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书剑恩仇录 - 《书剑恩仇录》txt——第十四回蜜意柔情锦带舞长枪大戟铁弓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两人又行了六天,第七日黎明行不多时,忽然望见远处一阵云雾腾空而起。陈家洛道:“怕要刮风吧?”那少女仔细一看,说道:“这不是乌云,是地下的尘沙。”陈家洛道:“怎么这样多?”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咱们过去瞧瞧!”两人纵马疾驰,跑了一阵,前面尘沙扬得更高,更听得隐隐传来金鼓之声。陈家洛一怔,急忙勒马,说道:“是军队,你听这声音。”蓦地里号声大作,战鼓雷鸣。
  陈家洛惊道:“双方大军开战,咱们快避开了。”两人勒马向东,走不多时,前面尘头大起,一彪军马直冲过来。只听得铁甲铿锵,尘雾中一面大旗飞出,写着斗大一个“兆”字。陈家洛在黄河渡口曾与兆惠的铁甲军交过手,知道厉害,一打手势,又折向南奔。幸好两人坐骑脚程奇快,奔了一会,和铁甲军离得远了。那少女面现忧色,说道:“不知咱们的队伍敌不敌得住。”陈家洛正要出言安慰,忽然前面号角齐鸣,一排排步兵列成队伍踏步而前,又听得左侧战鼓急擂,大地震动,数万只马蹄敲打地面,漫山遍野的骑兵涌了过来。陈家洛左手一抄,把那少女抱到自己马上,拿出剑盾,护在她胸口,柔声道:“别害怕。”那少女回头一笑,点点头,说道:“你说不怕,我就不怕。”她说话时吹气如兰,陈家洛和她相隔既近,幽香更是中人欲醉,虽然身入重围,心头反生缠绵之意。眼见东北南三面都有敌兵,于是纵马向西驰去。那少女抱了小鹿,红马跟在后面。跑了一阵,忽见前面也出现清兵,队伍来去,正自布阵,四处已无路可走。
  陈家洛暗暗心惊,纵马驰上一个高坡,想看清战场形势,再找空隙冲出去。一瞧之下,登时呆了,只见西首密密层层的排着一队队满清步兵,两翼则是骑兵。对面远处是身穿条纹衣服的回族战士,长枪如林,弯刀似草,声势也极浩大。双方射住阵脚,转眼便要交锋。原来陈家洛和那少女已陷在清兵阵里。只见阵中将校往来奔驰指挥,千军肃静无声。这时清军已发见了两人,有数名兵丁奉命前来查问。陈家洛心想:“今日鬼使神差,陷入清兵大军阵里,看来这条性命要送在这里了。”想到得与怀里的姑娘同死,心中一甜,脸露微笑,右手一挥珠索,左手提缰,喝一声:“快跑!”双腿一夹,那白马如箭离弦,一溜烟般直冲出去。清兵待要喝问,白马早已奔过身边。那马奔驰奇速,一晃眼奔过三队清兵。陈家洛心中正自暗喜,白马突然收蹄停步,却是前面铁甲军排得紧密,难以逾越。陈家洛凝神屏气,兜转马头,绕过铁甲军队伍,只见弓箭手弯弓搭箭,长矛手斜挺铁矛,一个间着一个,一眼望去,不计其数。只消清兵将官一声令下,他和怀中少女身上立时千矛丛集,万矢齐至,纵有通天本领也逃不过去,索性勒紧马缰,缓缓而行,挺直了身子,目光向清兵望也不望,傲然走过。
  其时朝阳初升,两人迎着日光,控辔徐行。那少女头发上、脸上、手上、衣上都是淡淡的阳光。清军官兵数万对眼光凝望着那少女出神,每个人的心忽然都剧烈跳动起来,不论军官兵士,都沉醉在这绝世丽容的光照之下。两军数万人马箭拔弩张,本来血战一触即发,突然之间,便似中邪昏迷一般,人人都呆住了。只听得当啷一声,一名清兵手中长矛掉在地下,接着,无数长矛都掉下地来,弓箭手的弓矢也收了回来。军官们忘了喝止,望着两人的背影渐渐远去。
  兆惠在阵前亲自督师,呆呆的瞧着那白衣少女远去,眼前兀自萦绕着她的影子,但觉心中柔和宁静,不想厮杀,回头一望,见手下一众都统、副都统、参领、佐领和亲兵,人人神色和平,收刀入鞘,在等大帅下令收兵。兆惠不由自主叫道:“收兵回营!”将令下达,数万步兵骑兵翻翻滚滚的退了下来,退出数十里地,在黑水河旁扎下大营。陈家洛脱离险境,已是浑身冷汗淋漓,双手微微发抖,那少女却神色自若,竟是全然不知适才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大险。她微微一笑,纵身跃到红马背上,笑道:“前面是咱们的队伍。”陈家洛收起剑盾,两人跃马向回人队伍奔去。一小队回人骑兵迎了上来,大声欢呼,驰到跟前,都跳下马来向那少女致敬。那少女说了几句话。骑兵队长也上来对陈家洛行礼,说道:“兄弟,辛苦啦,愿真主阿拉保佑你。”陈家洛回礼致谢。那少女不再等他,纵马直向队伍中驰去。她在回人中似乎颇有威势,红马到处,人人欢呼让道。骑兵队长招待陈家洛到营房中休息吃饭。陈家洛要见木卓伦。队长道:“族长出去察看敌阵去啦,待他回来,马上给你通报。”陈家洛旅途劳顿,适才经历奇险,死里逃生,已是心力交疲,于是在营中睡了一觉。
  过了晌午,那骑兵队长说木卓伦要到晚上方能回来。陈家洛问他白衣少女是谁。队长笑道:“除了她,还有谁能这样美?今儿晚上咱们有偎郎大会,兄弟你也来吧,在会上准能见到族长。”陈家洛心下纳闷,不便多问。到得傍晚,只见营中青年战士忙忙碌碌,加意修饰,个个容光焕发,衣履鲜洁。大漠上暮色渐浓,一钩眉毛月从天边升起。忽听得营外鼓乐之声大作,那骑兵队长走进帐来,拉了陈家洛的手,说道:“新月出来啦,兄弟,走吧。”
  两人来到营外,只见平地上烧了一大堆火,回人青年战士正从四面八方走来,围在火旁。四周有的人在烤牛羊、做抓饭,有的在弹琴奏乐,一片喜乐景象。
  只听号角吹起,一队人从中间大帐走了出来,当先一人正是木卓伦,他儿子霍阿伊跟随在后。陈家洛心想:“等他们办完正事之后,我再上去相认。”于是把袷袢衣襟翻起,遮住了半边脸。木卓伦向众人一挥手,大家跪了下来,向真神阿拉祷告。陈家洛也随众俯伏。祷告完毕,木卓伦叫道:“已有妻室的弟兄们,今日你们辛苦一点,在外面守御,让你们的年轻兄弟高兴一晚。”号角响起,三队战士列队而出,各人左手牵马,右手执着长刀。霍阿伊跨上战马,向坐在地下的年轻战士叫道:“真神保佑,让你们今晚和心爱的姑娘欢叙。”年轻的战士们欢呼叫喊:“真神保佑,多谢你们辛苦抵挡敌人。”霍阿伊长刀虚劈,率领三队战士出外守御去了。陈家洛见众回人调度有方,军容甚盛,暗暗欣慰。他久在回疆,知道回人婚配虽也由父母之命,须受财产地位等诸样羁绊,但究比汉人的礼法要宽得多。偎郎大会是回人自古相传的习俗,青年未婚男女在大会中定情订婚,所谓“偎郎”,是少女去偎情郎,锦带绕颈,一舞而定终身,自来发端于女方,却是凰求凤,而不是凤求凰了。不久乐声忽变,曲调转柔,帐门开处,涌出大群回人少女,衣衫鲜艳,头上小帽金丝银丝闪闪发亮,载歌载舞的向火堆走来。陈家洛倏地一震,只见两个少女并肩走到木卓伦身旁,一个穿黄,一个穿白。穿白的就是与他同来的美丽少女,穿黄的帽上插了一根翠羽,正是霍青桐。月光下看来,窈窕婀娜,一如当日。两人一左一右,在木卓伦身旁坐下。陈家洛忽然想起:“这白衣姑娘难道就是霍青桐的妹子?怪不得总觉她相貌有些熟悉,原来在玉瓶上见过她画像。只是肖像画得虽好,哪有真人美丽之万一?”他脸上发红,手心出汗,一颗心突突乱跳。自那日与霍青桐一见,不由得情苗暗茁,但见她与陆菲青的徒弟神态亲热,自以为她已有爱侣,只得努力克制相思之念。这几日与一位绝代佳人朝夕相聚,满腔情思,不自禁的早转到白衣少女身上了。此刻并见双姝,不由得一阵迷惘,一阵恍惚。
  乐声一停,木卓伦朗声说道:“穆圣在可兰经上教导咱们,第二章第一百九十节说:‘你们当为主道,抵抗进攻你们的人。’第廿二章第三十九节说:‘被攻击的人,已得抗战的许可,因为他们已受亏枉了。阿拉援助他们,确是全能的。’咱们受人欺侮,安拉一定眷顾佑护。”众回人轰然欢呼。木卓伦叫道:“各位兄弟姊妹们,尽量高兴吧!”
