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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病人 - 6. 一架被埋葬的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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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一架被埋葬的飞机
  他睁开眼睛,目光沿着长长的床铺,落到了坐在床脚的哈纳身上。她帮他擦洗之后,打开一支壶眼玻璃管,转向他,帮他打了一针吗啡。他像一个纸糊的人,无力地躺在床上。吗啡使他感到轻飘飘的。他乘上吗啡的小船,药性在他体内奔腾,带着他跨越时间和地理的限制,就像地图把世界压缩在一张平面的图纸上一样。
  “开罗的漫长下午。夜空如海,鹰群成行地飞翔,直到薄暮时分获得释放,它们才朝着沙漠边缘的太阳余晖盘旋而去。那情景就像一把种子迎风飞扬。
  “一九三六年的时候,在那座城里你什么都能买到……一条狗或一只小鸟,只要吹声口哨就来了。还有女人,她们的小拇指上捆着皮绳,你可以拴着她,穿过拥挤的市场。
  “开罗东北区是著名的神学院学生的院子,院子外面是汗阿尔卡里里市场。我们在狭窄的街道上方,向下俯视,看到猫儿待在波浪状的铁皮屋顶上,它们也正在打量下方十英尺处的街道和摊位。我们的房间居高临下。窗外可见清真寺的尖塔、小帆船和猫,不时还会传来扰人的喧嚣。她对我提起儿时的花园。她睡不着的时候,一字一句地对我描述她母亲的花园。我们的床挨着床。十二月的薄冰覆盖了鱼池。玫瑰花架会吱嗄作响。她会捉住我的手腕,把我的手放在血管汇流处,引导着它,把它放在她脖子上的凹处。
  “一九三七年三月,乌怀拿德。因为空气稀薄,马多克斯的脾气变得很暴躁。虽然只是在海拔一千五百英尺处,这样的高度也会使他感到不舒服。他毕竟是个在沙漠里生活的人,离开了位于索美塞得郡马斯顿马格纳村的老家后,改变了所有的习惯,因此海平面的高度可能会和常年的干燥—样,让他觉得较有亲切感。
  “‘马多克斯,女人颈子下面的那个凹处叫什么?在前面。这儿。那叫什么?它有正式的名称吗?那个凹处有没有你的拇指那么大?’
  马多克斯在正午的阳光下看了我一会儿。
  “‘振作点。’他小声地嘟哝着”。
  “我给你讲个故事,”卡拉瓦焦对哈纳说,“有一个叫奥尔马希的匈牙利人,在战争期间为德国人工作。他随非洲军团飞行,但是他的重要性远不止于此。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时,他已经是伟大的沙漠勘探家之一。他知道每一处水坑,协助绘制了沙海的地图。他了解沙漠里的一切,他懂各种土语。这些事你熟悉吗?在两次大战之间的时间里,他经常在开罗附近从事考察:工作,其中之——就是寻找泽祖拉——湮没的绿洲。然后战争爆发了,他加入了德国人的行列。一九四一年,他成了间谍的向导,带领他们穿过沙漠,进入开罗。我想告诉你的就是,我认为这名病人不是个英国人。”
  “他当然是。格洛斯特郡的那些花床怎么解释?”
  “确切地说,这都是完善的背景。还记得两天前,当我们打算给那条狗取名字的时候吗?”
  “记得。”
  “他有什么建议?’’
  “他那天晚上看起来有些奇怪。”
  “他是很奇怪,因为我给他超过剂量的吗啡。你还记得那些名字吗?他大约提出了八个名字,其中五个显然是说着玩的。还有三个名字:西塞罗、泽祖拉、大利拉。”
  “那又怎样?”
