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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门 -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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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阿莉莎在花园里等你呢。”舅舅像父亲一样吻了我,对我说道。我是四月底来到封格斯马尔田庄的,没有看到阿莉莎立刻跑来迎我,开头还颇感失望,但是很快又心生感激,是她免去了我们刚见面时的俗礼寒暄。
  她在花园里端。我朝圆点路走去,只见紧紧围着圆点路的丁香、花揪、金雀花和锦带花等灌木,这个季节正好鲜花盛开。我不想远远望见她,或者说不让她瞧见我走近,便从花园另一侧过去,沿着一条树枝遮护的清幽小径,脚步放得很慢。天空似乎同我一样欢快,暖融融、亮晶晶的,一片纯净。她一定以为我要从另一条花径过去,因此我走到近前,来到她身后,她还没有听见。我站住了……就好像时间也能同我一道停住似的。我心中想道:就是这一刻,也许是最美妙的一刻,它在幸福到来之前,甚至胜过幸福本身……
  我想走到跟前跪下,走了一步,她却听见了,霍地站起来,手中的刺绣活儿也失落到地下。她朝我伸出双臂,两手搭在我肩上。我们就这样呆了片刻:她一直伸着双臂,满脸笑容探着头,一言不发,温情脉脉地凝视我。她穿了一身白衣裙。在她那张有些过分严肃的脸上,我重又发现她童年时的笑容。……
  “听我说,阿莉莎,”我突然高声说道,“我有十二天假期,只要你不高兴,我一天也不多留。现在我们定下一个暗号,标示次日我应该离开封格斯马尔。而且到了次日,我说走就走,既不责怪谁,也不发怨言。你同意吗?”
  这话事先没有准备,我讲出来更为自然。她考虑了片刻,便说道:
  “这么吧,晚上我下楼吃饭,脖子上如果没戴你喜爱的那副紫晶十字架……你会明白吗?”
  “那就是我在这里住的最后一晚。”
  “你能那样就走吗?不流泪,也不叹息……”
  “而且不辞而别。最后一晚,还像头一天晚上那样分手,极其随便,会引你心中犯合计:他究竟明白了没有?可是第二天早晨,你再找我,就发现我悄然离去。”
  “第二天,我也不会寻找你。”
  我接住她伸过来的手,拉到唇边吻了吻,同时又说道:
  “从现在起,到那决定命运的夜晚,不要有任何暗示,以免让我产生预感。”
  “你也一样,不要暗示即将离开。”
  现在,该打破这种庄严的会面可能在我们之间造成的尴尬气氛,我又说道:
  “我热切希望在你身边的这几天,能像平常日子一样……我是说,我们二人,谁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再说……假如我们一开始别太急于要谈……”
  她笑起来。我则补充说:
  “我们就一点儿也没有可以一起干的事了吗?”
  我们始终对园艺感兴趣。新近来的花匠不如原来那个有经验,花园撂了两个月,好多处需要修整。有些蔷蔽没有剪枝,有的长得很茂盛,但是枯枝雍塞;还有的支架倒坍,枝蔓乱爬;另外一些疯长的,夺走了其他枝叶的营养。大多都是我们从前嫁接的,都还认得自己干的活儿,需要照料,费时费工,占去了我们头三天的时间。我们也说了许多话,绝没有涉及严肃的事儿,沉默的时候,也没有冷场的沉重之感。
  我们就这样彼此重又习惯了。我不想做任何解释,还是倚重于这种习惯。就连分离的事儿,也在我们之间淡忘了;同样,我常常感到的她内心的那种畏惧,以及她所担心我的灵魂深处的那种矛盾,也都已锐减。阿莉莎显得青春焕发,比我秋天那次可悲的探访时强多了,在我看来比任何时候都更美丽。我这次来,还没有拥抱过她。每天晚上,我都看见金链吊着紫晶小十字架,在她胸衣上闪闪发亮。我有了信心,希望也就在我心中复萌了。我说什么,希望?已经是深信不疑了,而且我想像阿莉莎也会有同感。我对自己没有什么怀疑了,因而对她也不再心存疑虑了。我们的谈话逐渐大胆起来。
  一天早晨,空气温馨欢悦,我们感到心花怒放,我不禁对她说:
  “阿莉莎,朱丽叶现在生活幸福美满了,你就不能让我们俩也……”
  我说得很慢,眼睛注视她,忽见她的脸刷地失去血色,异乎寻常地惨白,我到嘴边的话都没有说完。
  “我的朋友!”她说道,但是目光没有移向我,“在你身边,我感到非常幸福,超出了我想像人所能得到的;不过,要相信我这话:我们生来并不是为了幸福。”
  “除了幸福,心灵还有什么更高的追求呢?”我冲动地嚷道。
  她却喃喃地说:“圣洁……”这话说得声音极低,我不如说是猜出来的,而不是听到的。
  我的全部幸福张开翅膀,离开我而冲上云天。
  “没有你,我根本达不到。”我说道。我随即将额头埋到她双膝里,像孩子一样哭起来,但流的不是伤心泪,而是爱情泪。我又重复说:“没有你不行,没有你不行!”