  马头琴声中,歌声四起,欢笑处处。司炊事的回人把抓饭、烤肉、蜜瓜、葡萄干、马奶酒等分给众人。每人手中拿着一个盐岩雕成的小碗,将烤肉在盐碗中一擦,便吃了起来。过了一会,新月在天,欢乐更炽。许多少女在火旁跳起舞来,跳到意中人身旁,就解下腰间锦带,套在他项颈之中,于是男男女女,成双成对的载歌载舞。
  陈家洛出身于严守礼法的世家,从来没遇到过这般幕天席地、欢乐不禁的场面,歌声在耳,情醉于心,几杯马奶酒一下肚,脸上微红,甚是欢畅。
  突然之间,乐声一停,随即奏得更紧,正在歌舞的男女纷纷手携手散开,脸上均露诧异之色,向木卓伦等一群人凝望。陈家洛随着他们眼光看去,只见那白衣少女已站起身来,正轻飘飘的走向火堆。众回人大为兴奋,窃窃私议。陈家洛听得身旁的骑兵队长道:“咱们香香公主也有意中人啦,谁能配得上她呢?”木卓伦见爱女忽然也去偎郎,大出意外,很是高兴,眼中含着泪光,全神注视。霍青桐从不知妹子已有情郎,也是又惊又喜。原来她妹子喀丝丽虽只十八岁,但美名播于天山南北,她身有天然幽香,大家叫她香香公主。回族青年男子见到她的绝世容光,一眼也不敢多看,从来没人想到敢去做她的情郎,此时忽见她下座歌舞,那真是天下的大事。
  香香公主轻轻的转了几个身,慢慢沿着圈子走去,双手拿着一条灿烂华美的锦带,轻轻唱道:“谁给我采了雪中莲,你快出来啊!谁救了我的小鹿,我在找你啊!”陈家洛一听,耳中嗡的一声,登时迷迷糊糊的出了神,忽然一只纤纤素手轻轻搭上了他肩头,那条锦带套到了他头颈之中,轻轻向上拉扯。陈家洛怔怔的跟她站了起来。众回人一阵欢呼,高声唱起歌来。男男女女拥了上去,向两人道喜。朦胧月光之下,木卓伦和霍青桐都没看清楚陈家洛的面貌,以为只是个寻常回人,正要挤进人丛去相会,突然远处号角嘟嘟嘟的吹了三声。那是有紧急军情的讯号,众人一听,立时散开。木卓伦与霍青桐也即归座。
  香香公主牵了陈家洛的手,坐在众人身后。陈家洛觉得她娇软的身躯偎倚着自己,淡淡幽香传入鼻端,神魂飘荡,真不知是身在梦境,还是到了天上。
  众人齐向号角声处凝望,男子抄起兵刃,预备迎战。两骑马驰近,两名回人翻身下马,报道:“清军兆惠将军派使者求见。”木卓伦道:“好,领他来吧。”两人乘马奔出。不一会,两骑在前,后面跟着五骑,向人群驰来。离人群约十余丈时,各人下马走来。那满清使者身材魁梧,步履矫健,后面跟着四名随从,却是吓人一跳。那四人都是七尺以上身材,比常人足足要高两个头,身子粗壮结实,实是罕见的巨人。
  那使者走到木卓伦跟前,点了点头,说道:“你是族长么?”神态十分倨傲。清兵无故入侵回部,杀人放火,回人早已恨之刺骨,这时见那使者如此无礼,几个回人少年更是忍耐不住,刷刷数声,白光闪动,长刀出鞘。
  那使者毫不在意,朗声说道:“我奉兆惠大将军之命,来下战书。要是你们识得时务,及早投降,大将军说可以饶你们性命,否则两军后天清晨决战,那时全体诛灭,你们可不要后悔。”他说的是回语,众回人一听,都跳了起来。木卓伦见群情汹涌,双手连挥,命大家坐下,凛然对使者道:“你们无缘无故来杀害我们百姓,抢掠我们财物,真神在上,定会惩罚你们的不义行为。要战就战,我们只剩一人,也决不投降。”众回人举刀大呼:“要战就战,我们只剩一人,也决不投降。”月色下刀光如雪,人人神态悲壮。众人均知清兵势大,决战胜多败少,但他们世代虔诚奉信伊斯兰教,宝爱自由,决不做人奴隶。那使者见此情形,嘴唇一扁,说道:“好,到后天教你们个个都死!”一口唾沫,狠狠的吐在地上,这是严重侮辱对方之意。早有三个回人少年跳出人群,喝道:“今日你是使者,我们敬重宾客,让你好好回去,后天在战场上相见,那时再不客气。”那使者嘴一努,四名随从巨人抢将上来,推开三名回人少年,团团站在使者四周。使者叫道:“呸,你们这种人有甚么用?今日让你们瞧瞧我们满洲人的手段。”手掌一拍,说道:“来吧!”一名巨人四下一望,见有几匹骆驼系在一株白杨树上,便大步走到树旁,双手抱住白杨树,用力摇撼几下,猛喝一声:“起!”竟把那株白杨树拔了起来。众人见此神力,尽皆骇然。那人轻轻一拉,已把一头大骆驼的缰绳扯断,在骆驼后臀踢了一脚。骆驼受痛,直奔出去。骆驼平日走路慢条斯理,可是发起性来,比奔马还快得多,等它跑出十多丈,第二个巨人突然发脚追去。那巨人身躯虽大,行动竟然迅捷异常,一下子已赶及骆驼,捉住四脚,提了起来,把一只几百斤的大骆驼负在肩上,大踏步奔回,奔到火堆之旁放下,傲然站立。第三个巨人哼了一声,伸出大掌,砰的一声,对准骆驼头上就是一拳。骆驼如此庞大的身躯竟尔站立不稳,摇晃几下,扑地倒了。第四个巨人抓住骆驼两腿,高举过顶,在空中打了两个圈,一声叫喊,掷出六七丈之外。
  这四个巨人是同胞兄弟,名叫忽伦大虎、忽伦二虎、忽伦三虎、忽伦四虎,是辽东宁古塔人氏。四兄弟一胎所生。他们母亲生育这四个巨婴时过于辛苦,勉强挨到生下忽伦四虎,就此失血而死。他们父亲是个穷猎户,死了妻子,没有母乳如何养育这四个孩子,正在徨烦恼之际,忽听得林中吼声连连,却是一只母虎失足陷在捕兽阱内。他和同伴把母虎捆住,见它身边还有三头刚生下的小虎,灵机一动,把小虎杀了,却把母虎养在家里,每日猎些野兽喂它,挤虎乳把四个孩子养大。四兄弟自幼便力大无比,长大后更是身材魁伟,神力惊人,只是有些傻里傻气。出猎时不用器械,见到野兽,奔过去抓住头颈,往山石上一掷,野兽登时毙命。四兄弟食量奇大,靠打猎为生总是不能吃饱。有一日兆惠到长白山中围猎,遇见四人,见他们生具异相,便收为亲兵,让他们日日饱餐,这次要他们随同使者前来,乘机一显威风,好叫回人见之畏服。众回人见四个巨人露了这么一手,都是暗暗吃惊,但在敌人面前那肯示弱,纷纷呼喝:“好好一头骆驼,为甚么弄死了?你们有人性么?”那使者反唇相稽。众回人更是忿怒,七张八嘴,吵了起来,眼见便要群殴。那使者叫道:“你们想倚多为胜,欺辱使者么?”木卓伦喝止众人,说道:“你是使者,却命随从弄死我们牲口,实是无礼已极,你若不是宾客,决计容你不得。你快走吧。”那使者傲然道:“我们堂堂满洲人,难道会怕你们这种没用的东西?你有回信,就交我带去,谅你们也没人敢去见兆惠将军。”此言一出,众回人又都叫嚷呼叱。霍青桐突然站起,说道:“你说我们不敢去见兆惠将军,哼,我们这里个个人都敢去,别说男人,女人也敢去。”那使者一怔,仰天大笑,叫道:“女人?女人见到我们大军不吓死才怪呢!”霍青桐怒道:“你别小觑了人,我们马上派人和你同去。像你这样的人哪,我们这里个个比你都强。由你来挑吧,挑着谁,谁就去。让你瞧瞧我们穆罕默德信徒的气概。”众回人齐声欢呼,男男女女都叫了起来:“你来挑吧,挑着谁,谁就去。”那使者冷冷的道:“好。”他要找一个最娇弱无用的女子,吓得她当场号哭,好教众回人脸上无光,大大出丑。他眼珠乱转,在人丛中东张西望,突然眼睛一亮,走到香香公主面前,指着她道:“那么让她去吧!”
  香香公主向他望了一眼,缓缓站起,朗声说道:“为了全族父老兄弟姊妹,我到哪里都不怕,真神必定佑我。”那使者见她气宇轩昂,神态凛然,已全不是刚才那副娇弱羞涩的模样,更见到她的丽色容光,不由得低下头去,心感后悔,觉得这个少女实在也殊不可侮。木卓伦、霍青桐和众回人见他指中香香公主,而她竟绝不示弱,虽然佩服她的勇气,但都不免暗暗担忧。霍青桐更是懊悔,她们妹妹之情素笃,妹子不会武艺,以娇弱之躯而投虎狼之域,危险不可言喻,说道:“她是我妹子,我代她去好了。”那使者笑道:“我早知女子之言,全不可靠。你们不敢,何必派人?是战是降,由我带信去好了。”霍青桐怒道:“你如此无礼,后日在战场上相会,可别逃走,叫你见见我们女子有没有用。”那使者笑道:“似你这样的美人,我自会手下留情。”众回人听他口舌轻薄,个个咬牙切齿。香香公主对霍青桐道:“姊姊,我去好啦,我不怕。”俯身牵了陈家洛的手站起,说道:“他会陪我去的。”火光照映之下,霍青桐斗然见到陈家洛的脸,一震之下,登时呆了,说不出话来。
  陈家洛向她微微摇了摇手,示意暂不相认,转身对那使者道:“我们男子女子,说话一样作数,我孤身一人,随她到你们军中去见兆惠将军便是,何必像你这样,要四条大汉保护?其实,你这四个大汉又抵得甚么用?”香香公主道:“骆驼负千斤,人只负百斤。然而是人骑骆驼呢,还是骆驼骑人?”众人听了这比喻,都大笑起来。
  忽伦大虎问使者道:“他们笑甚么?”使者道:“他们笑你们身材虽巨,力气虽大,可是并不中用。”忽伦大虎大怒,双拳捶胸,厉声喝道:“谁敢来和我比武?”使者对陈家洛道:“你又有甚么用?像你这样的瘦小子,十个加起来,也不及他的力气大。”
  陈家洛心想今日如不挫折这使者的气焰,可让满洲人把众回人瞧得小了,当下走上三步,说道:“我是回人中最没用的人,可是比你们满洲人还中用一点。你叫这四个大家伙上来吧!”这时木卓伦也已看清楚陈家洛的面貌,又惊又喜,叫道:“青儿,你瞧他是谁。”霍青桐不答。木卓伦侧过头来,只见女儿眼中含泪,嘴唇颤动,登时会意,心中一阵难过:两个女儿都是自己所疼爱的,怎么忽然同时爱上了他?又不知他怎么会和小女儿相识?一时无数不解之事都涌上心头,见他要和四个巨人比武,又是惊心担忧。
  众回人见陈家洛生得文弱,面目如画,站在那使者身旁,还比他矮了半个头,和那四个巨人相较,那是小孩与大人一般的了。他是香香公主的意中人,为了香香公主被对方使者选中,不得不挺身应战,以免失了本族威风,这番志气勇敢,自是可敬可佩,但强弱悬殊,如何是巨人的敌手?众回人敌忾同仇,早有几个族中知名的大力士站出身来,要代他决斗。陈家洛举手道谢,说道:“各位哥哥,这几个满洲人不中用得很,何劳你们动手?先让最不济的小弟弟来试试吧。”语气之中,对四个巨人十分轻蔑。

  那使者把他的话传译了。四个巨人大怒,一齐奔上,伸手要抓。陈家洛站着不动,微微而笑。那使者忙伸手拦住四人,对木卓伦道:“这位既要和我随从比武,如有损伤,可怪不得谁,而且只能一个对一个,旁人不可相助。”他想忽伦四虎虽然神力惊人,但好汉敌不过人多,如打死了陈家洛,对方群起而攻,终究抵挡不住。
  木卓伦哼了一声。陈家洛道:“一对一有何趣味?你叫四个大家伙同时上来。”那使者道:“那么你们出几个人?”陈家洛道:“几个人?当然就是我一人。”众人一听,尽皆耸动,都觉他未免过分。那使者冷笑道:“哼,你们回人这么厉害?大虎,你先上。”忽伦大虎应声上前。使者对陈家洛道:“你是要文比还是武比?”陈家洛道:“文比怎样?武比怎样?”使者道:“文比是你打他一拳,他打你一拳,大家不许招架退让,谁先跌倒算输。武比就是任意出拳。”陈家洛道:“一个不够我打,要打就四条大汉一起来。”那使者心想:“瞧这人似乎不是疯子,多半别有诡计。”说道:“你只要能打败这人,他们四人自然会一拥而上,有得你够受的,何必性急?”陈家洛淡淡一笑,道:“好吧,文比武比都是一样。”使者道:“咱们只在比力气、斗功夫,武比伤了和气,还是文比吧。”看陈家洛身材,料想灵活便捷,如一味躲闪,忽伦大虎或许打他不着,是以要文比,心想:“这么你可躲不过了。”
  忽伦大虎听使者说了,虎吼一声,脱去上身衣服。众人见他身上肌肉盘根错节,就如老树树根一般,两个拳头都有大碗的碗口大小,一拳打出,大骆驼都经受不起,何况这么一个文秀青年?木卓伦和霍青桐离座走近。霍青桐向妹妹偷望一眼,见她容光焕发,凝望着陈家洛,眼光中流露着千般仰慕,万种柔情,竟无丝毫担心害怕,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转头望陈家洛时,见他神定气闲,泰然自若。两人目光相接,陈家洛温然微笑。霍青桐脸上一阵晕红,转开了头。
  那使者道:“谁先打,咱们来拈阄。”陈家洛道:“你们是客,让他先打吧!”霍青桐抢着说:“不必跟他客气,还是拈阐的好。”她知陈家洛武功甚精,若比拳术兵刃,即或不胜,也决不会输给这巨人,但如此你一拳我一拳的蛮打,又不许躲闪避让,他究是血肉之躯,本领再好,也受不起这大铁槌似的巨拳之一击,如能让他先打,或能出奇制胜。陈家洛又向霍青桐一笑,意示感激,向忽伦大虎走上两步,挺胸说道:“你打吧!”那使者对霍青桐说:“请你过来,咱们两人一齐瞧着,要是谁脚步移动,用手招架,或是弯腰侧身,闪避躲让,都算输了。”
  霍青桐走到陈家洛身边,低声道:“别比吧,咱们另想法子胜他。”陈家洛低声道:“你放心。”霍青桐无奈,只得和那使者站在两侧作证。陈家洛与忽伦大虎相向而立,相距不到一臂。众人凝神注视,数千人悄无声息。那使者高声叫道:“满洲好汉打第一拳,回族好汉打第二拳,如果大家没事,那么满洲好汉打第三拳,回族好汉再打第四拳。”霍青桐抗声说道:“第一回合你方先打,第二回合就得由我方先打,第三回合再让你方先打。依次轮流,方得公平。”那使者还未回答,陈家洛道:“他们是客,咱们就一路让到底吧。”那使者微微一笑,说道:“你倒慷慨大方。”提高声音,叫道:“好啦,满洲好汉打第一拳!”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得忽伦大虎呼呼喘气,全身骨节格格作响,运气提劲,突然右胸凸起,右臂粗涨了几乎一倍。陈家洛双脚不丁不八,身子微微前倾,笑道:“发拳吧!”