  “‘塞罗’曾是个间谍的化名。英国人发现了他的真实身分。他原先是双面间谍,后来又变成三面间谍,他逃跑了。说到‘泽祖拉’,那就更复杂了。”
  “我知道‘泽祖拉’,他谈起过,他还常谈到花园。”
  “但是现在‘泽祖拉’多半已变成沙漠了,英国的花园正在凋零。他快死了。我认为楼上的那个人正是间谍的帮凶——奥尔马希。”
  他们在用麻布隔成的房间里,坐在老藤条吊篮上,互相对视着。卡拉瓦焦耸耸肩:“有可能。”
  “我认为他是个英国人。”她说,吸着两颊。当她在思索或考虑切身相关的问题时,常会这样。
  “我知道你喜欢这个人,但是他不是个英国人。在战争初期,我在开罗工作——的黎波里轴心,隆美尔的蝴蝶梦间谍
  ......”
  “‘蝴蝶梦间谍’是什么意思?”
  “一九四二年,在艾尔阿拉敏会战之前,德国人派了一个叫埃普尔的间谍到开罗。他用一本杜莫里埃的小说《蝴蝶梦》作为密码本,给隆美尔发送有关军队调动的情报。听着,这本书是英国情报人员的床头读物,连我都读过。”
  “你会读书?”
  “谢谢你,你真看得起我。有个男人奉隆美尔个人之命,引导埃普尔穿越沙漠进入开罗,那个人一路引导埃普尔从的黎波里直到开罗——他就是拉斯洛·奥尔马希伯爵。这段沙漠地带,曾被人认为是不能通行的。”
  “在二次大战之间,奥尔马希有些英国朋友,都是伟大的勘探家。但是当战争爆发时,他却投向了德国人。隆美尔请他带埃普尔穿越沙漠进入开罗,是因为如果搭飞机或用降落伞,目标太明显丁。他和那家伙一起穿越沙漠,把他送到尼罗河三角洲。”
  “对这件事你知道得很多。”
  “当时我驻扎在开罗,我们跟踪了他们。他从吉亚洛带领一队八人小组进入沙漠。他们得不断地把陷进沙里的卡车从沙丘中挖出来。他引导他们向乌怀拿德行进,那是一个花岗石高地,所以他们能从那里得到水,还能在山洞里栖身。这是半路上的一个点。三十年代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些里边有岩石壁画的山洞。但是盟军在那个高地活动,所以他不能用那儿的水井。他又制定出一个进入沙漠的计划。他们袭击英国的汽油库,在那里装满油箱。在哈尔加绿洲,他们换上英国军队的军装,车子挂上英军车牌。当他们被人从空中发现时,他们在河谷里藏了三天,毫无动静,在沙漠里被太阳烤得半死。”
  “他们花了三个星期的时间到达开罗。奥尔马希与埃普尔握手后,离开了他。我们就是在这儿失去了他的行踪。他独自一人回到沙漠。我们猜想他可能再度穿越沙漠,回到的黎波里,但那是他最后一次露面。英国人终于抓住了埃普尔,用蝴蝶梦密码把关于艾尔阿拉敏的假情报发给了隆美尔。”
  “我还是不相信,大卫。”
  “那个在开罗帮助英国人抓到埃普尔的人名叫参孙。”
  “大利拉。”
  “对。”
  “也许他就是参孙。”
  “我也这么想。他和奥尔马希很像,也是热爱沙漠的人。他在黎凡特度过童年,因而懂贝都因语。奥尔马希有个特点,就是他会驾驶飞机,而我们所谈论的是个坠机事件的幸存者。这儿的这个人,被烧得认不出来了,他在比瑟最终落到英国军队手里,他可以冒充英国人而逃之天天。奥尔马希是在英国受教育。在开罗,他被认为是英国间谍。”

  她坐在藤条吊篮上看着卡拉瓦焦。她说:“我想我们应该随他去吧,他属于哪一方并不重要,不是吗?”