  这一天像往日一样过去了。然而到了晚上,阿莉莎没有戴那副紫晶小十字架。我信守诺言,次日拂晓便不辞而别。
  我离开的第三天,收到这样一封古怪的信,开头还引了莎士比亚剧中的几句诗:
  又弹起这曲调,节奏逐渐消沉,
  经我耳畔,如微风吹拂紫罗兰;
  声音轻柔,偷走紫罗兰的清芬,
  偷走还奉送。够了,不要再弹;
  现在听来,不如从前那样香甜①。……
  ①原文为英文,引自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
  不错!我情不自禁,一上午都在寻找你,我的兄弟!我无法相信你真的走了。心中还怨你信守诺言。我总想:这是场游戏,我随时会看到他会从树丛后面出来。——其实不然!你果真走了。谢谢。
  这天余下来的时间,我的头脑就一直翻腾着一些想法,希望告诉你——而且,我还产生一种真切的、莫名其妙的担心,这些想法,我若是不告诉你,以后就会觉得对不住你,该受作的谴责。……
  你到封格斯马尔的头几个小时,我就感到在你身边,整个身心都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我先是惊讶,很快又不安了。你对我说过:“十分满足,此外别无他求!”唉!正是这一点令我不安……

  我的朋友,我怕让你误解,尤其怕你把我心灵纯粹强烈感情的表露,当作一种精妙的推理(噢!若是推理,该是多么笨拙啊!)。
  “幸福如不能让人满足,那就算不上幸福”,这是你对我说的,还记得吗?当时,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好。——不,杰罗姆,幸福不能让我们满足。杰罗姆,它也不应该让我们满足。这种乐趣无穷的满足感,我不能看作是真实存在的。我们秋天见面时不是已经明白,这种满足掩盖多大的痛苦吗?……
  真实存在的!唆!上帝保佑并非如此!我们生来是为了另一种幸福……
  我们以往的通信毁了我们秋天的会面,同样,回想你昨天跟我在一起的情景,也消除了我今天写信的魅力。我从前给你写信时的那种陶醉心情哪里去了?我们通过书信,通过见面,耗尽了我们的爱情所能期望的全部最单纯的快乐。现在,我忍不住要像《第十二夜》的奥西诺那样高喊:
  “够了!不要再弹!现在听来,不如刚才那么香甜。”
  别了,我的朋友。“从现在开始爱上帝吧①”。唉!你能明白我是多么爱你吗?……一生一世我都将是你的
  ①原文为拉丁文。
  阿莉莎
  我对付不了美德的陷阱。凡是英雄之举,都会令我眼花缭乱,倾心仿效,因为我没有把美德从爱情中分离出去。阿莉莎的信激发出我的最轻率的热忱。上帝明鉴,我仅仅是为了她,才奋力走上更高的美德之路。任何小径,只要是往上攀登,都能引我同她会合。啊!地面再怎么忽然缩小也不为快,但愿最后只能载我们二人!唉!我没有怀疑她的巧饰,也难以想像她能借助峰巅再次逃离我。
  我给她回了一封长信,只记得其中这样一段比较清醒的话:
  我经常感到,爱情是我保存在心中最美好的情感,我的其他所有品质都挂靠在上面;爱情使我超越自己,可是没有你,我就要跌回到极平常天性的极平庸的境地。正因为抱着与你相会的希望,我才总认为多么崎岖的小径也是正道。
  不记得我在信中还写了什么,促使她在复信中写了这样一段话:
  可是,我的朋友,圣洁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天职(在她信中,这个词下面划了三条线强调)如果你是我当初认为的那种人,那么,你也同样不能逃避这种天职。
  完了。我明白了,确切地说我有预感,我们的通信到此打住,无论多么狡猾的建议,多么执著的意愿,也无济于事了。
  然而,我还是怀着深情给她写长信。我寄出第三封信后,便收到这封短信:
  我的朋友:
  绝不要以为我决意不再给你写信了,我只是对信没有兴趣了。不过,你的几封信还是让我开心,但是我越来越自责,不该在你的思想里占这么大位置。