  几名回族青年见了忽伦大虎的威势,生怕陈家洛被他一拳打得直飞出去,跌下来撞破头骨,站在陈家洛身后,摆好马步,以便他飞跌出来时接住。木卓伦和霍青桐默祷真神护佑。香香公主却是一派天真,心想既然我的郎君说过不怕,那就一定不怕。忽伦大虎双腿微蹲,劲贯右臂,呼的一声,铁拳夹着一股疾风,向陈家洛胸上猛击过去,突觉对方胸部顺着拳势向后一缩。陈家洛胸部内吸之势,和他这当胸一击配合得若合符节,丝丝入扣,快慢尺寸,实无厘毫之差。旁人只见这一拳把他胸部打得凹了进去,可是说也奇怪,竟无半点声息发出。忽伦大虎一拳打到了底,明知再向前伸出半寸,便可结结实实的打在他胸上,然而就是差了这半寸,拳面不过在他衣襟上轻轻一擦。他一呆之下,拳头一时没缩回去。陈家洛笑道:“够了么?”忽伦大虎脸上一红,这才缩回右拳。众人见这一拳明明是打中了,可是便如全然打在空处,无不惊奇。只有木卓伦和霍青桐看了出来,原来陈家洛内功精深,胸肌借势消势,登时又是佩服,又是欣慰。霍青桐笑靥如花,长长吁了口气。那使者精通武功,也看出了这点,甚是惊疑。陈家洛微微一笑,说道:“我要打了!”忽伦大虎大叫道:“打!”凝气挺胸,胸口黑毛根根竖了起来。陈家洛手臂也不向后作势,随手一伸,轻飘飘一拳打出,波的一声,在忽伦大虎胸前一推,使的是重手法中“大力金钢杵”之劲。忽伦大虎觉得胸口虽不疼痛,然而有一股极大力量把他向后推去,知道脚步稍一移动,就是输了,忙运全力,和身向前猛撞,抗拒对方这一推。这只是一刹那之事,哪知陈家洛这一拳发得快,收得更快,劲未使足,倏然收回。忽伦大虎千斤之力都在向前猛挺,前面忽然失了凭依,要想收势,哪里还来得及?只见陈家洛身子微偏,砰蓬一声,尘土飞扬,忽伦大虎一个巨大的身躯已扑翻在地。众人都是一呆,这才拍手大笑起来。陈家洛一拳把这巨人打倒已经大奇,更奇的他不是仰面向天跌倒,而是俯伏在地。那使者忙伸手把他拉起,只见他满口鲜血,哇哇大叫,原来已撞下了两颗门牙。忽伦三兄弟见大哥受伤,连声怪叫,同时向陈家洛扑来。忽伦大虎一定神,狂吼一声,也扑上厮拚。众回人见状,纷纷抢前救援,混乱中两个人影从众人头顶上跃过,人群中不见了陈家洛与霍青桐两人。忽伦四兄弟突然找不到敌人,楞在当地。霍青桐叫道:“大家退下。”众回人素听她号令,一齐退开。陈家洛缓步上前,笑道:“我早说要你们四人齐上。这就来吧。”大虎怒极,挥拳当头猛击。陈家洛晃身绕到三虎背后,双手“闭窗推月”,在他背上一推。三虎一个踉跄,险些撞在二虎身上。四虎左肘向陈家洛头上撞到。陈家洛矮身从他胁下钻过,随手在他臂窝里掏了两把。四虎大痒,身子缩成一团,乱颤乱动,呵呵大笑起来。
  众人见这么一个粗蛮大汉居然和少女般妩媚怕痒,憨态可掬,俱都哄笑。香香公主叫道:“喂,你再呵他。”陈家洛依言纵近,又在他腰里搔了几下。四虎笑得蹲在地下,双拳乱舞,却哪里打得着人?霍青桐惊叫:“小心后面!”陈家洛已觉到背后有拳风来袭,倏地纵身,跃起丈余,二虎一拳便打了个空。四虎笑声未歇,扭腰回身,右拳猛击而出,正好打在二虎拳上。两人一震,各自退出三步,连连怒吼,转身来捉。陈家洛在四人中间如穿花蝴蝶般往来游走,存心戏弄,也不出手还击,八个巨拳此起彼落,往他身上猛敲猛打,始终连衣衫也没能碰到。众人初见陈家洛趋避之际,往往间不容发,俱都为他担心,但时候一长,都看出四个巨人定然奈何他不得。四巨人连连大吼声中,突然嗤的一声,二虎的褂子被撕下了一大片,众回人又是一阵轰笑。那使者早看出陈家洛是武术高手,非四虎所能敌,连声叫道:“住手,不必打啦!”忽伦四兄弟打发了性,却哪里止得住?大虎呼哨一声,倏然跃起,如一头猛鹰般向陈家洛扑了下来,同时二虎、三虎、四虎一齐站到他身后,张开六条手臂,截他退路。这是他四兄弟猎兽时常用之法,纵然猛如虏豹,捷如猿猴,也是难以逃脱。众回人一见大惊,许多少女齐声尖叫。
  陈家洛见大虎扑来,正想后退,火光下见三个巨大的影子映在地下,张开手臂,犹如鬼魅要搏人而噬。他身子微蹲,不再退避,待大虎扑到,左臂快如闪电,突然长起,在大虎左胁下一拦,用力向外推出,大虎登时在空中被他转了小半个圈子,这时他右掌也已搭上大虎左腿,粘着一送,一半借劲,一半使力,大虎一个巨大的身躯向前直飞出去,蓬的一声,头下脚上,倒插在一个坑里。这土坑正是他适才拔起白杨树所留下。树大坑深,泥土直没到腰间,双脚在空中乱踢,哪里挣扎得出?四虎猛吼追来。陈家洛跟他兜了半个圈子,看准方位,突然站住。四虎飞起右脚,当胸踢到。陈家洛抢到右侧,右手抓住他裤子,左手抓住他背心,顺着他一踢之势向外力甩,四虎就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在空中手足乱舞,嘴里怪叫,心里害怕,只怕这一下要摔个半死,哪知波的一声跌下来,身子软软的一弹,忙翻身坐起,原来恰好压在那头死骆驼身上。陈家洛刚才见他手掷大骆驼,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陈家洛力气其实远不及他,一则四虎身子虽巨,究竟没骆驼重;二则他这一脚踢出使劲极大,借势推掷,大半还是用了他自身力道。四虎还在半空,二虎三虎已从两侧同时抢到。二虎弯腰挺头,向前猛冲,要一头把敌人扑倒,三虎举起双臂,朝陈家洛头顶狠狠砸下。陈家洛立定不动,等两人势若疯虎般攻到、相距不到四尺之际,右脚突然使劲,身子如箭离弦,呼的一声,斜飞而出。他挨到最后一刻方才避开,要使这两个巨人收势不及。果然二虎一头撞中三虎肚子,三虎双拳也击中了二虎背心。只听得蓬蓬连声,两条大汉如宝塔般倒了下来。陈家洛不等他们爬起,纵身过去,乘着两人头晕眼花,抄起两人辫子,牢牢的打了两个死结,这才长笑一声,走到香香公主身旁。香香公主乐得眉开眼笑,拍手叫好,众回人更是呐喊欢呼。四虎爬起身来,忙把大哥从树坑中拔出。二虎三虎不知辫子打结,拚命挣扎,滚作一团。那使者忙去给他们拆解。只因两人用力拉扯,辫结扯得极紧,使者解了半天方才解开。
  忽伦四兄弟呆呆的望着陈家洛,非但不恨,反而齐生敬仰之心。大虎先走上来,大拇指一竖,说道:“你好本事,我大虎服了。”说着拜了下去。二虎等三兄弟也过来拜倒。陈家洛忙跪下还礼,见这四人质朴天真,对刚才如此戏弄倒着实有点后悔。五人站起身来,陈家洛不住道歉,四兄弟很是高兴。忽伦四虎突然奔出去,把那头死骆驼掮了回来。三虎把他们的四匹坐骑牵到木卓伦面前,说道:“我打死了你们的骆驼,很是不该,这四匹马赔给你们吧。”木卓伦执意不要。那使者见此情形,十分尴尬,对忽伦四兄弟喝道:“走吧!”跳上了马背,心中仍不服气,对香香公主道:“你真的敢去?”香香公主答道:“有甚么不敢?”走到木卓伦面前,说道:“爹,你写回信,我给你送去吧。”木卓伦心下踌躇,这满洲使者一再相激,非要他这小女儿去不可,不去是失了全族面子,让她去吧,可实在放心不下,便向陈家洛招招手。陈家洛走了过来,木卓伦离座相迎,携了他的手走到帐中。霍青桐与香香公主姊妹随后跟了进去。
  木卓伦一进营帐,立即抱住陈家洛,说道:“陈总舵主,哪一阵好风把你吹到这里来?”陈家洛道:“我有事到天山北路来,途中得到消息,因此赶着来见你,想不到竟会遇见你的二小姐。”香香公主听父亲叫他“陈总舵主”,呆了一呆。陈家洛虽与木卓伦讲话,一直留神着她两姊妹,见香香公主脸露惶惑之色,忙转头道:“有一件事很对你不起,我没跟你说我是汉人。”木卓伦接着道:“这位陈总舵主是我族大恩人,咱们的圣经就是他给夺回来的。他救过你姊姊性命,最近又散了兆惠的军粮,清兵不敢迅速深入,咱们才能调集人马抵挡。他对咱们的好处,真是说也说不尽。”陈家洛连声逊谢。香香公主嫣然一笑,说道:“你不说自己是汉人,原来是不肯提到你对我们的恩惠,我自然不会怪你。”木卓伦道:“那满洲使者如此狂傲无礼,幸得总舵主仗义出手,挫折了他的骄气。他激喀丝丽去做使者,总舵主你瞧去得么?”陈家洛心想:“他们族中大事,旁人不便代出主意,我只能从旁尽力相助。”说道:“我从内地远来,这里的情形完全不知,木老英雄如说可去,在下自当尽力护送。要是觉得不去的好,那么咱们另想法子回绝他。”
  香香公主凛然说道:“爹,你与姊姊天天都为了族里的事操心,还在战场上跟他们性命相拚。我只恨自己没用,不能出一点儿力。我去做一趟使者,又不是甚么大事,要是不去,可让满洲人取笑咱们。”霍青桐道:“妹妹,我只怕满洲人要难为你。”香香公主道:“你每次出战,也总是冒着性命危险,我冒一次险也是应该的。他本事这样好,我跟他去一点也不怕,姊姊,我真的不怕。”
