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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确实是建筑工地上的行家。这方面的活儿他可没少干。自从阿卜杜拉记事起,父亲就外出打工,挨家挨户地敲门,找零碎活儿干,卖苦力。有一次,他偶尔听到父亲告诉村里的长者谢基卜毛拉:假如我生下来是头牲口,那我敢保证,毛拉老爷,我肯定是头骡子。有时父亲去打工,会把阿卜杜拉也带上。他们到一个镇上摘过苹果,从沙德巴格去那儿要走一整天的路。阿卜杜拉记得,一直到太阳落山,父亲都得爬在梯子上,双肩耸起,脖梗子起了皱,暴露在灼人的阳光下,前臂裸露在外,粗粗的指头拧拽着苹果,一次一个。他们还在另一个镇上给清真寺打过土坯。父亲给阿卜杜拉示范怎样取好土:往深挖,颜色淡一些的就是。他们把土混合过筛,加草,父亲耐心地教给他,加水的时候要细滴慢渗,土坯才不会又松又软。过去一年当中,父亲扛过石头,也铲过土,犁过地,还曾到修路队里打工,铺沥青。
阿卜杜拉知道父亲为奥马尔的事自责。如果他多打几份工,或者找到更好的差事,就能给宝宝买更暖和的冬衣,更厚实的毯子,甚至一个正儿八经的火炉,让家里热乎起来。父亲肯定就是这么想的。别看葬礼之后,父亲就再没跟阿卜杜拉提起过奥马尔,可阿卜杜拉心知肚明。
他记得有一次,就在奥马尔死后几天,他看见父亲站在大橡树下。那棵树高出沙德巴格的一切,也是村里最老的老寿星。父亲说,要是这棵树目睹过巴布尔皇帝挥师攻占喀布尔②,他也不会觉得惊奇。他说他小时候,有一半时间都是在树上树下度过的,不是待在它巨大树冠的阴影下,便是爬它那弯弯曲曲的大树枝。父亲的父亲,也就是阿卜杜拉的爷爷,曾经在大树枝上拴了长绳,吊起秋千。这个奇妙的玩意儿不知经历了多少艰苦的岁月,活得比那老头子还长。父亲说他和帕尔瓦娜,还有她姐姐马苏玛一起轮流荡过秋千,那会儿他们还都是小孩子呢。
可是这些天来,当父亲干完活,帕丽扯着他的袖子,求他推自己荡秋千的时候,他总是累得要死。
也许明天吧,帕丽。
就一会儿嘛,巴巴③,求你了,快起来嘛。
现在不行。下次吧。
最后她只好罢休,松开父亲的衣袖,乖乖地走开。看着她离去,父亲的瘦脸会突然失色。他在小床上翻来覆去,然后拉起被子,闭上疲惫的双眼。
阿卜杜拉无法想像父亲也曾荡过秋千,也曾是个孩子,像阿卜杜拉一样的孩子,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和小朋友们在野地里疯跑。父亲,他两只手上是累累的伤痕,他脸上刻满了疲倦的线条。父亲,他好像一生下来就拿着铁铲,指甲里带着泥垢。
当天晚上他们不得不睡在沙漠里。他们吃了馕,还有帕尔瓦娜给他们带的最后几个煮土豆。父亲生了火,支起壶,烧水煮茶。
阿卜杜拉躺在篝火旁边,和背朝他的帕丽一起缩在羊毛毯下,妹妹冰凉的脚底板紧紧贴在他身上。
父亲弯腰凑近火苗,点燃一支烟卷。
阿卜杜拉翻了个身,平躺着,帕丽也转过来,把小脸儿搁进他锁骨下面熟悉的位置。他闻着荒漠里的土腥味,看着头顶的星空,如同密布着冰晶,闪闪烁烁。一弯纤瘦的新月,捧着自己暗淡却圆满的魅影。
阿卜杜拉想起前年冬天,事事跌入黑暗,风从门缝灌入,呼号婉转,拖着长音,格外嘹亮,房顶每个裂缝都有风声齐吼。外面,村庄的面貌已被大雪抹杀殆尽。夜晚漫长,星光也不复存在。白天是短暂的,阴郁的,难得有一抹阳光出现,即使有,也只是露一小脸儿,很快便隐没了。他记得奥马尔声嘶力竭的哭号,后来便无声无息。再后来,便是父亲阴森森地削着木板,手里那把月牙形的弯刀,恰如此时高悬于头顶的新月。他记得父亲将木板砸进硬土,小坟堆顶上结了霜,明晃晃地烛亮这一方天地。
现在,秋尽的迹象又一次出现了。冬天已经在屋角潜伏,可是父亲和帕尔瓦娜谁也不提这一茬儿,好像一说出那两个字,就会加速它的到来。
“爸?”他说。
父亲在篝火的另一头轻轻嗯了一声。
“你同意我给你打下手吗?我是说盖客房。”
轻烟缭绕在父亲的烟卷上方。他呆望着暗夜。
“爸?”