  卡拉瓦焦说:“我想再和他多谈谈,给他多打点儿吗啡,让他把真话说出来。你和我一起做。你明白吗?看看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大利拉,泽祖拉。你得给他注射那种药剂。”
  “不,大卫,你太固执了。他是谁并不重要,战争已经结束了。”
  “我要这么做。我要调一杯布朗普顿鸡尾酒,吗啡加酒精。这是他们在伦敦的布郎普顿医院为癌症病人发明的。别担心,这不会要他的命的。它很快就会被人体吸收。我可以用我们现有的药品,把它们混在一起,给他喝下去,再用纯吗啡把他救醒。”
  她看着他,双眼炯炯有神地微笑着。在战争末期,卡拉瓦焦成了为数众多的吗啡盗窃者之一。他到这儿几个小时,便嗅出了药品的存量。用药管装着的吗啡成了他的目标。像玩具牙膏的小管子,她第一次看到药管时曾这么想,并发现它们十分有趣。卡拉瓦焦每天带着两、三支,放在口袋里,需要时注射进自己的肌肉。她有次碰巧撞见他因为注射过量而呕吐,蹲在别墅的黑暗角落里颤抖。他抬眼看她的时候,几乎认不出她来。她想和他谈谈,但他只是回瞪着她。他已经找到了那个金属药箱,天晓得哪儿来那么大的劲儿,他竟把它撬开了。有一次,工兵被铁门弄破了手掌,卡拉瓦焦用牙咬开玻璃管,还没等基普搞清那是什么,就吸出一口吗啡,吐在他棕色的手上。基普一把推开他,愤怒地瞪着他。
  “别碰他,他是我的病人。”
  “我不会害他的,吗啡和酒精能够消除痛苦。”
  (3CC布朗普顿鸡尾酒。下午三点钟。)
  卡拉瓦焦从英国病人手里把那本书抽出来。
  “当你在沙漠坠落的时候……你正从哪里飞来?”
  “我正好离开基尔夫·克尔比尔,我去那儿接个人。那是在一九四二年八月底。”
  “在战争时期?那时大家很可能都离开那里了。”
  “是的,那儿全是军队。”
  “基尔夫·克尔比尔。”
  “是的。”
  “它在哪儿?”
  “给我那本吉卜林的书……这儿。”
  《吉姆)的卷首扉页上有一幅地图,上面标明了那个男孩和圣者所走的那条路。它只是画出了印度的一部分——较黑的一片是阿富汗,山腰上横卧着喀什米尔。
  他伸出黑色的手,在地图上滑动,沿着努米河直到纬度二十三度三十分人海。他的手指继续向西滑了七英寸,滑出了地图,滑到他的胸口上,指着他的肋骨。
  “这儿。基尔夫·克尔比尔,就在北回归线北面。在埃及——利比亚的交界线上。”
  “一九四二年发生了什么事?”
  “我刚从开罗旅行回来,驾车行驶在交战双方之间,凭着记忆,找到战前贮藏的汽油和水,朝着乌怀拿德开去。我独自一人行事容易得多了。出了基尔夫·克尔比尔几英里远,卡车爆炸了,我本能地翻身滚进了沙漠,免得碰到火花。在沙漠,人们总是很怕火。
  “卡车爆炸了,也许有人蓄意破坏。在贝都因人中有很多间谍,他们的大篷车像城市一样,不论去到何处,都会带着香料、房间和政府顾问(间谍)。在战争中的那些日子里,德国人和英国人都混进了贝都因人当中。
  “离开了卡车,我开始朝着乌怀拿德的方向走去。我知道那儿埋藏着一架飞机。”
  “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一架被埋藏的飞机?”
  “马多克斯早先有一架老飞机,他已经装上了必要的配件——惟一的特别之处在于驾驶舱的密闭防风罩,这对沙漠飞行是至关重要的。我们在沙漠里共事的时候,他已教会了我飞行,我们俩在这架绑着绳索的玩意儿周围转着,思索着这玩意儿如何在风中盘旋、转向。
  “当杰弗里·克利夫顿的飞机——鲁珀特——飞来时,马多克斯的老飞机就被留在了原地。用防水帆布盖起来,固定在乌怀拿德东北面的一个洼地里。此后几年,沙子覆盖了它。我们都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它。它是沙漠的另一个受害者。几个月后,我们经过了东北部的峡谷,但已无法看到它的轮廓。当时我们便搭着杰弗里·克利夫顿的飞机——它比马多克斯那架要年轻十岁——继续办我们的事。”
  “于是你就向乌怀拿德走去?”