  夏天快到了。这段时间我们就不写信了,九月份后半个月,你就来封格斯马尔,在我身边度过吧。你同意吗?如果同意,就不必回信了。我把你的沉默视为默许,但愿你不给我回信。
  我没有回信。毫无疑问,这种沉默不过是她给我安排的最后的考验。经过数月学习和数周旅行之后,我回到封格斯马尔田庄时,就完全心平气和、深信不疑了。
  开头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的事情,三言两语怎么就能立刻说明白呢?从那时起,我整个儿陷入了悲痛,除了原因,我在这里还能描绘什么呢?因为,我未能透过最虚假的外表,感受到一颗还在搏动的爱恋的心,至今我在自身也找不出可以自我原谅的东西,而起初我只见这种外表,认不出自己的女友,便责怪她……不,阿莉莎,即使在当时,我也不责怪你!只是因为认不出你而绝望地哭泣。现在再看你的爱缄默的狡计和残忍的伎俩,我就能衡量出这种爱的力量,那么你越是残酷地伤我的心,我不是越应该爱你吗?
  鄙夷?冷漠?都不是,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制胜的东西,不是我能与之搏斗的东西。有时我甚至犹豫,怀疑我的不幸是不是庸人自扰,须知这种不幸的起因始终极其微妙,而阿莉莎始终极其巧妙地装聋作哑。我又能抱怨什么呢?她接待我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笑容满面,更加殷勤和关切:第一天,我差不多被迷惑住了……她换了一种发式,头发平平地梳向后边,衬得面部线条非常直板,表情也变样了;同样,她穿了一件色彩黯淡的粗布料胸衣,极不合体,破坏了她那身段的风韵……,然而归根到底,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若想弥补,这些都不在话下,而且我还盲目地想,第二天她就会主动地,或者应我的请求改变……我更为担心的是她这种殷勤关切的态度,这在我们之间是极不寻常的,只怕这是出自决心而非激情,如果冒昧地讲,出自礼貌而非爱情。
  晚上,我走进客厅,发现原来的位置上钢琴不见了,不禁奇怪,便失望地叫起来。
  “钢琴送去修了,我的朋友。”阿莉莎回答,声调十分平静。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孩子,”舅父说道,责备的口气相当严厉。“你一直用到现在,弹着不是挺好嘛,等杰罗姆走了再送去修也不迟,何必这么急,剥夺我们一大乐趣……”
  “嗳,爸爸,”阿莉莎脸红了,扭过头去说,“近来钢琴的音色特别沉浊,就是杰罗姆怕也弹不成调子。”
  “你弹的时候,听着也不那么糟嘛。”舅父又说道。
  有一阵工夫,阿莉莎头俯向暗影里,仿佛专心计数椅套的针脚,然后她突然离开房间,过了好久才回来,用托盘给舅父端来每晚要服的药茶。
  第二天,她的发型未改,胸衣也未换。她和父亲坐在屋前的长椅上,又拿起昨晚就赶着做的针线活儿,确切地说是缝补活儿。旁边一个大篮子,装满了旧袜子,她全掏出来,摊在长椅上和桌子上。几天之后,又接着缝补毛巾、床单之类的东西……她的精神头儿全用在活儿上,嘴唇失去任何表情,眼睛也尽失光亮。
  第一天晚上,就是这张没了诗意的面孔,我几乎认不出了,注视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对我的目光有所觉察,我几乎惊恐地叫了一声:

  “阿莉莎!”
  “什么事儿?”她抬起头来问道。
  “我就想瞧瞧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你的心思好像离我特别远。”
  “不,我就在这儿;不过,这类缝缝补补的活儿要求非常专心。”
  “你缝补这工夫,要我给你念点儿什么吗?”
  “只怕我不能注意听。”
  “你为什么挑这样劳神的活儿干呢?”
