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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雷妮生养成了几乎天天上山到墓穴去的习惯。有时候亚莫士和贺瑞一起在那里,有时候贺瑞独自一个人,有时候一个人也没有——然而雷妮生在那里总是有一种奇特的解脱、安宁感——一种近乎逃避的感觉。她最喜欢只有贺瑞一个人在那里的时候。他的严肃有某种意味,他不表惊奇地接受她的来到,给她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她坐在石室入口处的阴影下,双手抱膝,望着那一片绿油油的耕作带,泛蓝的尼罗河水,以及再过去朦胧交杂的一片淡黄褐色、乳白色和粉红色。
她第一次来这里,如今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是出自一种逃离紧密的女性世界的心愿。她想要安静,想要有个伴——在这里她两样都找到了。她逃避的心愿仍然存在,但已不再仅仅只是为了避离家庭生活的樊篱。而是为了某种更确切、更令人惊动的原因。
有一天她对贺瑞说:“我害怕……”
“为什么你害怕,雷妮生?”他面色凝重地审视着她。
雷妮生想了一两分钟。然后她缓缓说道:
“你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有两种邪恶——一种来自外界而一种来自里部吗?”
“是的,我记得。”
“后来你说,你指的是危害水果作物的病虫害,但是我一直在想——人也是一样。”
贺瑞缓缓点头。
“这么说你明白了……是的,你说的对,雷妮生。”
雷妮生猛然说:
“现在就发生了——就在下面那屋子里。邪恶来了——从外头来了!而且我知道是谁带来的。是诺芙瑞。”
贺瑞慢条斯理地说:“你这样认为?”
雷妮生猛点头。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听我说,贺瑞,当我来到这里对你说一切都仍然是老样子,甚至莎蒂彼和凯伊特的争吵也是时——那是事实。但是那些争吵,贺瑞,并不真的是争吵。我的意思是莎蒂彼和凯伊特高兴那样吵吵闹闹——消磨时间——两个女人都没有真正生对方的气!但是现在不同了。现在她们不只是彼此说些粗鲁不愉快的话——她们说一些有意伤害对方的话——而当她们说中了让对方受到伤害的话,就感到高兴!太可怕了,贺瑞——可怕!昨天莎蒂彼气得用一根长长的金针刺凯伊特的手臂——而一两天后凯伊特把一整锅滚汤的油脂泼到莎蒂彼的脚上。这种情形到处都一样——莎蒂彼骂亚莫士骂到三更半夜——我们全都听见她的斥骂声。亚莫士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好像鬼魂附身一样。而索贝克上村子里去,跟女人在一起,喝得醉熏熏的回来,吹说他是多么地聪明能干!”
“这些事有些是真的,我知道,”贺瑞慢条斯理地说:
“但是为什么你怪到诺芙瑞头上?”
“因为这是她的杰作!总是她说的一些话——一些小事情——一些小聪明——惹出来的!她就像支用来赶牛的刺棒。而且她聪明,知道该用什么话来挑拨。有时候我想是喜妮告诉她的……”
“是的,”贺瑞满腹心思地说:“可能是。”
雷妮生颤抖起来。
“我不喜欢喜妮。我痛恨她鬼鬼祟祟的样子。她对我们大家都这么忠实奉献,然而我们没有一个人想要她的奉献,我母亲怎样会那么喜欢她把她带来这里?”
“那只是喜妮自己说的,”贺瑞冷冷地说。
“为什么喜妮这么喜欢诺芙瑞,跟着她团团转,说悄悄话,奉承她?噢,贺瑞,我告诉你我害怕!我恨诺芙瑞!我真希望她走掉。她漂亮,她残忍,她坏!”
“你真是个小孩子,雷妮生。”
然后贺瑞又平静地加上一句话:“诺芙瑞正朝这边走过来了。”
雷妮生回过头。他们一起望着诺芙瑞慢慢地沿着断崖面陡峭的小径走上来。她自顾自地微笑着,嘴里低声哼着小调。当她来到他们这里时,她四周看看,笑了笑。一种开心、好奇的笑:
“原来你每天就是悄悄溜到这里来,雷妮生。”
雷妮生没有答腔。她有股怒气,一种小孩子的庇难所被发觉的挫败感。
诺芙瑞再度看看四周。
“而这就是著名的墓地?”
“正如你所说的,诺芙瑞。”贺瑞说。
她看着他,猫般的嘴扭曲成微笑。
“我毫不怀疑你觉得它有利可图,贺瑞。你是个好生意人,我听说。”她的语气带有恶意,但是贺瑞不为所动,他平静、庄重地微笑着。
“它对我们大家都有利可图……死亡总是有利可图的……”
诺芙瑞看看四周,快速颤抖了一下,她的目光扫过供桌,扫过通往灵地的入口和假门。
她突然大叫:“我痛恨死亡!”
