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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箭 - 第06回粉侯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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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听展梦白呻吟一声,张开眼来,四望一眼,骇然要挣扎起来,方辛轻轻一按他身子,假笑道:“你毒深伤重,才被老夫以稀世雪莲救醒,此刻毒虽已散,但内伤却仍未好,万万动弹不得。”
  展梦白一觉醒来,宛如隔世,此刻更是满心惊疑,愕然道:“你……你救了我……”此人竟会救他,实是令人难信。
  方辛道:“若非老夫救你,你此刻早已命归黄泉了。”
  展梦白呆了一呆,晕迷前的情事,一刹时俱都想起,心里又是惊奇,又是感激,忖道:“这方辛行事虽不正,但见人危难,便伸手相助,真比那些自命侠义,不分皂白之人好得多了。”只是他生性耿直,心中虽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感激客气的话却终是说不出来。
  方辛是何等人物,早已看出他生性,干笑道:“你此刻还是先静息一下,待体力稍复,老夫再与你畅谈。”
  展梦白心里更是感激,只觉这方辛的确是个好人,方辛一心要博他好感,又端来一盏参汤,给他喝了,心里却在着急,只望他儿子此刻不要抱着杜鹃回来,却又希望他儿子快些回来,不要出了事故。
  他正自心中忐忑,满腹鬼胎,突听“嗖”地一声,一条人影,自檐顶直落下来,白须白发,面目森寒,手里倒提着一人的背脊,赫然竟是杜云天,方辛一见此人,心胆皆裂,噗地坐在椅上。
  原来方逸色欲冲心,一把将杜鹃抱起,他生怕爹爹又来阻碍,竟想将杜鹃抱得远远地成其好事。
  杜云天急怒攻心,晕倒之后醒来,已寻不着他爱女的踪影,惶急之下,飞掠下山,一路上探问行人,幸好方辛一行人太过令人触目,杜云天不消问得三两句,已探知他们的行迹,虽未想出方辛父子是谁,但断定其中必有他爱女无疑,当下一路赶到吴兴,夜已深了。
  吴兴夜市已歇,杜云天找不着查问之人,自是束手无策,只得暗中搜寻客栈,搜到这一家时,突见一条人影穿房越脊,直奔而去,他只当是夜行人半夜作案,还在犹疑是否该追踪而去。
  就在此刻,杜鹃本觉有趣,突地想起了展梦白,尖声道:“放我下去,我要去看我丈夫!”杜云天一听之下,飞掠而去,方逸只觉一条人影闪电般飞来,还未看清面目,已被他夹颈一把制住,再也动弹不得,杜鹃却又痴痴地笑了起来。
  ×××
  杜云天见到他爱女如此模样,心里急痛交集,杜鹃道:“他又活了!”
  跳跃着奔回客房,杜云天一见房中灯火,嗖地一声掠下,目光一扫方辛面目,大怒道:“原来是你!”举手一抛,将方逸掷在墙角。
  方辛干笑一声,谄媚道:“多日不见,想不到杜大侠风采依旧。”
  方逸挣扎着爬起,大声道:“你怎地如此欺人,是你女儿自愿嫁给我的,你多事作甚?”
  杜云天厉叱一声:“住口!”
  方辛嘿嘿笑道:“犬子无知,杜大侠千祈见谅,但小犬所说的话,却是千真万确之事,不信一问你女儿便知。”
  杜鹃已悄悄走了进来,走到展梦白床前,杜云天目光一扫,厉声道:“真的么?”
  杜鹃随口道:“真的。”手掌轻轻抚向展梦白。
  杜云天本自一呆,突地见到卧在床上之人竟是展梦白,不禁更是惊奇,大喜之下,脱口道:“你没有死!”
  展梦白冷冷一笑,奋起一掌,将杜鹃手掌打了开去,厉声道:“不劳杜大侠父女关心,在下死不了的!”
  杜云天满心欣喜,也不愿再严究方氏父子,横目瞪了方辛一眼,轻叱道:“今日饶你一次。”举步走到展梦白床边。
  杜云天歉然一笑,道:“先前老夫一时不察,错怪贤弟你了……”
  展梦白嘿嘿冷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我这婬贼,怎配被杜大侠称为贤弟,杜大侠你饶了我吧!”
  杜云天面颊一红,低声道:“贤弟你千祈要随我回去,待我以内力为贤弟打通经脉,聊为赎罪。”
  展梦白道:“展某纵然胆大包天,也不敢随杜大侠回去的……”他屡遭冤屈,九死一生,此刻虽是满腔悲愤,但十分尖刻的话,他还是说不出口,喘息了半晌,抬手道:“请请,在下万万不敢劳动大驾。”
  他若是大骂一阵,杜云天自觉好受一些,他如此说话,杜云天却是难受已极,讷讷道:“难道贤弟就不肯……”
  展梦白转首道:“方前辈,这屋子可是你租的么?”