  “总得有人干呀。”
  “有很多穷苦女人,干这种活儿是为挣口饭吃。你非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活儿,总不是为了省几个钱吧?”
  她立刻明确对我说,干这种活儿最开心,好长一段时间以来,她就不干别的活儿了,恐怕全生疏了……她含笑说这些情况,温柔的声音也从来没有如此让我伤心。“我说的全是自然而然的事儿,你听了为什么愁眉苦脸呢?”她那张脸分明这样说。我的心要全力抗争,但只能使我窒息,连话都到不了嘴边了。
  第三天,我们一起去摘玫瑰花,然后,阿莉莎让我把花儿送到她房间去。这一天,我还没有进过她的房门。我心中立刻萌生多大希望啊!因为当时,我还怪自己不该这样伤心呢:她一句话,就能驱散我心头的乌云。
  每次走进她的房间,我心情总是很激动,不知道屋里是怎么布置的,形成一种和谐而宁静的氛围,一看就认出是阿莉莎所特有的。窗帘和床帏布下蓝色的暗影,桃花心木的家具亮晶晶的,一切都那么整齐、洁净和安谧,一切都向我的心表明她的纯洁和沉思之美。
  那天早晨我走进屋,发现我从意大利带回的马萨乔两幅画的大照片,从她床头的墙上消失了,我感到诧异,正要问她照片哪儿去了,目光忽又落到旁边摆她喜爱的书的书架上,发现一半由我送的、一半由我们共同看的书慢慢积累来的小书库,全部搬走了,换上了清一色毫无价值的、想必她会嗤之以鼻的宗教宣传小册子。我又猛然抬起头,看见阿莉莎笑容可掬——不错,她边笑边观察我。
  “请原谅,”她随即说道,“是你这副面孔惹我发笑,你一看见我的书架,脸就失态了……”
  我可没有那份心思开玩笑。
  “不,说真的,阿莉莎,你现在就看这些书吗?”
  “是啊,有什么奇怪的?”
  “我是想,一个聪明的人看惯了精美的读物,再看这种乏味的东西,难免不倒胃口。”
  “你这话我就不明白了,”她说道。“这是些朴实的心灵,同我随便聊天,尽量表达明白,我也喜欢和他们打交道。我事先就知道,我们双方都不会退让:他们绝不会上美妙语言的圈套,而我读他们时,也绝不会欣赏低级趣味。”
  “难道你只看这些了吗?”
  “差不多吧。近几个月来,是这样。再说,我也没有多少看书的时间了。不瞒你说,就在最近,我想再石看你从的教我欣赏的伟大作家的书,就感觉自己像《圣经》里所讲的那种人,极力拔高自己的身长。”
  “你读的是哪位伟大的作家,结果给了你这样古怪的自我评价。”
  “不是他给了我的,而是我读的时候自然产生的……他就是帕斯卡尔①。也许我碰上的那一段不大好……”
  ①帕斯卡尔(1623—1663),法国科学家、哲学家、散文作家,著有《思想集》。
  我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她说话的声音清亮而单调,就像背书似的,眼睛一直盯着花束,插花摆弄起来没个完。她见了这个手势,略停了一下,然后又以同样的声调说下去:
  “处处是高谈阔论,会人惊讶,费了多大的气力,只为了证明一点点东西。有时我不免想,他那慷慨激昂的声调,是不是来自怀疑,而不是发自信仰。完美的信仰没有那么多眼泪,说话的声音也不会那么颤抖。”
  “这种颤抖和眼泪,才显出这声音之美。”我还想争辩,但是没有勇气了,因为在这些话里,根本见不到我从前在阿莉莎身上所珍爱的东西。这次谈话,我是根据回忆如实地记录下来,事后未作一点修饰或编排。
  “如果他不从现世生活中先排除欢乐,”她又说道,“那么在天平上,现世生活就会重于……”
  “重于什么?”我说道,听了她这种古怪的话不禁愕然。
  “重于他所说的难以确定的极乐。”
  “这么说你也不相信啦?”我高声说道。
  “这无关紧要!”她接着说,“我倒希望极乐是无法确定的,以便完全排除交易的成分。热爱上帝的心灵走上美德之路,并不是图回报,而是出于高尚的本性。”
  “这正是隐藏着帕斯卡尔的高尚品质的秘密怀疑论。”
  “不是怀疑论,而是冉森派①教义,”阿莉莎含笑说道。“我当初要这些有什么用呢?”她扭头看那些书,接着说道:“这些可怜的人,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属于冉森派、寂静派②,还是别的什么派。他们拜伏在上帝面前,就像风吹倒的小草,十分单纯,心情既不慌乱,也谈不上美。他们自认为很渺小,知道只有在上帝面前销声匿迹,才能体现出一点儿价值。”
  ①冉森教派:天主教新教派,在17世纪法国一度很有影响,后来遭到镇压。
  ②寂静派信奉神秘主义,教徒可以越过教会,直接与天主对话。
  “阿莉莎!”我高声说道,“你为什么要作践自己?”
