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莫言《天堂蒜薹之歌》 - 莫言小说《天堂蒜薹之歌》——第01章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尊一声众乡亲细听端详
  张扣俺表一表人间天堂
  肥沃的良田二十万亩
  清清的河水哗哗流淌
  养育过美女俊男千千万
  白汁儿蒜薹天下名扬
  ——天堂县瞎子张扣演唱的歌谣
  一
  高羊!
  那天中午,阳光十分强烈。久旱无雨,天空和大地之间游走着混浊的尘埃,弥漫着腐烂蒜薹的臭气。一群蓝色的乌鸦疲惫地从院子上空掠过,地上闪过灰淡的阴影。已经收获的大蒜没来得及编成辫子,散乱地堆在院子里,被炎阳曝晒着,发出阵阵恶臭。在堂屋里,他蹲在一张矮桌前,耷拉着两撇倒运的掉梢眉毛,端起一碗蒜薹汤,克制着从胃底泛上来的恶心,刚要伸嘴强喝,就听到从虚掩的破旧院门外,传来一声焦灼的吼叫。他听出这是村主任高金角在呼叫自己的名字,便匆忙放下碗,大声应着,往院里走。
  站在堂屋门口,他说:是金角大叔吧?来家里坐坐?
  院门外的声音柔和了些:高羊,你出来一下,有要紧事跟你商量。
  他不敢怠慢,回头嘱咐了一句:杏花,你别乱摸,别烫着。饭桌旁,他的八岁的双目失明的女儿杏花睁着两只光彩夺人两团漆黑的眼睛呆坐着,好像一截黑木头。在院子里走着,灼热的土地烙着脚,热气上冲,他感到双眼正在分泌眼眵。他搓着胸脯上的灰泥,听到新生的婴儿在炕上啼哭。身有残疾的老婆似乎在炕上咕噜了一句什么。总算生了个男孩!他望望黑洞洞的窗户,欣慰地想着。西南风刮来了成熟小麦的焦香,就要开镰收割了。他的心突然感到十分沉重,冰凉的感觉从背后缓缓升起。很想收住脚,但脚却带着他向前走。蒜薹和蒜头的辣臭,熏得他眼泪汪汪。抬起赤裸的胳膊擦了一把眼,他知道自己没有哭。
  拉开大门,他问:大叔,有什么……哎哟娘——眼前一片翠绿的线条晃动,好像千万根新鲜的蒜薹飞舞。右脚踝子骨上遭了一着打击,非常迟钝,非常沉重,仿佛连心肝都被扯动了。他闭着眼,恍惚中觉得嘴里发出一声惨叫,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右倾斜,而这时,左腿弯子又挨了一击。他惨叫着,身体一罗锅,莫名其妙地跪在了门前的石头台阶上。他想睁眼,眼皮沉重,蒜薹和蒜头的辣臭气刺激得眼珠疼痛难忍,眼泪乱纷纷涌出来。他知道自己没有哭。正想抬头揉眼,两件冰冷刺骨的东西卡到了手脖子上,双耳深处轻微地脆响了两声,好像有两根钢针扎在了脑袋上。
  好久他才睁开眼,透过朦胧的泪水——他想,我没有哭——他看到两位白衣绿裤,绿裤上镶着红线条,身材魁梧的警察。他先是看到他们的腰膝:绿裤上端沾着一些发白的污迹,白褂下襟上沾着一些发黑的斑渍,宽宽的棕色人造革腰带上,挂着手枪和黑色的棒子,腰带的锁口铁闪闪发亮。他仰了一下脸,看到了两张冷冰冰的、毫无表情的脸。没及他开口,左边那个警察把一张盖着红印的白纸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轻轻地、略微有点口吃地说:你——你被捕了。
  这时,他才发现扎眼的钢圈箍在了自己漆黑的手脖子上。两道钢圈之间,垂着一根沉甸甸的白色链条,他一抬手,那链条就很慢地悠荡着。一阵彻头彻尾的寒冷几乎使他的血液凝固;冰凉的血缓慢地、凝滞地流动着。他全身紧缩,两只睾丸提上去,拉扯得小肠发紧,一股凉尿淌出来,他感觉到自己在撒尿。他想控制住自己的尿。他听到了瞎子张扣那悠扬的、哭泣般的胡琴声,从不知何处传来,全身的肌肉一下子松弛了,瘫痪了。冰凉的尿流到了大腿上,濡湿了屁十股,沾染了生满胼胝的脚掌,因为他跪着。他听到了尿在自己裤裆里簌簌的喷射声和汩汩的流动声。
  警察伸出一只冷冰冰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往上提着,依然有点口吃地说着:起——起来。