  方辛目光一转,道:“不错!”
  展梦白道:“如此粗陋的屋子,你怎敢屈留杜大侠的侠驾,还不快将杜大侠恭送出去,小心被杜大侠一掌打得吐血。”
  方辛咯咯干笑一声,恭身向杜云天一礼,道:“展老弟伤毒未愈,不宜激怒,杜大侠若是不想展老弟伤发而死,就请……”哈哈一笑,住口不语。
  杜云天愣在当地,面上阵青阵白,他称雄一世,几曾被人如此对待,黯然一叹,道:“鹃儿,走吧!”
  杜鹃摇了摇头,痴笑着道:“我不走,这人把我丈夫救活了,我答应要嫁他儿子的。”
  展梦白方自心中一动,杜云天却已厉声喝道:“什么?你要嫁给他?”目光炯炯,凛然望向方逸。
  方辛只见他目光满含杀机,心头一寒,惶声干笑道:“那不过是一时说笑的,你女儿天仙般人物,犬子怎高攀得上?”
  方逸心里虽然不服,但见了杜云天的神情,也吓得再也不敢抬头。
  杜云天哼了一声,一把抓起杜鹃的手腕,转身就走,杜鹃哀声道:“我不走,我不走……”但也不敢挣扎。
  ×××
  展梦白目送他父女俩人身影消失,心中不禁暗叹一声,方逸却跺脚大骂道:“老怪物,老不死……”
  方辛道:“莫待这父女俩再来惹厌,我们还是迁地为良的好?”轻轻抱起展梦白,推窗而出,展梦白只当他要换家客栈,哪知方辛竟乘夜出了吴兴城,展梦白此刻对方辛已甚是感激,也未出口询问。
  到了城外,繁星点点,夜色甚是清朗,方辛寻了个柳林,将展梦白放到树下,展梦白见他一路抱着自己,似乎十分劳累,不禁感叹道:“前辈如此对我,在下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方辛哈哈一笑,道:“你如要报答于我,倒真方便得很。”展梦白怔了一怔,方辛又自笑道:“我救你一命,的确花了不少心力,将冒死得来的稀世雪莲,都给你服下了,也不望你对我怎样,只望你将从秦无篆那里得来的布旗秘笈,拿来给我,此物本非你所有,你用它来换性命,总是值得的吧?”
  展梦白心头一动,恍然忖道:“原来他父子救我,为的只是此事而已。”
  心念一转,又不禁暗中自责:“无论怎样,我性命总是他救活的,我怎能如此想法,只是……秦老前辈临死之际再三托付于我,我又怎能将之胡乱送给他生前最痛恶之人……”
  他心中正在犹疑不定,方逸已自跳起脚来,厉声骂道:“好个忘恩负义的奴才,没有我们,你小命早已没有了,如今叫你拿样东西出来,你却推三阻四,再不答应,少爷我将你裤子脱下……”下面的话,简直骂得令人难以入耳。
  展梦白双眉一轩,大怒道:“你两人救命之恩,我自当还报,但要我将秦老前辈的遗物,交给你这样的人,却是万万不能。”
  方逸跳足道:“不能,你敢说不能,我将你宰了,我……”世上所有恶毒的话,刹那间都被他骂了出来。
  展梦白面色森寒,冷冷道:“展某受你救命之恩,你叫我赴汤蹈火都行,但你若叫我献出布旗……”
  方逸霍地自靴中拔出一柄解腕尖刀,刀光霍霍,直刺而下,刀尖点到展梦白咽喉之上,厉声道:“我宰了你!”
  展梦白面色不变,道:“请!”
  方逸道:“你真的不肯?”刀尖一挺,展梦白咽头鲜血汩然而出。
  展梦白道:“要杀便杀,多说亦无用处。”
  方逸厉喝一声,刀锋直落,在展梦白前胸划了一道血口,展梦白面色木然,连眼皮都未眨动一下。
  方辛心念转动,突地一掌击飞了方逸掌中的尖刀,方逸怒道:“你……”
  方辛一掌将他推开一丈,跌到一株柳树之后,口中厉喝道:“畜生!”又是一掌击去,但右掌方动,左掌已出,双掌相击,“啪”地一声,这一掌他却是打在自己的掌上,只不过让展梦白听听声音而已。
  方逸一呆,方辛道:“蠢才,此人性情刚烈,宁折不弯,你便是打杀他,他也不会说出的。”

  方逸道:“那么?”
