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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晚上九时。收音机正播送着台风预报。放在桌子上的便携式收音机音量不大,预报说:“第十二号特大台风,正在和歌山市附近,以每小时十五公里的速度朝东北偏东方向移动,中心附近的气压为九五○毫巴,中心附近最大风速为每秒四十米,在半径二百公里以内形成风速二十五米以上的暴风雨圈,该台风将于明天中午抵达名古屋市,午夜零点到达南阿尔卑斯山脉的赤石峰附近,随着台风经过地区,山岳地带……”远山搜查员关上了收音机。“要到南阿尔卑斯赤石峰呵……”远山忧心忡忡地对自己说。他眼前浮现出在饭田市分手时的涸沼凉介。涸沼眺望着掩进薄暮中的赤石峰时,神色是那么严峻。他觉得涸沼很怪僻,听说中原顺逃走的消息后,立即直奔冬季运动商店,究竟是什么直觉的东西使他采取这种行动呢?就算中原逃进了赤石峰,可那里群山连绵、奇峰峭壁,简直跟地狱一样。是什么样的精神构造,使涸沼敢于只身进山追捕逃犯呢?“远山君——”搜查一科科长喊着远山。远山抬起头来,看到了科长那满腹心事的表情。“那家伙,不会出事吧。呵?”“这……”“刚才预报说台风要贯穿整个赤石山脉呢。”“是啊。”“要是他在山里遇险,能不能委托县警察署山岳警备队出动呢?”“也许需要,你看这情况……”涸沼决心进山那时侯,远山已向当地警察署打听过,知道整个赤石山区气候将急变,并有特大暴风雨袭击。“这人真是……”“不过,也许他真能把中原顺逮捕后,又平安无恙地送回来呢。”远山想,即使他避过台风,又胡髭蓬乱地押着罪犯回来,恐怕也是几个月以后了。“就算他顺利回来了,我们不难堪吗?嗯?”其实科长自己未必能说出究竟什么会使他难堪。桌子上摆着井上五郎的小型收音机。“明天午夜零点……”岛崎安雄看着门外自言自语。他们刚听过台风预报。这时,武田安造出去后已过了一个小时。台风到达赤石山脉还有二十四小时,如果目前的状态一直继续到台风通过……想到这儿,岛崎摇了摇头。台风通过不管是什么时候,现在对他们似乎无关紧要了。因为鹿泽庄无论如何是维持不到那个时辰了。所有的人都换好了衣服,准备了干柴棒或树棍,作好了决斗的准备。死可能是不可避免了,本能支配他们作好了临死前搏斗的准备。武田安造葬身狼腹的事实已清楚地警告着所有的人。岛崎想起了几年前看到的日本狼牙的事。那也是在南阿尔卑斯山麓,靠近大鹿村的一个村庄。一位山里农民从山上捡到一只狼的头骨带回了家,供在陈旧的屋子里避邪除魔。那些狼牙有狗牙的一倍长,而岛崎以前看到的大概只有狗牙那么长。动物学会也承认狼牙和狗牙的长度几乎相同,由此推定日本狼和大陆狼相比,属于别种的小型狼。然而岛崎的确看到了与一般狼不同的牙,那就有可能学会从前调查的几只头骨是狼的幼仔。或者说,岛崎看到的是特殊发育的狼的牙。这就很难得出结论,因为能提供检查的头骨太少了。所以,更加给它蒙上了一层传说中的幻觉动物的神秘感。现在,岛崎作为动物学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幸看到了从传说中突破了时空的阻隔出现的狼群,以事实推翻了动物学会的定论。它们毫无疑问属于大型兽。虽说黑暗中的岛崎没能仔细看清,但从它们那跃动的体型、青幽的目光感觉到了。它们包皮皮围着鹿泽庄,企图一举吞噬陷困的二十个男女,也不可能是小型兽所能做到的。这是一群魔牙毕露的动物——岛崎这么想。这些动物不是武田安造手中的腰刀能够制服的。同样,在鹿泽庄等待最后时刻到来的男女手中所持的武器也毫无用处。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意外的事突然发生了。四周骤然寂静下来。死一般的寂静。人们一下子还没能理解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它来得太突然了。在昏暗的夜空中飞旋、咆哮的暴风雨嘎然而止,简直象是转眼变了个世界。人们刚明白是暴风雨停息的时侯,甚至想这是不是老天爷又使出的什么邪恶奸计,或者是狼群企图冲击呢。