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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精品h文合集 - 正文 静静的辽河(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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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一家小饭馆。”
  “好哇,大舅,可是,”我瞟了一眼大舅现在牛棚般的住处:“大舅,大表
  哥他们给你盖的房子呢,还有饭店呢,咋又让你弄没了?”
  “唉!”大舅又吞下一口白酒:“唉,我就这命啦,房子是盖好啦,可是,
  给儿子娶媳妇没钱,再说了,这些年来,我欠了一屁股的债,没办法,我干脆把
  房子卖了,给儿子娶了媳妇,剩下的还了债,这就算完事啦!饭店也不景气,大
  家都说我埋汰,没谁来吃饭!后来,饭店也让我给卖了,没几年功夫,这点钱,
  又花光啦!”
  “那,还怎么啊?”我摊开双手:“以后,怎么办啊?”
  “哼,找政府啊,找你大表哥啊!”大舅理直气壮地答道:“房子弄没了,
  一家人没地方住了,我又找到你大表哥,从他那里熊来点钱,就在大地上,压了
  一间小草房!”
  “可是,”望着窗外的绿色,我喃喃道:“大舅,这是耕地啊,你在耕地上
  盖房子,镇政府能让么?”
  “豁,”大舅瞪着积满粘液的眼睛:“不让,凭什么不让,镇上的土地,兴
  你大表哥他们随便出卖,我占一块压间草房,就不行么?总不能让我一家人蹲露
  天地去吧?哼,哼,我就盖了,咋地吧,哼,直到现在,还没人来管呐!啊,”
  大舅手指着窗外,幸福地说道:“大外甥,你看看吧,这景色,多好哇,简
  直就是世外桃源啊,我这房子虽然破点,可也算是一座别墅啊,四周都是绿葱葱
  的庄稼,把这房子围得严严实实,风一刮,传来一股股清香味,让我心胸开阔。
  没有米了,就钻到大地里,掰几穗苞米,煮上,那才好吃呢,还有毛豆,那绝对
  是下酒的好菜啊,白菜、大葱、萝卜什么都有,想吃什么就摘什么,没人管我,
  大家伙都知道我穷,吃点就吃点呗。”
  “嘿嘿,”我打趣道:“大舅,你过的简直是神仙生活哦,嘿嘿!”
  “唉,”大舅脏嘴一咧:“大外甥呀,这夏天的时候,什么都好说,吃饭、
  吃菜,都不成问题,可是,一到了冬天就难熬喽,没吃、没喝、没烧,怎么办?
  他妈的,还得找政府,找你大表哥啊!开始,我软磨硬泡,每次都不空手而归,
  这日子,也算过得去了。但是,时间长了,把你大表哥弄烦了,也磨皮了,他说
  什么也不肯出血了!他妈的,你不出血,老子就好好地寒碜寒碜你!于是,我就
  弄来一面破铜锣,站在镇政府的门前,哈,……”
  说着,说着,大舅兴奋难当地抬起双臂,像模像样地笔划起来:“当当当,
  当当当,当当当,社员同志们,……”
  “得,得,得,”我哭笑不得地按下大舅的手臂:“大舅啊,以后,可别扯
  这个啦,对你,对大表哥,都不好啊,管咋地,咱们多少多少还沾点亲戚呐!”
  “可是,”大舅若有所思地嘀咕道:“大舅的生活一点也没有着落啊,怎么
  办啊,大外甥,一家人都等着饿死么?不行,我还得找政府、找你大表哥啊!”
  “大舅,”听到大舅的话,我焦急万分:“怎么,大舅,你还想到镇政府门
  前,去敲锣骂人啊!”
  “不,小力子,”大舅摇摇乱蓬蓬的脑袋:“大舅这回不敲锣啦,也不骂人
  啦,大舅不闹了,再闹,还得蹲拘留哇!大外甥,这一次,大舅将采用和平的方
  式!”
  “嘿嘿!什么和平方式啊?”
  “大外甥,你看!”大舅的脸上绽开无比得意地笑容,将一迭崭新的报纸,
  递到我的手上:“这张报纸,是我从拘留所回家的路上拣到的,是一个卖报纸的
  老太太不小心掉在地上的,我闲着没事就翻了翻,无意之中,看到中央有这样一
  条规定,呶,”大舅手指着报纸头版最为显眼的地方:“大外甥,你看,”
  “哦,哦,”在大舅的指点之下,我默默地阅读起来,而大舅,则按奈不住
  兴奋的心情,嘿嘿地冷笑道:“哼哼,大外甥,大舅又来买卖啦!”
  ……
  (一百五十七)
  在奶奶八十高寿的前夜,爸爸专程飞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一看见如父的亲
  哥哥,老姑像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一头扑进爸爸宽大的胸怀里,满腹委屈地纵
  声大哭起来:“哥——哥,咦——,咦——,咦——,”
  “老菊子,唉,”爸爸慈祥地抚摸着老姑的秀发,俨然父亲般地感叹道:
  “唉,都是我这个混小子,可把我老妹子给害苦喽,唉,这可怎么办,老菊子,
  差不多少,你也应该找个人啦!”
  “不,”老姑抬起挂满泪痕的面庞,坚定地摇晃着脑袋:“不,哥,除了小
  力子,我,谁也不跟!”
  “这,”爸爸苦涩地咧了咧嘴:“这,老妹子,你和小力子那是不可能的
  啊!”
  “哼,”奶奶全然改变了态度:“可不能这么说,大小子,为什么不可能?
  既然已经这样了,就成全他们吧,大小子啊,”奶奶拉着爸爸的手臂:“小力子
  可不混啊,你别总拿旧眼光来看人,小力子给咱们张家置下这么大一片土地,咱
  们张家真是前世积了阴德啊!”
  “妈,”爸爸转向奶奶:“这,能行么?简直是胡闹啊!”
  “怎么就不能行,”当年嚷嚷着要把我和老姑扔进辽河里喂鱼的二叔,也绝
  然转变过来,他那黝黑干瘪的面庞上,挂着一副极不相配的近视眼镜,被劣质烟
  草薰灼得又枯又黄的手掌捧着一本厚重的卦书,像模像样地翻查着:“嗯,哥,
  我已经查过他们姑侄俩的生辰八字了,哦,他们俩很合啊,卦书上说,这可能是
  上辈结下的缘份呐!”
  因当兵而丢掉正式工作的二叔,因没有三叔的好运气,更主要的,是没有三
  叔空前巨大的能量,至今也未恢复工作,为了糊口养家,只好半路出家地研究起
  风水、相术来。瞅着二叔那极为认真的样子,我心中暗暗发笑:呵呵,姑侄畸
  恋,也能在卦书上找到名正言顺的籍口,中华文化真是博大宽宏啊!
  “这简直是胡闹,”妈妈一脸不悦地从旁嘀咕道,非常势利的妈妈,希望尽
  快卖掉土地,携巨款,带着无比珍爱的儿子,离开故乡、离开奶奶、离开老姑。
  然后,让自己的宝贝儿子与红色贵族——范晶,结为百年之好!
  为了出卖土地,早已将诱人的巨款弄到手,妈妈与奶奶屡次争吵,彼此间,
  互不妥协,视若仇敌。但是,奶奶的威力是如此的巨大,并且有众多的支持者,
  妈妈势单利孤,我的态度又是极其的暧昧,左右环顾,一会站在妈妈这边,一会
  又让奶奶拢笼过去。因此,孤军作战的妈妈,始终没有达到战略目的。
  “哼,”每次争吵,妈妈都被奶奶骂得狗血喷头,狼狈不堪地逃之夭夭,却
  又永远也不甘心失败,背里地咬牙切齿地咒骂着:“哼,这个老不死的东西,我
  儿子的土地,你有什么权利不让卖?我儿子的东西,你凭什么护在手里?哼,你
  就横着吧、护着吧,我看你还能活几天,等你死了,我还是得卖!”
  “得啦,得啦,”爸爸推开二叔手中的卦书:“老菊子和小力子的事,以后
  再慢慢研究吧,现在,咱们得核计、核计妈妈的八十大寿,应该怎么办!”
  “嗨,”奶奶闻言,冷冷地挥挥手:“办什么办,我眼瞅着要死的人啦,”
  奶奶永远都是明智的,知道自己已尽古稀之年,所剩时日不多:“还办什么大
  寿、小寿的,大小子,”奶奶突然拽住爸爸的手掌,乞求般地对爸爸说道:“大
  小子呀,如果你真有这份孝心,等妈妈死的时候,一定要把妈妈发送好,”
  话未说完,奶奶已经不可控制地涌出数滴无限感伤的老泪,望着奶奶那苦楚
  的、苍老的面庞,我心头好生酸涩。每当奶奶与妈妈争吵时,一挨看到奶奶这份
  表情,我便再也不敢坚持出卖土地了,而是无原则地、无条件地倒向奶奶的一
  边。为此,妈妈耿耿于怀。
  “儿子,”事后,妈妈气吁吁地训斥我道:“你咋不听妈妈的话啊,妈妈是
  怎么嘱咐你的,你忘了?儿子,你就甘心情愿地守在这个小地方?你不要深圳的
  户口和工作啦,你不要深圳的房子啦,你不要范晶啦,范晶,那是个多么好的姑
  娘啊,人家年轻漂亮,那皮肤,那身板!咂咂,都是没得说啊,百里挑一,不,
  千里挑一啊。并且,人家范晶,要钱有钱;要房有钱;要地位有地位;要文化有
  文化;要专长有专长!而你跟老姑,能有什么前途啊?”
