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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京华烟云》 - 小说《京华烟云》·29 赏奇士莫愁嫁立夫 怀骨肉陈妈寻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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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莫愁正由姐姐木兰帮助,细心计划自己的婚礼。她要在北京饭店举行结婚,但是还要旧式的婚礼,也要旧式家中的洞房。新娘穿白色*结婚礼服,蒙新娘面纱,她 要立夫穿西服,红玉德森和爱莲做伴娘,素同和阿非做伴郎,阿满做花女,丽莲担任弹《婚礼进行曲》。红玉紧张得跟新娘是自己一样。那一天,她在大庭广众之 中,真是艳丽照人,引得好多人谈论她和阿非。婚礼之后,一对新人在北京饭店一个套房过夜。新娘不久就偕同丈夫赴日本,新郎立夫就在日本读书。
  立夫原想到英国去,但是姚太太身体已经很坏。商量了好久,大姐二姐决定莫愁不应当走那么远。因为每次她说到外国,母亲就哭,说她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活。身体软弱得厉害,看来实在可怜,最后莫愁只好让步,不到英国去,到日本,较为近便。
  莫愁未嫁之时,是她照顾母亲吃饭吃药,到了晚上,必得一个女仆睡在屋里陪着她母亲。事情是这样。有一次,姚太太听说有一个顶香的仙婆,能够招请亡魂, 由亡魂附体说话。她坐着马车去看那位仙婆,没料到回家之后病情越发沉重,于是在银屏灵牌前烧香。那个仙婆,像平常顶香时一样,并不知道主顾的姓名家庭等情 形,居然能称名道姓。姚太太原想招他儿子体仁的魂灵说话,结果来的是银屏,并且笑着叫了一声“太太”。姚太太想赶紧中止,但是仙婆已经有-阴-魂附体,不省人 事,仍然继续说下去。她说话的样子和一嘴的杭州口音,简直完全像银屏,姚太太一惊非小。银屏命令她对她的儿子博雅妥善照顾,因为将来长大之后,会成为要 人。姚太太恳求她说:“你可怜我这个老婆子吧。我起誓当初并不是想害你。我只是让我儿子跟你一起过得称心如意呀。”银屏的灵魂说:“不用担心。他现在和我 在一块儿。因为我在-阴-间孤单寂寞,阎王爷可怜我让我变了一匹母马,把他带回来了。”
  “你知道我还活多久哇?”
  “太太,这个我不知道。不过我听见一个鬼说在你死前,这家里要先死一个人。随后才轮到你。”
  “姚太太几乎昏了过去,回到家里,躺到床上,躺了几个礼拜。从那次之后,她的病情越发沉重。她请尼姑为她念经,自己上庙去烧香拜佛。虽然姚先生不相信 这等事,他还是不加阻挠。姚太太现在很少想今生,而是想死后,结果她变得非常虔诚,非常慈善。虽然住在这座王府花园儿里,并不快乐。
  立夫到日本留学所用的钱,是莫愁的嫁妆里拿出来的。事实上,结婚的费用是姚家出的。立夫的储蓄仅足供办一次节省的普通喜事,而且他不喜欢铺张,但是木兰和别人都认为这样铺张办,对她妹妹才算公道。
  莫愁为人重实际。谈到嫁妆时,她说她用不着很多东西,宁可折成现金。她父亲当时手下现金并不多,但是说要给她壹万大洋,此外,婚礼也要用数千元。
  木兰说:“爸爸,您怎么能这样儿呢?我当时有五万块钱的嫁妆。立夫哥和妹妹俩人还要出国念几年书呢。”她父亲回答说:“立夫没有什么问题。莫愁也比你节省。你妹妹花一千块钱,比你花两千块钱做的事还多。你那次婚礼我是拿钱花着玩儿的。”
  木兰说:“那就不公平了!”
