁烫,就是开水灌。我活着逃出来也不容易。'两个虱子抱在一起哭了一场,左思右想没了活路,就找了个井,一块跳下去,自杀了!
  金菊咯咯地笑起来,说:
  爹,你真能瞎编!
  金菊的笑声在四婶耳边回响着,四婶抽抽鼻子,咬死一个虱子。过去的美好生活图画使她有些难受。她不抓虱子了,下了床,赤着扁扁的脚,走向铁窗,铁窗挺高,窗台齐着她的额头。她只好退回来,爬到床上,站起来,从窗口望出去,望到走廊外一道铁丝织成的网。网外是一片菜地,菜地里有黄瓜,有茄子,有扁豆角,扁豆蔓发黄,茄子正开着花,紫紫的一片,有两只白粉蝶在菜地里飞着,有时钻到扁豆架里,有时又站在茄子花上。
  四婶坐下,手又伸进被缝里去摸虱子。
  四
  胡同东边高直楞家的鹦鹉叫到第四遍上,四婶用脚勾了一下四叔,说:
  老头子,该起来了,鹦鹉都叫了四遍啦!
  四叔坐起来,披上一件夹袄,装上一锅烟,点着,抽着烟,听着那些鹦鹉们梦呓般的叫声,四叔说:
  你到院子里看看天上的星去!我总不信鹦鹉叫,一些玩的鸟,又不是公鸡,也能报时辰?
  人家都说鹦鹉很灵。四婶的眼在暗夜里神秘兮兮地亮着,你去看过那些鸟吗?绿毛的,黄毛的,红毛的,什么色的都有,嘴巴都勾勾着,扎到毛里去,眼珠都晶晶亮。人家都说这些鸟邪魔鬼祟的,高直楞发的是鬼财,我看着也不地道。
  四叔不答腔,把那烟袋子抽得通红。鹦鹉们的叫声从暗夜里传来,高一阵低一阵,四婶眼前跳动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鸟儿,它们用眼斜看着她。
  ……
  她拉起被子,盖住腿,有些害怕,盼着中年女犯人能快回来。走廊里又有当兵的在叫号,又有人踏踏地走步。

  ……
  走到院子里,四婶身上凉森森的,一只猫的油滑身影在墙头上一闪就不见了,她打了一个颤,把脖子往里缩缩。抬头看天,天上星光灿灿,天河东南西北,河里的星比去年好像密集。她寻找着那并排着的三颗星,它们在东南方向挂着。半个黄月亮在东天边上露出头,天才半夜。她走进东墙根新盖起的牛棚里,摸着黑给春天新买的花母牛槽里添了一簸箕草。母牛趴在地上回嚼着,两眼绿幽幽的,一听到槽里草响,它呼地爬起来,头往前冲,弯弯的牛角正撞在四婶的额头上。四婶捂着头骂一句:
  你这个死牛,碰死我啦。
  母牛刷啦刷啦地吃着草,四婶转到槽后,摸摸它的肚子,心里想着:再有三个月,就该生小牛啦。
  什么时候啦?四叔问。
  才半夜,你再打会儿盹吧。四婶说,我又喂了一遍牛。
  不困啦,四叔说,也该走了,昨天白跑了一趟,今日得早走,母牛又走不快,磨蹭到县城,天也就亮了,五十里路呐。
  俺就不信有那么多卖蒜薹的。
  你不信也得信。满街都是人,牛车,马车,拖拉机,脚踏车子,还有摩托,从冷库排队,一直排到铁路北,都是蒜薹,都是蒜薹,都是蒜薹,听说冷库里快装满了,再收两天就不收啦!
  这年头,卖点什么也不容易。
  再待会儿,把老大和老二叫起来,让他们装上车,套上牛!四叔说,我也受够了,被金菊这个杂种折腾的,心脏出毛病啦,一动弹就心慌。
  他爹,这两天老大和老二嘀咕着要分家,你知道不?
  我又不瞎,还看不出来?老二是怕老大影响他找老婆,老大一看金菊铁了心跟高马,三换亲散汤,也想分出去光棍一条过日子啦。这些杂种!四叔愤愤地说,卖了蒜薹,再盖三间屋,就分家。
  金菊跟咱俩过?四婶问。
  让她滚!四叔说。
  高马能拿出一万元?
  那小子能吃苦,今年包皮皮了四亩'叫行'地,加上自己的二亩,一共种了六亩蒜,我那天从他的蒜地边走,看到他的蒜长得头一份好,我估摸着他能拔六千斤,六千斤就是五千块,咱先要过来,那五千块,让他明年还,便宜了这个小杂种!我不能让她把个私孩子养在家里!
  金菊去了,高马的钱都给了咱,少受不了罪……
  你还去可怜她?四叔把烟袋往炕沿上一磕,忽地跳下炕,饿死个杂种才好。
  四婶听到四叔到牛棚里看了看。又听到四叔敲着西间的窗格子叫:
  老大,老二,起来,帮我把蒜薹装到车上!
  四婶也下了炕,点着灯,挂在门框上,然后,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在锅里。
  四叔问:你往锅里倒水干什么?
  熬点汤给你喝。四婶说,要走半夜路呢!