  “妈—,”爸爸紧紧地按揉着奶奶干枯的手背,毫不犹豫地答道:“妈—,
  你老尽管放心吧,你百年之后,儿子一定按照咱们家乡最隆重的仪式,给妈妈举
  行一次规模最大的葬礼。”
  “大小子,”听到爸爸的话,奶奶顿时喜形于色,抹了抹酸涩的泪珠,兴奋
  地说道:“大儿子呀,发送妈妈,用不着你们这些做儿子的,花一分钱,妈妈有
  钱!并且,妈妈早就准备好了,呶,”说着,奶奶哗地从炕柜底下,抽出一只精
  美的小皮箱,只见奶奶啪地按开皮箱盖,皮箱里盛满了奶奶为自己的身后事而准
  备好的寿装等用品。
  一生操劳,一生节俭,一分钱能握出汗珠、一粒米饭不肯随意扬抛的奶奶,
  对自己百年以后的殡葬之事,却让我颇为不可思议地破费起来,并且,不是一般
  的破费:任何物品,都挑最上乘的、最昂贵的购买!
  奶奶的想法很简单,也很执着:人活在世上,就是受罪来的,世上的一切,
  尤如那飘浮不安的云朵,永无定数。而死亡,却是永恒的。所以,人活着,一切
  都可以马马虎虎,饿不死、冻不着,即可!而对于永恒的死亡,则万万敷衍不
  得。
  你看,奶奶嘻滋滋地翻弄着价格不菲的寿装等物品,尤如炫耀家珍般地向爸
  爸展示着:“呶,大小子,妈妈该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哦,对啦,”奶奶突
  然想起了什么,皱着眉头,挠了挠耳根:“哎呀,我差点忘了,我还缺少两枚铜
  钱!”
  “呵呵,奶奶,”望着奶奶那孩子般较真的样子,我笑呵呵地插言道:“奶
  奶,你别急,过几天,我去古玩店,给你买好多好多的古币回来!一定让奶奶够
  用,呵呵,”
  “去,”奶奶训斥道:“买那么多干么,奶奶只需要两个,大孙子,那玩意
  买多了,一点用处也没有,尽浪费钱,哦,”奶奶突然抬起头来:“大小子,妈
  妈现在就缺一口棺材了!”
  “妈,”爸爸拍着胸脯保证道:“妈,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给你买一口最好
  的棺材!”
  “大小子,妈妈要果松的!”
  “行,咱们就买果松的!”
  “大小子,你千万别可把妈妈给烧了呀,妈妈要跟你爹埋在一起!”
  提及爷爷,奶奶感慨万分:“唉,你那个爹呀,一辈子也没享到一天福,死
  了,连个像样的棺材都买不起,现在,你们都有钱了,我也有钱了,呶,”奶奶
  指着窗外道:“这院子,人家主动给价贰佰万,如果你爹在地下知道了,一定也
  得乐坏了,大小子,你爹活着没享到福,过几年,等我死的以后,趁着这机会,
  你们就重新给你爹换个棺材吧,也算对得起他。毕竟,你爹给你们留下这么大一
  个院子啊,唉,”
  “力,”老姑突然神秘兮兮地将我推进里间屋:“力啊,明天就是奶奶的八
  十大寿了,我哥和正几个弟弟商量着怎么办这个大寿。大侄啊,咱们应该做点什
  么,祝贺奶奶的大寿呐?”
  “这个,”老姑热切地盯视着我,那神情,与家庭主妇与丈夫商量处理某某
  事情,毫无二致,其实,老姑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之所以还要与我进行所谓的
  商量,完全出于一种“我已为人妇,凡事应该与当家的商量!”这种自我满足的
  心理,于是,我反问道:“姑姑,我什么也不懂,你是怎么想的就尽管说吧!”
  “力,”听到我权力下放般的话语,老姑顿然喜上眉梢,毫不客气地自作主
  张道:“大侄,明天早晨咱们去县里,给奶奶请一个戏班子,你看,怎么样?”
  “过大寿,唱大戏,行啊,我同意!”
  老姑的举措,在故乡小镇的确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效应,听到那耳熟能详的、
  独特的二人转旋律,人们从四面八方潮水般地涌进奶奶家祝寿的院子里:“啊,
  哈,快来看啊,老张家唱大戏喽!”
  “走呀,到老张家看二人转去啊!”
  “老张家可真有钱啊,给老太太过大寿,请来了县里的戏班子!”
  “……”
  望着台下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人群,老姑的脸上漫溢着无限的幸福之色,一
  颗虚荣心,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嘻嘻,”一男一女,两个极为默契的搭档,蹬蹬蹬地跳上木台,旋即便无
  所顾岂地卖弄起来,男角指着女角抹满脂粉的宽脸庞:“哎呀,这都徐娘半老的
  人啦,咋还像个二八佳人似的,刮这么厚的大白啊!”
  “哼,”女角显出怒色:“老么,我真的那么老么?”
  “真老,比我妈还要老!”
  “哼,我老,我比你妈你,小子,那,你敢叫我妈么?”
  “敢,”
  “叫,”
  “妈——”男角嗲声嗲气地叫嚷起来,引来台下一片低级的喝彩声:“哈,
  好,”
  “妈——,”男角一脸淫色地逼向女角:“妈——,我要吃咂!”
  “哇,”
  台下顿然喧沸起来,我恨恨地皱起了眉头:“这,都是些啥玩意啊,太低
  级,太下流了!”
  “喂——,喂——,喂——,”听到我的嘟哝声,老姑慌忙走向男、女角,
  和颜悦色地制止道:“喂,我说,今天是我妈八十大寿,这是一个很严肃的事
  情,你们可要收敛点,别弄得太粉喽!”
  “哎,”男、女角乖顺地应承道:“我们知道了,放心吧,我们会把握好
  的!”
  “哦——,”司仪走上台来,将男、女角哄下台去:“得,你们先歇会吧,
  等给老太君拜完寿,你们再接着演,再好好地研究吃咂的事情吧!”
  “哈哈哈,”台下哄堂大笑起来:“哈哈哈,真够粉的啊!”
  “哦,老张太太八十高龄,拜寿开始!”
  在司仪的安排之下,首先是爸爸和妈妈爬上木台,毕恭毕敬地走到奶奶的座
  位前,然后,双双跪下,在欢快的祝寿曲中,咕咚咕咚地给奶奶磕着响头;接下
  来,便是二叔、二婶;然后,是三叔、三婶;再然后,是老叔、老婶;大姑;二
  姑、二姑父,……
  “哦——,老太君的老姑娘,菊子,给妈妈拜寿喽!”
  “妈——,”衣着华丽、打扮入时的老姑,款款走到奶奶的座位前:“妈,
  老女儿,给你拜寿啦!”
  说完,老姑双膝一软,咕咚一声,跪倒在奶奶的脚前,缓缓地俯下身去,开
  始给奶奶磕头。站在台下等候给奶奶拜寿的我,特别注意到,爸爸以及其他的叔
  叔、姑姑们,均是夫妻双双,一同给奶奶拜寿,唯独老姑,只身一人,尴尬万分
  地跪在奶奶的脚下,喃喃地念叨着拜寿的话语。
  望着脚下孤苦伶仃的、轻盈的、瘦俏的老姑,原本喜笑颜开的奶奶,苍老的
  面庞意外地抽搐起来,继尔,昏花的老眼,涌出一滴伤心的酸泪,透过飘逸而来
  的乐曲声,我甚至听到了奶奶无奈的叹息声:“唉——,”
  当轮到孙子辈来给奶奶拜寿时,其场面更令奶奶窘迫不已,我,奶奶的长
  孙,而小石头,我与老姑不伦之爱的滑稽结晶,被不知个中缘由的司仪,极为荒
  唐地安排在一起,轮流去给奶奶拜寿,我一声声地唤着奶奶,而小石头,则甜甜
  地叫着姥姥!