  “是的,走了四夜。我已经把那个人留在开罗,回到了沙漠,到处都在打仗。突然那儿出现了一些“队伍”——伯曼的队伍,巴格诺尔德的队伍,斯莱廷,帕塞斯的队伍。他们曾多次相互支援,现在已经各自有自己的阵营了。
  “我向乌怀拿德走去。我大约在正午的时候到达那里,爬进那座高地的岩洞,在那口叫爱因·杜阿的水井上方。”
  “卡拉瓦焦认为他知道你是谁!”哈纳说。
  床上的那个男人没有说话。
  “他说你不是英国人。他曾在开罗附近从事情报工作,在意大利也干过一段时间——直到他被俘。我们家在战前就认识卡拉瓦焦。他曾是个小偷。他相信‘东西的流动’。那些小偷是收藏者,就像你所蔑视的某些勘探家一样,就像一些有女人的男人,或是一些有男人的女人一样。但是卡拉瓦焦不是那样的。他太好奇又太慷慨,所以不能成为一名成功的小偷——他偷的东西有一半不会带回家。他认为你不是英国人。”
  当她说话的时候+她看到他无动于衷。看得出来,他并没有用心听她说话。他的思绪已飞到了远方,就像艾灵顿公爵演奏《孤寂)时,脸上所流露出的沉思神情。
  她沉默了下来。
  他到达了那口叫爱因·杜阿的水井。他脱下身上所有的衣服,把它们泡进井里,接着把他的头,然后是他瘦弱的身体浸入蓝色的水中。经过四夜的跋涉,他的四肢已疲惫不堪。他把衣服摊开,晒在岩石上,爬到更高处,爬进卵石堆里,爬出沙漠。现在是一九四二年,在一片广阔的战场上,他赤裸裸地走进黑暗的山洞里。
  他身处于那些他早年发现的熟悉的岩画中。长颈鹿、牛、羊、一个戴着羽毛头饰的人举起手臂。有几幅明白表现出人们游泳的姿态。伯曼的观点是对的,古代湖泊的确存在。他再往里走,走进冰冷的游泳者洞穴,他把她留在那儿。她还在那儿。她自己爬进了一个角落,用降落伞布把自己紧紧地裹起来。他承诺过会回到她身边。

  他自己倒很愿意死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洞里,与困在岩壁中的泳者为伴。伯曼曾告诉过他,在亚洲的花园里,你可以看着岩石来想象流水,你可以凝视一片静止的湖面,相信它具有岩石坚硬。但是她是在花园里长大的那种女人,在潮湿的空气里,和那些类似“凉亭”、“刺猥”的字眼一起长大的。她对沙漠的激情是暂时的。她是因为他的缘故,才爱上沙漠的严酷,因为她想了解他在沙漠的孤寂中所得到的自在。她更喜欢在雨中,在雾气腾腾的浴室里,在令人昏昏欲睡的湿润里。在开罗的那个雨夜里,她从他的窗子里爬进来,穿上湿衣服,是为了享受那一份潮湿,就像她喜欢家庭传统和礼仪庆典一样。就像以前背熟的诗歌一样,她会痛恨默默无闻而死的。对她来说,祖先的影响在她身上清晰可见,而他却恰恰相反,已经抹去了出身的烙印。她对他的爱使他感到惊喜,尽管他是个默默无闻的人,但她仍然爱他。
  “她仰面躺着,那姿态像中世纪的死人。
  “我光着身子走近她,就像在开罗南部的房间里那样,想脱去她的衣服,想再爱她一次。
  “我做的事有什么可怕呢?难道我们不能原谅情人的一切吗?我们原谅自私、情欲和狡诈。只要我们愿意,你可以和一位断了手臂的女人或发烧的女人做爱。她有一次舔我手上伤口的血,就像我品尝和咽下她的体液一样。有一些欧洲人的用语,你也许永远无法贴切地翻译成另一种语言。Felhomaly。坟墓的黄昏,在生与死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
  “我将沉睡的她抱起,她身上像蜘蛛网一样包皮得紧紧地。我扯乱了一切。
  “我抱着她走到了太阳底下,我穿上了衣服。炽热的岩石已经把我的衣服烤得又干又硬。
  “我把手拱成鞍形,让她躺在上面。我一进入沙漠,就把她转过身来,让她的身体靠在我的肩上。我感觉到她身体的轻盈。我曾像这样拥她人怀,在我的房间里,她的身体像扇子一样张开,绕着我旋转——她的手臂向外伸展,手指张开像海星一样。 .