  他迷迷糊糊地,想用手去抓住警察的胳膊,手脖子上的钢圈咯咯吱吱地鸣叫起来。它一边鸣叫着,一边往肉里杀。他惊恐万状地松开手,胳膊平托着,双手里好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双臂如同两支木棒。
  起——起来。耳边又响起警察的催促声。他双腿用力,站起来,脚一着地,踝子骨那儿爆发了一股火苗般的疼痛。他身体一歪,又一次跪在石头台阶上。
  两个警察从两边架着他的胳肢窝,把他抬起来。他的腿像弹簧一样缩着,瘦小的身体像挂钟的摆吊在警察的手臂上。
  右边的警察曲起膝盖在他的尾骨上的短促一击分散了踝骨上的痛苦。他猛一颤抖,双脚着地,站住了。警察松开了手,那个略微口吃的警察低声对他说:快——快往前走。
  头眩晕着,虽然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哭,但热辣辣的泪水却泉水般往外涌,使他看起东西来模糊不清。警察又一次催促他向前走。那咬住手腕的铐子的沉重,使他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鼓足了勇气,运动着僵硬的舌头,不敢问警察,可怜巴巴地盯着萎缩在槐树下的村主任高金角。
  金角大叔……为什么抓我……我没干坏事……

  哀号着,他知道自己哭了,却并无眼泪流出来,双眼又干又辣。他询问着骗他出院的村主任。村主任背靠在树上,像受到大人盘问的小孩子一样,机械地用脊梁撞着槐树,脸上的肌肉都横七竖八地挪动了位置。大叔,我没犯罪,你骗我出来干什么?他叫着。村主任半秃的脑袋上凝着一片大汗珠子,迟迟不往下流,满嘴龇出黄牙,好像随时要拔腿逃跑要咧嘴号哭。
  警察又用膝盖顶他的尾骨,催促他往前走。他转回身,望着警察的脸,说:同志……首长……你们抓错了吧?我叫高羊,你们一定抓错了……
  口吃的警察说:抓的就是你!
  我叫高羊啊……
  抓的就是高羊!
  我犯了什么罪你们抓我?
  你在今年5月28日中午,带头砸了县政府!口吃的警察流利地说。
  他眼前一阵黑,一头栽到地上。警察把他架起来时,他翻着灰白的眼珠,胆怯地问:那就叫犯罪?
  是的,那就是犯了罪。走吧!
  可不光我一个人,有好多好多人都冲进去了……
  一个也跑不了!
  他垂下了头,心想着一头撞在房墙上死了利索,但两个警察一左一右挟持着他,使他动弹不得。他恍惚听到瞎子张扣那激动人心的、凄凉的歌唱声:
  说话间到了民国十年,
  天堂县出了热血儿男,
  凭空里打起红旗一杆,
  领着咱穷爷们抗粮抗捐。
  县太爷领兵丁围了高疃,
  抓住了高大义要把头斩,
  高大义挺胸膛双眼如电,
  共产党像韭菜割杀不完。
  他的肚子里一阵热,双腿上有了些力气,嘴唇哆嗦着,心里竟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妄想喊句口号,一侧脸,正碰上警察大檐帽上那鲜红的国徽,立刻感到又羞又愧,急忙低下了头,平端着双手,跟着警察往前走。
  一阵笃笃的声响在身后响起,他扭回脖子,看见女儿杏花握着一根烫着焦黄花纹的小竹竿,探着路,探到门口的石头阶上,声响格外清脆,好像戳着他的心。他的嘴巴不由自主地歪扭着,热泪忽忽地流出来。他知道自己真哭了。他想说句什么,喉咙却被一团滚烫的东西哽住了。
  杏花光着背,穿一条鲜红的小裤头,脚上穿一双红色的塑料鞋,鞋带断了几次,用醒目的黑线连缀着。她的肚皮上、脖颈上布满斑斑点点的灰尘,剪了一个男孩式样的小平头,两只白色的耳朵警觉地竖着。他用力吞咽着那团哽住喉咙的东西,却总是咽不下去。
  杏花高高地抬起腿——他从来没有注意到,女儿竟有一条这样长的腿——迈出门槛,站在适才他跪过的石头台阶上,轻轻地扶着花竹竿——竹竿高过她的头顶一尺——他惊讶地发现,女儿偷偷地长得有半根门框那么高了——他用力吞咽着那团稠黏的东西,看着女儿抹着锅门灰的脸庞上那两只漆黑的眼睛。这双眼里几乎没有眼白,黑得有些森森鬼气。她把头微微倾斜着,脸上挂着一种类似成熟老练的表情,她先是轻声地、探询性地叫了一声爹,然后便哭咧咧地、放开喉咙高叫了一声:爹!