  结果是,父亲给了莫愁一万五千现金,还有在杭州值五千块钱的一家茶庄,还有值几千块钱的嫁妆,婚礼的费用还在外,一共大概是三万大洋。莫愁是满意了。她用一分现款,胜似两分珠宝古玩的价值。
  立夫和他母亲现在住着马大人胡同莫愁家的旧房子。新房是木兰姐妹童年时所住的。莫愁和立夫现在已经非常熟悉,所以她和木兰一同去布置新房。床是个老 床,雕刻着花儿,上了漆,四角儿有立柱,床上有橱子抽屉。床头第三道栏杆有一点儿松动。木兰还记得她在小孩子时曾经多少次用手旋转着玩耍。她站在床前,徘 徊在床头的抽屉前面,床头上彩漆着两只鸳鸯,当年童稚的想象中,两只鸳鸯引起何等的喜悦。她记得订婚那天晚上,莫愁在另一张床上睡得好甜,而她自己辗转反 侧,不能入睡,她觉得莫愁比她有福气。现在她的预言应验了。
  傅增湘先生现在正住在北京,新近接任了监察委员职务,这是由天津的隐遁生活又出山担任了公职,在民国成立迄至最近,他一直家居整编古籍。在莫愁的婚礼 前后,傅氏夫妇都极力忙着张罗筹备,而且傅先生在婚礼时充任证婚人。他答应了立夫的请求,送给新婚夫妇一副对联,挂在新房里,留做纪念。出乎傅先生的预 料,莫愁说:“傅老伯,您写这副对联儿好不好:
  ‘乾坤谐好
  鸾凤和鸣。’”
  傅先生问:“干什么写这种陈俗老套儿呢?”
  莫愁说:“我就要这样儿。虽然难免陈俗,但是文字也不坏呀。”
  结婚之后,莫愁和立夫在新布置好的家中住了些日子,然后启程赴日本。前面说过,那房子是莫愁在里面长大的!而今所不同者,她现在是里面的女主人了。那 房子的每一块砖,每一个台阶,每一个角落,她都熟悉。并且在这栋大房子里,她丈夫,婆婆,环儿,都住在一起,过小家庭的日子,简直是太理想了。冯舅爷,舅 妈住在西南院儿,以前是姚先生的书斋。
  自从红玉和莫愁在花园里长谈之后,红玉对莫愁的爱,完全成为成年人有思想的深厚的爱,她俩说的要韬光养晦,不要聪明外露,真是肺腑之言。有一天,红玉 对莫愁说:“说到性*急,我想立夫是跟我一样。他也是好胜。三姐,他有你能来教导他,他多么有福气呀!”立夫已经和红玉很熟识了。一天,立夫对莫愁说了一句 怪话:“宇宙之中,应当有六行,不只是五行。红玉应属于玉。她由皮到骨都是玉的,纯洁,高傲,坚硬,脆弱易碎。”莫愁说:“身为玉质,有利也有弊。玉永远 不受污染,并且硬而脆。但是最精美的玉应当发柔和之光。你看她硬是不肯讨我父母的欢心,是不是?”

  立夫回答说:“她是绝对以真面目示人,可是,我还是佩服她这一方面。”诚然,在立夫和莫愁的影响之下,红玉已经学会了克制自己,较为成熟,渐渐懂得反省了。
  冯舅妈非常喜爱立夫对她的态度,那么亲切自然。冯舅妈是在旧家庭气氛中长大,自己一言一行,非常谨慎。在和姚太太相处这些年,虽然双方关系那么近,那么熟,她从来没有一点儿越礼之处。
  但是和立夫家住在一所宅子里,情形就完全不同了。那种情形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她自己也不懂。立夫显然是视一切传统规矩为无物,可是仍然和他们和谐相 处,不管多么熟,绝无低贱下流之处。立夫的母亲常因为她儿子不守礼法,特别向冯太太道歉。风度好,和别的东西一样,全是属于精神方面的。虽然立夫蔑视一切 礼法,但风度绝不下流。他只是以自然出之。所以这两家能和睦相处,彼此敬爱。