  “我们就这样向着埋着飞机的东北部山谷走去——我不需要地图。我从翻了的卡车上扛了一箱汽油下来,一路上一直带着,因为在三年前,飞机的汽油已经用完了。”
  “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她受伤了。一九三九年,她丈夫的飞机坠毁了。那是她丈夫设计的一起自杀……谋杀计划,要我们三人同归于尽。我们那时其实已经分手了。我猜想我们的事还是传到他的耳朵里去了。”
  “然而她受的伤太重,不能跟你走。”
  “是的,对我来说,救她的惟一机会是试试独自去寻找帮助。”
  在岩洞里,在经历了几个月的分离与愤怒之后,他们再次以情人的身份相聚和互诉衷曲,抛开那些他们从不相信的社会法制的约束。
  在植物繁茂的花园里时,她把头撞在门柱上,以表明她的决心和愤怒。她太骄傲,不愿只当他的情人,不愿被当作秘密。她要活得正大光明。他转过身,伸出手指指着她:“我不会想你的。”
  “你会的。”
  在他们分手的这几个月里,他变得痛苦而又自负。他躲着她。他不能忍受她看见他时所表现的平静。他打电话到她家和她的丈夫说话时,可以听见她的笑声。她那所向披靡的魅力,可以使每一个人动心。这正是他曾为她倾心的原因。现在他什么也不相信了。
  他怀疑她是另有情人才抛弃他的。在他的眼里,她的一举一动都成了对别人承诺的暗号。她有一次在大厅里抓住朗德尔甲克的前襟,摇晃着,当他嘟哝着什么的时候,她冲着他大笑。于是他花了两天时间跟踪那个无辜的政府助理,观察他们之间是否有更深的关系。他怀疑她最后保留的一点亲昵。她的心是向着他,还是不向着他?她的心已不向着他了。甚至当她试探性地对他微笑时,他也不能忍受。如果她递给他一杯饮料,他是不会喝的。如果在餐桌上,她指着碗里漂浮着的一朵尼罗河莲花,他也不会看上一眼。又一朵该死的花。她有了一群新朋友,把他和她丈夫都疏远了。没有人回到她丈夫身边。他对于爱和人性太了解了。
  他把浅棕色的烟纸贴在《历史》的章节里,遮盖住记录着他不感兴趣的战争的内容。他把她反对他的论点都写下来,贴进这本书里——只给自己留下那个目击者,那个听众,那个“他”的声音。
  在战争最后的日子里,他最后一次到基尔夫·克尔比尔去,清理基地的帐篷。她丈夫会来接他。他和她都曾爱着她的丈夫,直到他们开始相爱。
  杰弗里·克利夫顿在约定的日子飞到乌怀拿德去接他,飞机飞得很低,飞机的尾流震得刺槐树丛落叶纷飞。蛾式飞机低旋着直向洼地冲来,此时,他正站在高处的悬崖边,挥舞着蓝色的防水帆布打信号。然而那架飞机向下盘旋着向他直冲过来,—接着坠落在五十码开外的地上,一条蓝色的烟柱从起落架下散开来。没有着火。
  杰弗里·克利夫顿发疯了,要把他们都杀死。杀死他自己和他的妻子——而他也因而无法离开沙漠。
  但她并没有死。他把她的身体拽出来,把她从一堆飞机残骸里拉出来,她丈夫死前紧紧抓住她。