  “唉——,咂咂,”我傻怔怔地跪在奶奶的脚下,又听到奶奶苦涩的叹息
  声:“唉——,”
  ……
  (一百五十八)
  爸爸荣归故里,童年时代那热闹、欢腾的场面再度重演,亲戚、邻里们每日
  邀请爸爸做客赴宴的酒席,一桌紧接着一桌,直喝得爸爸、妈妈手捂着消化不良

  的腑脏,叫苦不迭。而今天,爸爸则被大表哥诚惶诚恐地邀请进他那刚刚落成不
  久的,与三叔堪有一比的豪宅大院里。
  “哇,好棒哟,”望着大表哥宫殿般的豪宅,妈妈由衷地惊叹起来,那东北
  与广东杂交的、不伦不类的东北广东腔,久久地回荡在大客厅的天棚上,听得我
  浑身肉麻至极。仲秋虽然悄悄逝去,天气并不是特别的寒冷,而我却直打冷颤。
  “唔哇,”妈妈更加做作地惊呼起来:“好好漂亮的家具哟!”
  “妈妈,”我再也无法容忍妈妈的造作之态,不耐烦地掐拧妈妈一把:“妈
  妈,你能不能好好地说话!”
  “力哥,”装饰奢华、酒香飘逸的客厅里,表妹小蒿子擒着甜甜的微笑,轻
  盈地迎上前来,那光彩四射的窈窕身段,尤如不可抗拒的、性感超强的巨大黑
  洞,将我的视线全部吸纳进去!
  啊,表妹,阔别多载,当年娇羞、腼腆的清醇少女,已然出落为一个成熟
  的、健康的、充满活力的少妇。啊,表妹,她那童年时代就让我想入非非的身
  材,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镶着金丝花边的旗袍,散发着浓烈的脂粉之香。放眼望
  去,深蓝色的布料,丝毫也没有遮掩住表妹那茁壮的青春气息,而那鲜嫩的、极
  富肉感的肌肤,隔着厚重的布料,更是欲盖弥露。啊,表妹,好漂亮的、好性感
  的表妹!……
  “力,”
  我正色欲沉迷地呆望着眼前这位天仙般美丽的表妹,身后的老姑见状,酸溜
  溜地捅了捅我的肘部:“大侄,进屋坐啊!”
  “力哥,坐这,”大表哥夫妇领着爸爸和妈妈,逐个房间地视察着,表妹小
  蒿子则徘徊在我的身旁左右,殷勤地转来转去,一会沏茶,一会递烟,同时,一
  对含情脉脉的秀眼,神秘地与我瞟来荡去,我更是色火熊燃地与之挤眉弄眼。
  我与表妹这频频的、眉来眼去的勾当,当然逃不过老姑机灵的法眼,她一会
  拽扯着我的衣襟,一会又冷冷地瞟视着表妹,而小蒿子,看在眼里,却不以为
  然,索性更加大方地坐在我的身旁,我依然瞪着火辣辣的目光,自己都无法解释
  地问表妹道:“蒿子,你结婚了没有哇?”
  “没有!”小蒿子粉嫩的脸蛋,唰地红到了脖颈:“还,没,找不到合适
  的!”
  “呵呵,”我别有用心地讥讽道:“找不到合适的,蒿子,是不是你的眼眶
  太高了呀!”
  “力哥,”小蒿子厥起了小嘴:“不是人家眼眶高,只是,咱们镇上,没有
  一个像样的男人,哼,一个俗不可耐的样子,看了,都恶心!”
  “是啊,”老姑以挖苦的口吻道:“你有钱,谁能攀上你的高枝呀!”
  “钱,”小蒿子撇了撇嘴:“钱,算个什么啊,力哥,”小蒿子又转向我:
  “力哥,这些年来,钱,我是挣了不少,可是,却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快乐!我觉
  得,人一旦有了钱,与平日的朋友们,就产生了距离,彼此之间,生疏了!唉,
  钱,真不是好东西啊!”
  “哼,”望着小蒿子那孤傲的面庞,老姑扒着我的耳根嘀咕道:“哼,什么
  挣了不少钱,没有她哥,她,到哪挣钱去啊!”
  “是呀,是呀,”我表示赞同道:“的确如此,蒿子,金钱,真的能将儿时
  的友谊,拉开很大很大的一段距离,我,也有这种切身的感受,儿时,我们都在
  一起玩,除了几个溜溜,谁也不比谁多些什么。可是,长大了,成年了,我们儿
  时的光腚朋友,便以金钱划定地位和层次,有钱的人,聚在一堆,没钱的人,聚
  在另一堆。呵呵,物以类聚,人以钱分啊!”
  “力哥,我觉得,”小蒿子深有感触地说道:“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不是
  金钱,而是知识!”
  “呵呵,”我突然感觉到,自己与表妹,对人生,对生活,有着如此相同的
  看法,与表妹畅谈我感到很是投机,别有一番情趣:“蒿子,现在,你有钱了,
  说什么都有资格了,知识,当然是最宝贵的财富,可有时,一些学富五车,满腹
  经纶的人,却穷得三餐无继啊!”
  “不会吧,”小蒿子表示怀疑道:“那一定是他怀才不遇,”
  “蒿子呀,我虽然文化不高,也晓得知识是宝贵的,可是,没钱,是绝对不
  行的啊,我曾多次饱尝过缺钱的滋味,真不好受啊,有时,穷得连盒烟,都买不
  起!”
  “嘻嘻,力哥,你还会缺钱啊,你是咱们镇上有名的大地主啊,”说着,小
  蒿子兴奋地比划起来:“啊,多大的一片土地啊,如果再把前面的水塘填平喽,
  那,就更值钱啦!”
  “嗨,”一听到小池塘,我禁不住地皱起了眉头:“蒿子,我不想再填了,
  小池塘太可怜了,啊,以前的小池塘,多美啊,而今天,变成了臭水池!”
  “嘻嘻,力哥,”小蒿子淡然一笑:“你还是那么多愁善感的,嗔,一个小
  池塘,你也要记上一辈子,……”
  “啊,小池塘,”我感慨万分地嘀咕起来:“一看见小池塘,我就想起了童
  年,想起了过去的故乡,那,多美啊,充满了田园风光,漫步在小池塘边,满眼
  到处都是绿油油,让人诗性如泉涌哇!”
  “嘻嘻,”小蒿子娇嗔地凝视着我:“看来,力哥真的很怀念小池塘,没有
  了小池塘,力哥就没有了诗性,呵呵,力哥,如果你心痛小池塘,如果还想诗性
  大发,我倒有一个保全它的办法!”
  “什么办法?”听到小蒿子的话,我精神顿然为之大振,目光更加火辣地盯
  视着表妹,小蒿子不假思索地说道:“力哥,我让大哥把小池塘圈起来,对外,
  就说有人租赁了,养鱼了!”
  “真的,”我控制不住地握住小蒿子白嫩的细手:“真的?蒿子,这是真
  的?”
  “嘻嘻,”小蒿子难为情地抽出手来,撒娇般地撩了撩眼皮:“力哥,瞅把
  你乐的,多大一件事啊,过几天,我就让大哥,把小池塘圈起来,租给你!”小
  蒿子抬起另一只手,指着我的鼻子尖:“租给你,力哥,怎么样,这回,你放心
  了吧!”
  “谢谢,谢谢,谢谢表妹!”
  “力哥,来,”小蒿子呼地站起身来,将我拽到她的房间里,指着一台电脑
  问我道:“力哥,你会摆弄这玩意么?”
  “还行吧!”
  小蒿子打开电脑,并且连接到网络:“力哥,你看,看到人家往上贴文章,
  可是,我却什么也写不出来,唉,只怪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多念几天书呐!”
  “呵呵,”我指着荧屏道,跃跃欲试地推搡着小蒿子:“上啊,蒿子,参与
  啊,跟他们扯啊!”
  “可是,”小蒿子面露难色:“力哥,我不会啊,我什么也不懂,根本插不
  上嘴,只能看人家滔滔不绝,”
  “嗨,”我大大咧咧地说道:“什么懂不懂的,上啊,扯呀,他说东,你就
  讲西,他聊北,你就唠南,抬杠玩呗,”
  “哈哈,”小蒿子怔怔地望着我:“哦,较蛮劲、硬别啊,可是,那也得说
  到理上去啊,不然,瞎扯一气,不得让人家笑掉大牙!唉,力哥,所以,我还是
  那样地认为,知识是最宝贵的财富!尤其是到了网上!”说完,小蒿子啪地一
  声,若有所失地关掉了电脑:“咱文化浅,插不上言啊,力哥,”小蒿子有意转
  开了话题:“力哥,你说,现在,做点什么买卖,才能挣钱呐?”
  “呵呵,”我热切地盯视着小蒿子:“怎么,蒿子,办轧钢厂,这钱还不够
  你挣的啊,你,还想挣多少钱啊?”