  他用力吞咽着堵塞住咽喉的异物,同时咽下流到嘴里的眼泪。警察畏畏缩缩地搡搡他,小声地说:快——快走吧——没准几天就会放回你来。
  他盯着结巴警察那张有几分讨好的脸,胃部同喉头一阵痉挛,上下牙自动分开,吐出了一些白色泡沫和浅蓝的涎腺,嗓子通畅,他抓紧时机叫了一声:杏花——!告诉你娘……一语未了,又有一团异物哽住了咽喉。
  高金角弓着腰走到石头台阶前,对女孩说:回家告诉你娘,你爹被公安局抓走了。
  他看到女儿一腚坐在门槛上,因坐得太猛,身体后仰,但她立即一手撑着地,一手撑着竹竿,从门槛上一跃而起。他只能看到女儿大张着嘴好像吼叫什么,耳朵里滚动着一阵阵雷声,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到。他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女儿像只被皮鞭抽打着被铁链牵扯着的小猴子,无声地、狂暴地跳跃着。她用花竹竿敲打着石头台阶,敲打着朽腐的门框,敲打着干硬的地面,地面上出现了一层苍白的斑点。
  妻子的号叫声也从院子里传来了。两个警察吼一声:高村长,你在前边带路!然后,不由分说,每人架住他一只胳膊,像挟持着一个瘦弱的顽童,拖拖拉拉,飞快地往村子后头跑去。
  二
  他被拖得心跳气喘,满身臭汗,定下脚,一抬眼望见一片黑黑的槐树林。槐林西侧,有三间红砖的瓦屋,他不常到村后来,弄不清这是谁的家。警察把他架到槐树林子里,直着腰喘气。他看到他们肩膀周围和腰带上下的衣服都被汗湿透了,心里生出了对警察的敬仰和怜悯之情。高金角弯着腰踅进槐树林子,低声说:在屋里……我趴在窗外看了,正四仰八叉地在炕上睡觉呢……
  怎——怎么抓?结巴警察看着同伴问,还让高村长把他骗出来?这小子当过兵,怕不好对付。
  他立刻猜到了他们要抓谁。高马,他们一定要捉高马!他鄙夷地看着秃头的村主任高金角,恨不得冲上去咬他一口。但转瞬间那怒气便消了,心里竟奇怪地盼望着警察多抓些人与自己做伴。如果全村男人都被抓走,老婆的心就会平和,他想。最好把高马抓到,蹲监狱也应该有个头领,而高马正是最好的头领。

  不要了,冲进去抓就是,实在不行就用电棒放倒他!警察说。
  首长,没我的事,我走啦。高金角说。
  怎——怎么没事呢?你看着他!
  他恨恨地盯着高金角。
  首长,不行,我可看不住他,万一跑了,我可担当不起这个责任。高金角瞄一眼高羊,目光立即便跳了。
  结巴警察抬起袖子擦擦脸上的汗,问:高羊,你敢跑吗?
  他一时邪火攻心,竟咬牙切齿地说:敢!