“你不该这样。”贺瑞声音平静:“在埃及这里死亡是财富的主要来源。死亡带给你身上戴的珠宝,诺芙瑞。死亡供你吃供你穿。”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应贺特是祭祀业业主——一个替人祭祀的司祭——所有他的土地,他的牛只,他的木料,他的亚麻布,他的大麦,全都是这坟墓里的人的祭祀产业。”
他停顿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继续下去:“我们是奇怪的民族,我们埃及人。我们热爱生命——因此我们很早就开始为死亡设想。全埃及的财富都投入——金字塔、坟墓和祭祀产业。”
诺芙瑞狠狠地说:“你不要再谈死了,贺瑞!我不喜欢!”
“因为你是道地的埃及人——因为你热爱生命,因为——有时候——你感到死亡的阴影非常接近……”
“不要再说了!”
她狠狠地转过身面对他。然后,她耸耸肩,转身沿小径下山去。
雷妮生满意地叹了一声。
“我很高兴她走了,”她孩子气地说:“你把她吓着了,贺瑞。”
“是的……我有没有吓着你,雷妮生?”
“没——没有。”雷妮生说来有点不确定:“你说的是事实,只是我以前从没那样想过。我父亲是个祭祀业司祭。”
贺瑞突然恶狠狠地说:“全埃及的人都被死亡缠住了!而你知道为什么吗,雷妮生?因为我们有肉眼,却没有慧眼。我们看不出此生之外的生命——死后的生命。我们只能想见已知的延续。我们对神并没有真正的信仰。”
雷妮生惊奇地注视着他。
“你怎么能这样说,贺瑞?为什么,我们有很多很多神——多得我叫不出他们全部名字。我们昨晚才在说,我们大家都在说各人喜欢的神。索贝克全心信仰沙克梅神,而凯伊特祈祷的对象是梅斯肯特神。卡梅尼信仰寿司神(古埃及智慧和魔术之神),身为一个书记,这是自然的事。莎蒂彼喜欢鹰头的贺勒斯神,还有我们本地的墨瑞斯吉神。亚莫士说彼大神应受崇拜因为他创造了一切事物。我自己则喜爱伊西斯神(司繁殖的女神)。而喜妮则全心信奉我们本地的亚曼神。她说祭司预言有一天亚曼会成为全埃及最伟大的神——所以她在他现在还是个小神时祭拜他。还有雷,太阳神,和阴府之神欧西瑞斯,死人的灵魂要接受他们两个神的审判。”
雷妮生停顿下来,喘不过气。贺瑞对她微笑。
“那么,雷妮生,神和人之间有什么不同?”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
“神是——他们是不可思议的力量!”
“就这样?”
“我不懂你的意思,贺瑞。”
“我的意思是说,对你来说,一个神只是个男人或女人,他或她可以做出一些男人或女人做不出来的事。”
“你竟然说这种古古怪怪的话!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一脸惶惑地看着他——然后望着山谷,她的注意力被其他的东西吸引住。
“看!”她叫了起来:“诺芙瑞在跟索贝克讲话。她在笑。噢”——她突然喘了一口气——“不,没什么。我本来以为他要揍她。她走回屋子去了,而他正朝这里走上来。”
索贝克像暴风雨般地来到。
“愿鳄鱼把那个女人吞掉!”他大叫:“我父亲傻到找她当姘妇!”
“她对你说什么?”贺瑞好奇地问。
“她像往常一样侮辱我!问说我父亲有没有再信任我卖任何木料。我真想掐死她。”
他沿着平台走过去,捡起一块石头,丢进底下的山谷里。他又撬开较大的一块,突然身子往后一跃,一条蛇盘绕在石块底下,昂起头。它身子竖了起来,嘶嘶作响,雷妮生看出来是条眼镜蛇。
索贝克抓起一根重重的木棍,愤怒地攻击它。一棍狠狠地打断了它的背,但是索贝克继续狠力打着,他的头往后仰,两眼冒火,嘴里喃喃低声说着什么,雷妮生听不清楚。
她喊道:“住手,索贝克,住手——它已经死了!”
索贝克停顿下来,然后把木棍丢开,大笑起来:“世界上最要不得的毒蛇。”
他再度大笑,他的脾气平静下来,然后劈劈啪啪地下山去。
雷妮生低声说:“我相信索贝克——喜欢杀戮!”