  方辛抬手堵起了他的嘴巴,轻声道:“大凡性情刚烈之人,心肠定必极软,我们只要好生骗他,迟早总有一日骗出来的,他此刻毒性虽解,但却已被我暗中闭住了他血气交流之处,若不解开,他气力再也不会恢复,四肢软如婴儿,难道还逃得脱我手掌么?”
  方逸展颜一笑,方辛道:“只是你以后却要装得和善些……快些喊痛!”
  双掌一拍,左打右,右打左地又打了几掌,口中喃喃道:“畜生,畜生……”走到展梦白面前,长身一揖,道:“犬子无知,冒犯了兄台,但望兄台你千万不要记在心上,布旗的话,再也休提,只等兄台气力恢复,兄台如有公干,便请自去,此刻方某却是仍不放心的。”
  展梦白又不禁为之怔住了,他虽然天资绝顶,但到底只是个初入江湖的公子哥儿,哪里知道人情之险诈,听了这番言语,心里反倒颇为不安,讷讷道:“前辈救命之恩,在下本该……”
  方辛哈哈笑道:“施恩望报,岂是我辈本色,此话兄台再也休提,寻个安静之地好生休息才是真的。”
  方逸摸着脸出来,居然也向展梦白赔话,展梦白胸襟坦荡,一笑置之,方辛为展梦白胸前的刀创敷上伤药,道:“在下江阴有个朋友,庄院甚是安静,兄台疗伤最好。”展梦白实是四肢无法动弹,他自不知是方辛暗中施的手脚,心中只有感激,当下唯唯应了,三人一齐上道。
  一路上方逸果似性情大变,和言悦色,一如君子,父子两人将展梦白侍候得无微不至,又叫了一辆大车,让展梦白舒舒服服地卧在车里,展梦白气力一直不能恢复,心里虽然奇怪,却在暗中忖道:“我伤毒竟如此之重,直到今日犹不能痊愈,若非他父子两人,我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见到方逸日渐循良,他心里不觉又甚是活动:“其实这少年也并非大恶人,我再看他一些时日,若是他真的学好,我便将布旗秘笈传他又有何妨。”
  方辛察言观色,心头暗喜,暗地教他儿子:“你切莫露出狐狸尾巴,再忍些日子,等他将旗书献出,为父再将他碎尸万段,替你出气。”方逸咕咕囔囔地答应了,风度果然更好,行行重行行,展梦白已落入他父子的圈套。
  ×××
  他父子两人怕见江湖人物,也是一直坐在车里,这一日到了无锡,地头已近,展梦白从车窗中望去,只见市面繁华,人物风流,斜阳红袖,烟花杨柳,果然不愧是江南名城,春风和煦,似已将江湖间的杀气吹得干干净净,偶然有三五个佩剑少年漫步街头,面上却也是一团和气。
  三人寻了处较为清静的酒楼坐下,展梦白已喝上几杯,望着窗外的浓春景色,胸怀不禁一畅,方氏父子频频劝饮,只望将展梦白灌醉了,骗他说出布旗秘笈的下落。哪知展梦白年纪虽轻,却是海量,三五斤黄酒下去,犹自面不改色,方逸却已先醉了,以筷击杯,大唱道:“十七八岁的小奴家,日日夜夜想婆家,有一天在路上遇见了咱家,咱一把把她抱回了家……”词鄙歌粗,四座哗然。
  方辛双眉一皱,沉声道:“你醉了,不要唱了。”
  方逸哈哈笑道:“怎地,难道我唱得不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大喝道:“谁说我唱得不好……”突地反身一把将邻桌的一个酒客当胸抓了起来。道:“你说我唱得好不好?”
  那酒客见他穷凶极恶,早已吓得脸色发白,连声道:“好好,好极了。”
  方逸哈哈一笑,一把将他按在椅上。
  突听一阵箫声自楼下袅袅传上,一个十一二岁的垂髫女孩,牵着一个盲目老人的衣角走了上来。
  这女孩伶仃瘦小,面色蜡黄,走上楼梯,便不住轻轻咳嗽,那老人鹑衣乱发,面目憔悴,亦是久病初愈的模样,但箫声吹得甚是悠扬悦耳,老人走上楼梯,喘了口气,道:“伶伶,给爷台们消遣一段。”
  垂髫女孩伶伶手按衣角,福了一福,轻轻道:“唱得不好,请爷台们原谅,唱得好就请爷台们赏咱们祖孙两个饭钱。”语声柔弱,楚楚可怜,展梦白心里大是侧然,只听她启口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
  方逸突地伸手一拍桌子,大喝道:“不好,唱得不好,待大爷教教你!……”伶伶歌声一住,面色惨变,方逸一步窜了过去,劈手就要去夺盲目老人手中的竹箫,酒客们见到这种场面,有的人心中不忍,有的人大为气愤,有几个却早已悄悄溜下楼了。
  展梦白变色道:“方兄住手!”