“暴风雨停啦!”阿铁扬起呆呆的脸看着大伙。阿铁的一声狂呼,使同样呆愣的所有人,缓缓地复苏了生机。岛崎站起来,踱到窗户边上,刚才还象瀑布似地从玻璃窗上冲流下来的雨水,已成了淋淋细流,黑漆漆的窗外雨滴完全停止了。院子里积满了水,对面的原始森林也平静下来。直到刚才,狂风还吹得树林象疯女的头发蓬乱无章,现在甚至连树叶的晃动都感觉不到了。“太不可思议了……”岛崎反而觉得正在做恶梦,从狂澜到闲寂的转换,会有这么快的吗?“是不是台风中心……”松本重治站到了他的身边。“难道……台风中心正在和歌山市。”“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松本只能胡乱猜测。“月亮,月亮出来了!”是井上五郎狂喜的欢呼。岛崎也发现了,月亮就挂在原始森林的上空,象是涂了一层淡黄的颜色。月亮轮廓分明,周围没有一丝云彩,仔细看去还能发现无数星星,在夜空中璀灿夺目。人们似乎感到月亮上洒泻下来无数金黄色的水珠。月光洒在原始森林上,辉映着树叶上的雨水泛起白光,一片庄严、圣洁的感情在人们心中油然升起。“我们得救了,快看!”阿铁紧紧搂着中江真澄狂欢着。中江真澄被阿铁搂着激动地哭了起来。紧张感消失后,她感到身体软弱无力,自己就要滑坐到地板上去了。女人的抽泣声在大厅的四处响起。依喂在中原顺怀里的井上薰哭了;女大学生们也哭了。乾博子抚着波蒂的脊背,脸上浸满了泪水,她想到了武田安造老人。他要再等一会儿,也就不会死了。波蒂没有停止低声的呻吟。涸沼凉介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要逮捕他吗?”大伴毅小声问涸沼。他看到他掏出手枪握在手中。“再等会儿看看。”涸沼吃不准现在要不要给中原顺戴上手铐。暂时间恢复了活跃的气氛。只要风雨一停,鹿泽庄就不会倒;房子不倒,狼就冲不进来,过不了多久……人们还不敢往太好的方面去想。鹿泽庄毕竟已是风中残烛,死神的影子依然笼罩着被围困的二十个男女。尽管如此,能从高度的紧迫感中得到解脱,人们的脸上不由漾着微笑;几位女性甚至高兴得抽泣起来。但是,阴影不久又浮到人们的脸上。暴风雨只是短暂的停息。台风中心正从和歌山市以每小时十五公里的速度朝东北偏东方向移动,今天下午到名古屋市,午夜将袭击赤石山脉。这是一股特大台风。现在的状况就如一只气袋,静寂只是短时间的。山区气象本来就极为复杂。暴风雨突然停止也许就是这个缘故。只要暴风雨再次袭来……鹿泽庄已经不堪一击。这异样的静寂会不会是大自然宣告他们灭亡之前有意开的玩笑呢?人们又沉默了。波蒂又哼哼地呻吟起来。有人走近邻室支起耳朵听着动静,没有任何声响,那该死的狼群还在不在隔壁呢?2松本重治又先开口了:“我看这时正好派人下山。”“不要胡说!”乾博子气得抖动着身体叫着,“武田老人是你杀死的!你,你自己什么都不干,却硬把武田派出去送了命。就是这样,你鼓动口舌做出非派人下山不可的圈套让别人去钻。武田老人去了,他是男子汉。可是,只要再等一个小时,暴风雨就停了。就是你,硬把他赶到暴风雨中去了。这次你又想杀谁呢?”乾博子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给我住口!”松本恶狠狠地盯着乾博子。“我就要说。如果需要派人,你自己去呀,怎么样?”“你不要信口胡说!”松本也气得脸色发白。“算了,算了,博子!”岛崎劝解着。他觉得没有劝阻武田安造自己也有责任。自己知道派人下山纯属无济于事,却不阻拦,事实上当时也认为出去不出去反正免不了一死,但自己的心底深处还抱着一线希望,幻想武田也许能冲破狼群的包皮皮围顺利下山带来救援队。这是不可否认的。乾博子的怒斥不仅是对松本,也是打中了其余男人共同的明哲保身的态度。乾博子平静下来了,松本继续接着说:“武田很可能被狼群残害了,这太遗憾了。虽然我们都没有亲眼看到这一惨景,但根据枪声推测,他逃出去的可能性很小,这就意味着我们不能期望救援队上山了。幸好风雨停了。然而,大家都知道现在的宁静不会持续太久,台风正逼近我们,用不了太长时间,比原先更疯狂的暴风雨将降临这个地区。