  实际上,立夫颇受他岳丈影响,对于孔教,他是蔑弃那些繁文缛节的。姚先生叫他读《老子》《庄子》,《老子》书中最使他心折的是下一段: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在家度蜜月,莫愁很快乐,快乐得几乎都不愿离开家,而想永远定居下来,一直管理她心爱的家庭日常的事务。她没有去看看日本,或是看别的国家的欲|望。在 婚结后的头一个月,立夫发现了完全使他吃惊的事。他以前也是和女人一起生活,他母亲,他妹妹环儿,但是现在生平第一次看到女人的特点,为人妻者的特点,看 到莫愁这个女性*的身段儿。莫愁毫无疑问,自然认为这是她的家,只有她,没有别人来治理。她似乎,对吩咐厨子做什么菜,什么饭,注意洗衣裳,哪些是要预备洗 的,哪些是已然洗好的,每天早晨在花瓶里插花儿,带着针笸箩,坐在自己屋里有阳光的墙角儿,做针线活——对这些事,她有不可以言喻的喜悦,这是天性*,是深 厚的女性*的特点。这样的生活是宁静平和,是莫愁在尘俗生活里的美梦。这个美梦就是清洁整齐条理井然的家。这样的家,立夫不知不觉中得到了。
  立夫改穿西服举行婚礼。然后穿着西服到国外留学,引起了很重大的后果。这样一来,他的衣裳橱子弄乱了。他过去一向自己管自己,自己的衣物自己留心。现 在,他的衬衫,他的领带,扣子,手绢儿,袜子,都不知到哪儿去找了,自己觉得毫无办法。莫愁替他决定,替他决定衣裳应当放在何处。在装进箱子,打开箱子取 出时,有时还要改变处所。立夫找一双袜子穿时,常会急躁,这时莫愁就微笑说:“慢来慢来。”自己去替他找出袜子来。袜子往往闻着有樟脑丸的味道。立夫以前 从来没看见那种东西。樟脑丸是立夫这位年轻的妻子喜爱的东西,她喜欢多用。比如大箱子里,衣箱里,衣橱里。她把樟脑丸装在小口袋里,各处挂各处藏。
  此外立夫的鞋,莫愁更注意。自从体仁买了外国皮鞋预备出国之后,莫愁知道外国鞋应当是什么样子。结婚以前,她和木兰一同和立夫去鞋店看,决定了鞋的式 样儿和皮子的种类,才给立夫买的。现在婚后,莫愁觉得那几双鞋不满意,一天带着立夫到鞋店,花了一百二十五块钱惊人的高价,给立夫买了三双鞋。
  立夫说:“你父亲说你花钱节省。我才不信。”在赴日本去的航海途中,莫愁,青春貌美,派头儿摩登,给立夫结交了许多朋友。若是立夫一个人旅行,他是无法办到的。有一次,立夫独自坐在甲板上的椅子里,心里想了下列几件事:
  自己的衣裳无法管理了。
  他已然知道女人的衣裳必须折迭在特别的包袱里,而且在翻箱子时,谁也不能去碰。
  莫愁有好多素色*的绸子包袱。
  一切衣裳都有樟脑味道。
  鞋成了男子人品的基础。
  咬指甲是坏习惯。
  上汽车时,男人先上算是失礼。
  现代对女人的表示敬意,是男士厌烦的事。
  最后,他深信,不管怎么说,这些事没有什么重要。他深信他爱莫愁,但是并不了解女人。
  后来,立夫又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莫愁像一个水母,总是粘着他,包围着他,不肯放开他。像水母一样,她富有弹性*,极其柔软,常改变其外形,以适应他 的愿望,适应他的任性*,这样之下,就保卫了他,免遭外界的伤害。莫愁那无限的耐性*,百依百随,完全不顾自己,真是使他惊叹。莫愁一心所想,一身所行的,就 是为了他的舒适,为了他的幸福。他觉得,莫愁这个女人,若算个赌注的话,这个赌注是完全投在他身上,完全投在他的前途上了。
  立夫,本来会成为一个孤独的书呆子,本来会以与草木,鸟兽,农夫,樵叟相处为乐,而不喜居于城市的;并且会对富有之家有反感,但是如今却有一个富足美 满的家,有一个稳健实际的妻子,精于规划善理家事。这些都硬是送上门来,不求而至。他始终不习惯于富有之家的生活,他觉得自己腐化了。他并没有真正仇视朱 门富户的生活,因为他在过去生活上一直顺遂,但是他却一直对童年时他家所不属于的那个富有的阶级,保持鄙视的态度。这种态度最好的表现莫过于他藐视饭桌上 的礼貌规矩,厌恶在宴席开始前的洗手梳头,他不肯改正当众咬指甲的习惯,还有别的粗野不够斯文的地方。
  这些,他妻子一直极力想予以矫正,求其文雅。
  莫愁常说:“不要把手放在裤子口袋里。”
  他会反问:“为什么不要?”