  结巴警察嘻嘻地笑起来,龇出两颗亮晶晶的小虎牙:你——你听到了没有,他——他还敢跑!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结巴警察从腰里掏出一串亮晶晶的小钥匙,随便摸着镣铐的中间,咔嚓咔嚓替他开铐。警察笑眯眯地对着他。摸着手脖子上被镣铐咬出来的紫色槽印,一阵巨大的感激的浪潮包皮皮围了他。他又一次流了泪。他执拗地对着自己的心说:淌眼泪归眼泪,我没有哭。
  他满怀希望地仰望着警察的脸,问:同志,俺可以回家了吗?
  警察说:回家?早晚要送你回家,但现在不行。
  结巴警察对同伴使了个眼色,那人转到了他背后,猛力一推,把他拥到了一棵槐树上。在他鼻子被粗糙的树皮撞酸的一瞬间,双手又被结巴警察抓去,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两个钢圈又套到了他的手脖子上。他怀抱着一棵碗口粗的槐树,看不到自己的手。手铐把他跟树连在了一起。他恼怒地用额头撞树,树上的叶子瑟瑟抖,蝉惊飞,冰凉的蝉尿落了他一脖子。
  他听到结巴警察说:你不是要跑——跑吗?跑吧,有力气拔出树来,你——你抱着树跑吧!
  他扭动着身体,一根坚硬尖利的槐针扎进了肚皮,仿佛连肠子都扎着了,因为他感到肠子猛烈地抽动一下。为了让槐针从肚皮上拔出来,他不得不把双臂死劲往后拉——忍受着弹簧镣铐咬进手脖的痛苦。他弓着背,垂着头,看到黑红色的槐针已从肚皮上拔出来,针尖上挂着一缕白色的纤维。肚皮上的孔里慢慢地渗出了一滴血,也是黑红色,跟槐树针的颜色一样。他在低头的时候,还看到自己被尿浸湿的裤衩已经半干了,尿渍的边缘曲曲折折,好像天边的云团。他还看到了右脚的踝子骨肿胀起来,发着青,破烂的皮肤退到肿包皮皮的旁边,翻卷着,有清楚的纹理,宛若白色的蛇蜕。
  他把身体旋转了一下,避开了那根槐针,用仇视的、胆怯的目光跟踪警察的脚。那四只脚上套着黑色的皮鞋,鞋面虽然积满了尘土,但还能闪烁出亮光。他想,如果他们穿的是布鞋,自己的踝子骨绝不会肿得这样高。他动了一下脚,像裂开了一条骨缝般的尖辣痛苦放射出来。他眼里盈满了泪水,但他还是认真地提醒自己:高羊,你流了泪,但你没有哭!
  两个警察蹑手蹑脚,一个握着枪,另一个擎着黑棒子,往高马的院子逼十近着。
  高马院落的东墙倒了半截,只剩下半米高的砖基,警察一抬腿就跨了过去。院子里的景物一目了然:两棵耷拉着叶子的臭椿树立在西墙根,几只鸡卧在树阴下喘气,阳光银子一样洒在地上。灼热的银箔般的阳光铺迭在当院里堆着的那些腐烂的蒜薹上。蒜薹堆上冒着若有若无的白气。高羊恶心,直想呕吐。自从上个月里蒜薹跌价后,他就把这些细长光滑的玩艺儿跟粪便里的蛔虫联系在一起,越是恶心越是这样想。一只破了底的铁锅反扣在窗前。他辨认出了,那个提着黑棒的是结巴警察。结巴警察伸长了脖颈,往窗户里张望着。窗户里是炕。高马躺在炕上。村主任高金角又用背靠住了一棵树,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几只白色的脏鸡在阳光下的一堆乱草里躺着,伸展着翅膀,奓煞着羽毛挨晒。鸡晒翅膀,三日内必有大雨,他的心感到安慰,歪着头,去看交叉的槐枝分割破天。天似乎是湛蓝的,紫色的阳光飞雨般下射着,连一片云也没有。鸡又动了动,用爪子把一些草蹬开。另一名警察立在结巴警察背后,平端着蓝汪汪的枪,大张着嘴,似乎连喘气也没有。
  他低了一下头,把额上的冷汗往树皮上蹭了蹭。两个警察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你推我搡,好像在推让着什么。高羊马上猜到了他们推让什么。他们好像决定了。结巴警察把腰带往上提提,另一位警察闭上嘴,远看已无嘴唇,只有一条紧张的发亮的细线。高金角对准槐树放了一个很长的屁。警察的身体紧缩起来,好像要向老鼠发起冲击的狸猫一样。
  高马!快跑啊!警察抓你啦!他高叫着。把话喊出来后,他全身发冷,牙齿嗒嗒地撞击着。他知道自己害怕了,后悔了,便在抖颤中紧住嘴唇,眼巴巴地看着。结巴警察回了一下头,脚被那口暗红色的破锅绊了一下,趔趄,但没有摔倒在地。另一个警察举着手枪冲进了房门。结巴警察紧随着同伴冲了进去。房门发出破裂的咯吱声,又发出撞在墙上的咣嘡声。

  举起手来!