我们谁都说不准台风几个小时以后到来。假设有好几个小时的宁静吧,我们完全能派人下山到大鹿村。也许这是天神给我们的考验机会。到暴风雨再次到来之前,鹿泽庄不会倒塌,我们要用自己的手,深深抓住求生的机会。另外,现在还有明月,能看清道路,也不会因为暴风雨的吹打体力下降,和武田的状况相比,可说是天壤之别了。”松本一口气说了下来。他真地认为这是天神赐给的考验,暴风雨的停息太奇怪了。不管怎么说,不能放过这天赐的良机。他决心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派出求援的使者。遗憾的是,谁都不搭理他。无奈,他又鼓起三寸不烂之舌:“刚才乾博子骂我卑怯,她说要派人就让我去。倘若我有体力和敏捷,绝不会如此苛求诸位。我上了年纪不合适,从常理上说和岛崎先生两人应该除外。使者不仅要能保全自己的生命,还关系着所有留下来的人的生命,从这个意义上说,博子的话是无的放矢的,只是她个人的感伤。在眼下的情况,这都不重要。关键是使者必须具有下到大鹿村带来救援队的体力和胆略。”松本不顾责难,固执地看着众人。反正不管你们怎么想,也必须派人下山。他的视线停在涸沼凉介的身上,又依次看着大伴、中原、阿平、阿梅、井上五郎,最后又瞥了阿铁一眼。“我可是重伤员啊!”阿铁故伎重演。“你那点伤算什么?你不是能奸污妇女吗?奸污了两个人吧,呵?我认为你完全有资格。”“等等!”阿铁愤怒了,“我能玩女人,就是跑不动路,你自己是不是想把我支使下山,再去和这个中江真澄作爱呀?雨已经停了,说不定能维持到明天,告诉你,我不会动的!”“那是你下流的猜测。”松本一口回绝了,“暴风雨不定什么时候还要袭来,事情要快,如果谁都不愿出头的话,就抽签好了。除了我和岛崎以外,所有的人都得抽;当然女的不算。抽到签的请即刻下山。”“我,我不干。”井上五郎一听抽签,哆嗦着叫了起来。“不要说些只顾自己的话。”“要派人的话就该派他。”井上指着中原顺对松本说,“反正他是杀人抢银行的凶犯,是会判死刑的。再说他熟悉山路,体力也好。”“是要消夺妻之恨吧。”中原顺冷冷地应了一句。“那种女人,给你好了,她和谁都能苟合。哼,那不要脸的家伙。”井上又指着依在中原胸前的阿薰,极度的憎恶在他心里燃烧。阿薰竟然当着丈夫的面主动赤裸着身子,让这个杀人犯为所欲为,井上的脑子里,这是一辈子消失不了的屈辱。井上想,只要把中原派出去就能报复他们。她失去中原后,看再去找谁睡,谁都不会要她了,让她坠入绝望的底层吧,这恶魔般的女人!“看来只有抽签了。”松本的目光离开了中原,看出他根本没有一点表示下山的意思。松本取下了大厅墙上挂着的杂记本,撕下几张开始做签。大伴毅默默地看着,虽说心里不赞成,但也是不得已的事。的确暴风雨还会卷土重来,鹿泽庄已承受不了任何打击。尽快派人下山是符合情理的。但是大伴对松本的做法感到十分厌恶;他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顾及脸面地把自己排除在使者之外。他根本不是在维护大伙,想到的只是他自己获救,不惜采用任何卑劣的手段。岛崎当然不用说,可他松本才四十多岁,也会登山,从条件上来说,没有什么不够。大伴想:如果我们都逼松本也参加抽签,他肯定会撤回不干了。也许检察官正是这样,自己站在安全圈内,对他人竭尽恶毒地攻击。不知道松本在东京地区检察院究竟位居何职,但从他的嘴脸看,可以想象日本检察官、法官都是些没有自我牺牲精神的人聚集在一起。松本抓着纸签,塞到旁边的阿铁面前说:“来,抽一支吧。”“你心里是恨我的,一定做了手脚让我抽中,谁抽你那玩艺儿!”阿铁毗牙裂嘴地吼着松本。“嗬,你竟这么胆小呀!你让好不容易跟你贴在一起的这个女人怎么想呢?”松本冷冷地嘲弄着。“什么?你说什么?”阿铁刷地站了起来,脸上胀得紫红。“等等!”大伴毅对松本和阿铁开了口:“派人的话,我去吧。”“你?!——是吗,你真的去吗?”松本的表情慢慢舒展开了。“要说阿铁胆小的话,你松本更是卑劣,更是肮脏。你根本不知道别人的痛苦。你讲得太多了,其实你不开口结果一样。谁都没说要派你去送信,但你比别人害怕几倍!