  霍青桐见妹子对陈家洛一往情深,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对木卓伦道:“爹,那就让妹子去吧。”木卓伦道:“好,陈总舵主,那么我这小女托给你啦。”陈家洛脸上一红。香香公主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向他溜了一溜。霍青桐却把头转向一边。木卓伦写了回书,只有几个大字:“抗暴应战,神必佑我。”陈家洛见这寥寥数字辞气悲壮,连连点头说好。木卓伦把信交给香香公主,吻吻她的面颊,给她祝福。
  霍青桐道:“妹妹,真神佑你,愿你早去早回。”香香公主抱住了姊姊,笑着称谢。
  四人走到帐外,木卓伦下令设宴,款待使者和他的随从。席上那使者方通姓名,叫作和尔大。食毕,鼓乐手奏乐欢送宾客。和尔大一举手,一马当先,绝尘而去。香香公主等骑了马跟随在后。霍青桐望着七人背影在黑暗中隐没,胸中只觉空荡荡地,似乎一颗心也随着七匹马的蹄声,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大漠之中。木卓伦道:“青儿,你妹子真勇敢。”霍青桐点点头,忽然掩面奔进营帐。香香公主和陈家洛跟着使者奔驰半夜,黎明时到了清军营中。和尔大请他们在一座营帐中休息,自行去见兆惠。向兆惠行礼毕,见他身旁坐着一名军官,身穿皇帝亲军骁骑营汉军佐领服色,向他微一点头,对兆惠道:“禀告大将军,小将已将战书送去。回子很是横蛮,不肯投降,还派人送了战书来。”兆惠哼了一声,道:“真是至死不悟。”对身畔的清兵道:“传令升帐。”命令下去,号角齐鸣,鼓声蓬蓬,各营正副都统、参领、佐领,齐在大帐伺候。兆惠步到帐中,众军官躬身施礼。兆惠命在将位左侧设一位子,请奉旨到来的骁骑营军官坐下,再命三百名铁甲军亲兵手执兵刃,排成两列,兵卫森严,然后传回人使者入见。香香公主在前,陈家洛跟在身后。香香公主脸露微笑,毫无畏惧之色。众人见回人使者便是昨日阵上所见的青年男女,都感惊异。兆惠本想临之以威,哪知从刀枪丛中进来的竟是这美貌少女,一时倒呆住了。香香公主向兆惠行了礼,取出父亲的复书,双手呈上。兆惠的亲兵过来接信,走到她跟前,忽然闻到一阵甜甜的幽香,忙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正要伸手接信,突然眼前一亮,只见一双洁白无瑕的纤纤玉手,指如柔葱,肌若凝脂,灿然莹光,心头一阵迷糊,顿时茫然失措。兆惠喝道:“把信拿上来!”那亲兵吃了一惊,一个踉跄,险险跌倒。香香公主把信放在他手里,微微一笑。那亲兵漠然相视。香香公主向兆惠一指,轻轻推他一下。那亲兵这才把信放到兆惠案上。兆惠见他如此神魂颠倒,心中大怒,喝道:“拉出去砍了!”几名军士拥上来,把那亲兵拉到帐外,接着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托在盘中,献了上来。
  兆惠喝道:“首级示众!”士兵正要拿下,香香公主见他如此残暴,想到那亲兵为她而死,很是伤心,从军士手上接过盘子,望着亲兵的头,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帐下诸将见到她的容光,本已心神俱醉,这时都愿为她粉身碎骨,心想:“只要我的首级能给她一哭,虽死何憾?”兆惠见诸将神情浮动,正要斥骂,那斩杀亲兵的军士见她愈哭愈哀,不禁心碎,叫道:“我杀错了,你别哭啦!”拔出佩刀在颈上一勒,倒地而死。香香公主更是难过。陈家洛心想:“这孩子哭个不了,怎是使者的样子。”伸手轻轻扶住,低声慰抚。
  兆惠素性残忍鸷刻,但被她一哭,心肠竟也软了,对左右道:“把这两人好好葬了。”打开回信一看,见了那几个字,哼了一声,道:“好,后天决战,你们回去吧!”坐在他身旁的军官忽道:“将军,皇上要的只怕就是这个女子。”陈家洛本来全心都在香香公主身上,对帐中诸将视若无睹,听得这话,抬起头来,只见坐在兆惠身旁的竟然便是大对头张召重。这时张召重也认出了陈家洛,见他穿着回人服装,更是讶异。两人四目相视,谁都想不到对方竟会在此处现身。陈家洛牵了香香公主的手,转身而出。张召重忽地从座上跃起,不等落地,掌风已及陈家洛身后。陈家洛左手揽住香香公主的腰,右手反击一掌,脚下毫不停留,抢出帐去。张召重身法奇快,直追出来。众将对香香公主都有好感,心想大将军已让他们回去,何以这骁骑营军官要多管闲事,心下不满,均不相助拦阻。陈家洛揽着香香公主奔向自己坐骑,只窜出两步,张召重已绕到前面,冷笑道:“陈总舵主,幸会幸会!”陈家洛暗暗心惊,怀中掏出六枚围棋子,一把向他上中下三路打去,对香香公主道:“我缠住这人,你快上马逃走!”香香公主道:“不,等你打倒他,咱们一起走。”陈家洛那有余裕对她说明这人武功比自己高强,明知棋子打他不中,乘他躲避闪让,抱起香香公主放上红马鞍子。
  张召重双手各接住两枚棋子,低头纵跃,向陈家洛扑来,避开了余下的两枚棋子,这一跃既避暗器,又追敌人,守中带攻,不让对方有丝毫缓手之机。陈家洛不敢恋战,身子一挫,钻入了白马腹底。张召重一掌堪堪击到马臀,倏地收劲,改击为按,单掌按住马身,人未落地,飞脚向陈家洛踢去。
  陈家洛处身马底,转身不便,敌人这一脚又来如闪电,人急智生,忽地伸手在马腹上一举,白马受惊,双腿向后倒踢。张召重单掌使劲,倏地跃出丈余。陈家洛翻身上马,叫道:“快走!”香香公主提缰纵马,张召重又已跃上,飞身向她扑去。陈家洛大惊,双脚力踹马蹬,和身纵起,向张召重扑去。陈家洛知道功力不如对方,正面碰撞必定吃亏,堪堪碰到,右手已拔短剑刺出。张召重左手急翻,勾住他握剑的手腕,两人一齐落地。张召重右手随手一掌,陈家洛施展师门绝艺“反腕勾锁”,左手晃处,已拿住他的右掌。两人在地下纠缠拚斗,贴身而搏,谁都不敢放手。

  众将拥出帐来观看。忽伦四兄弟心想:“我们到回人那里送信,他们客气相待。怎地人家过来送信,我们便这般不讲道理?”他们对陈家洛俱都敬服,见他身遭危难,四人一样心思,也不商量,一齐奔上。
  陈家洛和张召重各运内力相拚,初时尚势均力敌,时候稍长,渐感不支,又见四名巨人奔到,心道:“罢了,罢了,这次糟啦。”哪知忽伦四兄弟伸出八只巨掌齐把张召重按住,叫道:“你快走。”张召重武功虽高,但正与陈家洛僵持,四人按来,当下既无招架之力,又无回避之地,被四虎数千斤之力压住,动弹不得,手一松,陈家洛跳了起来,说道:“这时杀你,不是大丈夫行径,再饶你一次!”说罢收剑上马。张召重空有一身武艺,背上却如压着四座小山一般,眼睁睁望着两人并辔而去。两人马匹脚程奇快,倏忽已冲过大军哨岗,待兆惠集兵来追,早去得远了。陈家洛适才一阵剧斗,为时虽暂,但死拚硬搏,实已心力交瘁,奔驰一阵,渐渐支撑不住。香香公主见他困怠,又见他右腕被捏得青一块紫一块,心生怜惜,说道:“他们追不上啦,下马休息一会吧。”陈家洛摇摇晃晃的跨下马来,仰卧在地,喘息一阵。香香公主从皮囊中倒出些羊乳,给他在手腕上涂抹。陈家洛缓过气来,正要上马,忽听身后蹄声急促,喊声大振,数十骑急驰追来。两人不及收拾皮囊,跃上马背,向前急奔。忽见前面尘土飞扬,又有一彪军马冲来。陈家洛暗暗叫苦,双腿一夹,那白马如箭离弦,飞驰出去,抢过香香公主身边。陈家洛叫道:“跟着我冲!”白马向前飞奔,跑了一段路,见前面只七八乘马,心中一喜,勒定马等候,待香香公主奔到,对面各骑也已驰近。陈家洛取出点穴珠索,上马迎敌,却觉手臂酸软,眼前金星乱舞,一凝神间,忽见对面当先一人翻鞍下马,大叫:“总舵主,是你吗?”滚滚沙尘中狼牙棒上尖刺闪耀,那人身矮背驼,陈家洛这一下喜出望外,叫道:“十哥,快来!”语声未毕,后面清兵羽箭已飕飕射到。章进跃上马背。陈家洛忙叫道:“有敌兵追来,给我抵挡一阵。”章进叫道:“好极了!”拍马而前,刚驰到陈家洛身边,对面一人纵马如飞,倏忽抢在章进之前,转瞬杀入清兵队里。那人生龙活虎般勇不可当,不是九命锦豹子卫春华是谁?陈家洛更觉诧异,只见文泰来、骆冰、徐天宏、周绮四人飞骑而来,经过身旁时都大呼一声:“总舵主你好!”便冲向清兵。随后心砚奔到,下马向陈家洛叩头,站起来喜孜孜的道:“少爷,我们来啦。”陈家洛问:“怎么九哥也来了?”心砚未及回答,又有一人掠过身旁,冲入敌人队伍。陈家洛见那人灰衣蒙面,光头僧袍,手持金笛,心下诧异,叫道:“十四弟么?”余鱼同遥遥答应:“总舵主你好!”