  举起手来!
  高羊满眼是泪,他对自己说:我没有哭……我没有哭……他仿佛看到两个明亮的钢圈套到了高马粗壮的手脖子上,那钢圈与自己手脖子上的钢圈一模一样。双手发胀,发沉,隔着槐树看不到自己的手,但他能感觉到,像气体一样在手内膨胀了的鲜血,随时都会胀破皮肤喷射出来。
  屋子里一阵乱响,窗户哗啷一声开了。一道黑色的影子闪过,他看到只穿着一条草绿色大裤衩子的高马跌在破锅上。但高马一翻身就爬了起来。高马翻身爬起的动作又笨又拙:屁十股撅得高高的,四个爪子着地,很像刚会爬行的婴孩在支锅。他咧了咧嘴,他听到脑子深处一个似自己非自己的人在说:你没有笑,知道不知道,你没有笑。
  没有哭,也没有笑,他披着一件蓑衣,光着头,像个大刺猬,赤着脚站在街上。大雨过后,厚重的破云里射出一道金色的阳光,阳光从西边天射出,东边天出现一道彩虹,街上流水哗哗响,水上漂浮着鸡毛蒜皮死耗子。一群光腚的男孩子站在一堆黑色的粪肥旁,手持柳条和柴棍,轻轻地掸打着一只青蛙的背,在掸打过程中,青蛙的肚皮逐渐膨胀,眼睛紧闭,四肢绷直,肚皮高高支起。支锅啦,支锅啦。快抽快打,快抽快打!嘭!青蛙爆炸。
  你没哭,也没有笑,高羊!
  彩虹消逝,天空瓦蓝,阳光如火。
  嘭!
  结巴警察从窗口跳出,笨重皮鞋跺在破锅上,跺出了一个大窟窿。他一条腿站在锅里,一条腿在锅沿上摩擦着,一只手还紧握着黑棒子,一只手扶着地。支锅啦!支锅啦!另一位警察从门口跑出来,一只手端着枪,口里高喊:站住!站住!再跑就开枪了!他并不开枪。高马已敏捷地跳过残墙,几步蹿过胡同,惊飞了躺在乱草中晒翅膀的老母鸡,它们咯咯地叫着,跟在高马身后跑。结巴警察的大檐帽被窗框碰掉,先掉在窗台上,又掉到结巴警察腚上,又落在地上滚动,滚动着,被持枪警察踢了一脚。
  持枪警察一脚把同伴的帽子踢出五米远,耸身跃出残墙。结巴警察高举起黑棒子,敲打着铁锅,铁片迸飞,铁锅响。高羊看到他小心翼翼把腿从锅里拔出来。高羊很短地一想:警察的腿。结巴警察拾帽子扣在头上,也跳出残墙来。
  高马在槐树林子里奔跑着。高羊用力把头往回扭,看着高马跑。高马笨手笨脚。高马好像瞎子一样。他跌跌撞撞,还边跑边回头,撞得细槐树摇摇晃晃粗槐树啪啪地响。他替高马着急,高马你怎么跑得这样慢!你快跑呀!警察在追你!高马你长腿大胳膊为什么跑不动!他焦急地看着,在斑驳的刺槐阴影里,高马棕色的皮肤上缓慢地滑动着一些白色与黄色的光点,他的双腿间好像有什么连扯着,好像一匹上了绊索的高头大马。他的胳膊甩得很笨,好像拉钻一样。你回头干什么?你这个笨蛋!高马龇着牙,脸拉得很长,真像一匹马。
  两个警察一前一后在槐林里跑。结巴警察的右腿有点瘸,叫铁锅咬的,活该!他的踝子骨又像裂开了缝,渗出了尖锐的痛苦,活该!活该!他听到在耳道的深处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在响。
  站住!他妈的,站住!再跑就开枪了!端枪的警察高喊着,但他到底不开枪。他弯着腰,持着枪,从一棵树空跳到另一棵树空,一蹿一蹿地,像一匹机敏的野兔。
  槐林的尽头是一道一人高的土墙,墙头上覆盖着麦秸草编结的遮雨苫。高羊扭动着身体,看到高马跑到墙根,似乎愣了一下。两个警察逼十近了,这两人都举着枪,高叫:不许动!高马把身体靠在墙上,牙缝里流着血,右手腕子上套着一个钢圈,钢圈下是链子,链子下挂着又一个钢圈。警察只锁住了高马的一只手。
  站住,不许动!你这个拒捕的反革命!