你怕陷进危险的境地,又不想被逼进死胡同,于是你讲得太多了,结果反而使你的丑恶面目暴露无遗。”“……”“好,就说这么多了,我下山当使者有个条件。”“什么条件,你说呵!”阿铁性急地问。“怎么你又要站出来当头了?”“哪里,我只是——别说了,我明白你这家伙的条件,不就是想最好再找个女人亲热一番吗?这也理所当然。没关系,把我这个女人借给你!别让女人说讨厌你呵,快去抱着她吧。”阿铁喋喋不休地絮叨着。“什么女人女人的。”大伴苦笑了。“喂,”阿铁招呼着中江真澄,“你去让他好好抱抱吧,明白吗?”中江真澄看了看阿铁,又把目光移向大伴。她看到大伴在窃笑。她恼恨地想,自己干了些什么呀,为什么会答应阿铁。“唉,怎么不回答?”阿铁的脸上又浮出了残忍的凶相。“是,知道了。”中江真澄点着头。3中江真澄起了身,只好认命了。要是反抗,阿铁不会放过她的。他会狠狠地揍她,然后剥光她的衣服,把她交给大伴毅。阿铁认为真澄已经是他的女人了,可真澄是迫不得已才顺从的。到了后来,当阿铁问她愿不愿做他的女人时,她恍恍惚惚地答应了。也许阿铁就抓住了这句话而要永久地占有她吧。中江真澄痛苦地想。“对不起,现在我不想去玩弄女人。”大伴毅的这句话,使正朝房间走去的中江真澄停住了脚步,“我是要找中原顺有事,不过,那事算了。”他本来打算找中原顺问出藏钱的地方,但他改变了想法,知道这么做是徒劳的。要想从中原顺嘴里掏出藏钱的地方,必有一番你死我活的拼斗,或是借来手枪逼他就范。他也许能说出来,但谁又保证他不说谎话呢?想来想去他决定不问了。对于阿铁的误解,他感到一种苦涩的味道。中江真澄太美了。她的脸型瘦长,但身体看上去很丰满,有成熟女性的妖冶感。阿铁说把真澄让给他时,脑子里不由浮出了真澄那线条分明、富于弹性的裸像。中江真澄是完全与阿铁不相匹配的女性,他对阿铁抢先下手占有了她感到痛苦,甚至不敢多看她几眼,怕被她那无尽的魅力煽起欲火。大伴毅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不想在这关键的时刻去给中江真澄增加痛苦,从而使自己也陷入泥淖。大伴毅几乎就要陷入泥淖而不能自拔了,那就是他曾企图对中原顺下手,夺回那笔巨款。当时他想,只要在警察前头发现中原,逼他交出钱来,一亿八千万就到手了,然后再杀掉中原,那就神不知鬼不觉。当他得到情报出发去追中原的途中,金钱的诱惑越来越深,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到饭田市的时候,大伴的心里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他说不上能否成功,只求比警察抢先找到中原。夺回一亿八千万元,他没有别的动机。也不是特别需要这笔钱。他只是想在可能的情况下能夺就夺过来。这一亿八千万元不用缴税。让抢劫犯拿去挥霍太不近情理。杀死中原抢回这笔钱来,大伴并不认为是不道德的。中原和长岛已经杀害了银行的支店长,杀了这种罪犯并不悖逆社会情理,对谁都没有损害。虽说保险公司要受些损失,但那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支出,与保险公司连年获取的暴利相比,不值得心痛。大伴认为,这次行动只不过是他平坦而又漫长人生中的一个冒险镜头。被围困在鹿泽庄后,大伴发现了人们的精神构造的网络上都粘附着近似胆固醇的东西。门外是露出魔牙的狼群,人们内部也露着魔牙。斋藤、阿铁、中原顺、松本重治、涸沼、武田,还有几个女人……大伴看着武田老人怀着死的意念奔进暴风雨中,感到了自己的灵魂肮脏。武田老人是倔强的,当触及自身利益时,他甚至要杀阿铁;但对他人的事也置若罔闻,不管是松本被几个暴力团员逼入绝境,还是真澄和阿薰在众人面前被侮辱,他都没有出面干涉。真是个固执而又有些冷峻的老人。然而武田安造死得那么从容,那么英武,就象是踏上回家的归途似地,若无其事地、从容不迫地踏上了通往死亡之路。作为猎手来说,武田安造能预知死亡,但他毫不踌躇地跨出门去了。看到武田的死,大伴就想下一次的派人应该由我去。他觉得武田老人以行动教诲着“对别人冷竣的人,对自己也应该严格。”