  待余鱼同冲到,文泰来等已把追骑的先头部队杀散,但见后面尘头大起,又有大军赶来。众人驰回,奔到陈家洛身边。文泰来道:“咱们向哪里退?”陈家洛见追兵声势极盛,心想:“回人大军在西,我们如向西退,追兵跟到,他们猝不及防,只怕要受损折。”叫道:“向南!”手一指,十骑马向南奔去。众人不意相遇,都欣喜异常。各人所乘都是好马,和追兵越离越远,只是大漠上一望无际,毫没隐蔽,距离虽远,仍是举目可见。陈家洛见兆惠点了大军追赶他们两人,未免小题大做,正暗笑他这般没见识,如何能做大将,猛然想起张召重对兆惠轻声所说的那句话:“皇上要的只怕就是这个女子。”一怔之下,心中琢磨这句话的意思,忽见又有一队追兵从南包抄上来。众人一惊,当刻勒马。徐天宏道:“咱们快做掩蔽,守到夜里再走。”陈家洛道:“不错,在大漠上白天走不了。”众人下马,有的用兵刃,有的便用双手,在沙上挖了个大坑。骆冰对香香公主道:“妹妹,你先躲进去。”香香公主不懂汉语,微微一笑,却没有动。清兵渐近,骆冰抱住香香公主,首先跳进坑里,众人跟着跳入。文泰来、章进、徐天宏、余鱼同四人这次来到回部,身上都带备弓箭,弯弓搭箭,登时射倒了十几名官兵。文、徐、余三人箭无虚发。章进弓箭却不擅长,连射七八箭没一箭射中,怒火冲天,抛下弓箭,提了狼牙棒要上去厮杀。周绮一把抓住他手臂,骂道:“去送死吗?”骆冰见他居然已能审察敌我情势,不再一味蛮打,自是徐天宏陶冶之功,不由得嗤的一笑。周绮横了她一眼道:“我说得不对吗?”骆冰笑道:“很是,很是。”卫春华捡起章进抛下的弓箭,连珠箭射倒六名清兵。心砚连连拍手大赞:“好箭法!”呐喊声中,一队清兵冲到坑口。文泰来一箭射出,在一名领队的把总胸口对穿而过,箭枝带血,又飞出数丈,这才落地。众兵见这一箭如此手劲,吓得魂飞魄散,转头就跑。头一仗杀退了追兵,但一眼望出去,四面八方密密层层的围满了人马,幸喜清兵并不射箭,否则纵有沙坑,也决计难避万箭蝗集。徐天宏道:“沙坑已够深啦,快向旁边挖。”沙漠上面是浮沙,挖下七八尺后出现坚土,陈家洛、骆冰、周绮、心砚与香香公主一齐动手,向旁挖掘,将沙土掏出来堆在坑边,筑成挡箭的短墙,众人才喘了一口气。章进对心砚道:“我护着你,上去捡弓箭。”舞动狼牙棒,跃上坑边。心砚跟着跳出,在射死的清兵身旁捡了七八张弓,捧了一大捆箭回来。这时陈家洛才给香香公主与众人引见。众人听说她是霍青桐的妹妹,见她容颜绝丽,温雅和蔼,都生亲近之意,只是言语不通,无法交谈。陈家洛休息良久,力气渐复,心想:“张召重这人当真了得,我只和他相持片刻,现下仍是双臂酸软,开不得弓。”问道:“九哥你怎么也来了?十二哥呢?”卫春华从坑边跃下,说道:“总舵主精神好些了吧?我来禀告好么?”陈家洛道:“好,你说吧。”又朗声道:“四哥、十弟、十四弟、心砚,你们在上面看着敌兵动静,咱们等到半夜里再突围。”文泰来等在上面答应。卫春华道:“我和十二弟奉总舵主之命到北京打探朝廷动静,一时也没查到甚么。有一天在街头忽然见到张召重那奸贼和他师兄马真道长。”陈家洛道:“咱们把张召重交给他师兄,马真道长说要带他去武当山好好管教。我正奇怪他怎么又出来了,原来他到过北京。”徐天宏道:“总舵主最近见过他?”陈家洛道:“刚才就是和他交了手,真是好险。”于是说了和他相遇之事。众人都是又惊又怒。
  卫春华道:“他们师兄弟一路说得很起劲,没瞧见我们。我想:莫不是马真道人和师弟联了手骗人?我们悄悄跟着,见他们走进一条胡同的一所屋里,到天黑都不出来,看来便是住在那儿了。我和十二弟商量,得去探个明白。到了二更天,我们跳进墙去,这两人非同小可,单是张召重,我和十二弟加起来也不是对手,何况还有他师兄?因此我们连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口,在院子里伏着不动。等了半天,听得一间屋里有人声,我们悄悄过去,在窗缝中一张,见马道长躺在炕上,那奸贼却走动不停,两人大声争论,我们不敢多看,矮了身子细听。原来张召重说要到北京料理些银钱私事后才能去湖北。他师兄便和他回来。过了几天,皇帝也回京了。”陈家洛听得乾隆已回北京,嗯了一声。
  卫春华又道:“张召重说,皇帝给了他一道旨意,要他到回部来办一件大事。”陈家洛忙问:“甚么大事?”卫春华道:“他没说清楚,好像要来找一个甚么人。”陈家洛眉头一皱,隐隐觉得有甚么事不对。卫春华道:“马道长的话很严厉,要他马上辞官。张召重却抬出皇帝来压他,说圣旨怎可违抗?若是违旨,只怕武当山也要给皇帝派兵踏平了。马道长说,咱们江山都教鞑子占了,就算再毁武当山也不足惜。两人越说越僵,马道长大怒,从炕上跳起来,喝道:‘我在红花会朋友们面前怎么说的?’张召重说:‘这些造反逆贼,师兄何必跟他们当真?’只听得豁的一声,似乎马道长拔了剑。我忙凑到窗缝上去看,见马道长手中持剑,脸色铁青,骂道:‘你还记不记得师父的遗训?你这忘恩负义之徒,一意要替满清朝廷做走狗,真是无耻之极。我今日先与你拚了。’十二弟向我伸伸大拇指,暗赞马道长是非分明,大义凛然。张召重软了下来,叹了口气道:‘师兄既这么说,明儿我跟你去湖北就是。’马道长这才收了剑,安慰了他两句,在炕上睡了。张召重坐在椅上,脸上一忽儿满是杀气,一忽儿似乎踌躇不决,身子不住轻轻颤动。我和十二弟只怕给他发觉,想等他睡了再走,等了快半个时辰,张召重始终不睡,好几次站了起来,重又坐下,突然双眉竖起,牙齿一咬,轻轻叫道:‘大师哥!’马道长这时已睡得很熟,微微发出鼾声。张召重悄悄走到炕前……”
  说到这里,香香公主忽然惊叫了一声,她虽不懂卫春华的话,却也感到了他语气中那股森森阴气,不自禁有栗栗之感。她拉住陈家洛的手,轻轻偎在他身上。周绮狠狠瞪了她一眼,嘴唇一动,要待说话,终于忍住。
  卫春华续道:“只见张召重走到炕边,蓦地向前一扑,随即向后纵出。只听得马道长惨叫一声,跳了起来,双眼鲜血淋漓,两颗眼珠已被那狼心狗肺的奸贼挖了出来!”陈家洛义愤填膺,忽地跳起,右掌在坑边一拍,打得泥沙纷飞,切齿说道:“不杀这奸贼,誓不为人!”香香公主从未见过他如此大怒。心中害怕,紧紧拉住他衣袖。徐天宏等已听卫春华说过,这时却仍是愤怒难当。
  卫春华手中双钩抖动,格格直响,语言发颤,续道:“马道长不作一声,一步一步向张召重走近,脸上神色十分怕人,突然飞脚踢出。张召重闪跃退开。马道长瞧不见,这一脚踢在炕上,砰的一声,土炕给他踢去了半边,屋中灰土飞扬。张召重似乎也有点怕了,想夺门而出,马道长已抢到门口,拦住去路,侧耳静听。张召重走不出去,忽然哈哈笑了两声。马道长听准来路,和身扑上,左腿横扫过去。哪知张召重是故意诱他来踢,先已把长剑插在自己身前。马道长这腿扫去,刚好踢到剑上,一只左脚登时切了下来。”周绮咬牙切齿,提刀不住的狠砍身旁沙土。卫春华道:“这时我和十二弟实在忍不住了,顾不得身在险地,非他敌手,两人不约而同的破窗而入,齐向那奸贼杀去。想是他作了恶事心虚,又怕我们还有帮手,只斗了几回合就逃了。我们追出去,十二弟被奸贼的金针打中。我扶了十二弟回到屋里,想先给马道长止血。他只说了一句话,就在墙上撞死了。”陈家洛道:“他说了句甚么话?”忽然一阵寒风吹来,人人都是一凛。
  卫春华道:“马道长说:‘要陆师弟和鱼同给我报仇!’这时外面听到我们争斗的声音,有人起来喝问。我忙把十二弟扶回寓所。第二天我再去探看,见他们已把马道长收殓了。十二弟被打中五枚金针,我给他取出之后,现今在北京双柳子胡同调养。张召重说皇帝要他来回部找一个人,我想莫非是来找总舵主的师父?曾听总舵主说,皇帝有两件干系重大的东西寄存在袁老前辈那里。虽然袁老前辈武功精湛,决不惧他,只是这奸贼如此恶毒,倘若大伙儿以为他已改过,说不定会中了他奸计,因此我日夜不停的赶来报信。在河南遇到了龙门帮的人,得知总舵主见过他们帮主上官大哥,我就去见他,刚好遇到四哥、七哥他们。我们一起去找十四弟。他得知师父遇害,伤心得不得了,大家赶到这里,想不到会和总舵主相遇。”陈家洛道:“十二哥伤势怎样?”卫春华道:“伤势可不轻,幸好没打中要害。”
  这时寒风越来越大,天上铅云密密层层,似欲直压上头来。香香公主道:“就要下雪了……”但觉寒意难当,向陈家洛身上更靠紧了些。周绮胸头一直憋着一股气,这时再也忍不住,冲口而出:“她说甚么?”陈家洛见她声势汹汹,有点奇怪,说道:“她说就要下雪了。”周绮怒道:“哼!她怎知道?”过了一会,板起脸说道:“总舵主,你到底心中爱的是霍青桐姊姊呢,还是爱她?”陈家洛脸红不答。徐天宏扯扯她衣角,叫她别胡闹。周绮急道:“你扯我干甚么?霍姊姊人很好,不能让她给人欺侮。”陈家洛心想:“我几时欺侮过她了?”知道周绮是直性人,不说清楚下不了台,便道:“霍青桐姑娘为人很好,咱们大家都是很敬佩的………”周绮抢着道:“那么为甚么你见她妹妹好看,就撇开了她?”陈家洛被她问得满脸通红。骆冰出来打圆场:“总舵主和咱们大家一样,和她见过一次面,只说过几句话,也不过是寻常朋友罢了,说不上甚么爱不爱的。”周绮更急了,道:“冰姊姊,你怎么也帮他?霍青桐姊姊送了一柄古剑给他,总舵主瞧着她的神气,又是那么含情脉脉的,我虽然蠢,可也知道这是一见钟情……”骆冰笑道:“谁说你蠢了?又是含情脉脉,又是一见钟情的?”周绮怒道:“你别打岔,成不成?冰姊姊,咱们背地里都说他两个是天生一对。怎么忽然又不算数了?他虽是总舵主,我可要问个清楚。”