  “力哥,”小蒿子坦诚地说道:“实话告诉你吧,小型轧钢厂,是高耗能、
  低效益的企业,是国家政策所不允许的,上级政府早已三令五申要取缔,只是,
  地方保护主义给罩着,如果没有我大哥,我的厂子,早就给关掉了。所以,力
  哥,我想改行,趁着轧钢厂暂时还能维持,把它卖掉,然后,用这钱,干别的,
  力哥,你给我出出主意,干点什么好呐?”
  “这个,”我挠着脑袋苦苦地思忖起来,小蒿子试探性地问道:“办渡假
  村?”
  “不,”我摇摇头,小蒿子继续问道:“办学校?”
  “不,”我突然想起了远在深圳的范晶,此刻,她正热切地等待着巨额资
  金,继续开拓她的事业,而我的土地,暂时又无法出卖,于是,我建议道:“蒿
  子,办医院!”
  “哦,办医院,”小蒿子惊奇地望着我:“办医院,能行么?力哥,”
  “哎——哟,大叔,”我正与小蒿子无拘无束地畅谈着,突然,客厅里嘈杂
  起来,透过叽叽喳喳的嚷嚷声,我听到大舅那略微沙哑的、嗡声嗡气地男低音:
  “哦,镇长大人,两溜溜棒上门拜谢来了!”
  “大叔,快请进,请坐这,”我循声走出屋门,只见破衣烂衫的大舅,拄着
  一根七扭八弯的手杖,嘀嘀咕咕,一瘸一拐地走进客厅,屁股蛋上的半截布丁,
  随风东摇西摆着。爸爸、妈妈的表情极为复杂,既惊讶,且冷漠,尤其是妈妈,
  一脸不屑地盯视着大舅:“哥,你,又来干么,在政府捣乱还嫌不够,又想闹腾
  到家里来喽!”
  “大舅母,别,别这样说,这事,我做得也不对,”大表哥极为尴尬地搀扶
  着大舅:“大叔哇,我不对,我错了!”
  “不,”大舅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无所谓地摆着手:“镇长大人,你做得
  对,你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我真得好好地感谢你啊!”
  “唉,”大表哥叹了口气:“大叔哇,我真是拿你没办法呀,你做得也太过
  火了,为了制止你的过激行为,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恶果,我不得不给县公安局打
  了电话!大叔,那天,你太激动,你还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吗?唉,大叔哇,
  现在,是改革开放的年代了,如果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就凭你那天的过激言
  词,完全可以把你打成反革命啊,大叔,我,也是为你好啊,否则,你没准会做
  出什么事情来,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喽!”
  “是呀,是呀,”大舅点点头:“我知道,我不冷静,我攻击政府、谩骂×
  ×党,我错了,我有罪,我蹲拘留,是自作自受,”
  “大叔啊,认识到错误,这很好,以后,可别再胡来喽!”
  “嗯,”大舅再次点点头,大表哥继续道:“我们都知道,你生活很困难,
  我们,会斟情考虑你的生活问题的,过几天,等你身体恢复好的时候,你就到镇
  政府去,我已经给你办好了困难补助,你只要带上手印,去领就行了!”
  “谢谢,谢谢,”大舅装出一幅老实巴交的憨态:“谢谢政府,谢谢镇长大
  人对我的照顾,今天我来,一来,是谢谢镇长大人,二来,是想弄点贷款!…”
  “什么,贷款?”大表哥立刻瞪大了眼睛:“大叔,困难补助,已经足够你
  一家人的生活啦,怎么,你又要贷什么款啊?没钱种地?哝,我给你,”说着,
  大表哥便爽快地掏出一迭钞票来,大舅连瞅都懒得瞅地推向一边:“镇长大人,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真要贷款,我有用处,并且,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国
  家,为了人民!……”
  “嗨呀,大叔啊,”大表哥哭笑不得地撇了撇嘴:“大叔啊,你是不是又喝
  了?”
  “没喝,”大舅认真地答道:“今天一口酒没喝!”
  “你,真的要贷款?”
  “当然,否则,我瘸腿叭叽地,跑到你这来干啥?”
  “大叔,你要贷多少啊?”
  “六十万?”
  “啥——!”
  ……
  (一百五十九)
  “哥,你又胡来了,”没容惊讶不已的大表哥说话,妈妈从旁抢白道:
  “哥,你又耍酒疯了,还贷款六十万呐,亏你说得出口,就你,哪个地方能值上
  六十万啊!”
  “呸,”大舅恶恨恨地瞪了妈妈一眼,呸的一声,往地板上吐出一口黄痰:
  “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二狼,我和镇长商量事,用不着你来管,你管我值不值六十
  万,我穷,我没钱,可是,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向你要过一分钱,我的事,你
  他妈的少管!你给我远点扇着,一边凉快去,镇长大人,”大舅将丝毫不念骨肉
  亲情的妈妈,无情地数落一番,待妈妈哑口无言地躲进里间屋去,大舅又转向大
  表哥:“镇长大人,我真要贷款六十万,我有用处!”
  “嗨嗨,”望着大舅那份一本正经的认真相,大表哥冷冷地笑了笑,索性双
  手一摊,尤如哄小孩子玩游戏般地问大舅道:“我说大叔哇,六十万,贷这么多
  款,你到底有什么用处哇?”
  “胡扯,”爸爸撇视一眼大舅,低声嘀咕一句,然后,尾随着妈妈,也走进
  里间去:“精——神——病!”
  “大舅,”我噙着不自然的微笑,走到大舅面前:“大舅,别胡来了,大表
  哥,待你不薄啊!”
  “小力子,”大舅拉住我的手,语气亲切地说道:“大外甥,大舅可是认真
  的啊,大舅并没有跟你大表哥有什么过不去的啊,我申请贷款,这,有什么不妥
  啊!”说着,大舅又转向大表哥道:“镇长大人,贷款六十万,我当然有用啦,
  我要买推土机,所以,贷款少了,能买得起么?嗯,”
  “你,呵呵,”大表哥一脸困惑地盯视着大舅:“我说大叔哇,你,买推土
  机,干什么用啊?”
  “干活啊,推土啊!”一边说着,大舅一边摆弄着双手,模仿着驾驶推土机
  的样子:“推土机还能干啥,就是推土呗!”
  “推什么土?”
  “开发区的土地啊!我要把开发区的,……”
  “什么,开发区的土地,你也敢动,大叔哇,”大表哥打断大舅的话,表情
  严肃地说道:“开发区的土地,已经用矿渣、沙石,平整得好好的,就等着外商
  来咱们这里投资建厂呐,你,推开发区的土地,这不是又要搞破坏吗?大叔,你
  知道么,平整开发区,花了多少钱么?”
  “哼,搞破坏?是有人搞破坏,可是,不是我,呶,”
  大舅将脏手伸进里怀,将出狱归来,在路途上无意中拣拾到的那迭报纸,啪
  的甩在茶几上:“呶,镇长大人,这上面印着中央的最新通知,你看看吧,好好
  地学习学习吧!”
  “哦,”大表哥瞟了一眼报纸,霎时,原来油光横溢、红晕映人的面庞,唰
  地蜡黄起来,同时,语气也缓和了许多:“这,这,这,”
  “呵呵,”望着大表哥那份窘态,大舅喜滋滋地耸了耸双肩,探出干枯的手
  掌,抓过茶几上的烟盒,拽出一根香烟,一边点吸着,一边得意洋洋地自言自语
  着:
  “嗳——,镇长大人啊,现在啊,已经是市场经济年代了,中央不是说了,
  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所以啊,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讲究经济效益啊,我贷
  款买推土机,当然要干点什么,总不能放在那里生锈哇,我这个人啊,做什么事
  情都讲究经济效益,我们是小本生意,跟你镇长大人可比不起啊,你镇长大人财
  大气粗,几百亩的耕地,可以放在那里不种,一闲就是好几年!……”
  “大叔,这,你,”大表哥放下报纸,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大叔,你就
  少说两句吧,咱们,好商量!”
  “呵呵,”大舅却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而是吐出一缕烟圈,继续念叨着:
  “镇长大人天天学习中央文件,时时刻刻同党中央保持高度的一致,思想觉悟可
  比咱们这些草民百姓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啊,不知道镇长大人学没学习过这份文
  件。呵呵,”
  大舅瞟了大表哥一眼:“镇长大人,看没看完啊,报纸上是怎么说的啊:
  唉,这几年啊,全国各地大搞、特搞什么他妈的经济开发区,一时间,真是遍地
  开花啊,到处都折腾得热火朝天的。你镇长大人当然也不能落后哇,咱们镇子,
  耕地本来就少得可怜,而你镇长大人却也像人家大城市似的,很像那么回事地把

  咱们镇上最好的一块耕地,给圈了起来,搞了一个所谓的经济开发区。啊……”
  大舅甩掉烟蒂,刁顽地瞅了我一眼,然后,仿佛着大表哥的样子,非常滑稽
  地连说带比划起来:“啊,小力子呀,当时的场面,你是没看到啊,哈,镇长大
  人亲自挂帅,兴师动众地拉来一车又一车的矿渣,把个好端端的耕地,楞给垫平
  了,末了,再用压路机,压、压、压。”
  大舅一边瞅着我,一边展开脏手,咬牙切齿地往沙发上按压着:“大外甥,
  就这样,压、压、压,嘿嘿,三压两压,这经济开发区啊,就大张旗鼓地鼓捣起
  来了,竣工典礼那天,你大表哥那个神气啊,……”讲着、讲着,大舅一把拽过
  报纸卷,习学着大表哥讲话的腔调:“×××镇经济开发区,竣工典礼,现在开
  始,进行大会第一项,燃放礼炮!……”
  “嗨嗨,”大表哥苦涩地劝阻道:“得,得,大叔哇,你就别耍活宝了!别
  寒碜你侄喽!”