  你给我省着点吧!四叔说,我坐在车上,走什么路?你弄点水把牛饮饮吧!
  老大和老二走出屋来,站在院子里。夜气很凉,他们都缩着膀子,一声不吭。
  四婶往一只瓦盆里添了三瓢水抓了一把麸皮撒在盆里,又找了根烧火棍搅了搅,端到院里甬路上。
  四叔拉出母牛来,让它喝水。母牛呆呆地站着,嘴唇呱嗒呱嗒响着,却不喝水。
  四婶召唤着母牛:
  喝喝喝……喝点水……
  母牛站着不动,身上散着热烘烘的臊味。鹦鹉们又噪叫起来,叫声像一团云,飘过来又飘回去。那半黄月升高一些,照在院墙上,黄黄的一片。星光黯淡了一些。
  再给它加点麸皮。四叔说。
  四婶又抓来一把麸皮撒在瓦盆里。
  四叔拍拍母牛的角,说:
  喝吧。
  母牛低下头,鼻息吹得瓦盆里水响,然后,咕嘎咕嘎地喝起来。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四叔不满地咋呼着两个儿子,快把车抬出去,把蒜薹装上!
  老大和老二把地板车的架子抬出去,又把车轴和车轮拿出去装上。村里贼多,不敢把车放在门外。蒜薹在南墙根下堆着,都捆成了把,上边罩着塑料布。
  四叔说:提桶凉水泼泼,省着掉分量。
  老大提了桶水,用瓢舀着,哗啦啦啦往蒜薹上浇。
  四婶说:让老二跟你一块去不好?
  四叔说:不好!
  死犟死犟的!四婶说,到县里去买点好饭吃吧,没干粮捎了。
  不是还有半个谷面饼子吗?四叔问。
  都好几顿了。四婶说。
  你拿给我吧!四叔把牛拉出大门,套好了车,回来,披上破棉袄,把半个凉饼子揣到怀里,找一根树条子挟着,走出了大门。
  越老越糊涂,四婶说,让老二去卖还不行?真是糊涂。
  老二冷笑一声,说:
  俺爹怕我贪污哩!
  老大则说:
  老二,爹是心疼咱。
  谁要他心疼?老二嘟嘟哝哝地说着,回屋里困觉去了。
  四婶长叹一声,站在院子里,听着牛车轱辘的嘎吱声渐渐消逝在朦胧的夜色里。高直楞家的鹦鹉们发疯地叫着,四婶惶惶不安,在院子里踯躅着,满身涂着苍黄的月光。
  监室的铁门又被推开,警察取下四十六号手脖上的铐子,她疾走两步,扑到床上,好像死了一样。
  趁着警察关门的当儿,四婶哀求着:
  政府,行行好,放俺回去吧,俺老头子的'五七坟'到了……
  回答她的,是铁门的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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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近日来,论轰动全港的新闻,莫过于厉氏掌权人厉仲谋争夺一名六岁男童监护权的官司。案子还未开庭就已闹得满城风雨。事件一头是商业帝国的王,另一头却是……吴桐?何许人?城中各大八卦周刊、商业期刊连篇累牍报道,媒体要挖吴桐背景,结果此人身家白如纸,七年前未毕业时曾在厉氏实习,除此之外,她与金融大鳄厉仲谋无半点交集。狗仔转而想从孩子那儿下手淘八卦,厉氏公关部公文扼令媒介朋友自制,不要去打扰孩子的生活。 [点击阅读]
智齿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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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自从梁功辰换了那把硬度偏高的牙刷后,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虽然用度日如年来形容有夸张的嫌疑,毕竟梁功辰一天只刷两次牙。但他每次刷牙时,我都极力躲闪,那牙刷分明是砂纸,每当那再硬一点儿就完全有资格被称之为“针”的刷毛接触我时,我都比较痛苦,像受刑。我是一颗智齿,梁功辰的智齿。从你的牙齿中缝往两边数,第8颗是智齿。也许你会说,智齿和盲肠一样,是人身上多余的东西。 [点击阅读]
朝内81号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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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城市从地铁的第一班车开始苏醒,叮叮当当的装进去一个个睡眼朦胧的虫子,哈气连天的开始看免费报纸玩手机显配电子书飞媚眼等艳遇。呼啸的列车穿越无边黑暗的地下,连接着数不清的空洞和阴霾,那些只有老鼠飞蛾蠕虫才能到达的伸手不见触角的地方,有多少你不知道的啃食和狞笑。让人无语的安检仪肮脏的吞噬者红男绿女仔细的包皮包皮和混合着民工编织袋的余尘一直嘟嘟的进站。“您等会,您这包皮得打开我们手检下。 [点击阅读]
李家庄的变迁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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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1李家庄有座龙王庙,看庙的叫"老宋"。老宋原来也有名字,可是因为他的年纪老,谁也不提他的名字;又因为他的地位低,谁也不加什么称呼,不论白胡老汉,不论才会说话的小孩,大家一致都叫他"老宋"。抗战以前的八九年,这龙王庙也办祭祀,也算村公所;修德堂东家李如珍也是村长也是社首,因此老宋也有两份差--是村警也是庙管。庙里挂着一口钟,老宋最喜欢听见钟响。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