  方逸转头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管得着我!”手掌仍旧抓去,哪知他明明看得很准,这一抓却抓了个空。
  方辛急怒之下,骂道:“畜生!还不回来。”
  方逸只如未闻,大喝道:“老头子,快拿来……”语声未了,突地翻身跌倒地上,竟再动弹不得。
  那盲目老人面色木然,缓缓道:“这位爷台醉了,伶伶,我们走!”脚步蹒跚,便将下楼。
  方辛面色一变,肩头一耸,凌空跃到他面前,冷冷笑道:“老丈好高的手法,犬子无知,竟未看出老丈是个高人。”
  盲目老人木然道:“你说什么?”
  方辛嘿嘿一笑,展梦白已自挣扎着走来,道:“方才敝友无知冒犯。在下这里向老丈赔罪。”
  盲目老人道:“你说什么?”面色仍然冰冰冷冷。
  方辛见到他这种面色,心头不觉一寒,转头一看,只见方逸僵木如死,双睛怒凸,详细查看一遍,竟不知是被什么手法点中的穴道。以他的武功经历,竟解之不开,心头不觉骇然,转身而起,讷讷道:“老丈……”
  突地又听楼梯一阵小响,一条锦衣高大的汉子,快步奔了上来,展梦白、方辛一看此人,心头齐地一惊。
  这锦衣汉子见了方、展两人,神色却突地一喜,微一抱拳,道:“方巨木敬问宫老前辈大安!”
  展梦白心头大奇,忖道:“方巨木怎地唤我宫老前辈?”只见那盲目的老人冰冷的面色突然一变,这才知道方巨木眼睛虽望着自己,其实却是向这老人说话,只因这老人是个瞎子,是以方巨木目光便不用望着他。
  只见盲目老人变色道:“你是谁?谁是宫老前辈?”
  方巨木微微一笑,道:“前辈自不认得小人,小人只是代我家主人,恭请宫老前辈到城外一叙。”
  盲目老人厉声道:“谁是你的主人?”
  方巨木道:“我家主人只令小人转告宫老前辈,说二十年前塞外飞骑的故人,渴思再见宫老前辈一面。”
  盲目老人身子陡然一震,呆呆地愕了半晌,缓缓道:“在哪里?”
  方巨木道:“小人这就恭迎前辈前去。”
  盲目老人抬起手掌,轻轻抚摸着他身旁垂髫女孩的头发,沉声道:“伶伶,去解开那轻薄少年的穴道。”
  伶伶垂首应了一声,回身在方逸身上拍了一掌,方逸“咳”地吐出一口浓痰,翻身站起,木立当地,酒疯再也发作不出,方辛狠狠瞪了他一眼,却附在方巨木的耳边,轻轻道:“四弟,此人……”
  方巨木摇手示意,教他住口,却向展梦白含笑道:“展公子怎地与我三哥一路,萧三夫人哪里去了?”
  展梦白黯然一叹,还未答话,突听盲目老人道:“走!”当先下了楼梯,他双目虽盲,脚步却甚是轻盈,已不复再是先前的龙钟老态。
  方辛双眉一皱,轻轻问道:“此人是谁?我怎地一时想不起来了。”
  方巨木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此人便是宫锦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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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辛失色道:“此人便是昔年人称‘貌如子都心如钢’的‘千锋剑’宫锦弼么,怎地变成了这般模样?”
  展梦白亦自大奇:“素来极少在武林中露面的‘七大名人’,今日居然又让我见着一个。”
  只听方巨木匆匆道:“人老了,模样自然变了,他已下楼,我们还不快走!”
  方辛沉吟道:“我们也要一起去么?”
  方巨木道:“你放心,主公怎会出谷,我不过只是代二驸马假借主公之名,将宫锦弼骗去而已,你自然去得?”
  方辛道:“展公子意下如何?”