父亲坐在石头上换了个姿势。“我看你可以帮忙和和泥。”他说。
“我不知道怎么和。”
“我教你。你一学就会。”
“那我呢?”帕丽问。
“你?”父亲慢吞吞地说。他吸了口烟,拿起棍子拨火。火星四下飞溅,在黑暗中蹦蹦跳跳地狂舞一番。“你来管水。不能让大伙渴着。因为男人要是渴了就没法干活。”
帕丽不吭声。
“爸说得对。”阿卜杜拉说。他估摸帕丽想把手弄得脏脏的,在泥里爬来爬去,所以对父亲分派的任务感到失望。“要是少了你给我们打水,那我们就永远建不成客房。”
父亲把棍子插到茶壶提手下面,从火上提起壶,放到一边,先让它凉一凉。
“我给你出个主意。”他说,“只要你做水工合格,我就再给你找点别的事干。”
帕丽翘起下巴,看看阿卜杜拉,面带喜色。她笑的时候露出了豁牙。
他记得她还是小不点儿那会儿,老枕在他胸脯上睡觉,有时半夜三更,他睁开眼睛,便发现她正龇着牙,冲着他笑,表情和现在一模一样。
帕丽是他一手拉扯大的。这是真事。别看他自己也仍然是个孩子。十岁。帕丽还是婴儿的时候,半夜里吭吭唧唧,弄醒的总是他。摸黑儿走过去,抱着她颠上颠下的也是他。他给她换脏尿布。从来都是他给帕丽洗澡。这不是父亲该干的工作——他是个大男人——再说了,他收工以后总是累得要死。而帕尔瓦娜怀了奥马尔,起个床都吃力,对帕丽一时照应不上。她也从来没有那份耐心,那份精力。所以带孩子的任务就落到了阿卜杜拉头上,而他一点也不介意,做起来高高兴兴的。他喜欢这样,因为是他帮帕丽迈出了第一步,也是他惊喜莫名地听到帕丽说出第一句话。他相信这是自己的使命,是真主创造他的原因所在,好让真主先把母亲带走,再把他放到这个位置上,来照顾帕丽。
“巴巴,”帕丽说,“讲个故事。”
“太晚了。”父亲说。
“讲一个嘛。”
父亲生性自闭。任何时候都他都难得一次吐出两句以上的话。可是偶尔,阿卜杜拉也不知道为什么,父亲的话匣子突然打开了,故事呼呼地往外冒,关都关不住。有时候他让阿卜杜拉和帕丽老老实实坐在面前,给他俩讲故事,不管这时候帕尔瓦娜正在厨房把盆盆罐罐弄得乒乒乓乓。这些故事是父亲小的时候他奶奶讲给他听的,现在把阿卜杜拉和帕丽也带到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有各种各样的苏丹和精灵,还有坏心肠的魔王和聪明的苦行僧。有时父亲也自己编故事,现编现讲。从这些故事里,可以看出他虚构和梦想的能力,总能让阿卜杜拉感到惊奇。父亲从来没有像讲故事的时候那样,让阿卜杜拉觉得他那么实实在在,表现得那么活力充沛,那么真诚。这些故事就像一个个针孔,可以借此一窥他那密不透风的、难以理解的内心世界。
但是,阿卜杜拉能从父亲脸上的表情看出,今晚不会有故事讲了。
“很晚了。”父亲又说了一遍。他抓住披在肩膀上的围巾一角,拿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他吹吹热气,喝了一小口,篝火映红了他的脸庞。“该睡觉了。明天路还很长。”
阿卜杜拉拽起毯子,盖住自己和妹妹的头。在毯子下面,他对着帕丽的后脖梗哼起了歌:
我瞅见伤心的小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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