  “你有多恨我,竟要这样对我?”她在游泳者洞穴里,忍着伤痛轻声地对他说。手腕摔碎了,肋骨也摔断了。“你这样残忍地对待我,而那时我丈夫正在怀疑你。我现在还是恨你——你只会逃避现实,只会躲进沙漠和酒吧里。”
  “是你在格罗皮公园离开我的。”
  “因为你根本不在乎我。”
  “因为你说你丈夫会发疯。的确,他是发疯了。”
  “没过多久。我在他疯之前就发疯了,你毁了我的一切。吻我,好吗?别再禁锢你自己了,叫着我的名字,吻我吧。”
  他们的身体在香水味和汗味中相遇了,他们发疯地纠缠在一起,试图用舌头和牙齿撕开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层薄膜,他们可以把彼此的灵魂揪出对方的躯体。
  现在她手臂上的滑石粉已退掉了,大腿的玫瑰香水也已散去。
  “你认为自己反对崇拜偶像,但你不是的,对于你无法拥有的,你只是逃避,或转移自己的注意。如果你在一件事上失败了,你就拿另一件事当寄托,没有任何事能改变你。你到底有多少女人?我离开你是因为我知道我无法改变你。你站在屋里时,有时是那么漠然,有时又那么沉默,好像只要暴露一点你的个性,就是对你自己最大的背叛。”

  “我们在游泳者洞穴里聊着。我们离安全的库法只有两纬度的距离。”
  他停了下来,伸出手。卡拉瓦焦放了一片吗啡药片在他黑色的手掌里,他把它放进黑色的嘴里,吞了下去。
  “我穿过干涸的湖床向库法绿洲走去,除了一件长袍,什么也没带,我用它抵御白天的酷热和夜晚的寒冷,我把希罗多德的书留给了她。三年后,一九四二年,我和她一起向埋藏在那里的飞机走去。我背着她的身体,好像那是骑士的盔甲。
  “在沙漠里,救生的工具都在地下,包皮括史前穴居人的洞穴、深植在沙土中的植物所贮藏的水分、武器和飞机。在经度二十五度,纬度二十三度,我朝着防水帆布挖下去,马多克斯的飞机逐渐出现在我眼前。那时正是夜里,即使是在冰冷的夜风中,我仍是汗涔涔的。我提着油灯走到她身边,在她打盹的身影旁坐了一会儿。两个情人待在沙漠里——顶着星光或月光,我已不记得了。除了这儿,到处都是战争。
  “飞机从沙子里被挖出来了。.食物早就没了,我很虚弱。帆布太重了,我挖不出来,只好把它割断。
  “早晨,睡了两个小时之后,我把她抱进了驾驶舱。我启动发动机,而它转动起来了。我们的飞机启动了,一会儿便歪歪扭扭地飞向天空。年代太久了。”
  声音停住了,烧伤的男人眼睛凝视着前方,沉浸在吗啡的虚幻中。
  那架飞机此刻正在他眼里,它随着低沉的声音勉强地飞离地面,但突然,发动机停止了转动,好像少了什么零件。裹在她身上的布在驾驶舱嘈杂的声音中展开。他在沉寂中走了好几天,对一切声音都感到害怕。他低下头,看见汽油洒落在他的膝盖上。树枝从她的衣服上掉下来,那是刺槐和骨头。他离地面有多高?他离天空有多远?