大伴是为了杀中原、夺巨款而来到赤石峰的,对自己与松本重治处在同样灵魂肮脏的行列无法忍受;要忍受就会产生自我遗弃的胆怯。追到中原抢回巨款,并不是什么平坦人生上的冒险镜头,只不过是丑恶的欲望。他知道没法辩解,越辩解越觉得自己丑恶。大伴站起身来,对涸沼凉介说了声:“保重,我该走了。”“把手枪带着。”涸沼把手枪递给他。“算了吧,我还不会用呢。”大伴又把枪推了回去。“你可不能死啊。”涸沼点着头收好了枪,对他嘱咐着。“哪能呢。”大伴可不想送死。这和武田老人那时不同,月光如洗,山野平静,狼要上来的话就和它拼,打死几头,要是狼群还不散的话,就爬到树上去,总会有办法的。“您等等。”中江真澄对向门口走去的大伴叫道。“什么事?”“我要和您一起去。”“为什么?”大伴看到真澄满脸凄楚的样子有些不忍。“没有什么理由,我不是这个人的女人,也不是害怕狼才要和您去的。”中江真澄不是对大伴,而是对阿铁宣告,她对自己当初糊糊涂涂地委身于他感到难堪。阿铁的卑鄙、狡猾不亚于松本重治。他只会虚张声势,动辄对人耍威风,不象武田安造和大伴毅那样处事临危不惧、从容镇定,这人简直是败类;真澄痛苦地想。中江真澄并不是为了寻求庇护,才委身阿铁的,但别人都这么看。刚才,她不敢拒绝阿铁的命令,几乎就要把身子献给大伴再次蒙受耻辱,想到刚才自己的丑态,感到无地自容,如果大伴真地奸污了她,她倒释然了。然而大伴拒绝了她。被大伴拒绝后,中江真澄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下贱。她决心和大伴一起下山。她想好了死。死并不可怕,假若能平安地下到山底,那时她的灵魂也可以得到净化。“混蛋!谁让你去的?”阿铁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你是男人的败类!”真澄愤怒地摔掉他的手,向门口走去。大伴默默地呆立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中江真澄的脸上表明了她的决心,看得出她不是由于一时的激动提出的,大伴能体会到她心境的变化。“不行啊。”大伴隔着玻璃窗看着洒在原始森林上的月光。“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请您无论如何让我一起去吧。”“不好办哪,那些家伙……”“要实在不愿的话,我一个人走好了,跟在您的后面。”真澄决心已定,自然不愿改悔。“喂,你还不作罢!”松本上来抓住真澄的手腕,“现在不是凭感情用事的时侯。要是大伴君为了你而动作迟缓,我们就全完了。你是要杀了我们所有人吗?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松本用力把真澄拖回大厅。“你等等,松本!”岛崎安雄插到了松本和真澄之间。“你的话太粗鲁了,每次你都要刺伤别人。中江由我负责了,你最好不要再乱逞能。”岛崎让真澄在椅子上坐下,轻言细语地对她说:“我是老人了,就看在我的面子上留下来吧。”“……”真澄无言以对。她的眼珠象凝固了一般动也不动,油灯的火光闪过时,倏忽一亮。“好吧,再见!”大伴走到门口,轻松地向众人打过招呼,拉开了大门。人们又一次集中到窗口为大伴毅送行。大伴高大的身躯在皎洁的月光下摆动着。他的右手提着一根干柴棒。不一会黑情就吞没了他的身影。“保佑你平安呵!”岛崎君枝这时也来到了大厅,对着窗外双手合十祈祷着;其他几位女性也合起了掌。涸沼凉介走到椅子边坐了下来。中江真澄坐在他的对面。她没到窗前去,依然瞪着死一般的眼珠,默默地看着天花板。阿铁伸手搁到真澄的肩上,从牙缝里挤出语气阴森的一句:“你他妈很会演戏啊!”中江真澄表情不变,看都不愿看他。“你跟我过来!”“到哪儿去?”“到房里去。老子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我不去!”“什么?你这臭娘们!”阿铁一把揪住了真澄的头发。涸沼站到他们面前。阿铁胆怯地后退了一步,松了头发。涸沼并拢手掌照他脖子上砍去。阿铁嗷地一声跌倒地板上,好长时间就那么抱着左耳呻吟着。4明月当空。