  “不斯文,不高雅。”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高雅。”
  他还是不服,又继续争论说:“你若不能举出令人心服的理由,你就不能改变我双手放在裤口袋里的习惯。你办不到。
  你没理,我有理。”
  话虽如此,因为是莫愁的意思,他又爱莫愁,他渐渐不把手插在裤兜儿里了。莫愁,眼睛雪亮,知道何时让步,但是永远有耐性*等待,伺机进言。立夫脾气火 爆,反抗性*极强,贤慧的莫愁完全清楚,督促劝导他改正,用的力量适可而止,以不逼上梁山为度。因为莫愁有耐性*,可以等待。每一次莫愁让步,立夫就知道他又 被击败一次。莫愁越了解他,越相信只要不把他逼反,叫他干什么,最后他一定会照办,她渐渐使立夫变得切合自己的心意。

  立夫现在花的是莫愁的嫁妆钱,他对钱完全不在意,而莫愁却节省金钱。可是在结婚后一年之中,莫愁没有一次使立夫感觉到他花的是莫愁的钱,因为俩人相信 他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立夫终于感觉到娶个富家之女究竟不坏。有一次,他对莫愁说:“我若是经亚,我会立刻和素云离婚的。”他的意思是,莫愁和素云大不 相同,他很赏识莫愁,真正爱她,不过他觉得这样分明对莫愁恭维,是根本不必要的。所以莫愁虽然拿钱帮助立夫,可从来没有得到他分明的赞赏,也没听他说过感 谢的话。
  因为莫愁高度的智慧使立夫日子过得那么舒适,立夫有时候儿觉得自己愚蠢,不过却愚蠢得很高明,很出色*。莫愁成熟,偏偏立夫不成熟。所以立夫就越来越接 受莫愁对事对人的看法,接受莫愁的忠告,不重视自己的推理,佩服莫愁的通晓人情世故。他对莫愁极其高看,极其珍爱,觉得莫愁永远坚强而可靠,犹如大地一 样。
  可是,在他心灵的深处,记得自己是穷人之子,颇以此为荣,颇以自己的独立自主的硬性*为荣。他恨富人的态度,恨那些社交界名女人的以金钱地位论身价,就如同素云一样;也恨政客的奸诈邪恶而貌似正人君子,正如怀瑜那样。他的此等憎恶厌恨,是毕生难改的。
  立夫和莫愁到了日本京都才一个半月,就接到木兰一封信,说母亲病危,已经不能说话。第二封信是珊瑚写的。莫愁打算立即回北京,当然她也不愿离开立夫。 她必须回去,因为似乎是理所当然。再者过去几年之中,每逢母亲生病,总是由她伺候,她实在不能把照顾母亲这件事交给珊瑚、木兰,或是别人,是非她自己不可 的。
  这一回国,可就大大改变了她和立夫的计划,她也不知道何时再回到立夫身边。立夫说他能照顾自己,莫愁当然也相信,可是立夫这时才忽然体会出来平日是多么事事倚赖这位年轻的妻子。莫愁说她若不能离开家再赴日本团聚,立夫就在暑假回去。
  分手之时,莫愁掉下了眼泪,因为她情不自禁。她最后说的话是:“自己多保重,要吃好,不要图省钱。若是用钱,随时写信告诉我。”
  到了家,看见母亲确是病得很重。母亲用手指自己的嗓子,又指莫愁的胸膛,不能说话,看来真可怜。找素同看过,全身检查了一遍,但是他说不出是什么毛 病。仆人们都认为她碰见了鬼。必然是银屏。体仁咒他母亲的话,现在应验了。现在姚太太不准银屏的儿子博雅接近她。虽然是她真正的孙子,她好像是怕他。这个 小孩子听人说他母亲是鬼,他勃然大怒,不管谁那么说,他一定极力为他母亲辩护。他已经知道他是姚家的长孙,也是这花园巨第将来的主人。他打算将来做个伟 人,给母亲争光,好把母亲的遗像摆在忠敏堂的正中祭祀。他恨他的祖母。这种想法,常使如此一个小孩子态度很严肃。