  “哈哈,”大舅放下报纸,恶狠狠地盯视着大表哥道:“镇长大人,这经济
  开发区是让你忙三火四地搞起来了,可是,我的镇长大人呀,投资呐?外商呐?
  工厂呐?在哪呐,嘿嘿,没有吧?好几年就这么过去了,投资,却是一分钱也没
  看见;外商,连个影子也没有;工厂,一块砖也没动啊,呵呵,镇长大人,所有
  的这些,你是一样也没促成吧?”
  “这,这,”大表哥绝望地应承道:“大叔,我们不是正在努力工作么,我
  已经派出好几个工作组了,兵分四路,奔赴大江南北,正在全国各地,招商引资
  呐。过一个阶段,我把镇里的工作,料理料理,准备出一趟国,考察考察国外的
  情况!我,……”
  “嘿嘿,你可得了吧,考察,什么他妈的考察,依我看啊,你是借考察之名,
  用公款,出国旅游!”
  大舅抓过报纸,煞有介事地嘟哝着:“啊,这么好的耕地,一闲就是好几年
  啊,真是太可惜喽,这一年下来,得少打多少粮食啊。嗯,嗯,”
  大舅清了清嗓子,打着不很地道的官腔,冲我说道:“大外甥,针对这种不
  切合地方实际,盲目开发的、乱占耕地的情况,国家紧急下发了一份文件,呶,
  这不白纸黑字写着呐:因乱开发而闲置起来的土地,必须尽快复耕还田。否则,
  将予以严肃查处,……,哦,”
  念着念着,看到大表哥不再言语了,大舅放下报纸,乘胜追击般地问道:
  “咋的啦,镇长大人,你咋没声啦?怎么哑吧了?说啊,说话啊,镇长大人,把
  你当年在竣工典礼上讲话的派头,拿出来啊?嘿嘿,”
  “哼,大叔,”在大舅反复不停的追问下,大表哥气咻咻地嘟哝道:“你,
  你,你又来借机敲诈我了,是不是呀?哼,”
  大舅闻言,美滋滋地嘿嘿一笑:“嘿嘿,嘿嘿,啥,敲诈,镇长大人,我敲
  诈你什么了?我让你看看中央下发的文件,你就说我敲诈,你这个人,咋这么歪
  啊!”
  “哼,”大表哥卷起报纸:“大叔,中央的文件,我早就看过了,也学习过
  了,等你在报纸上看见的文件,早就晚三秋了,”
  “呵,”大舅顺茬接应道:“既然你早就看过了,也学习过了,那,为什么
  不执行啊?开发区的土地,为什么还闲置着,你这简直是渎职啊!”
  “这个吗,”大表哥耷拉着脑袋,尤如一个受审的犯人:“大叔,这个问
  题,当然要尽快予以解决!”
  “可是,你到是解决啊?”大舅摊开双手,活像个审判官。
  大表哥突然抬起头来,一脸恶气地瞪着大舅,气呼呼地吼叫起来:“哼,
  这,是镇政府的事情,与你什么关系啊,这,用得着你来操这份心么!”
  “哎,镇长大人,”大舅毫不相让地回敬道:“你这么说可就不对啦,为什
  么没有我的关系啊?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当
  然要为国分忧啦。”
  “哟,你可得了吧,少跟我来这套,”大表哥继续一脸恶气地瞪视着大舅。
  大舅看在眼里,无所谓地继续说嘀咕道:“镇长大人,你说要解决,可是,
  什么时候解决啊,哪年哪月才能解决呀!这么好的耕地,再闲置他个十年八年的
  呗,咱们国家人多地少,这可是咱们的国情啊,我深为国家的前途担忧,这耕地
  如果总是这么闲置下去,一年下来,得少收多少粮食啊。
  我想了很久了,镇政府财政有困难,我体谅政府的困难。开始,我想一筐一
  筐地把这些矿渣拣出去,可是又一算,这么多矿渣,我就是什么也不干,一天到
  晚不停地拣,一辈子也拣不完呀。我倒没什么,拣一辈子矿渣也可以,为国家做
  贡献嘛!可是,这地荒着多可惜呀!所以,我就想到贷款买推土机,这样,能快
  点呀!”
  “嘿嘿,”满屋子的人,均发出讥讽的笑声,看到大表哥又沉默不语了,大
  舅愈加兴奋起来:“呵呵,镇长大人,如果镇里财政确实有困难,我也不难为你
  了,明天,我去县里,如实地反映反映这个情况,看看上级领导是什么精神!”
  “哎——呀,”听到大舅这句话,大表哥活像被钢针狠狠地扎了一下,一屁
  股从沙发上跳将起来:“哎呀,大叔,你就别给我添乱了!大叔啊,咱们祖祖辈
  辈都生活在这个镇子里,如果从我舅舅那边论过来,咱们两家多多少少还沾刮点
  亲戚呢!大叔,你可不要抓住一点什么把柄,就跟我死缠没完啊。”
  “哼,”大舅平静地说道:“镇长大人,我可没有纠缠你,你也别跟我论什
  么亲戚里道的,咱们穷光蛋,跟你镇长大人,高攀不起啊!我这是秉公办事,如
  实向上级反映情况!”说完,大舅拽过手杖,吃力地站起身来,转身欲走。
  大表哥一把扯住大舅的破衣袖,没好气地说道:“大叔,拉倒吧,你可拉倒
  吧,你别卖关子啦,你的小九九,我比谁都清楚,今天,咱们闲话少扯,你就实
  话实说吧,你开个价,我得需要多少钱,才能堵住你这张嘴?”
  “呵呵,”大舅停下脚步:“镇长大人,既然你挑明了,那,我,也就不客
  气了,你知道,我这个人,从来不贪心,给几个喝酒钱就行!镇长大人,你就凭
  良心赏吧!”说着,大舅伸出干枯的脏手:“请镇长大人,赏穷光蛋几个喝酒钱
  吧?”
  “呶,”大表哥将一迭钞票,没好气地塞进大舅的手心里,大舅用手指轻轻
  地捻了捻,脸色一沉,啪地丢抛在地板上:“我说镇长大人呀,你哄小孩呢?你
  打发要饭的呢?是不是?”
  “那,”大表哥强忍着满腔的怒气,牙齿咬得嘎嘎直响:“那,你说呀,你
  要多少钱?”
  “五千!”
  “什——么?”大表哥差点没跳到天棚上去,对大舅的称谓,发生了质的改
  变:“两溜溜棒,你,可真好意思张嘴呀!”
  “那咋的!”大舅像个自由市场里,老道的小贩:“咋的,就这个价,”
  “咋的,太多啦,”大表哥嘴角微颤:“你要这么多钱,又没有收据,财会
  没法下帐!”
  “嘿嘿,”大舅淡然一笑:“财会没法下帐?真是开国际玩笑啊,五千块钱
  就下了不帐啦?那,你们用公款吃、喝、嫖、赌、旅游,就都能下帐啦,对
  不!”
  “小力,”大舅与大表哥这边正滑稽可笑地讨价还价着,三裤子突然风风火
  火地推门而入,上气不接下气地冲我嚷嚷道:“小力,不好啦,铁蛋出事了!”
  “啥?”听到三裤子的话,我的心头猛然一颤,想起不久前那次历尽艰险的
  内蒙之行,一股不祥之兆,顿时涌上心头:“啥,铁蛋,出事了!”
  ……
  (一百六十)
  暮秋的天空泛着让我沮丧的深灰色,日渐远离而去的斜阳毫无生机地眨巴着
  暗淡的眼睛,强劲的秋风,阴阳怪气地呜咽着,在苍茫的大地上横冲直撞,无情
  地戏弄着枯黄的野草,肆无岂惮地掠扫着干涩的杨树枝叶,漫天飘浮的黄叶片,
  尤如下葬的冥钱,哗哗啦啦地扬洒在汽车的前风档上。
  在一处无名的、紧邻公路的、大概只有十多户人家的自然屯附近,聚集着黑
  压压的人群,铁蛋驾驶过的、贩运牲畜的大卡车,歪歪扭扭地横陈在公路中央。
  “哦,铁蛋的汽车,”三裤子嘎吱一声,将汽车停在大卡车的后面,我、二
  姑、二姑父、老姑相继跳下汽车,不顾一切地冲向人群:
  “让一让,让一让!”