积水在慢慢地退去,道路的两边长着茂密的野草,秋虫在萋萋的草丛中唧唧地叫着。大伴毅大步朝前走去。出了院子踏上下山的道路不久,他估摸到这附近就是武田安造放枪的地方。他有意无意地搜寻着尸体。估计不会有尸体了,饥饿的狼群咬死武田老人后,一定会连骨头都吞进去。不过,至少会留下衣服什么的破片吧。没有发现衣服的破片。虽说头顶上有月光,但也辨认不清。道路延伸进了原始森林,西边是茂密的树木。从鹿泽庄出来进入山道刚刚五十米远的地方,大伴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看到前边蹲着什么。——是武田安造吗?黑暗中大伴睁大了眼睛。那黑黝黝的一团蹲在道路中央纹丝不动,看上去既象武田安造的尸骸,又象是一块巨大的岩石。也许是暴雨从山上冲下来的大石块吧。大伴慢慢地朝那东西走去。他操起上右手的柴棒。他的柔道和剑道是有段位的;特别擅长于剑道。和野兽搏斗柔道用不上,只能靠手里的这根柴棒子,甚至觉得它比手枪还要顶事。这根柴棒此刻决定着大伴生死存亡的命运。来到它旁边只有几米远的地方,大伴停了下来,把柴棒举过了头顶。蹲在眼前的野兽两眼放着青幽的凶光。这是一头狼,在走到它身边时也不动身子等待着。狼依然一动不动,大伴故意迈着有力的步子朝它走去。狼挪动了身子,从它那青幽的眼睛位置低下去可以知道,身体掩藏在黑暗中。“来吧!”大伴猛喝一声冲了上去。那团黑影腾地一下消失了。大伴抬头看去,只见那狼高高跃起似乎浮在空中,在晴朗夜空的背景下,它的身影是那么鲜明地横在眼前。“好吧——”大伴深深地提了口气。狼在跃动,可以看到它的头正冲着大伴的头顶,那双眼象寒星一般冷冰冰的。大伴对着那闪动的寒星奋力打了下去,右臂震得一颤。一声嚎叫,那只狼掉到大伴的脚边断了气。前边的路上,又出现了几团黑影。大伴冲了上去。右边路上耸着一块高大的峭崖,背后传来无数动物奔跑的脚步声。他扭头看去,只见黑压压的狼群已追了上来。他赶紧跳到路边,将背靠在岩壁上,“好啊,来吧,你们这些畜牲!”大伴将柴棒举到自己当眼的地方。他感到全身的血液冷却了,在血管中奔涌四流,似乎有一股风在每道血管穿来游去。必须打开一条血路——大伴考虑着自己的行动。他打算打死几只后,再瞅个机会跑进原始森林,爬到一棵大树上,调整好体力再一头一头地杀。不管怎么说,对手也只不过是一群狼,总会把它们打散的。现在已经形成了半圆形的形势。看不出狼到底有几十头。只见黑暗中闪着数不清的青幽幽的狼眼。周围太安静了,狼群保持着沉默,无声地包皮皮围着大伴。沉默保持了几十秒钟。突然静寂打破了,眼前的一条黑影怒嚎一声,刷地窜了上来,象流星似地对大伴发起了冲击。大伴挥起柴棒打了过去,狼惨叫一声跳了起来。几乎在此同时,左右两方又跳过几头狼来,卷起一阵骇人的嚎叫。大伴明白,他已经陷入狼群的严密包皮皮围之中了。犬伴将身子紧紧贴在岩壁上。他知道,只要离开半步就一切完了。前后夹击是难以防御的。他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只有冷静下来,才可能一头一头地将狼打死。否则,一旦露出破绽,马上就会丧命。大伴与一般的人相比的确很冷静。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他靠着自身的勇气和手里的柴棒与狼群进行着殊死的搏斗。如果手里握的不是柴棒,而是一把长刀,或是利剑的活,狼群不值得可怕。他能把一柄剑舞得滴水不漏,片刻之间就能叫狼的尸首堆积如山,然而柴棒太钝了。大伴的眼睛不看远处,只注意着自己身体的周围。他挥起柴棒朝左边袭来的狼击去,同时用脚猛力蹬向从右边冲来的那一头。他一脚蹬在狼的腹部。狼嚎了一声,回到原来的位置。大伴刚收住身子,又举棒击中了从正面扑上来的狼,而且正好击中那家伙的天门顶,它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在地上。半圆形的包皮皮围圈不时左右晃动,挤在前面的狼窥伺着时机,准备扑上来。大伴叉开双腿站好位置,重新握好手里的柴棒,体力绰绰有余,几乎连喘息都没有。