  香香公主听她们语气紧张,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很是诧异。陈家洛无奈,说了出来:“霍青桐姑娘在见到我之前,就早有意中人了,就算我心中对她好,那又何必自讨没趣?”周绮一呆,道:“真的么?”陈家洛道:“我怎会骗你?”周绮登时释然,说道:“那就是了。你很好,我错怪你啦。害得我白生了半天气。对不起,你别见怪。”大家见她天真烂漫,当场认错,都笑了起来。周绮本来对香香公主满怀敌意,这时过来拉住她手,很是亲热,忽然面上一凉,一抬头,只见鹅毛般的雪花飘飘而下,喜道:“你说得真准,果然下雪了。”陈家洛一跃而起,叫道:“咱们冲!”众人跳了起来,把马匹从坑中牵上。清兵见到,呐喊冲来。众人跃上马背,卫春华当先冲出,奔不数丈,忽然“哎哟”一声,连人带马摔倒在地。文泰来大惊,拍马上前,尚未走近,坐马中箭滚倒。文泰来跃起纵到卫春华身旁,卫春华已经站起,说道:“马给射死啦,我没事……”话声未毕,章进与骆冰两骑驰到。两人弯腰伸手,一人一个,把卫春华和文泰来拉上马背,霎时之间,心砚与章进的马又中箭倒下。陈家洛叫道:“回去,回去!”各人掉头奔回坑中。清兵乘势追来,被文泰来、余鱼同、卫春华一轮箭射了回去。
  这一下没冲出围困,反而被射死四匹马。清兵似乎守定“射人先射马”的宗旨,羽箭尽是射马。大漠之中,如无马匹,如何突出重围?众人凝思无计,愁眉不展。
  骆冰道:“如没救兵,咱们死路一条。”徐天宏道:“木卓伦老英雄见总舵主和女儿久出不归,定会派兵接应。”陈家洛道:“他们一定早已派兵,只是我们向南奔出这么远,只怕他们一时难以找到。”徐天宏道:“那只有派人去求救。”心砚道:“我去!”陈家洛沉吟一下,道:“好!”心砚从包裹中取出文房四宝。陈家洛请香香公主写了封信求救。陈家洛对心砚道:“你骑四奶奶的白马去。我们向东佯攻,你在西面冲出去。”说了去回人大营的方向路径。于是众人齐声呐喊,徒步向东冲去。周绮和香香公主留在坑中。
  心砚悄悄把白马牵上,伏身马腹之下,双手抱住马颈,两腿勾住马腹,右脚轻轻在马助上一踢。那白马放开四蹄,向西疾奔而去。清兵疏疏落落的射了几箭,箭力既弱,更是毫无准头,都落在马旁数丈之外。
  众人见心砚驰出已远,便退回坑内,凝神遥望,见白马冲风冒雪,突出重围,都欢呼起来。陈家洛这些年来待心砚就如兄弟一般,见他小小年纪,干冒万险去求救兵,不知性命如何,心中一阵难受,当下命徐天宏、卫春华两人上去守卫,把文泰来等人接替下来休息。
  文泰来浑不以身处险地为忧,下来后纵声高歌,唱的是江南农家田歌,骆冰应声相和:“上山砍柴唱山歌,不怕豹子不怕虎,穷人生来骨头硬,钱财虽少仁义多。”香香公主对陈家洛道:“你们汉人唱歌也这么好听。他们唱的是甚么呀?”陈家洛把歌曲大意译给她听。香香公主轻轻跟着文泰来唱,学他曲调,唱了一会,便睡着了。这时雪愈下愈大,一眼望出去,但见白茫茫的一片。天将黎明时,香香公主仍是沉睡未醒,头发上肩上都是积雪,脸上的雪花却已溶成水珠,随着她呼吸微微颤动。骆冰轻声笑道:“这孩子真是一点也不担心。”
  又过良久,徐天宏双眉紧锁,缓缓的道:“怎么隔了这久还没救兵消息?”文泰来道:“不知心砚路上会不会出事?”徐天宏道:“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周绮道:“甚么事?怎么吞吞吐吐,要说不说的?”徐天宏在甘凉道上见到回人夺经之时,霍青桐发号施令,众回人奉命唯谨,问陈家洛道:“回人营中事务,是木卓伦老英雄管呢,还是霍青桐姑娘管?”陈家洛道:“看来两人都管。木老英雄凡事都和女儿商量。”徐天宏叹道:“要是霍青桐不肯发兵,那就……难了。”众人明白他的意思,默然不语。周绮却跳了起来,急道:“你……你怎把霍姊姊看成这样的人?她不是另有意中人吗?再说,就算她跟妹子吃醋,难道会不救自己心中喜欢的他?”徐天宏道:“女人妒忌起来,甚么事都做得出。”周绮大怒,哗啦哗啦乱叫。香香公主醒了,睁开眼睛,微笑着望她。众人和霍青桐都只见过一面,虽然觉得她好,但她究竟为人如何,并不深知,听徐天宏一说,觉得也不无有理,只是周绮绝不肯信。
  心砚急驰突围,依着陈家洛所说道路,驰入回人军中,把信递了上去。木卓伦正派人四出寻访,但茫茫大漠之中,找寻两个人谈何容易,清兵集结之处又不能前去打探,正自焦急万状,一见女儿的信,大喜跃起,对亲兵道:“快调集队伍。”霍青桐问心砚道:“围着你们的清兵有多少人?”心砚道:“总有四五千人。”霍青桐咬着嘴唇,在帐里走来走去,沉吟不语。不一刻,篷帐外号角吹起,人奔马嘶,刀枪铿锵,队伍已集。木卓伦正要出帐领队前去救人,霍青桐牙齿一咬,说道:“爹,不能去救。”木卓伦吃了一惊,回过头来,惊疑交集,还道听错了话,隔了片刻,才道:“你……你说甚么?”霍青桐道:“我说不能去救。”木卓伦紫涨了脸,怒气上冲,但随即想到她平素精细多智,或许另有道理,问道:“为甚么?”霍青桐道:“兆惠很会用兵,决不能只为要捉咱们两个使者,派四五千人去追赶围困,其中必有诡计。”木卓伦道:“就算有诡计,难道你妹子与红花会这些朋友,咱们就忍心让清兵杀害?”霍青桐低头不语,隔了半晌,说道:“我就怕领了兵去,不但救不出人,反而再饶上几千条性命。”

  木卓伦双手在大腿一拍,叫道:“且别说你妹子是亲骨肉,陈总舵主与红花会这些朋友,对咱们如此仁至义尽,就算为他们死了,又有甚么要紧?你……你……”见女儿突然不明义理,心中又是愤怒,又是痛惜。
  霍青桐道:“爹,你听我的话,咱们不但要救他们出来,说不定还能打个大胜仗。”木卓伦喜道:“好孩子,你怎不早说?怎样干?我,我听你的话。”霍青桐道:“爹,你真肯听我话?”木卓伦笑道:“刚才我急胡涂啦,你别放在心上。怎样办?快说。”霍青桐道:“那么你把令箭交给我,这一仗由我来指挥。”木卓伦微一迟疑,想到她智谋远胜于己,便道:“好,就交给你。”把号令全军的令旗令箭双手捧着交过去。霍青桐跪下接过,再向真神阿拉祷告,然后站起身来,道:“爹,那么你和哥哥也得听我号令。”木卓伦道:“只要你把人救出,打垮清兵,要我干甚么都成。”霍青桐道:“好,一言为定。”和父亲走出帐外,各队队长已排成两列等候。木卓伦向众战士叫道:“咱们今日要和满洲兵决一死战,这一仗由霍青桐姑娘发施号令。”众战士举起马刀,高声叫道:“愿真神护佑翠羽黄衫,愿真神领着咱们得到胜利。”霍青桐把令旗一展,说道:“好,现下散队,大家回营休息。”各队长率领众人散了。木卓伦错愕异常,说不出话来。回入帐内,心砚扑地跪下,不住向霍青桐磕头,哭道:“姑娘,你如不发兵去救,我家公子可活不成啦。”霍青桐道:“你起来,我又没说不去救。”心砚哭道:“公子他们只有九人,当中姑娘的妹子是不会武的。敌兵却有几千。救兵迟到一步,公子他们就……就……”霍青桐道:“清兵的铁甲军有没有冲锋?”心砚道:“还没有。只怕这时候也已冲了。他们穿了铁甲,箭射不进,那怎挡得住……”越想越怕,放声大哭。霍青桐皱眉不语。木卓伦见心砚哭得悲痛,心想:“他年纪虽小,对主人却十分忠义。我们若不去救,如何对得起人?”在帐中踱来踱去,彷徨无策。霍青桐道:“爹,你不见捉黄狼用的机关?铁钩上钩块羊肉,黄狼咬住肉一拖,引动机关,登时把狼拿住。兆惠想让咱们做狼,妹子就是那块羊肉了。沙漠之中,无险可守,红花会的人再英雄,单凭八人,决计挡不住四五千人马。那定是兆惠故意不叫猛攻。”木卓伦点头说是。霍青桐又道:“这小管家说,清兵铁甲军没出动,可到哪里去啦?”蹲下地来,用令旗旗杆在地下画个小圈,道:“这是羊肉。”在圈旁画了两道粗线,说道:“这是铁甲军,那便是机关了。咱们从这里去救,他铁甲军两面夹击,咱们还有命么?”木卓伦回头望着心砚,无话可说。霍青桐道:“清兵是故意放这小管家出来求救,否则他孤身一人,从四五千军马中冲杀出来,谈何容易?”木卓伦道:“你说兆惠要咱们上当,那么咱们从他队伍侧面进攻,打他个措手不及。”霍青桐道:“他们有四万多兵,咱们却只一万五千,正面开仗一定吃亏。”
  木卓伦大叫:“依你说,你妹子和那些朋友是死定了?我舍不下你妹子,也决不能让红花会的朋友们遇难。我只带五百人去,救得出是真神保佑,教不出就和他们一块儿死。”霍青桐沉吟不语。
  心砚见霍青桐执意不肯发兵,急得又跪下磕头,哭道:“我们公子有甚么地方对不起姑娘,请你大量包容,等救他出来之后,小人一定求公子给姑娘赔礼。姑娘救他性命,我们不会不感激姑娘的恩德。”霍青桐听了这几句话,知心砚已有疑她之意,秀眉一竖,怒道:“你别不清不楚的瞎说。”心砚一楞,跳起身来,说道:“姑娘这么狠心。我去和公子死在一块。”哭着骑上白马,奔驰而去。
  木卓伦大声道:“如不发兵,连这小孩子都不如了。就是刀山油锅,今日也要去走一遭。为义而死,魂归天国!”越说越是激昂。霍青桐道:“爹,汉人有一部故事书,叫做《三国演义》。我师父曾给我讲过不少书中用计谋打胜仗的故事,那些计策可真妙极了。那部书中说道,将在谋而不在勇。咱们兵少,也只有出奇,方能制胜。兆惠既有毒计,咱们便将计就计,狠狠的打上一仗。”木卓伦将信将疑,道:“当真?”霍青桐颤声道:“爹,难道你也疑心我?”木卓伦见她双目含泪,脸色苍白,心中不忍,说道:“好吧,由得你。那你就立刻发兵救人。”霍青桐又想了一会,对亲兵道:“击鼓升帐。”鼓声响起,各队队长走进帐来。霍青桐居中坐下,木卓伦和霍阿伊坐在一边。这时帐外雪更下得大了,地下已积雪数寸。木卓伦想到小女儿被困沙漠,再加上这般大雪,不饿死也要冻死,心下甚是惶急。霍青桐手执令箭,说道:“青旗第一队队长,你率领本队人马,在戈壁大泥淖西首如此如此,青旗第二、三、四、五、六各队队长,你们率领人马,召集牧民、农民,在大泥淖旁如此如此。”六队青旗兵队长接奉号令,各率一千人去了。木卓伦见女儿把本部精锐之师派出去构筑工事,却不去救人,颇感不满。霍青桐又道:“白旗第一、二、三队三位队长,你们在叶尔羌城中和黑水河两岸如此如此。黑旗第一队队长,哈萨克队队长,你们两队在黑水河旁的山上如此如此。蒙古队队长,你们这队驻扎在英奇盘山顶,如此如此。”各队队长接令去了。此役清兵西侵,不但回人遭害,天山北路的哈萨克部、蒙古部也大受池鱼之殃,因此不少部落和回人联手抗敌。霍青桐道:“爹爹,你任东路青旗军总指挥。哥哥,你任西路白旗、黑旗、哈萨克、蒙古各队人马总指挥。我率领黑旗第二队居中策应。这一仗的方略是这样……”正要详加解释,木卓伦跳起身来,叫道:“谁去救人?”