  展梦白满心好奇,实在想看看他们口中的“主公”“驸马”是何模样?何况这些人又俱都与他母亲有着极深的渊源,自然应了,当下四人一起下楼,只见宫锦弼仰天负手,立在路旁,月色星光中,果然依稀还可看出三两分昔日的风采,那女孩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看到展梦白,垂首轻轻一笑。

  方巨木呼哨一声,街头突地车声大震,车辚马嘶声中,一辆八马并驾的马车,急地奔驰而来。
  展梦白只见车马俱非凡物,仿佛王侯所乘,心中不觉更是惊异,众人上了马车,宫锦弼远远依在角落里,神情傲岸,显见是不屑与别人为伍,方逸欺他眼瞎,不住恶眼相加,展梦白暗忖道:“此人实已不可救药,我险些就看错了他。”方辛见到展梦白望着他儿子的神色,嘴角隐隐泛出一丝冷笑。
  ×××
  那八匹马不但毛色如一,而且脚步丝毫不乱,八匹马同时举步,同时落步,四匹在前,四匹在后,遇着转角时,内侧的马脚步骤小,外侧的马脚步变大,银鬃飞扬,在月色下闪闪发光,便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伍,步伐也无这般整齐,这般壮观,一路驰过,路人尽皆侧目。
  展梦白等坐在马车里,有如端坐在房中一般安稳,片刻间马车便已出城,道旁杨柳,看来宛如被狂风吹倒,一根根倒在他身旁。
  奔驰半晌,前面隐见山峦起伏,马鞭呼哨,健马长嘶,方巨木展颜一笑,道:“到了!”
  下车一望,只见山坳中一座寺观,高耸飞檐,气象颇宏,但寺墙却甚是颓败,仿佛是荒废已久。
  寺内灯火通明,宛如白昼,却又不闻一点人声,方巨木引吭高呼道:“宫老先生到!”观门“呀”地一声洞开,两行锦衣大汉,高举宫灯,一个接着一个走了过来,众人自灯林中穿过,只见一条鲜红的长毡,自观门一直铺到大殿的石阶上,石阶上却负手卓立着一个锦衣少年。
  那垂髫的女孩伶伶小手紧紧握着她爷爷的衣角,神色极是紧张,展梦白虽然出身世家,却也未见过这样的排场,却见宫锦弼昂然而入,衣衫虽褴褛如丐,神情却一如王子,沉声道:“萧相公在哪里?”
  灯火中只见那石阶上的锦衣少年,长身玉立,剑眉星目,风吹衣袂,宛如临风玉树,见了众人来到,也不下阶,傲然一笑,举手道:“宫老先生请!”宫锦弼大步而上,方巨木、方辛父子却已拜倒下去。
  方辛垂首道:“方辛拜见粉侯!”
  要知“粉侯”便是“驸马”之意,展梦白见到一个武林豪强竟然自居驸马,亦不知是气是笑,但见了这少年如此风姿,暗中又不禁起了相惜之心。
  锦衣少年颔首道:“好!你也来了!”目光一扫卓立旁边的展梦白,面色立沉,厉声道:“此人是谁?是谁带来的?”
  方辛惶然道:“此人姓展名梦白,乃是三夫人的……”
  方巨木接口道:“乃是三夫人的少爷!”
  锦衣少年面色微微一变,凝注展梦白几眼,见到他衣衫不整,神情委顿,傲然一笑,道:“请进!三夫人好么?”转首入殿,再也不望展梦白一眼,展梦白剑眉轩处,怒火上涌,但转念一想,自己如此形状也难怪别人看不起,不禁暗叹一声,缓缓走入了大殿。
  ×××
  这大殿中的佛像早已拆去,四壁宫灯高悬,壁上裱贴着一层宫纸,被灯光一映,五色生光。
  四下并无桌椅,但却堆着数十个兽皮锦墩,檀木矮几,宫锦弼早已坐到当中,伶伶寸步不离地靠在他身后,锦衣少年也不招呼展梦白等人,自管坐下,双掌一拍,喝道:“看酒!”
  刹那间便有七八个锦衣朱履的二八姣童,奔入了厅来,在矮几上呈上酒筵,酒馔丰美,备极丰润,器皿更是绝佳,晶盘玉杯光照几榻,锦衣少年道:“在下不惯居留客栈,只有借这荒寺,聊为驻足之地,匆匆而成,诸多草率,还望宫老先生见谅。”
  宫锦弼冷冷道:“是好是坏,反正老夫也看它不见,只要你说话莫要如此张狂。教老夫听得舒服些,也就是了。”
  锦衣少年怔了一怔,玉面变得铁青。宫锦弼道:“老夫来了这许久了,怎地主人还不出来?”
  锦衣少年沉声道:“主人早已出来了。”
  宫锦弼道:“在哪里?”
  锦衣少年道:“便是在下。”
  宫锦弼大怒道:“你是什么人?也配请老夫来这里?”