他并不感到恐怖,可以说这时已忘掉了恐怖,剩下的只有搏斗的本能,在血管中来回窜动的那股冷风也停止了。——我完全能和它们拼到底!大伴这么想着。他已经打死了三头,还不了解日本狼究竟是什么野兽。眼前虽说有一大群,但是不能辨别狼的身体结构,只是感到象一头头大型的犬,他并不把它们看作是如何了不得的强敌。从左边冲上来一头,大伴举起柴棒对准了它;没想到其他几头趁这个空隙扑了上来。大伴急忙收回柴棒,但是十分沉重,原来被一头很死命咬住了。他还没搞清这是从哪个方向窜上来的狼,便使出全身力气向左右摆动木棒。狼群赶紧一起拥了上来,它们速度很快,动作敏捷,无声无息地冲上来了。“混蛋!”大伴大吼一声,把浑身的力量集中到手臂上,挥起柴棒。但是狼仍然没有松开,它将利齿深深地嵌进了柴棒中。大伴又感到冷风在血管里涌动。他看到左右的狼群凶猛扑来,情急中伸出右腿对准狼的腹部踢去,狼嗷地一声松了口。大伴重又挥起了柴棒。就在这一瞬间,从右边横跃起一头狼,对着柴棒高高跳起。大伴举棒转过身子,只要打下去,准能击碎它的天灵骨。他用尽全身力气打了下去。柴棒从空中挥过。突然间,大伴摔掉木棒,用两手捂住了脸。脸上掠过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不,是两眼剧痛。就在大伴挥棒打向狼的一瞬间,狼从他的头上跃了过去。同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射向了两眼。当两手捂到脸上时,摸到了一片湿漉漉的液体;原来是狼在扑过去的那一刻,对他脸上撒了一股尿,那粘乎乎的酸性液体象利剑一般,弄坏了他的眼睛,如同几枚小针插了进去。眼睛睁不开了,大伴蹲到了岩壁下边,使劲揉着。这时,心里涌出了一阵绝望之感。怒嚎声在耳边回旋;两边大腿传过一阵剧痛,揉着眼睛的两臂也被咬住了,他感到手和腿在一瞬间象被活生生地拧了下来。大伴放下了双手,眼睛依然睁不开。他伸出失去知觉的手抱住了一头狼,想凭臂力挟住狼的脖子勒死它。他摸索着狼的脖子。但,还没等他找到,便感到自己的喉咙管被狼咬住了。大伴后悔不该离开鹿泽庄了,这个意念在他脑际间忽地一闪而过。大伴倒下去了。狼群一拥而上,扑向他的身体,响起一片撕裂皮肉、咬断筋骨的钝浊的声音。皎洁的明月洒向大地,默默地注视着惨不忍睹的场面。搏斗从开始到结束,仅仅用了两分钟时间。5大伴毅离开鹿泽庄后不久。从窗口向外察看的女大学生向田良子突然惊叫起来。其他人也急忙向窗外看去,只见一群野兽趟着积水疾奔而去,看不清它们的身子,只看到奔跑时卷起的水花。“是狼!”向田良子叫着,“它们是去追大伴的呀!”那片水花很快就消失了。“大伴要被它们咬死了!”良子满面泪痕地叫着。“呵,你安静点,大伴不会那么轻易被狼咬死的。”岛崎安雄抚慰着向田良子,带她坐到椅子上。狼群无疑是去追赶大伴了。现在风雨都停了,不管是谁摸出去,狼群都能毫不费劲地嗅出来;或许是狼派出了“别动队”封锁住路口,一旦搏斗起来,狼群得到信息马上蜂拥而上。岛崎细心地观察到,狼群至少有二十头。假如路上还有另外的狼群的话,总数就会达到推测的几十头了。大伴毅能逃过狼群的残害吗?凶多吉少!岛崎判断着。猫科动物一般是静伏在暗处阻击猎物。犬科动物是采取追踪和包皮皮围的战术,以众多的群属去包皮皮围,追踪的时候紧追不舍。在人的眼光中,犬科动物是凶残而又狡猾的。被几十头猛兽袭击,是难以逃脱的,不管你如何机敏,如何勇猛,结果也是悲惨的,不能再派人去送死了。这是无益的牺牲——岛崎得出了结论,这样做等于是把人一个个地放出去喂食狼群。用不了多久,暴风雨再次袭来,鹿泽庄倒毁以后,全体人员一起与狼群搏斗,直至牺牲,这是无可挽回的局势。内藤节子给大家冲来了咖啡。暖水瓶的水早已不热了,但大家还是默默地喝干了咖啡。岛崎喝完咖啡后站到了窗前,月光明亮得叫人难以置信,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岛崎的视线停在了院子里,那里出现了狼的影子。岛崎取出手电简。轻轻地把窗子打开一条缝,照向院子,很想看清幻觉中的日本狼。的确很近似想象中的动物。还有,狼的头骨与原来推定的体格构造是一致的吗?有几头狼进入了手电筒的光环。