  起落架擦到了树顶,他把它向上转动。汽油流到了座位上,她的身体跌在汽油上。电线短路引起了火花,她膝上的细树枝着了火。他又把她放回他身边的座位上。他用手用力推驾驶舱的玻璃,但它动也不动。他猛击那玻璃,玻璃裂开了,最后被打碎了。汽油和火蔓延得到处都是。他离天空有多远?她倒下了——刺槐树的树叶、树枝都堆积在他的手臂周围,散成一片。空气进来之后,开始看不见四肢了。他的舌头上有一股吗啡的味道。卡拉瓦焦的身影映在他黑潮—般的瞳孔里。他像井里一个装满了水的水桶,忽上忽下。他满脸是血,驾驶着一架烂飞机。因为速度太快,罩在机翼上的帆布被撕破了,它们是堆腐肉。那树在后面多远的地方?多久以前?他从油中抬起腿,但它们竟是那样沉重。他没办法再抬起它们了。突然间,他老了,厌倦了没有她的生活。他不能再躺进她的怀里,在他睡觉的时候,相信她会整天整夜地守护着他。没有人了。他不是因为沙漠而精疲力竭,而是因为孤独。马多克斯走了。那女人变成了树叶和细枝。碎裂的玻璃迎向天空,像一道钳夹。
  他钻进被油浸湿的降落伞的吊带,身体倒悬着,避开了碎玻璃,强劲的风又把他抛回去。然后他的腿从所有羁绊中挣脱出来,他在空中了,身上发着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光,直至他明白他身上着了火。
  哈纳能够听到从英国病人房里传来的声音,她站在走廊上,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怎么样?”
  “太棒了!”
  “现在该我了。”
  “啊哈!好极了,好极了。”
  这是最伟大的发明。
  一个非凡的发现,年轻人。
  她走进去,看见基普和英国病人正拿着一罐炼乳转来转去。英国人吸了口炼乳,然后放下罐子,口里咀嚼着那浓厚的滋味。他面对着基普,基普似乎因为没有喝到炼乳而感到很不高兴。基普瞄了哈纳一眼,在床边犹豫不决,弹了好几次手指,决定从那张黑脸前把罐子拿开。
  “我们发现了一种共同的乐趣,这个男孩和我。我在埃及的旅行中得到乐趣,他在印度得到乐趣。”
  “你吃过炼乳三明治吗?”工兵问道。
  哈纳的目光在他们之间逡巡。
  基普盯着那个罐子看了一会儿。“我再去拿一罐来。”他说着便离开了房间。
  哈纳看着床上的那个男人。
  “基普和我都是浪迹天涯的人——生在一个地方,却选择到另一个地方去生活。一辈子挣扎着想回去,又挣扎着离开。基普还没明白这点。那就是我们在一起相处得那么好的原因。”
  在厨房里,基普用刺刀在一罐新的炼乳上戳了两个洞。他发现这把刺刀现在常用来干这个。他又跑回楼上的卧室。
  “你一定是在别的地方长大的,”基普说,“英国人不会那样吸炼乳。”
  “我在沙漠里住了几年,学会了那儿的一切。我所经历的重要事情都发生在沙漠里。”
  英国病人对哈纳微微一笑。
  “一个喂我吃吗啡,一个喂我吃炼乳。我们也许发现了一种平衡的饮食。”他转向基普。
  “你当工兵多久了?”
  “五年。大多待在伦敦,然后在意大利,在处理未爆炸炸弹的部队里。”
  “你的老师是谁?”
  “是伍尔沃思的一个英国人,人们认为他是个行为古怪的人。”
  “那是最好的老师,想必他一定是瑟福克爵士。你见过莫登小姐吗?”
  “见过。”
  他们谁也没试着要让哈纳在他们的交谈中感到自在。但是她想知道关于他老师的事,想听听他会怎样描述他。
  “他是什么样人,基普?”