  锦衣少年道:“在下花飞,奉家岳之令,到江南一游,家岳曾嘱咐在下,见到宫老先生时,多加问候。”
  宫锦弼面色稍霁,道:“原来你便是萧……萧相公的女婿,想不到二十多年,他还没有忘记老夫。”
  展梦白暗忖道:“那萧相公究竟是何人物?他一个女婿,竟被人称为驸马,远行至此,还有这般排场,这宫锦弼言语锋锐,傲骨峥嵘,却也不敢直唤他名字。”一时之间,不禁对这传奇人物,起了好奇之心。
  只听花飞朗朗笑道:“家岳怎会忘记宫老先生,常道二十年来,宫老前辈的剑法必定越发精进了……”突然转口道:“请请,用些淡酒……”自己端起杯子,仰首一饮而尽。
  伶伶望着他面前的酒菜,满面俱是羡慕之色,两只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宫锦弼一抚她头发,笑道:“伶伶,好久没有吃肉了吧!既有人请,还不多吃些。”
  伶伶畏缩地吃了一口,心里虽害羞,却又舍不得不吃,展梦白暗叹道:“这宫锦弼剑法绝世,若想富贵,岂非易如反掌,不想此刻却如此潦倒,想必此人定有一身傲骨,满腔侠心,才会一穷如此。”
  突听花飞朗笑一声,道:“展朋友怎不吃上一些,大家俱是自己人,吃一些没有关系。”
  展梦白心头大怒,冷笑道:“自是没有关系!”举起筷子,大吃起来,其实他方才早已吃饭,只是不忿花飞的言语神情,生像是他心存畏怯,不敢动筷子,是以他虽早已吃不下了,却仍然手不停筷子,吃之不已。
  伶伶见他如此吃相,垂首一笑,也放心地大吃起来,一时间各人都不说话,倒像是要吃个够本似的,大殿中只听一片咀嚼之声,神佛若是有灵,真要气得疯了。那些锦衣童子不住添酒加菜,在旁边却看得呆了,忍不住俱都掩口窃笑:“驸马爷怎地请来这些饿鬼?”
  宫锦弼祖孙两人将面前矮几上的菜吃得干干净净,痛饮了十七壶多年陈酒,伸手一抹嘴巴,道:“好酒,好菜,你将老夫请到这里,若是只为了饮酒吃菜,那么老夫此刻就要走了。”
  花飞哈哈笑道:“如此匆匆,老丈怎能就走,待花某敬老丈一杯!”双手持酒,离座而起,走到宫锦弼面前道:“花某先为老丈倒满一杯。”
  宫锦弼仰天笑道:“再满千杯,又有何妨?”举手拿起了酒杯。
  展梦白只道他两人要在倒酒时一较内力,不禁凝目而视,只见花飞缓缓伸出酒壶,不带一点风声,宫锦弼冷笑一声,酒杯随意一抬,便凑到壶口,宛如有眼见到一般,花飞双眉一轩,突地将酒壶移开一尺,宫锦弼神色不变,酒杯立刻跟了过去。
  花飞又突地手腕一提,宫锦弼酒杯立刻随之一举,花飞手掌移动,酒壶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他手法快如闪电,但宫锦弼的酒杯,却始终不离壶口,晶杯银壶,在灯火下闪闪飞舞,众人不觉都看得呆了。
  宫锦弼突地厉叱一声,道:“竖子胆敢欺我眼瞎么?”手臂笔直,动也不动地停了,花飞的酒壶黏在杯缘,竟再也移动不开,只见他面色渐渐凝重,掌上青筋暴起,指节处却越来越白,双足生了根似的钉在地上,厚底宫靴的鞋底,竟变得越来越薄,原来竟已陷入地里。
  展梦白暗忖道:“难怪这少年如此狂傲,原来他武功竟如此深厚。”大殿中静静寂寂,只有呼吸声此起彼落。
  突听“咯”地一声,花飞掌中酒壶,壶嘴折为两段,花飞脚步踉跄,连退数步,“当”地一响,酒壶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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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锦弼仰天饮尽杯中之酒,掷杯大笑道:“宫锦弼虽然又老又瞎,却也不是别人欺负得起的。”
  花飞目光一转,眉宇间突地杀机毕露,冷冷道:“真的么?”
  宫锦弼道:“你若不信,不妨再试一试。”
  花飞缓步走回座上,步履间又自恢复了骄傲与自信,缓缓道:“二十年前,家岳在塞外匆匆接了宫老先生一剑,便常道海内剑客,宫老先生可称此中翘楚,在下虽少涉足江湖,却也听得江湖传言,‘千锋之剑,快如闪电’,想见宫老先生的剑法,必定高明得很。”
  他忽然改口恭维起来,宫锦弼捻须笑道:“阁下何以前倨而后恭?”