  她的声音始终那么平静、自然,相比之下,我倒觉得自己这种感叹显得尤为可笑。
  她又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最后这次拜访帕斯卡尔,我的全部收获……”
  “是什么呢?”我见她住了口,便问道。
  “就是基督的这句话:‘要救自己的命者,心然丧命。’至于其余部分,”她笑得更明显,还定睛看着我,接着说道,“其实,我几乎看不懂了。跟小人物相处一段时间之后,也真怪了,很快就受不了大人物的那种崇高了。”
  我心情这样慌乱,还能想到什么回答的话吗?……

  “今天如果需要我同你一起读所有这些训诫、这些默祷……”
  “嗳!”她打断我的话,“我若是见到你看这些书,会感到很伤心的!我的确认为,你生来适于干大事业,不应该这样。”
  她说得极其随便,丝毫也没有流露出她意识到,这种绝情话能撕裂我的心。我的头像一团火,本想再说几句话,哭一场:说不定我的眼泪会战胜她;然而,我臂肘支在壁炉上,双手捧着额头,呆在那里一句话也讲不出来。阿莉莎则继续安安静静地整理鲜花,根本没有瞧见我的痛苦;或者佯装没有瞧见……
  这时,午饭的第一次铃声响了。
  “无论如何我也赶不上吃午饭,”她说道。“你快去吧。”就好像这纯粹是一场游戏似的,她又补充一句:
  “以后我们接着再谈。”
  这场谈话没有接续下去。我总是抓不住阿莉莎,倒不是她故意躲避我,然而总碰到事儿,一碰到就十分紧迫,必须马上处理。我得排队等待,等她料理完层出不穷的家务,去谷仓监视完修理工程,再拜访完她日益关心的佃户和穷人,这才轮到我。剩下来归我的时间少得可怜,我见她总那么忙忙碌碌;不过,也许我还是通过这些庸庸琐事,并且放弃追逐她,才最少感到自己有多么失意。而极短的一次谈话,却能给我更多的警示。有时,阿莉莎也给我片刻时间,可实际上是为了就和一种无比笨拙的谈话,就像陪一个孩子玩儿似的。她匆匆走到我跟前,漫不经心,笑吟吟的,给我的感觉十分遥远,仿佛与我素昧生平。我在她那笑容里,有时甚至觉得看出某种挑战,至少是某种讥讽,看出她是以这种方式躲避我的欲望为乐……然而,我随即又转而完全怪怨自己,因为我不想随意责备别人,自己既不清楚期待她什么,也不清楚能责备她什么。
  原以为乐趣无穷的假日,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每一天都极大地增加我的痛苦,因而我惊愕地注视着一天天流逝,既不想延长居留的时间,也不想减缓其流逝的速度。然而,就在我动身的两天前,阿莉莎陪我到废弃的泥炭石场。这是秋天一个清朗的夜晚,一点儿雾气也没有,就连天边蓝色的景物都清晰可辨,同时也看见了过去最为飘忽不定的往事——我情不自禁抱怨起来,指出我丧失多大的幸福,才造成今天的不幸。
  “可是,我的朋友,对此我又能怎么样呢?”她立刻说道,“你爱上的是一个幽灵。”
  “不,绝不是幽灵,阿莉莎。”
  “那也是个臆想出来的人物。”
  “唉!不是我杜撰出来的。她曾是我的女友,我要把她召回来。阿莉莎!阿莉莎!您是我曾经爱的姑娘。您到底把自己怎么啦?您把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默然不答,低着头,慢慢揪下一朵花的花瓣,过了半晌才终于开口:
  “杰罗姆,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承认,你不那么爱我了?”