  两个并着肩,一步步逼十上前,结巴警察的腿还是有点瘸。
  他哆嗦起来,所有槐叶都跟着他哆嗦。他不敢看高马那张越来越远的脸。警察白色的背影与高马棕色的脸与黑色的槐叶都被挤扁了,印在了一个黄色的平面上。
  后来发生的事令他猝不及想,令警察猝不及防——高马闪电般弯下腰,从地上挖起两把尘土,猛地打在两个警察脸上,黄尘飞散犹如硝烟,警察下意识地抬臂护眼,身子歪斜后仰后退,从那平面里凸出来。高马转过身,双手扒住墙头,身体耸起来,整个人上了墙。两声枪响,墙上飞起两股烟,高马叫一声娘,跌到墙那边去了。
  他也叫了一声,头碰到树干上。
  一个女孩尖利的哭叫声从高马家房屋后的槐树林传来。
  槐林后是一条几乎颓平的沙堤,沙堤外是一丛丛的红柳长在沙滩上,沙滩外是干涸的河床,河床外又是红柳长在沙滩上,再往外,就是乡政府的被白杨掩映着的大院和一条直通县城的柏油大道。
或许您还会喜欢:
太阳黑子
作者:佚名
章节:56 人气:2
摘要:第一章一月光灰蒙蒙地照在黑色海滩上,最明亮的那一阵子,还不如一些夜泳的女孩的身体皎白闪耀。今天的潮水是二十一点,所以,环岛路沿路海滩夜泳的人很多。因为夜色掩护了天空的变脸,等游泳的人们感到海水、天水忽然密集交混,才恓惶地扑爬上岸。海滩上响起一片被雨打烂似的、此起彼伏的呼应声。高高的海岸线上,环岛路蜿蜒。三个男人闯过红胶质的人行道,拉开刚停在黑色车道上一辆的士车门。 [点击阅读]
我的团长我的团
作者:佚名
章节:50 人气:2
摘要:我在长江之南的某个小平原上抖抖索索地划拉着一盒火柴,但总是因无力而过度用力,结果不仅弄断了火柴梗子,还让满盒的火柴干戈寥落撒了半地。我只好又从脚下去捡那一地的火柴梗。我——孟烦了,二十四岁,今国军某支所谓新编师之一员,中尉副连长。我无力又猛力地划着火柴,这次我让整个空火柴盒从手上弹出去了。于是我再用抢命般的速度抢回地上那个火柴盒。“烦啦你个驴日的!连根火柴也日不着啊?!”我想起了我屡被冒犯的官威。 [点击阅读]
棋王
作者:佚名
章节:4 人气:2
摘要: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谁也不去注意那条临时挂起来的大红布标语。这标语大约挂了不少次,字纸都折得有些坏。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首的语录歌儿,唱得大家心更慌。我的几个朋友,都已被我送走插队,现在轮到我了,竟没有人来送。父母生前颇有些污点,运动一开始即被打翻死去。家具上都有机关的铝牌编号,于是统统收走,倒也名正言顺。我虽孤身一人,却算不得独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内。 [点击阅读]
沉重的翅膀
作者:佚名
章节:17 人气:2
摘要:一令人馋涎欲滴的红菜汤的香味,从厨房里飘送过来。案板上,还响着切菜刀轻快的节奏。也许因为身体已经恢复了健康,叶知秋的心情就像窗外那片冬日少有的晴空,融着太阳的暖意。发了几天烧,身子软软的,嘴里老有一股苦味,什么也吃不下去。厨房里送过来的香味,诱发着叶知秋的食欲。她跟许多善良的人一样,一点儿顺心的小事,都会使她加倍地感到生活的乐趣。 [点击阅读]
莫言《天堂蒜薹之歌》
作者:莫言
章节:24 人气:2
摘要:莫言十九年前,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件极具爆炸性的事件——数千农民因为切身利益受到了严重的侵害,自发地聚集起来,包皮皮围了县政府,砸了办公设备,酿成了震惊全国的蒜薹事件——促使我放下正在创作着的家族小说,用了三十五天的时间,写出了这部义愤填膺的长篇小说。在初版的卷首,我曾经杜撰了一段斯大林语录:小说家总是想远离政治,小说却自己逼十近了政治。 [点击阅读]