  花飞冷冷道:“但这不过是宫老先生双眼未盲之前的事而已,如今……如今么……却是今非昔比了。”
  宫锦弼笑容顿失,大怒道:“剑法之道,正邪优劣,在乎一心,老夫双眼虽瞎,自信剑法却丝毫未弱。”
  花飞冷笑道:“目为心窗,心窗闭了,剑法还会一样么?嘿嘿,在下的确是难以相信。”
  宫锦弼怒喝道:“你懂得什么?老夫也不愿与你多话……”
  花飞截口道:“正是正是,口说无凭,眼见为真,宫老先生若要在下相信,还是以事实证明的好。”
  展梦白见花飞的神情,已猜出他此举必定怀有恶意,却又看不透他恶意何在,自己也实在想看一看这位武林名剑手的剑法,只见宫锦弼手掌一按,身形离地而起,刷地跃人大殿中央,叱道:“剑来!”
  花飞大喜,拍掌道:“剑来!”一个锦衣童子,匆匆拿来一柄绿鲨剑鞘,黄金吞口,装饰得甚是名贵的长剑。
  宫锦弼手持剑柄,随手一拔,“呛啷”一声,长剑出鞘,他左手拇指中指互勾,中指在剑脊上轻轻一弹,只听又是一声龙吟,响彻大厅,宫锦弼倾耳凝神而听.有如倾听仙乐天音一般。
  花飞道:“此剑怎样?”
  展梦白亦是爱剑识剑之人,此刻情不自禁地脱口赞道:“好剑。”眉飞色舞,跃跃欲试。
  要知爱剑之人见到好剑,正有如好酒之人见到佳酿,好色之人见到美女一般,立刻心动神摇,不能自主。
  花飞斜目望了他一眼,淡淡笑道:“你也懂得剑么?”眼色语气之中,充满了蔑视不屑之意。
  展梦白怒火上涌,却只得忍住,暗忖道:“此后我剑法若不强胜于你,展梦白誓不为人!”
  只听“嗡”地一声,宫锦弼手腕微微一抖,掌中长剑,突地变作了千百条剑影,剑雨缤纷,旋光流转。
  宫锦弼剑势一引,刹那间展梦白只觉剑风满耳,剑光漫天,森森剑气,几乎直逼到眼前,宫锦弼身形早已没入剑光之中,大厅里仿佛只剩下一团青华翻滚来去,只看得人眼花缭乱。
  花飞冷冷一笑,道:“好好,果然不愧是‘千锋之剑’。但一人舞剑,毕竟与对敌伤人不同,宫老先生你说是么?”
  话声未了,剑影顿收,宫锦弼倒提长剑,气定神闲,冷冷道:“你可要与老夫试上一试么?”
  灯光下只见他一剑在手,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所有的龙钟憔悴之态,完全一扫而空,当真是威风凛凛。
  花飞看了,亦是暗暗心惊,口中却哈哈笑道:“不错,在下正想看一看宫老先生对敌之际,还有没有昔日的威风?”
  宫锦弼双眉一挑,眉宇间亦是杀机毕露,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你可知道曾与老夫对剑之人,至今已无一人活在世上?”
  花飞大笑道:“别人若是伤了老丈又当如何?”
  宫锦弼狂笑道:“好!”突然盘膝坐到地上,道:“无论你们有几件兵刃,老夫就这样来接几招!”手臂平伸,剑尖微微一挑,有如泥塑木雕般坐在地上,只有殿外微风,吹得他鬓须不住飘动。
  “粉侯”花飞目光闪闪,缓缓长身而起,微一招手,缓步走入大殿之后,那八个锦衣童子和方巨木一齐跟了进去,片刻后又一齐走出,方巨木仍是长衫大袖,锦衣童子倒却换了一身劲服,八人手中,俱都倒提着一柄青钢长剑,脚步移动,将宫锦弼围在中间。
  展梦白见到如此情况,哪里像是比武较技的阵式,分明像是仇敌,心头方自一跳,方巨木已来到他身后,含笑道:“得罪了!”手指一伸,点住了展梦白的穴道,展梦白又惊又怒,却发不出声来。
  突见眼前银光一闪,花飞轻轻落到方巨木面前五尺开外之处,他已换了一身织锦银绸的武士劲装,平平贴贴地穿在身上,绝无一丝褶绉,更显得躯体修伟,光彩照人,左右双手,分持着一柄长剑,一柄匕首。
  右手长剑,碧光耀目,宛如一泓秋水,一看便知,已比宫锦弼掌中之剑锋利名贵百倍。
  右手匕首,更是光华灿烂,令人不可逼视。
  花飞右手平举当胸,左刃隐在肘后,目光注定宫锦弼,沉声道:“宫老先生,你可准备好了?”