  霍青桐道:“黑旗第三队队长,你率队从东首冲入救人。黑旗第四队队长,你率队从西首冲入救人。遇到清兵时如此如此。你们两队和青旗军调换马匹,要骑最好的良马,不许有一匹马是次等的。”黑旗军两名队长接令去了。木卓伦叫道:“你把一万三千名精兵全都调去干不急之务,却派两千老兵小兵去救人,这是甚么用心?”原来回人中青旗白旗两军最精,黑旗军远为不及,黑旗第三、第四两队由老年及未成丁少年组成,尤为疲弱,平时只做哨岗、运输之事,极少上阵。霍阿伊对妹子素来敬服,这时心中也充满怀疑。霍青桐道:“我的计策是……”木卓伦怒火冲天,叫道:“我再不信你的话啦!你,你喜欢陈公子,他却喜欢了你妹子,因此你要让他们两人都死。你……你好狠心!”霍青桐气得手足冰冷,险些晕厥。木卓伦气头上不加思索,话一出口,便觉说得太重,呆了一呆,翻身上马,叫道:“我去和喀丝丽死在一起!”长刀一挥,叫道:“黑旗第三、第四队,跟我来!”两队老少战士刚掉换了良马,跟随族长,在风雪中向大漠驰去。霍阿伊见妹子形容委顿,说道:“妹妹,爹爹心中乱啦,自己都不知道说甚么,你别放在心上。”霍青桐右手按住心口,额头渗出冷汗,隔了一会,道:“我去接应爹爹。”霍阿伊道:“瞧你累得这样子,你息着。我去接应爹爹。”霍青桐道:“不,你指挥东路青旗各队,我去。”跨上战马,带领黑旗第二队奔了出去。这时回人大营只余下两三百名伤兵病兵,一万五千名战士空营而出。心砚心中气苦,骑了白马,哭哭啼啼的向陈家洛等被围处奔去。驰近敌军时,清兵居然并不出力阻拦,敷衍了事般的放了十几枝箭,羽箭飞来,都离得心砚远远的,少说也有丈余。他冲近土坑,章进欢呼大叫:“心砚回来了!”心砚一声不响,翻身下马,把白马牵入坑内,坐倒在地,放声大哭。周绮道:“别哭,别哭,怎么啦?”徐天宏叹道:“还有甚么可问的?霍青桐不肯发兵。”心砚哭道:“我跪下跟她磕头……苦苦哀求……她反而骂我……”说罢又哭。众人默然不语。
  香香公主问陈家洛这孩子为甚么哭。陈家洛不愿让她难受,说道:“他出去求救,走了半天,冲不出去。”香香公主掏出手帕,递了过去。心砚接过,正要去擦眼泪,忽觉手帕上一阵清香,便不敢用,伸衣袖擦去眼泪鼻涕,把手帕还了给她。徐天宏道:“咱们是冲不出去了。四哥,你说该怎么办?”文泰来听徐天宏忽然问他而不问陈家洛,微一沉吟,已知他用意,说道:“总舵主,你快和这位姑娘骑白马出去。”陈家洛讶道:“我们两人?”文泰来道:“正是,咱们一起出去是决计不能的了。你肩头担负着天大担子。不但红花会数万弟兄要你率领,汉家光复大业也落在你身上。”卫春华、余鱼同、周绮等都道:“只要你能出去,我们死也瞑目。”陈家洛道:“你们死了,我岂能一人偷生?”徐天宏道:“总舵主,时机紧迫。你若不走,我们可要用强了。”
  陈家洛顿了一顿,说道:“好。”把白马牵出坑外,向众人一拱手,把香香公主扶了出去。文泰来等均知这番是生离死别,都十分难过,骆冰已流下泪来。陈家洛却若无其事的和香香公主上马而去。众人心头沉郁,又担心陈家洛不能冲出重围。文泰来豪迈如昔,大声道:“咱们这里连总舵主和那位回人姑娘,不过十个人,现今已杀了七八十名敌兵。各位兄弟,咱们要杀满多少人才肯死?”骆冰道:“至少再杀一百名。”周绮道:“这些满清兵坏死啦,咱们杀足三百名。”文泰来道:“好,大家数着。”章进道:“凑足五百名!”
  卫春华在上守望,回过头来叫道:“咱们这里还有八人。红花会的英雄好汉要以一当百,瞧着!”这时正有三名清兵在雪地中慢慢爬过来,卫春华扯起长弓,连珠箭箭无虚发。只听心砚数道:“一、二、三!好!九爷,好极啦。”余鱼同兴致也提了起来,叫道:“就是这样,要咱们死,可不大容易,总得杀满八百人。”徐天宏笑道:“这越来越不容易啦。要是杀不足数,咱们岂不是死不瞑目?”骆冰笑道:“那只好请五哥、六哥慢一点驾到。”众人都大笑起来。要知常赫志、常伯志绰号黑无常、白无常,人死时由无常鬼拘魂。群雄死意既决,反而兴高采烈。心砚本来甚是害怕,见大家如此,也强自壮胆,心想:“公子是英雄豪杰,我可不能辱没了他。”章进哈哈傻笑,颠来倒去的大叫:“老爷今日要归天,先杀鞑子八百人!”