  “他在科学研究所工作,是一个实验小队的负责人,莫登小姐是他的秘书,经常待在他身边,而他的司机是弗雷德·哈茨先生。当他在研究炸弹的时候,莫登小姐会把他口授的东西记录下来,同时哈茨先生会在一旁帮忙递工具。他是个杰出的人物。他们被称做铁三角。一九四一年在厄里斯,他们三个被炸死了。”
  哈纳看着基普斜倚在墙上,抬起一双脚,靴底抵着墙上画的一丛灌木。他的脸上没有悲伤,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有些人在她的怀抱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在安吉亚里的小镇里,她抬起活着的人,发现他们正被虫子所噬咬。在奥托纳,她曾经拿着香烟让没有双臂的人抽。什么也不能阻止她。她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同时也悄悄地把个人感情隐藏起来。许多护士在战争中变成情绪激动的粗俗女仆,她们身上的制服发黄了,染上鲜血,缝着人骨做的纽扣。她看着基普把头靠在墙上,她已熟悉他脸上的淡然神色。她能读懂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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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每个俱乐部都有个烦人的家伙,“加冕俱乐部”也不例外。尽管外面正有敌机来袭击,俱乐部里的气氛却一如既往。曾经远渡重洋到过印度的波特少校扯扯手上的报纸,清清喉咙。大家都赶快躲开他的眼光,可是没有用。“《泰晤士报》上登了戈登-柯罗穗的讣闻,”他说,“当然说得很含蓄——‘十月五日死于空袭’。连地址都没写。老实说吧,那地方就在寒舍转角,坎普顿山丘上那些大宅子之一。 [点击阅读]
清洁女工之死
作者:佚名
章节:27 人气:0
摘要:赫尔克里-波洛从维拉饭店出来,迈步朝索霍区走去。他竖起大衣领护住他的脖子,他这样做,与其说是一种需要,不如说是处于谨慎,因为这时的夜晚并不太冷。“不过,在我这种年龄,一个人还是别冒什么风险的好。”波洛习惯这样说。他心情愉快,两眼睡意朦胧。维拉饭店的蜗牛实在是美味极了,真是一个好地方,这个地道的小餐馆,这次总算是找对了。 [点击阅读]
游思集
作者:佚名
章节:10 人气:0
摘要:1你无影无踪地向前奔涌,永恒的游思,哪里有你无形的冲击,哪里死水般的空间便会荡起粼粼的波光。是不是你的心儿神往着那在不可估量的寂寞里向你呼唤的爱人?你缠结的发辫散落,飘扬成暴风雨般的纷乱;你前行的路上火珠滚滚,犹如碎裂的项链落下串串火星,这是不是就因为你心情急迫,步履匆促?你疾行的步履把世界的尘土吻得甜美芬芳,把腐朽之物扫荡殆尽;你舞蹈的四肢是暴风雨的中心,把死亡的圣霖哗哗地摇落到生命之上, [点击阅读]
漂亮朋友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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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莫泊桑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短篇小说大师,他在长篇小说创作上的成就往往因此而被湮没。其实,他在长篇小说创作上颇有建树:他继承了巴尔扎克、司汤达、福楼拜的现实主义传统,在心理描写上又开拓出新路。《漂亮朋友》就是前者的一部代表性*作品。莫泊桑从事长篇创作是在写作短篇小说之后,其时他并不满足于短篇小说所取得的成就。随着他声誉鹊起,他经常涉足上流社会,开阔了眼界,便想到从更广阔的背景上去反映社会现实。 [点击阅读]
演讲与访谈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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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在北大附中讲演(全文)人民网日本版9月11日讯:应中国社会科学院邀请访中的日本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中国社会科学院名誉研究员大江健三郎,10日上午来到北大附中作了题为“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的讲演。其演讲全文如下:我是一个已经步入老境的日本小说家,我从内心里感到欣慰,能够有机会面对北大附中的同学们发表讲话。 [点击阅读]
火花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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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你这个白痴!”他老婆说着就把她的牌甩了下去。我急忙扭过头去,避免看见海利·德莱恩的脸;不过为什么我想避免看见那张脸,我可不能告诉你,就更不可能告诉你为什么我竟然会料想到(如果我真的料想到的话)像他这样年纪的一个显要人物会注意到我这样一个完全无足轻重的小青年遇到的事了。 [点击阅读]
灿烂千阳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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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五岁那年,玛丽雅姆第一次听到“哈拉米”这个词。那天是星期四。肯定是的,因为玛丽雅姆记得那天她坐立不安、心不在焉;她只有在星期四才会这样,星期四是扎里勒到泥屋来看望她的日子。等到终于见到扎里勒的时候,玛丽雅姆将会挥舞着手臂,跑过空地上那片齐膝高的杂草;而这一刻到来之前,为了消磨时间,她爬上一张椅子,搬下她母亲的中国茶具。玛丽雅姆的母亲叫娜娜,娜娜的母亲在她两岁的时候便去世了,只给她留下这么一套茶具。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