  “喂,借借光!”
  “啊,”当我努力地拨开好事的、特别喜欢围观看热闹的人群时,眼前可怕
  的场景,让我不由得惊叫起来:
  “啊,小石头,铁蛋,仁花!”
  “哎呀,铁蛋,”
  “我的妈哟,小石头!”
  随后拥挤进来的二姑和老姑,相继发出一声悲惨的哀叹,然后,身子一软,
  咕咚一声,瘫倒在公路旁,不省人事了。
  凌乱不堪的、积满蒿草和泥泞的公路傍边,直挺挺地横陈三具血肉模糊的尸
  体,衣服早已被松脱开、刚刚由法医解剖过的僵体上,包裹着皱皱巴巴、血浆漫
  浸的白纱布。
  “儿——子,”早已泪流满面的二姑父,踉踉跄跄地冲向三具尸体,哆哆颤
  抖的手掌,缓缓地掀开皱布:
  “铁蛋,儿——子,”
  “我的天啊!”
  铁蛋早已是面目全非了,在那原本俊美的面庞上,其右脸的颧骨与眼睛之间
  有一个硕大的、极为可怖的枪口,一直贯通到后脑。这罪恶的一枪把铁蛋的面部
  击打得严重变形,我甚至不肯相信,这会是铁蛋!在铁蛋的身旁,躺着可爱的仁
  花,那俏丽的面庞,也与铁蛋一样,枪眼也将右脸射穿。小石头没有被毁面,扭
  曲的脸颊呈着无尽的痛楚之相:
  “小石头,”我咕咚一声,蹲跪在小石头的头置前,手掌绝望地抚摸着儿子
  充满痛苦的面庞:
  “儿——子,儿——子,”
  我突然注意到,小石头右臂的肘部,被枪弹击碎,肚腹上包裹着层层纱布,
  汨汨的血水,还在不停地浸渍着:
  “儿——子,儿——子,你死得好惨啊,小小的年纪,往内蒙瞎跑个啥啊,
  儿——子,小石头!”
  “儿——子,”苏醒过来的老姑,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爬向小石头,抽搐不
  止的细手,痛楚异常地轻佛着儿子的脸蛋:
  “儿子,儿子啊,妈妈来了,小石头,妈妈来了,儿子,睁开眼睛,看看妈
  妈,我不是你老姨,我是你妈妈哟,呜——,呜——,呜——,”
  “铁蛋,”二姑挣脱开三裤子的手臂,一头扑向血肉模糊的铁蛋:“儿子,
  你死得好惨啊,儿子,妈妈正给你张罗婚事呐,儿子,儿子,呜——,呜——,
  呜——,仁花,”二姑又转向被彻底毁容的仁花,当手掌轻轻地探向仁花的面庞
  时,立刻粘满了浓浓的血水:
  “我的妈哟,仁花,你,好惨啊,怎么会这样,这是谁干的啊,还有没有人
  性,还是不人啊!仁花,”二姑的手掌缓缓向下,红肿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仁
  花那裹着纱布的腹部:
  “这些丧尽天良的家伙,仁花已怀孕了,这一枪,打死的,可是两个人啊!
  啊,杀人犯们,你们是不会得好死的,这些天杀雷劈的畜牲们!”
  “小石头,小石头,”我和老姑手捧着小石头的脑袋,苦泪纵横,老姑哭哭
  咧咧地嘀咕着:
  “儿子,儿子,你就是不听话,就愿鼓捣着那破汽车,儿子啊,睁开眼睛,
  看看妈妈吧,”
  “儿子,”我的泪水,吧嗒吧嗒地滴淌地石头的脸蛋上:
  “小石头,我是你爸爸,小石头,我不是你力哥,我是你爸爸哟,儿子,看
  看爸爸吧,唉,”我抹了抹模糊的泪眼:
  “儿子,我早计划好了,等把土地卖掉,就把你带到南方去,把你送进最好
  的学校,让你受良好的教育,儿子,唉,这一切,都完蛋了,都结束了,儿子,
  儿了啊,你至死也不会知道,我才是你爸爸啊,是你亲爸爸,儿子,……”
  “这,这,这,”三裤子一边搀扶着二姑,拽扯着老姑,一边苦不堪言地向
  警察询问道:
  “同志,这,这,这是怎么搞的啊,咋出了这大的惨案啊,唉,你们这里,
  也太乱了,太不安全了!”
  “喔——,喔——,喔——,”二姑父接茬道:
  “一次死掉三条人命,这,都可以在公安部,挂号了,这里是什么鬼地方,
  尽出一些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啊!”
  “嗯,”警察平静地点了点头,对当地的治安状态,毫不掩饰地说道:
  “这条路哇,经常出事,车匪路霸频繁出没,专门抢劫过往的车辆,尤如是
  长途贩运的汽车,更是他们袭击的主要目标。几天前,出了一起大案,一辆从大
  连贩运海鲜的卡车,被洗劫了,抢走现金二十多万!呶,”
  警察手指着三具尸体:“跟这一样,司机、随行人员,统统都打死了,一个
  活口不留!这是一群职业杀手!”
  “咂咂,真惨,一次就死了三个人了,还都是孩子啊,死得太可惜了!”
  “是啊,听那个孩子的妈妈说,那个女孩,肚子里还有一个呐,啊,这应该
  是四条人命吧!”
  “不,不应该是四条,没生出来,就不能算是一条命,应该是半条命!”
  “啊,那就是三条半人命喽!”
  “唉呀,真是够惨的啊!”望着哭成一片的我们,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一
  个灰头灰脸,其貌不扬的老农民,叼着呛人的烟袋,津津有味的向人群讲述着:
  “咳咳,我就住在这个小屯子里,昨天下半夜的时候,我他妈的让一泡尿给
  鳖醒了,就起来上茅房,刚推开房门,就听到公路这边,啪啪啪地响起枪来,把
  我惊得手一哆嗦,心想:得,准是又出事了!吓得我咣当一声,就把房门给锁死
  了,下半宿再也不敢出去了,这泡尿哇,整整鳖了大半宿啊!直到天亮,才诈着
  胆子,溜出屋来,算是把这泡尿,给放出来喽,哎哟,可鳖坏我喽,”立刻有人
  打断老农民的话,争先恐后地嚷嚷道:
  “我也听到了!”
  “我也听到了!”
  “……”
  人们木讷的、粗糙的脸庞上,扬溢着非常满足的神色,为有幸亲历这一赅人
  的惨案,感到无比的自豪:啊,这是多么不同寻常的经历啊,这段经历,足以在
  十里八村的乡邻面前,骄傲地炫耀个五年、八年的!
  “哼,胆小鬼,”一个破衣烂衫,赤着双脚的少年,非常虎气地插言道:
  “你们这一些胆小鬼啊,一听到枪响,就把你们吓得半死,连大门都不敢出
  了,还好意思讲,自己鳖了半宿的尿呐,哼哼,没把吹泡给鳖坏啊!”
  “他妈的,”老农民闻言,气呼呼地向破衣少年,伸出干枯的手掌:
  “这个鳖犊玩意,你这是跟谁讲话,没大没小的,从你妈妈那边论起,我可
  是你六舅哟,你就这么跟你六舅说话啊,有娘养,没娘教的鳖犊玩意!”
  “嘻嘻,”破衣少年非常机灵地躲过老农民的干手掌,继续眉飞色舞地讲述
  道:
  “嘻嘻,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你别看我小,可是,我天不怕、地不怕,
  嘿嘿,就怕老师找我爸。我是第一个跑出屯子,看到出事现场的,”
  “哦,”人群热切地转向破衣少年,一个个伸着青筋泛起的长脖子,满脸焦
  急地追问道:
  “小兔崽子,你看到现场了,真的么,你敢么,嗯,快告诉我们,当时的现
  场,是什么样子啊,快给我们讲一讲吧!”
  “是呀,快讲啊!”
  “嗯,”破衣少年干咳几声,不无自豪地讲述起自己非同寻常的经历:
  “枪声响过之后,我鞋都没顾上穿,就悄悄地溜出屯子,等我跑到公路上的
  时候,杀人犯早就没影了,呶,”破衣少年指了指人群外围的大卡车:

  “只有那辆大卡车,停在公路中间,火还没熄呐,还突突突地一个劲地响着
  呐。我看看四下无人,就跳到车蹬上,哎哟,”破衣少年止住了讲述,扬了扬受
  伤的脏手:
  “当我扒上车窗时,一不小心,被碎玻璃,扎伤了,哎哟,好疼啊!”