  现在两个女儿已经出嫁,母亲又生病,大花园子也显得冷落凄凉。这所大宅子至少有十个院子,姚家还没有足够的人住一半房子。所以决定把马大人胡同的旧宅 子租出去,冯舅爷家和立夫的母亲就搬到这王府来住。搬过来之后,莫愁的职责就分而为二,一边儿照顾母亲,一边儿伺候婆婆,但是她住的院子靠近母亲的住处, 立夫的母亲和女儿环儿单住一个院子。姚先生和阿非住在自省堂。红玉住的院子在莫愁的院子的前面。两个院子中间有一道白墙,墙上有花格子窗子,俩人能隔着窗 子说话,于是友谊日形深厚。
  在立夫暑假回北京的初夏,莫愁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当时难产,二十个钟头才生下来。家里原先决定让莫愁在家生产,比到医院去方便,但是几乎送了命。临盆 之前,木兰来家照顾,莫愁难产时,她正在家中。在紧张的时刻,她有几次觉得莫愁太费力气,所以一直在炉子上炖着高丽参,用以补莫愁的元气。后来生了下来, 万幸母子均安,但是莫愁的脸像一张白纸,在床上躺了几个礼拜,体力才恢复,那一段日子,木兰一直照顾她。立夫到家时,她们姐妹正在他的屋里。莫愁当时正躺 在床上,儿子躺在身旁,莫愁微笑,欢迎丈夫的归来。在木兰面前,立夫就俯身吻了妻子。
  木兰说:“你不知妹妹受的罪。”
  但是莫愁现在高兴了,把孩子给他看,她说:“他是你的儿子。我生他差点儿送了命。”她叫立夫坐在她的床上,手攥着立夫的手说:“我觉得身子好像上了刑。不过总算值得,没白吃苦。我觉得身心整个清洗了一次,由于受过这次苦难,我的罪也得到赦免了。”
  木兰微笑问她:“你有什么罪吗?她说她还要再受一次呢。”
  莫愁说:“是,我还要,再要个小立夫。”
  她告诉丈夫她要叫儿子小夫。
  立夫说:“这名子听来像个清道夫,又像个挑夫。”“我没觉得像。我从来没有那么想。我觉得小夫就是小夫,没什么。你想叫他什么呢?”
  木兰说:“叫他‘孝夫’,孝字是入声,不要用个上声字。”
  “孝夫这个名字有人用过。”
  木兰又说:“不然叫小夫或是肖夫,取其有其父必有其子之意。”
  莫愁说:“这还好。毕竟‘孝’就是‘肖’的意思。”立夫说:“‘孝’和‘肖’以前大概是有关系的两个字。”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仆进来说:“少爷,您 回来了。您可不知道少奶奶受的罪呀。现在让少奶奶躺着,我伺候您吧。”陈妈离开屋子之后,莫愁说:“这个女人与众不同啊。风度好,心肠好,人品高尚。你用 不着告诉她做什么事。自从她一来,这院子里什么事都井井有条。她跟我说话,就像对她的孩子一样。”

  莫愁于是开始说陈妈的事。她说:“她的身世我听了之后,整夜都没法入睡,现在我才知道做母亲是怎么回事了。立夫,你认为你母亲了不起,现在这儿还有一 个了不起的母亲。”莫愁继续说:“革命那几年,她儿子被抓兵的抓走了。她现在还不知道儿子是死是活。雇她的时候儿,什么事她都答应做,但只有一个条件,那 就是,每个月她必须要请一天假。我问她:‘干什么?’她说:‘去找我儿子。’我答应给她一天假。她就来给咱们做事,现在有两、三个月了。事情她做得很好, 拿这儿就像她的家一样。在晚上,她不停的缝衣裳,是给她那个至今消息杳然的儿子做衣裳,当然她不能给儿子寄去。她给我看她给儿子做的一大堆衣裳,她把节省 下来的钱都花在她儿子的衣裳上。她说她儿子现在是二十岁,失踪时是在北京东北昌黎县,在他们自己的村子里,那时他儿子十六岁。被一群抓兵的硬拉去给军队挑 行李。我看见她给十六岁的儿子做的厚棉袄,另一件还大,是应当十八岁穿的,再有一件更大,是应当十九岁穿的。她把这些衣裳收得好好儿的,经常拿出来晾一 晾。她说她知道每一年她儿子是多么高,袖子应当多么长。现在她正给他做蓝布单衣裳,夏天穿的,以便找着他后,立刻有得穿,若是知道他的下落,也好立刻寄 去。每月一次,她起身很早,到我屋里来,脸上流露着无限希望的神气,说那天是她的假日,她就要出去找儿子。到晚上,她垂头丧气而归,拖着两条疲劳的腿,一 包袱衣裳还是夹在胳膊下。她到城里各处去,东城、西城、南城、北城,有时还到城外去。”