金瓯缺
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2
摘要:序写历史小说有写历史小说的困难。不熟悉史实,则不会原原本本地写成有条有理、丝丝入扣的文章。姚雪垠同志的《李自成》就是在刻苦钻研的基础上,搜罗了大量的资料,用去伪存真、剔异求同的科研手法才理出一个线索来的,所以历史知识就是最基本的一个必要条件。 [点击阅读]
鲁迅《呐喊》
作者:鲁迅
章节:38 人气:2
摘要:《呐喊》是鲁迅1918年至1922年所作的短篇小说的结集,作品真实地描绘了从辛亥革命到五四时期的社会生活,揭示了种种深层次的社会矛盾,对中国旧有制度及陈腐的传统观念进行了深刻的剖析和比较彻底的否定,表现出对民族生存浓重的忧患意识和对社会变革的强烈愿望。这部小说集于1923年8月由北京新潮出版社出版,集中有《狂人日记》、《药》、《明天》、《阿Q正传》等十四篇小说,出版后得到很大回响。 [点击阅读]
鲁迅《彷徨》
作者:鲁迅
章节:15 人气:2
摘要: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 [点击阅读]
Q版语文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2
摘要:从前啊,有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七个白雪公主和一个小矮人,而且白雪公主们爱穿着高叉泳衣去打猎(哎呀,不好……不好意思啊,作者又跑题了。真是低能且变态!)。森林里住着一只美若天仙的猪妈妈,(听猪五郎说的)猪妈妈生了三只可爱的猪娃娃。猪娃娃一天天长大了,猪妈妈想,该是他们独立生活的时候了。猪长大了,都是要独立谋生的。于是在孩子们生日这天,她把三只小猪叫到身边。 [点击阅读]
三毛《撒哈拉的故事》
作者:三毛
章节:18 人气:2
摘要:三毛,我亲爱的女儿:自你决定去撒哈拉大漠后,我们的心就没有一天安静过,怕你吃苦,怕你寂寞,更担心你难以适应沙漠的日常生活。但每次接你来信好像都在天堂,心情愉快,对生活充满信心。物质上的缺乏,气候的骤变,并没有影响你的情绪。我想可能是沙漠美丽的景色*深深地迷惑了你,夕阳中的蜃楼,一望无垠的黄沙,一向是你所神住。一旦投入其中,谁能体会?谁能领略?所以,这次你去撒哈拉,我和你父亲都没有阻止。 [点击阅读]
今生今世
作者:佚名
章节:52 人气:2
摘要:据胡兰成说,张爱玲在送给他的照片背面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世事沧桑,多年后我们知道胡兰成其人,读他的书,却是因为张爱玲的缘故。虽然这有违张爱玲的意愿:“利用我的名字推销胡兰成的书,不能不避点嫌疑。”(一九七七年九月八日致夏志清)在张所着《对照记》中,也压根儿不见他的踪影。 [点击阅读]
余华《活着》
作者:余华
章节:13 人气:2
摘要:前言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这个原则,可是要捍卫这个原则必须付出艰辛的劳动和长时期的痛苦,因为内心并非时时刻刻都是敞开的,它更多的时候倒是封闭起来,于是只有写作,不停地写作才能使内心敞开,才能使自己置身于发现之中,就像日出的光芒照亮了黑暗,灵感这时候才会突然来到。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