  “嘿嘿,他妈的,这个小屄崽子,”人群中不知是谁冷冷地骂破衣少年道:
  “活该,谁让你愿意看热闹,哪有事,哪到!扎了也不多!哪天再愿意看热
  闹,没准也得他妈的吃枪籽!嘿嘿,”
  “哟,”破衣少年吐了吐舌头,不以为然地继续讲述道:
  “我扒着车窗往里一看,我的老爷天呀,好惨啊!那个开车司机,脑袋被手
  枪打得跟个血葫芦似的,双手还握着方向盘呐,那个女的,脑袋也给打开了花,
  那血淌的呀,满脸、满身,都是啊,那女的脸上那个样子,牙咬得紧紧地,像是
  痛极了,她紧紧地依在司机的身旁,双手抱着司机,……”
  “哇,是够惨的,”
  “挨枪籽的滋味,最他妈的难受,谁受得了哇,能痛死人啊!”
  “嘿嘿,瞧你说的,就像你挨过枪籽似的,”
  “谁他妈的挨枪籽,你他妈的才挨枪籽,我是猜的,看那几个死人的表情,
  一定是痛极了!”
  “唉,唉,”破衣少年又指了指小石头的尸体:
  “这个男孩,躺在汽车后排座上,他的胳臂肘,挨了一枪,心口窝,也挨了
  一枪,”
  “嗯,”人们的目光扫向小石头,继续挖掘着丰富的灵感,纷纷猜测着:
  “这个孩子一定是最后被打死的!”
  “嗯,出事的时候,他很有可能正在后面睡觉呐,听到枪声,就起来了,杀
  人犯把枪对准他,他本能地用胳臂肘挡了挡,叭,结果,一枪打在胳臂肘上!”
  “对,这一枪,没打死,杀人犯就又冲他的心口窝,补了一枪!”
  “哎呀,”有人对杀人犯的动机,产生了怀疑:
  “这,好像不是谋财害命,你看,那个女的,金项链、金手链什么的,都没
  抢走啊!”
  “嗨,那玩意才值几个钱,千八百的,人家图的是现钱!”
  “不,好像不是那么简单吧!你看,”有人手指着铁蛋和仁花的枪伤:
  “两个人,都是右脸被击穿,这,可能是情杀吧?”
  “嗯,有点道理,也有这个可能!”
  “……”
  “小力,”身后的三裤子轻轻地推了推我:
  “别哭了,什么都没用了,收拾收拾,把铁蛋他们,拉回家去吧!”然后,
  三裤子开始掏钞票:
  “喂,伙计们,谁愿意把我兄弟的尸体抬到卡车上去,我给钱?”
  “哈,我愿意,”
  “我也愿意,算我一个!”
  “来,我也帮抬!”
  “……”
  “小力,”三裤子将我扶上卡车,我一屁股的坐在溅满血污的驾驶位上,望
  着沾挂着点点血迹的方向盘,心里翻江倒海,可就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个警
  察,手掐着焊枪,向卡车走来:
  “先别走,呶,”说着,警察将焊枪对准车门把手,哧哧哧地切割起来,三
  裤子不解地问道:
  “同志,这是什么意思?”
  “哦,”警察一边切割着,一切淡淡地答道:
  “车门处有一个枪眼,割下来,拿回去化验!”
  “朋友,”搬完尸体的农民纷纷聚到三裤子的身旁,伸出沾满血污的脏手:
  “朋友,抬完了,给钱吧!”
  “呶,”三裤子极为慷慨大方地将钞票分发掉,然后,冲我摆摆手:
  “小力,我送老叔和婶回去,你把铁蛋他们拉回去吧,千万记住:不要过份
  悲伤,要好好地开车!”
  “嗯,”我哆哆嗦嗦地握住血渍漫浸的方向盘,从镜子里,望了望车后的货
  箱:
  “小石头,儿子,铁蛋,仁花,咱们回家了!”
  ……
  (一百六十一)
  我驾驶着溅满鲜血的卡车,经过一整夜的颠簸,当黑暗渐渐消散时,终于将
  三具尸体运回到故乡的小镇。
  深秋的早晨格外地寒冷,冰盘般的斜阳,鬼鬼祟祟地躲在浓密的雾霭里,那
  凉冰冰的阳光,有气无力地透过浓浓迷雾,扬洒在昏暗而又苍凉的原野上,漆黑
  的秋夜,飘撒着砂糖般的雪花,无垠的大地,活像是覆盖上一块硕大的裹尸布,
  在斜阳的照射下,泛着可怕的、剌眼的白光。放眼望去,整个大地呈着一幅死气
  沉沉的惨相。
  我将汽车径直开进故乡小镇的医院,三裤子等人早已在此等候多时,当他帮
  我启开车门时,秋日凌晨那赅人的低温将我脸上的泪水紧紧地凝固起来,凛冽的
  寒风尤如刀子般地刮刺着我的面颊,因过于寒冷,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
  来:“好冷啊!”
  阴暗的太平间门口摆放着几束花圈,五彩斑斓的纸片随风呜咽,冰窖般阴冷
  的走廊里伫立着铁蛋生前的好朋友们,此刻,正挖空心思地猜测着铁蛋那段可怕
  的遭遇,见汽车驶来,纷纷迎候过来,一边搬动着尸体,一边切切私语:“铁蛋
  死得真是太惨啦,三条人命啊!”
  “三条人命?听说仁花的肚子还有一个孩子呢,唉,应该是四条人命啊!”
  “……”
  “小力,”三裤子拍了拍我的肩膀:“别难过了,什么都晚了,铁蛋和小石
  头,好像该着就这么死,呶,哥们,小石头生前就喜欢摆弄汽车,只要一有机
  会,就要开我的汽车。唉,为这事,我没少吼他,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太混
  了,我,对不住小石头哇,呶,哥们,你看,我给小石头扎了一台高级轿车!”
  我的目光顺着三裤子的手指望去,方才注意到,在医院冷风嗖嗖的院子里,
  果然摆放着一部纸糊的轿车,正在卡车上搬动尸体的年轻人们悄声嘀咕道:“嘿
  嘿,这三裤子啊,可真逗,扎的还是奔驰牌呐!嘿嘿!”
  “小力,”三裤子扔掉烟蒂,拽扯着我的手臂:“走,咱们吃点饭去吧,天
  气真是太冷喽,喝点酒,暖暖身子,唉,从昨天到现,咱俩都是水米未进啊!”
  当我与三裤子吃过简单的早餐,再次返回到医院时,我被告知,三具尸体已
  经进行了简单的处理,于是,我跟在三裤子的身后,走进太平间,我首先来到铁
  蛋的灵床前,二姑父正泪眼汪汪地守候在儿子的遗体旁,见我走进来,痛苦不堪
  地指了指灵床上僵挺着的铁蛋:“小力,铁蛋在这呢!”
  我默默地走到铁蛋的遗体旁,经过医生的简单处理,铁蛋多多少少恢复了以
  前的俊美,他穿着贵重的寿装,平静地仰躺着,双目紧闭,嘴上叼着一块古铜
  钱,“这是仁花!铁蛋的媳妇,……”可怜的二姑父绝望地嘀咕着:“铁蛋的媳
  妇,喔——,喔,他们,只能到阴间去生活喽,喔——,喔——,”
  从二姑父的语调里,我完全揣测出他的心思:尽管铁蛋尚未正式举行婚礼,
  但是,二姑父坚定地认为:铁蛋已经是个有媳妇的男子汉,他成人啦,他拥有自
  己的家庭啦,尽管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
  整容过的仁花姑娘,那被彻底毁坏的面庞,涂抹着厚重的脂粉,尽一切可能
  地企图掩盖住硕大的、纵穿整个右脸的枪眼,她身着鲜艳的盛装,安祥而又幸福
  地躺地铁蛋的身旁。当我绕过她的身旁时,目光有意停滞在她的细手上:哇,仁
  花的小手指,果然像奶奶所说的那样:比常人短小许多,的确够不到奶奶比划的
  那条指纹。
  “铁——蛋,”我俯下身去,拾起几迭冥纸,一张一张地丢弃在铁蛋灵床前
  的火炉里:“铁蛋好兄弟,哥哥给你烧纸了!”然后,我悲痛欲绝地来到小石头
  的遗体前:“儿子,儿子,爸爸来了,小石头,睁开眼睛看看爸爸吧,……”
  “哎哟!老婶来了,老姑也来了,”身后的三裤子悄声嘀咕起来,我抹了抹
  悲伤的泪水,转过身去,只见业已哭肿双眼的二姑和老姑,各自披着一件草绿色
  的军用大衣,在众人的搀扶之下,一前一后,哭哭咧咧地走进太平间,分别奔向
  自己心爱的独生儿子,与之做最后的诀别。
  二姑和老姑久久地伫立在铁蛋和小石头的灵床前,颤抖的双手反复不停地抚
  摸着儿子的面颊,尤其是二姑,每当她触碰到那块致铁蛋于死命的枪眼时,二姑
  爱怜的泪水,一滴紧接着一滴的掉落在儿子的脸庞上、额头上。
  二姑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枪伤,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在问候着儿子:“铁
  蛋啊,这么大的伤口,你疼不疼!咦——,咦——,咦——,”
  话未说完,二姑再次失声痛哭:“我的儿子哟,你死得好惨啊,这一枪打在
  脸上,该有多疼啊,呜——,呜——,呜——,……”
  “芳子,芳子,别哭啦,好好看看你的儿子吧,过一会,就看不到啦!”众
  人劝说道。
  “哟唷,不好了,老菊子又昏过去了!”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昏厥过去的老姑
  抬出太平间。
  较之与老姑,二姑要坚强许多,她依然不停地抽泣着,目不转睛地端祥着自
  己静卧着的儿子,仔细地给铁蛋整理着寿装,突然,二姑似乎发觉有什么地方不
  太合适,她指了指铁蛋的脚下:“小燕子,去,你给铁蛋把鞋带好好系一系,铁
  蛋活着的时候,不是这样系鞋带的,他不喜欢这样系。”
  “嗳,好的,二姑,我这就重新给他系上!”