  立夫问:“为什么她相信她儿子一定在北京呢?”“因为她不能到别处儿去找。她主要是到南城,因为南城有好多兵。她说:‘我一定认得他,即使是在几百几 千个兵里,我也会认得他。’革命成功之后,她在村子里等了她儿子一年。后来,她把那庄稼房子脱了手,要到北京来找,因为好多兵都从北京过。她各处走,把年 轻的兵拦住,端详人家的脸。人家大笑,问她要干什么。希望是太渺茫,可是我不敢这么告诉她。因为这么一说,她一定失去了指望,而她现在完全仗着这一线希望 活着。她有生之年,找不着她儿子是不会死心的。”
  木兰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立夫叹息说:“战争就是这样儿,弄得人夫妻离散,母子东西。”
  木兰说:“你想想那个儿子!有这么个好母亲,而竟离散,不能见面。我但愿知道他长得是个什么样子。”
  莫愁说:“她从来不说他儿子的事。她跟谁都不肯说。”立夫说:“也许他是个傻小子,不过在母亲眼里还是个宝贝儿啊。”
  木兰说:“不会,我觉得他一定是个很英俊的男孩子。因为他母亲的脸看来高雅不俗,人的品格又耿介。”
  立夫问:“她到庙里去求神烧香吗?”
  “没有。怪事就是她不信佛。她常说:‘诚在人心。’她的真诚你可以看得出来。像她这么干净的女人太少了。她的头发衣裳永远整整齐齐。她说:‘老天爷永远保佑善人。’有时候儿,我几乎相信,虽然已经过了四年,她也许还会找得到。”
  立夫说:“咱们要厚待她,叫她觉得好像真正在家里一样。”
  莫愁说:“你看吧,她对你会像待他儿子一样,像母亲一样照顾你,对我就好像对待她女儿。你要假装是她儿子,因为这种骨肉之情是不能借,不能买,不能顶替的。儿子就是儿子。”
  肖夫开始哭了,莫愁过去喂他奶,觉得宁静平安,幸福快乐。这种时刻是如此之美,如此的自觉满足,那么富足无缺,她愿这种时光永不消逝。
  这个夏天,过得十全十美。天刚黎明,立夫就从妻子香暖的身旁起来,走入花园里夏晨清爽的空气中,觉得要拥抱大地,畅快的享受人生。莫愁也起得早,要给 婴儿吃奶,要过去看她父母。她父亲也起身早,老丈人和女婿,往往在早饭前在乔木之下漫步,长衫的下摆常被草上的露水弄湿。但是陶渊明的诗句是:“衣沾不足 惜,但使愿无违。”
  木兰,荪亚,曼娘,还有丫鬟和孩子,常在早晨来,一直在花园儿里待一天。午饭往往是清淡的绿豆粥,里面加糖加枣儿,吃完之后,这一群人,里头有珊瑚、 红玉、阿非、环儿,往往在洄水榭徜徉闲话,将一个下午消磨过去。莫愁有孩子占手,还有别的事情,晚一点儿才去,和他们一同喝茶。
  午饭之后,姚先生照例回到自省堂去小睡片刻。木兰已经开始叫她女儿阿满认字写字,阿满认字很快。暗香对中国图画一般的字爱得着迷,也开始学认字。往往 在大家说话时,她便把环儿拉到一旁,请她教她,居然学得很快。有时候儿,曾太太也来,桂姐也来,带着她两个女儿。桂姐在小产一病好久之后,现在有点儿发 福。姚太太通常是卧病在床,睡也睡不稳。现在还是不能说话,总是在屋里的佛像前呆坐很久,烧香,心中默默祷告。家中曾请喇嘛来念陀罗尼经驱邪,但是没有 用。她倒是能吃,咳嗽还如往常,只是不能发音说话。有时她的嘴唇会动,不过只是颤动,只是毫无意思的动作,没有声音。
  木兰提说陈妈若去伺候姚太太,会很有好处。不过莫愁去了个好帮手。莫愁立刻照木兰的意思办,而她母亲在陈妈伺候之下,病情确是减轻,因为陈妈懂得姚太 太的意思,等于能和她说话。在随后几年,陈妈成了姚太太片刻不能离的伴侣。只有陈妈出去寻找儿子的那一天,珊瑚和莫愁才去接班儿伺候。