  宫锦弼冷“哼”一声,动也不动,花飞目光一转,那八个锦衣童子立刻将掌中长剑舞动起来,但脚下却不动半步。
  只听剑风凛凛,冲激在大厅之间,但人人却仍都木立如死,展梦白知道这是故意以此来淆乱宫锦弼听觉的诡计,心下不禁更是替这盲目老人担心,要知宫锦弼目力已失,对敌全凭听觉,听觉若再一乱,便根本无法分辨敌招刺来的方向部位,若是连敌招来势都分辨不出,岂非有如束手待毙。
  花飞突地脚步一错,向旁滑开三寸,但宫锦弼却仍是木然盘膝端坐不动。花飞的目光也盯牢不瞬。
  刹那间花飞的脚步连移七步,他脚步每动一步,大殿中的杀机,便似又浓重了几分,直压得人人俱都透不出气来。
  宫伶伶满心惊惶,满面畏惧,剑风越急,她神色间的恐惧也越重,花飞长剑轻轻一展,宫伶伶忍不住脱口惊呼一声:“爷爷!”她小小一个孩子,哪里禁得住这般惊骇,小小的脸蛋,早已苍白如死。
  花飞冷“哼”一声,挥手道:“不用比了!”
  锦衣童子应声住手,殿中剑风顿寂。
  ×××
  宫锦弼变色道:“为什么?”
  花飞冷笑道:“宫老先生自己一双眼睛虽然瞎了,但却另外带着一双眼睛在旁边观望,若遇险招,只要轻轻招呼一声……”
  宫锦弼怒喝一声,道:“伶伶,过来!”
  宫伶伶颤声道:“是!”畏畏怯怯地走了过去。
  宫锦弼厉声道:“你可是宫一聊的女儿,宫锦弼的孙女?”
  宫伶伶垂首道:“是,爷爷!”
  宫锦弼缓缓道:“你可知道你爹爹是如何死的?”
  宫伶伶凄然点了点头,两只大眼睛已红了起来。
  宫锦弼大喝道:“你爹爹为了我宫氏一家的名声,力战不屈而死,他虽死于乱剑之下,但临死前却连哼都没有哼出一声,是以直到如今,武林中提起宫一聊来,仍是人人敬重……”
  说到这里,他神色也不禁一阵黯然,便立刻厉声接道:“你是我宫氏门中的儿女,怎可弱了宫氏家声,今日爷爷未分胜负之前,你便是利剑穿心,也不能再哼出半声,知道了么?”声色俱厉,须发皆张。
  宫伶伶凄然应了,一步一步地退了出去,花飞轩眉道:“好!”剑尖一挑,八柄长剑作舞,只听“呼”一声,剑风方起,花飞身形突地直窜出去,一道剑光,直刺宫锦弼咽喉。
  宫锦弼犹如未觉,但花飞长剑方至,他掌中青锋已展,“叮”地一拨花飞剑尖,剑势一引,贴着花飞剑脊直划下去,这一剑当真急如掣电,又乘势将花飞长剑封在外门,眼见花飞右掌五指便要被他一剑弄断,但花飞左掌中的匕首,却已无声无息地刺向他胸膛。
  展梦白身不能动,一颗心却砰砰跳动不止,双眼更似凸出眶外,宫伶伶一双眼睛也是睁得又圆又大,牙齿咬住嘴唇,都已咬出血来,但仍是不出一声,两个锦衣童子一声不响,展动身形,齐地两剑,斩向宫锦弼肩头、后背,他两人身形虽急,但剑势却是稳稳慢慢,不带一丝风声。
  只见宫锦弼突地厉喝一声,青锋一抖,振开花飞长剑,剑柄一沉,“叮”地一声,敲在花飞左掌匕首之上,震得花飞双掌虎口俱都裂出鲜血,宫锦弼左掌已自胁下倒穿而出,拇、食、中三指一捏,捏着了左面锦衣童子的剑尖,一抖一送,剑柄直击在这锦衣童子的胸膛上,右手青锋,剑势不停,倒削而出,剑光一闪,震飞了右面锦衣童子的长剑,一剑乘势削下,自这锦衣童子右胁之下削入,左肩之上削出,生生将这童子挑为两半。
  只一阵惊呼,两声惨呼,左面童子狂喷一口鲜血,仰天飞了出来,五脏翻腾,立时身死。
  右面童子被他一剑削成两半,上面一截斜飞而出,砰地落在一张矮几上,鲜血立刻与酒相混,下面一截去势未竭,犹自向前走了一步,才跌在宫锦弼身旁,溅得宫锦弼一身鲜血。
  花飞掌中的长剑,却被宫锦弼一剑震得笔直飞起,“夺”地一声,插入梁木,他大惊之下,倒退七步,面上已无一丝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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