“是的。”
话中一点也没惊讶的意味。贺瑞只是在承认一个他已经十分了解的事实。雷妮生转头注视着他。她缓缓说道:“蛇是危险的动物——然而那条眼镜蛇看起来多么美……”
她低头凝视着它破碎、扭曲的躯体。为了某种莫名的原因,她感到心里一阵悸动。
贺瑞梦想般地说:“我记得我们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索贝克攻击亚莫士。亚莫士比他大一岁,但是索贝克比他块头大,比他强壮。他拿一块石头猛敲亚莫士的头。你母亲跑过去把他们拉开。我记得她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亚莫士的样子——还有她叫喊着:‘你不应该做这种事,索贝克——这是危险的!我告诉你,这是危险的!’”他停顿下来,然后继续说:“她非常漂亮……我小时候就这样认为。你像她,雷妮生。”
“是吗?”雷妮生感到愉快——温暖。然后她问道:“亚莫士那时伤得严重吗?”
“不,没有听起来那么严重。索贝克第二天病得非常严重。可能是他吃了什么东西,但是你母亲说是他的火气和太阳太热的关系——那时正是仲夏。”
“索贝克脾气非常可怕。”雷妮生若有所思地说。
她再度看着那条死蛇,然后打了个冷颤,转过头去。
二
雷妮生回到屋子里去时,卡梅尼正坐在前廊里,手里拿着一卷草纸。他正在唱歌,她停顿了一分钟,仔细听着。
“我要到孟斐斯,”卡梅尼唱着,“我要见彼大,真理之神。我要对他说,‘今晚把我的情人给我。’河流是酒,彼大是河边的芦苇,沙卡梅是水中莲,伊亚瑞是花蕾,尼芙定是盛开的花朵。我要对彼大说,‘今晚把我的情人给我。天色在她的美貌中破晓。孟斐斯是一盘爱的苹果,摆在美人面前……’”
他抬起头对雷妮生微微一笑。
“喜欢我唱的歌吗,雷妮生?”
“这是什么歌?”
“这是孟斐斯的一首情歌。”
他看着她,轻柔地唱着:“她的双臂抱满波斯树枝叶,她的头发柔长飘香。她就像人间地府的公主。”
雷妮生脸上飞红。她快步地走进屋子里,差点跟诺芙瑞撞个满怀。
“你为什么这样匆匆忙忙,雷妮生?”
诺芙瑞语气尖锐。雷妮生有点惊异地看着她。诺芙瑞没有笑容。她一脸阴霾,肌肉绷紧,雷妮生注意到她的双手撑起。
“对不起,诺芙瑞。我没看到你。刚从外头明亮的地方进来,这里面显得阴暗看不清楚。”
“是的,这里是阴暗……”诺芙瑞停顿一会儿。“外头愉快多了——在门廊上,有卡梅尼的歌可以听。他唱得很好,可不是吗?”
“是的——是的,我确信他唱得很好。”
“可是你却没留下来听?卡梅尼会失望。”
雷妮生的双颊再度感到臊热。诺芙瑞冰冷、嘲笑的眼神令她感到不舒服。
“你不喜欢情歌吗,雷妮生?”
“我喜欢不喜欢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吗,诺芙瑞?”
“原来小猫还是有爪子的。”
“你什么意思?”
诺芙瑞笑出来:“你并不像表面上看来那样傻,雷妮生。原来你觉得卡梅尼英俊?无疑的,这会让他感到高兴。”
“我认为你相当讨厌,”雷妮生冲动地说。她从诺芙瑞身边跑过去,进入内院里。她听到那女孩嘲弄的笑声。然而透过那笑声,她的心中回荡着卡梅尼的话声,以及他两眼注视着她所唱出来的歌声……
三
那天晚上雷妮生作了一个梦。
她跟凯依在一起,在阴府里的死人船上。凯依站在船首——她只能看见他的后脑。然后,当他们接近日出之处时,凯依回过头来,雷妮生看到的不是凯依而是卡梅尼。在此同时,船首的蛇头开始翻腾,霎时成了一条活生生的蛇,一条眼镜蛇,而雷妮生心想:“这是从墓穴里钻出来啃死人灵魂的蛇。”
她吓得全身瘫痪。然后她看到那条蛇的脸是诺芙瑞的脸,她惊醒过来大叫:“诺芙瑞——诺芙瑞……”
她并没有真的叫出声来——一切全都是在梦境里。她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她的心猛跳着,告诉自己说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然后她突然想到:“这正是索贝克昨天打死那条蛇时所说的。他说:‘诺芙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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