岛崎安雄的身体僵立了,拿着手电筒的手微微地抖动起来。几束细长的、可怕的青光映在手电筒的光柱中,其中一头的嘴里叼着一个圆溜溜的东西。乾博子眼尖,她看了后不由在岛崎的身边惨叫了起来。这时,几乎所有的人都站在窗前,他们都明白无误地看清了狼嘴里叼着的,正是大伴毅的头颅。狼停住脚步死盯着光圈。大伴的头发耷拉在水里。过了一会,狼走开了。涸沼凉介回到座位上。乾博子捂着嘴跑出了大厅。中江真澄紧紧地闭着眼睛。松本重治也说不出话来。“真是可怜……”岛崎木呆呆地说不下去了。又传来刮风的声音,嗖地呼啸着卷了过去。大家沉浸在对大伴毅的悲痛里,对于中原的动静,谁都没有多注意。厨房里传出了响动。那里放着一罐灯油。他撕破一床棉破,取出棉花缠到铁管的一端,找来铁丝把它扎紧,然后浸到灯油里。涸沼进来问:“打算逃出去吗?”“只要你不拔出手枪阻拦我。”“……”“我出去,找到大鹿村,然后给你们联系,派人援救你们。”涸沼想,中原会不会找人来援助是个问号。他出去以后,肯定不会去找人的,而且,他自己也不再露面。“再说,我不是为了救这些人才去当使者的。这个破烂房子早晚要倒,我不能在这里等死。如果下了山,给警察联系我是会做到的。我可以起誓。”“想逃吧!”“你打算追捕我吗?”“我不管你到哪里。”“那就到地狱来吧!”“再见吧。”涸沼说完扭头走了。涸沼刚出门,井上薰就进来了:“你千万别去,你要去了,我可怎么办呢。”阿薰带着哭腔,说着就扑到了中原的怀里。“你丈夫不是在这里吗?”中原揽着阿薰,用手抚摸着她那油黑的秀发。“不行,他不算人。”阿薰用劲摇着头,脸色苍白。“那好,你就找涸沼刑警吧。他可是个沉着机警的人。”中原推开了阿薰,“要挺住,救援队很快会上来的。”“……”阿薰绝望了,她无言地离开中原出去了。女人的浅薄使中原猛地烦躁起来。她们以为把身子交给男人就能得到保护,可以理解她们的确陷入了只能以身子换取安全的苦境,但也不能荒婬无耻到这么露骨的地步。象井上薰这种女人,也许待救援队一到,马上会忘了我中原,甚至会憎恶我呢。她会悔恨自己不该把身子给了这样的银行强盗、杀人犯,眼下面临绝境,她会为保住自己干蠢事。井上薰在我下山后一定会纠缠涸沼,不过涸沼会拒绝的;那她很有可能向阿铁献媚。从现在到鹿泽庄倒塌前的几个小时内,女人们会对男人奉献身体,找寻她们的依托;而男人们也会从打不开局面的焦躁中,毫不顾忌地在女人身上发泄兽欲。危机将要来临,不会很远了。这正是中原求之不得的。如果不是狼群包皮皮围鹿泽庄的话,我中原就很难从执拗的涸沼手里脱逃,真是苍天不该绝我。现在,我可以堂堂正正地下山了。从鹿泽庄到大鹿村至少要花好几个小时,那就是明天上午七八点。就是派出救援队,等他们赶到鹿泽庄已是下午以后了。台风中心迅速迫近,赤石山脉正好处在暴雨的圈内,风大雨狂,道路毁坏,很难上山。山里的风雨不同平原,救援人员及时赶到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这些人逃不出去。中原知道包皮皮围着鹿泽庄的狼群是凶恶动物。它们已经咬死了武田安造。他是位老人,由于体力不支,然而大伴毅那么强硬的汉子,也难逃活命。大伴是有胆有识的男人,是自报奋勇外出当使者的,而且是在暴风雨停息的时候。日本狼是一群疯狂的动物,但正是由于有了它们的突然出现,才有了我获得自由的可能,接下来就看自己如何掌握这难得的自由了。这些想法和中原历来的人生哲学是吻合的。他从自己的生活经历中,体会到什么事不亲自去开拓就没有生存的道路。现在,中原觉得八十年前就灭绝的日本狼重又出现,这也太滑稽了。但是它们很快又将灭亡。与它们灭亡的同时,鹿泽庄的二十个男女也将灭亡,这也许是它们对人类进行报复的手段。从这幅灭亡图中安然生存下的,将只有我犯罪者中原一个人。中原沉思许久后终于走出了厨房。他朝大厅慢慢地走去,脚步中有着沉重的感觉。他发现这沉甸甸的感觉竟是急于踢开死神而生存下去的强烈意欲。魔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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