  “因为这不是真的!因为这不是真的!”我气愤地嚷道,“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你。”
  “你爱我……可你又为我惋惜!”她说道,想挤出个微笑,同时微微耸了耸肩。
  “我不能把我的爱情置于过去。”
  我脚下的地面塌陷了;因而我要抓住一切……
  “它同其他事物一样,也必然要过去。”
  “这样一种爱情,只能与我同生死。”
  “它会慢慢削弱的。你声称还爱着的那个阿莉莎,只是存在于你的记忆中了;有朝一日,你仅仅会记得爱过她。”
  “你说这种话,就好像有什么能在我心中取代她的位置,或者,就好像我的心能停止爱似的。你这么起劲地折磨我,难道就不记得你也曾经爱过我吗?”
  我看见她那苍白的嘴唇颤抖了;她声音含混不清,喃喃说道:
  “不,不,这一点在阿莉莎身上并没有变。”
  “那么什么也不会改变。”我说着,便抓住她的胳臂……
  她定下神儿来,又说道:
  “有一句话,什么都能解释明白,你为什么不敢说出来呢?”
  “什么话?”
  “我老了。”
  “住口……”
  我立即争辩,说我本人也老了,同她一样;我们年龄相差多少还是多少……这工夫,她又镇定下来,惟一的时机错过了,我一味争辩,优势尽失,又不知所措了。
  两天之后,我离开了封格斯马尔,走时心里对她对我自己都不满意,还对我仍然称为“美德”的东西隐隐充满仇恨,对我始终难以释怀的心事也充满怨愤。最后这次见面,我的爱情这样过度表现,似乎耗尽了我的全部热情。阿莉莎说的话,我乍一听总是起而抗争,可是等我的申辩声止息之后,她的每句话却以胜利的姿态,活跃在我心中。唉!毫无疑问,她说得对!我所钟爱的,不过是一个幽灵了:我曾爱过并依然爱着的阿莉莎,已经不复存在……唉!不用说,我们老啦!诗意消失,面对这种可怕的局面,我的心凉透了;可是归根结底,诗意消失不过是回归自然,无需大惊小怪。如果说我把阿莉莎捧得过高,把她当成偶像供奉,并用我所喜爱的一切美化了她,那么我长时间的苦心经营,最后剩下了什么呢?……阿莉莎刚一自行其事,便回到本来的水平,平庸的水平上,而我本人也一样,但是在这种水平上,就没有爱她的欲望了。哼!纯粹是我的力量将她置于崇高的地位,而我又得竭尽全力追求美德去会她,我现在看来,这种努力该有多么荒谬而空幻啊!如果不那么好高骛远,我们的爱情就容易实现了……然而,从此以后,坚持一种没有对象的爱,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就是固执,而不是什么忠心了。忠于什么呢?——忠于错误。干脆承认自己错了,不是最为明智吗?……
  这期间,我接受推荐,要立即进入雅典学院①,倒不是怀着多大抱负和兴趣,而是一想到走就高兴,好像一走就全摆脱了。
  ①法国在希腊雅典设立的学院,派去高等师范学生深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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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宿鲛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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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01鲛岛脱下牛仔裤与POLO衫,正要迭好,忽然听见一阵惨叫。鲛岛停顿了一会儿,随后关上储物柜,上了锁。钥匙吊在手环上,而手环则用尼龙搭扣绑在手腕上。他用浴巾裹住下身,走出更衣室。这时又听见了一声惨叫。更衣室外是一条走廊。走到尽头,就是桑拿房了。桑拿房前,还有休息室与小睡室。惨叫,就是从小睡室里传来的。小睡室大概二十畳①大,里头只有一个灯泡亮着,特别昏暗。 [点击阅读]
新探案系列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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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我担心福尔摩斯先生也会变得象那些时髦的男高音歌手一样,在人老艺衰之后,还要频频地向宽厚的观众举行告别演出。是该收场了,不管是真人还是虚构的,福尔摩斯不可不退场。有人认为最好是能够有那么一个专门为虚构的人物而设的奇异的阴间——一个奇妙的、不可能存在的地方,在那里,菲尔丁的花花公子仍然可以向理查逊的美貌女郎求爱,司各特的英雄们仍然可以耀武扬威,狄更斯的欢乐的伦敦佬仍然在插科打诨,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