  忽听得卫春华喝问:“谁?”只听陈家洛笑道:“干么不杀足一千人?”卫春华叫道:“啊,总舵主,怎么你回来啦?”陈家洛纵身入坑,笑道:“我把她送走,自然回来啦。当年刘关张说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们义垂千古,到头来却还是做不到。咱们兄弟姊妹九人,今日却做到啦。”众人见他如此,知道再也劝他不回,齐声大叫:“好,咱们同年同月同日死。”陈家洛道:“心砚,好兄弟,你别再叫我少爷了。你做咱们的十五弟吧!”众人都说:“不错,不错。”心砚大是感动,哭了起来。这时坑中雪又积起数寸,众人一面把雪抄出去,一面闲谈。徐天宏笑道:“这时如有一坛老酒,可有多好。”周绮瞪了他一眼道:“又来逗我啦!”众人笑了起来。余鱼同呆了一阵,忽道:“四哥,我有一件事很对你不起。我可不能藏在心里死去。”文泰来一怔,道:“甚么?”余鱼同于是把自己如何对骆冰痴心、如何在铁胆庄外调戏她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了,最后说道:“我丧心病狂,早就该死了,却又不死,心中老大不安,只得做了和尚。四哥,你能原谅我吗?”文泰来哈哈大笑,说道:“十四弟,你道我以往不知么?可是我待你曾有甚么丝毫异样?你四嫂从来没提过一字,但我自然看得出来。我知你年轻人一时胡涂,向来不当它一回事,早就原谅了你,又何必要你今日再来求我?”余鱼同又是惭愧,又是感激。骆冰笑道:“十四弟,这事早过去啦,何必再提?可是有一件事我却很不乐意。”余鱼同一怔,道:“怎……怎样?”骆冰道:“你是大和尚,归天之后,我佛如来接引你去西方极乐世界。我们八人却给五哥、六哥拘去阴曹地府。这一来,岂不是违了当年咱们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誓言?”众人越听越是好笑。余鱼同把身上僧袍一扯,笑道:“反正我今天已杀人破戒,我佛慈悲,弟子今日决意还俗。与众位哥哥姊姊同赴地狱,胜于一人独登极乐!”群雄拍手叫好。
  轰笑声中,上面卫春华与心砚叫了起来。众人齐上坑边,预备迎敌。月光冷冷,雪花飞舞之中,只见一个白衣人手牵白马,缓缓走来。这时遍地琼瑶,这白衣人踏雪而来,真如仙子下凡一般,正是香香公主。陈家洛吃了一惊,纵出沙坑,迎了上去。香香公主道:“你怎么撇下我一人?”陈家洛顿足道:“我叫你逃回去啊,在这里有死无生。”香香公主流下泪来,道:“你死了,我还活得成么?难道你……你不知道我的心?”陈家洛呆了半晌,道:“好,咱们回去。”拉了她手,回入坑中。周绮叹道:“总舵主,本来我还有些怪你心志不坚,其实当真是我错了。”陈家洛道:“怎么?”周绮道:“想不到这小姑娘对你竟如此情义深重。别说她似仙女一般,就算丑得像母夜叉,只要有这样的心,我也爱她。”
  陈家洛一笑,心想今日良友爱侣同在一起,虽死无憾。骆冰对周绮道:“怪不得你这般爱七哥,原来他心好。”周绮道:“不是么?他人虽鬼灵精,心肠却是很好的。”徐天宏得爱妻当众称赞,心中乐意之极。
  香香公主对陈家洛道:“我唱个故事给大家听。”陈家洛拍手叫好。香香公主柔声唱了起来:“孔雀河畔铁门关,两岸垂柳拂水面,高山岭上一个坟哟,葬着塔依尔与柔和娜。”她唱一段,陈家洛低声翻译一段。
  她唱的是回族的一个传说。古焉耆王国公主柔和娜,和首相之子塔依尔从小相恋。后来首相因直谏而被国王处死,国王不许女儿再和塔依尔相好,要把她嫁给奸臣的儿子黑英雄,把塔依尔关入箱中,顺着孔雀河水放逐出境。恰好库车国公主正在游水,救起了他。库车国老国王见他英俊能干,想招他做驸马,并让他继承王位。塔依尔却说:“陛下的财富和王位,再加上美丽的公主,也不能令我负了柔和娜的深情。”坚不接纳老国王的美意,后来便偷偷回国。这时柔和娜因怀念情人而生了病,国王假造了塔依尔的书信来安慰她。等她病好,国王又强迫她嫁给黑英雄。她含着眼泪,打开百姓送来给她道贺的一只礼物箱子时,塔依尔从箱中跳了出来。
  便在这时,黑英雄闯了进来,跟塔依尔搏斗,被塔依尔杀死。国王下令将塔依尔处绞。公主向父王苦苦求情,也被愤怒的父王扼死。众百姓抬了这对恋人的尸身,唱着挽歌,走上高山给他们举行葬礼。当她唱到曼长凄切的挽歌时,骆冰和周绮虽不懂词义,也不禁泪水盈眶。众人沉默良久,想着这对古代恋人不幸的命运。忽然卫春华在上面哈哈大笑,叫道:“快来瞧!”大家爬到坑边,只见六七名清兵呜呜乱叫,动弹不得。原来他们爬过来偷袭,卫春华早看到了,想等他们爬近些再发箭,那知他们听到香香公主的歌声,心神俱醉,伏在雪地里静听。酷寒之中,只过得片刻,身上积雪便都结成了冰,等到歌声停止,想再爬动时,冰块已将他们全身牢牢胶住,再也挣不脱了。大雪不断落下,随落随冻,不多时,将这几名清兵埋葬在冰雪之中。群雄这时也冷得抵受不住,心砚捡了一大批箭枝来,在坑中点火取暖。第三日天明,大雪仍下个不停。徐天宏道:“大家上去,只怕清兵马上就要进攻。”除香香公主外,众人都弯弓搭箭守在坑边。这时天色大亮,清兵却只是疏疏落落的射些冷箭,并不集队来攻。徐天宏大惑不解,忽地想起一事,忙问心砚:“霍青桐姑娘问你些甚么话?”心砚道:“她问我围困咱们的清兵有多少人,又问铁甲军有没冲锋。”徐天宏大喜,叫道:“咱们有救了,有救了!”众人瞪眼望着他。
  徐天宏道:“我真胡涂,疑心霍青桐姑娘,真是以小人之心度人了。她可比我精明得多。”周绮道:“怎么?”徐天宏道:“清兵的铁甲军一冲过来,咱们还有命么?”周绮道:“咦,也真奇怪。”徐天宏道:“他们就算没铁甲军,周围这几千人一起冲锋,咱们八九个人怎挡得住?数千人马也不用动手,只须排了队挤将过来,也把咱们踏成了肉泥。再说,他们一直没当真向咱们射箭,只是装个样子。”众人都说确是如此,这次清兵可客气得很,手下留情。
  陈家洛登时恍然,叫道:“是了,是了。他们故意不冲,要引回人救兵过来,可是霍青桐姑娘料到了,不肯上当。”章进道:“她不上当,咱们可糟啦。”陈家洛道:“不会糟,她一定另有法子。”周绮笑道:“是么?我本来不信她会这么坏。”众人登时精神大振。留下余鱼同与心砚守望,余人回入坑中休息。
或许您还会喜欢:
剑毒梅香
作者:古龙
章节:50 人气:2
摘要:梅占春先,凌寒早放,与松竹为三友,傲冰雪而独艳。时当早春,昆明城外,五华山里,雪深梅开,浑苔缀玉,霏雪霭霭,虽仍严飙如故,但梅香沁心,令人心脾神骨皆清。后山深处,直壁连云,皑皑白雪之上,缀以老梅多本,皆似百年之物,虬枝如铁,暗香浮影,真不知天地间何来此仙境。暮色四合,朦胧中景物更见胜绝,忽地梅阴深处,长长传来一声叹息,缓缓踱出一位儒服方巾的文士,亦不知从何处来。 [点击阅读]
边城刀声
作者:古龙
章节:41 人气:2
摘要:“边城在哪里?”“在天涯。”“天涯远不远?”“不远,人已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呢?” [点击阅读]
剑气书香
作者:古龙
章节:10 人气:2
摘要:已经是三月了。但是在北京,你仍然丝毫也闻不出一些春天的气息,刚刚解冻的泥土,被昨夜迟来的风雪一盖,使你走上去的时候,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再加上些断落在地下的枯枝,更变成行路者的一种痛苦了。这是一座并不算太小的院子,绕过上面盖满了的青苔,而青苔上又盖着些积雪的假山,有一道朱红的门,虽然门上那曾经是灿耀的油漆,已不再灿耀,甚至还有些剥落了,但是这院子、这门,仍然给人们一种富丽的印象。 [点击阅读]
鸳鸯刀
作者:金庸
章节:7 人气:2
摘要:一四个劲装结束的汉子并肩而立,拦在当路!若是黑道上山寨的强人,不会只有四个,莫非在这黑沉沉的松林之中,暗中还埋伏下大批人手?如是剪径的小贼,见了这么声势浩大的镖队,远避之唯恐不及,哪敢这般大模大样的拦路挡道?难到竟是武林高手,冲著自己而来?凝神打量四人:最左一人短小精悍,下巴尖削,手中拿著一对峨眉钢刺。 [点击阅读]
《桃花传奇》
作者:古龙
章节:14 人气:2
摘要:"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这是句俗话,也是句老话,但又俗又老的话,通常都是很有道理的话。否则这些活也就不会留传得这么老,这么俗了。尤其是在几乎从未有过一日平静的江湖中,更是英雄辈出。动乱的时势是最容易造就英雄。各式各样的英雄,有好的英雄,有恶的英雄,有成名的英雄,也有无名的英雄,有成功的英雄,也有失败的英雄。 [点击阅读]
《蝙蝠传奇》
作者:古龙
章节:23 人气:2
摘要:武林七大剑派,唯有华山的掌门人是女子,华山自“南阳”徐淑真接掌华山以来,门户便为女子所掌持。此后山门下人材虽渐凋落,但却绝无败类,因为这些女掌门人都谨奉着徐淑真的遗训,择徒极严,宁缺毋滥。华山派最盛时门下弟子曾多达七百余人,但传至饮雨大师时,弟子只有七个了,饮雨大师择徒之严,自此天下皆知。 [点击阅读]
剑客行
作者:古龙
章节:60 人气:2
摘要:这条路笔直地伸到这里来,又形成一个弯曲,弯曲的地方是一片长得颇为浓密的树林子路,路就从这树林子里穿出去。虽然已近黄昏,但六月骄阳的余威仍在,热得叫人难耐。一丝风声也没有,穹苍就像是一块宝石,湛蓝的没有丝毫杂色,阳光从西边射下来,照在路上,照在树梢,却照不进树林子。路上,本没有什么行人,但此刻远处突地尘头大起,奔雷似地驰来几匹健马,到了这树林子前面一打盘旋,竟然全都停住了。 [点击阅读]
月异星邪
作者:古龙
章节:17 人气:2
摘要:月华清美,碧空澄霁。皖南黄山,始信峰下的山崖巨石,被月色所洗,远远望去,直如青玉。草色如花,花色如琼,正是造物者灵秀的胜境。秋意虽已侵人,但晚风中仍无凛冽的寒气。山坡下陡然踱上一条人影,羽衣星冠,丰神冲夷,目光四周一转,忽地回首笑道:“孩子们,江南水秀山青,现在你们可知道了吧?若不是为师带你们离开捆柱一样的家,恐怕你们一辈子也无法领略这些仙境。”话声虽清朗,但细细听来,其中却有一种令人悚栗的寒意。 [点击阅读]
湘妃剑
作者:古龙
章节:44 人气:2
摘要:万流归宗暮色苍茫──落日的余晖,将天边映影得多彩而绚丽,无人的山道上,潇洒而挺秀的骑士,也被这秋日的晚霞,映影得更潇洒而挺秀了。没有炊烟,因为这里并没有依着山麓而结庐的人家,大地是寂静的,甚至还有些沉重的意味。 [点击阅读]
《新月传奇》
作者:古龙
章节:13 人气:2
摘要:夜,春夜,江南的春雨密如离愁。春仍早,夜色却已很深了,远在异乡的离人也许还在残更中怀念着这千条万缕永远剪不断的雨丝,城里的人都已梦入了异乡,只有一条泥泞满途的窄巷里,居然还有一盏昏灯未灭。一盏已经被烟火熏黄了的风灯,挑在一个简陋的竹棚下,照亮了一个小小的面摊,几张歪斜的桌椅和两个愁苦的人。这么样一个凄凉的雨夜,这么样一条幽僻的小巷,还有谁会来照顾他们的生意?卖面的夫妇两个人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点击阅读]
大旗英雄传
作者:古龙
章节:47 人气:2
摘要:——我为何改写《铁血大旗》一人都是会变的,随着环境和年龄而改变,不但情绪、思想、情感会变,甚至连容貌、形态、身材都会变。作家也是人,作家也会变,作家写出来的作品当然更会变。每一位作家在他漫长艰苦的写作过程中,都会在几段时期中有显著的改变。在这段过程中,早期的作品通常都比较富于幻想和冲劲,等到他思虑渐渐缜密成熟,下笔渐渐小心慎重时,他早期那股幻想和冲动也许已渐渐消失了。 [点击阅读]
彩环曲
作者:古龙
章节:12 人气:2
摘要:浓云如墨,蛰雷鸣然。暴雨前的狂风,吹得漫山遍野的草木,簌簌作响,虽不是盛夏,但这沂山山麓的郊野,此刻却有如晚秋般萧索。一声霹雳打下,倾盆大雨立刻滂沱而落,豆大的雨点,击在林木上,但闻遍野俱是雷鸣鼓击之声,雷光再次一闪,一群健马,冒雨奔来,暴雨落下虽才片刻,但马上的骑士,却已衣履尽湿了。当头驰来的两骑,在这种暴雨下,马上的骑士,仍然端坐如山,胯下的马,也是关内并不多见的良驹,四蹄翻飞处,其疾如箭。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