  二叔的女儿小燕子立即绕到铁蛋的脚部,蹲下身去重新给铁蛋系鞋带。
  “还有,小蒿子,铁蛋的腰带扎得不对劲,你再给他正道正道!”
  “嗯,”表妹小蒿子应承一声,马上着手整理铁蛋的腰带,二姑仍然依依不
  舍地抚摸着儿子的伤口:“铁蛋啊,妈妈的好儿子啊,你就这么狠心抛下妈妈一
  个人走啦,我可怎么办呢!喔——,喔——,喔——,……”
  二姑越说越伤心,说着说着,绝望之余,痛苦万状地拍打着床头,扯着已经
  嘶哑的嗓子:“铁蛋啊,石头啊,仁花啊,喔——,喔——,喔,好可怜的孩子
  们啊,喔——,喔——,喔——,……”
  “哎哟,我看差不多啦,”不知什么人催促起来:“差不多啦,到点啦,快
  把芳子弄走吧,不然,一哭起来就没完!会把身体哭坏的,”
  “二姐,走吧,”
  “芳子,别哭了!”
  “铁蛋,石头,仁花,喔——,喔——,喔——,”
  二姑哪里肯依,拼命地推搡着众人,双手死死地拽住床头,说死也不愿离
  去:“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啊!……”
  无可奈何之下,众人索性将二姑生硬地抬出太平间,二姑在极度的痛苦之中
  再次昏厥过去。
  “我说,趁这机会,快点抬走吧,……”
  混乱之中,雇来的工人们开始乘机抬走铁蛋等人的尸体,将其搬到卡车上,
  当抬仁花的尸体时,我听到一个矮胖子工人对身旁的工友悄声嘀咕道:“过去听
  老人说,怀孕的女人死后不僵尸,我不信,今天我这是第一次抬怀孕女人的尸
  体,这么长时间啦,天气又这么冷,可是,仁花果然还没有僵尸啊!”
  “真的,是没僵尸,老人说得没错啊,我真的长见识了!”
  在无边无际的大地深处,在一片密林的边缘,在一座可怕的院落中央,十分
  刺眼地呆立着一根耸入云天的、怪物般的大烟囱,烟囱的最顶端好似一个黑乎乎
  的大肛门,不停地喷吐着浓烈的、刺鼻的烟气,那是曾经活力四射、不知疲倦、
  忙忙碌碌、野心勃勃的人们,最后的、最无奈的表现形式,一切从此灰飞烟灭,
  化为乌有。
  大烟囱的下面是一座巨大的,有着四个入口的焚尸炉,这里乃是怪物的大嘴
  巴,猪肉拌般的尸体摆放在幽暗的、泛着油渍光亮的大铁床上。
  穿着一身裹尸布的工作人员,仿佛是地狱里的小鬼,一个个面无表情地按动
  起铁床顶部的绿色按钮,只听轰隆一声,焚尸炉的大铁门突然咧开红红通的大嘴
  巴,里面的烈焰散发着灼人的热浪,仿佛即将从大嘴巴里喷涌而出,还没容人回
  过神来,挂满油渍的铁床以惊人的速度不可阻挡地滑向怪物贪婪地嘴巴里,铁蛋
  等人娇嫩的血肉之躯,顿时被熊熊的烈焰彻底吞没,同时,痛苦地抽动着。
  “铁蛋!”
  “石头!”
  “仁花!”
  “咣当”一声,怪物心满意足地闭上红血色的大嘴巴,发出幸福的轰鸣声,
  一边嚼着嘴巴里面的美味佳肴,一边轻声地哼唱着。
  十余分钟之后,小鬼拎起一根乌黑的大铁棍悠然自得地伸进怪物的嘴巴里,
  狠狠地捅扎着早已面目全非的尸体,帮助怪物把食物搅开、捅烂,以便于尽快将
  其吸收、消化。当确认尸体已被彻底搅烂之后,小鬼抽出大铁棍,“叭”地一声
  丢在墙角里,然后操起双膊兴灾乐祸地望着怪物继续吞食着尸体。
  约莫三十多分钟之后,小鬼不知从哪里弄来几个铁篮子,塞到怪物的下巴底
  下,然后,再次启动一个按钮,饱餐一通的怪物渐渐安静下来,吧嗒着厚重的嘴
  唇,品味着尸体的余香。小鬼不再理睬怪物,拎着直冒青烟、盛满碳灰的铁篮
  子,信步走出门外,低头瞅了瞅手中的纸条,冷冰冰地问道:“12号,13
  号,14号!……”
  “啊,铁蛋子,小石头,仁花!……”二姑父泪水涟涟地接过铁蛋等人的碳
  灰,放置地水泥台上,打开刚刚买来的骨灰盒,开始收敛铁蛋等人年青的灰渣。
  “小力子,别哭了,”身后的新三婶,悄悄地推搡着我:“快走吧,快去看
  看你的姑姑们吧,好好劝劝她他,别一个劲地哭啦!”
  当我在新婶的陪伴下,返回小镇,推开二姑家的房门,走进里间屋时,只见
  二姑和老姑相拥在土炕上,蓬乱的脑袋上敷着一块浸湿的白毛巾,四只眼睛早已
  因痛哭过度而高高肿起,几个中年妇女死死地搂抱住我的两个姑姑,喋喋不休地
  唠叼着劝慰的、可是两个姑姑根本就听不进去的话语。
  见我走进来,两个姑姑狠狠地挣脱开几个中年妇女的胳膊,纷纷向我扑来,
  四只手臂紧紧地搂住我,再次失声痛哭:“呜——,呜——,呜——,……,力
  啊,姑姑的亲侄子啊。姑姑前世作了什么孽啊,老天爷为什么这样报复我,我是
  个丧门现啊,我断子绝孙啦,呜——,呜-,呜——,”
  “唉,”始终坐在土炕尽头的奶奶,听到两个姑姑的念叨,突然开了腔:
  “唉,你们啊,你们,当初说什么也不听我的话,把个短命鬼娶到了家,呶,”
  奶奶抬起手掌:“这个疯丫头啊,长得一点也没有福相,手指短的要命,唉,铁
  蛋子,可是借了她的光!把个小石头,也捎带上了!”
  “呜——,呜——,呜——,”面对奶奶的絮叨,两个姑姑似乎无言以对:
  “小力子,大侄,姑姑完喽,姑姑什么也没有啦,姑姑连个抓手都没有啦,呜—
  —,呜——,呜——,姑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芳子,菊子,别哭啦!”众人毫无意义地劝慰着,两个姑姑则拼命地挣扎
  着:“姑姑完了,姑姑没有儿子啦!”两个姑姑歇斯底里的喊叫着,我擦抹着流
  淌不住的泪水,依偎在两个姑姑颤抖的怀抱里:“姑姑,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儿
  子,姑姑,我给你们当儿子,我,我,……”
  “力啊,你愿意给姑姑当儿子吗?”两个姑姑哭哭咧咧地问我道,我毫不犹
  豫地应答道:“嗯,姑姑,我愿意给你们当儿子,姑姑,从此以后,我就是你们
  的儿子啦!”
  “大侄,你愿意给姑姑当儿子,那,小力,你叫我妈啊,”两个姑姑几乎异
  常口地催促我道:“力啊,叫啊,快点叫我们妈妈啊!”
  “嗯——,”我再也抑制不住悲痛的心情,泪水彻底模糊了视线,我挣脱开
  两个姑姑的真挚的搂抱,咕咚一声,跪倒在土炕下,发自肺腑地唤呼道:“妈—
  —妈,妈——妈,妈——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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