  那年夏末,立夫返回日本,继续求学,莫愁留在家里陪伴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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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近日来,论轰动全港的新闻,莫过于厉氏掌权人厉仲谋争夺一名六岁男童监护权的官司。案子还未开庭就已闹得满城风雨。事件一头是商业帝国的王,另一头却是……吴桐?何许人?城中各大八卦周刊、商业期刊连篇累牍报道,媒体要挖吴桐背景,结果此人身家白如纸,七年前未毕业时曾在厉氏实习,除此之外,她与金融大鳄厉仲谋无半点交集。狗仔转而想从孩子那儿下手淘八卦,厉氏公关部公文扼令媒介朋友自制,不要去打扰孩子的生活。 [点击阅读]
智齿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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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自从梁功辰换了那把硬度偏高的牙刷后,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虽然用度日如年来形容有夸张的嫌疑,毕竟梁功辰一天只刷两次牙。但他每次刷牙时,我都极力躲闪,那牙刷分明是砂纸,每当那再硬一点儿就完全有资格被称之为“针”的刷毛接触我时,我都比较痛苦,像受刑。我是一颗智齿,梁功辰的智齿。从你的牙齿中缝往两边数,第8颗是智齿。也许你会说,智齿和盲肠一样,是人身上多余的东西。 [点击阅读]
朝内81号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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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城市从地铁的第一班车开始苏醒,叮叮当当的装进去一个个睡眼朦胧的虫子,哈气连天的开始看免费报纸玩手机显配电子书飞媚眼等艳遇。呼啸的列车穿越无边黑暗的地下,连接着数不清的空洞和阴霾,那些只有老鼠飞蛾蠕虫才能到达的伸手不见触角的地方,有多少你不知道的啃食和狞笑。让人无语的安检仪肮脏的吞噬者红男绿女仔细的包皮包皮和混合着民工编织袋的余尘一直嘟嘟的进站。“您等会,您这包皮得打开我们手检下。 [点击阅读]
李家庄的变迁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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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1李家庄有座龙王庙,看庙的叫"老宋"。老宋原来也有名字,可是因为他的年纪老,谁也不提他的名字;又因为他的地位低,谁也不加什么称呼,不论白胡老汉,不论才会说话的小孩,大家一致都叫他"老宋"。抗战以前的八九年,这龙王庙也办祭祀,也算村公所;修德堂东家李如珍也是村长也是社首,因此老宋也有两份差--是村警也是庙管。庙里挂着一口钟,老宋最喜欢听见钟响。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