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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逼近 - 第55-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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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章
  法官的房子俯瞰着一座公墓。
  晚饭后,他和拉里坐在后门廊抽着雪茄,目送夕阳在山边渐渐隐去,变成淡淡的橘黄色。
  法官说:“小时侯,我家离伊利诺伊州最好的公墓很近,走走就到。公墓名叫希望山。我父亲当时已60多岁了,每天晚上晚饭后,他都要去散步。有时我陪他一起去。每当我们路过那个修缮一新的公墓时,他就会说:‘特迪,你怎么看?有希望吗?’我回答:‘这里是希望山。’每次他都放声大笑,就像第一次一样。我有时想,我们路过那个公墓只是因为他想和我分享这个笑话。他很富有,但他似乎最欣赏这个笑话。”
  法官抽着烟,下巴垂了下来,肩膀高耸着。
  他说:“他死于1937年,那时我才十几岁,我一直很想念他。男孩子不需要父亲,除非是个好父亲,而一个好父亲是必不可少的。没有希望,只有希望山。他多么喜欢那个笑话!他去世时是78岁。拉里,他死得像个国王。他坐在我们家最小的房间里的宝座上,膝盖上放着报纸。”
  面对这样有些蹊跷的怀旧之情,拉里不知如何是好,便没有做声。
  法官叹了口气,说道:“不久这里就会有些动作了。就是说,如果你能重新开始供电。如果你不行,人们就会紧张起来,赶在恶劣天气袭来之前开始向南方走。”
  “拉尔夫和布拉德说会发生这样的事,我相信他们。”
  “那么我们得希望你信任的人是可靠的,是不是?也许那个老太太走了是件好事。也许她知道那样更好。也许人们应该自由地自己判断天空中的光是什么,树是否有脸,是否那张脸只是光和影的把戏。拉里,你懂我的话吗?”
  拉里老老实实地说:“不懂。我没有把握。”
  “我在想,在革新抽水马桶之前我们是否需要先革新那些令人厌烦的上帝和救世主以及永恒之类的事情。我的话就是这个意思。我在想,现在是否需要上帝。”
  “你认为她死了?”
  “她已经走了6天了。搜寻委员会没有发现她的踪影。是的,我认为她死了,但即使现在我也说不准。她是个令人惊异的女人,完全不能用常理衡量。也许我几乎很高兴她离开的原因,有一条就是我是个非常正常的老守财奴。我喜欢每天慢慢地过日子,浇我的花园——你看到我怎样买回了秋海棠吗?我对此相当的自豪——读我的书,为自己的书写关于瘟疫的笔记。我喜欢做这些事情,然后在睡觉时喝一杯葡萄酒,无忧无虑地入睡。是的。我们之中没有人想看到凶兆,无论我们多么喜欢看鬼怪小说和恐怖电影。我们之中没有人真的想看到东方的星星或是夜里火焰的支柱。我们想要和平、理性和墨守成规。如果我们不得不在一个老太太的黑脸上看到上帝的话,那一定会提醒我们往意,每个上帝都有一个魔鬼——而我们的魔鬼可能离我们比我们想象的近。”
  拉里尴尬地说:“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他强烈地希望法官没有提到他的花园、书、笔记和他的睡前葡萄酒。他曾乐观地想象朋友见面的情形,还做了个无忧无虑的提议。现在他担心,是否有可能继续下去,而不至于听起来像个残忍的投机的弱智人。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我接受。”
  拉里闻言一震,他坐的椅子吱吱作声。“谁告诉你的?法官,这应该是严格保密的。如果委员会里有人走漏消息的话,我们就麻烦了。”
  法官抬起一只满是老人斑的手,止住了他的话。他饱经风霜的脸上两只眼睛眨了眨。“小声点,孩子,小声点。你的委员会里没有人走漏消息,起码我不知道,而且我也没有到处打听。不,我说出这个秘密给自己听听。你今晚为什么到这里来?拉里,你的脸就说出了一切。我希望你不要去打扑克。当我谈起我那几个小小的爱好时,我看出你的脸色暗淡,垂头丧气……你的脸上有一副十分滑稽的模样……”
  “有那么滑稽吗?我该怎么做,对……看上去很高兴……”
  法官静静地说:“派我到西部去,刺探那片土地。不是为这个吗?”
  “正是。”
  “我一直在想,你们要多久才会想出这个主意。当然,这非常重要,非常必要,如果自由之邦要得到百分之百的机会生存的话。我们并不真知道他会在那里做什么。他很可能在月亮的背面。”
  “如果他真的在那里的话。”
  “他在那里。他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在那里。千真万确。”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指甲剪,开始剪指甲,轻微地啪啪声点缀着他的话。“告诉我,委员会有没有讨论过,如果我们决定更喜欢那里怎么办?如果我们决定留下来怎么办?”
  拉里大吃一惊。他告诉法官,据他所知,还没有人想到过这个主意。
  法官以一种富于欺骗性的悠闲态度说:“我猜他把灯都点亮了。你知道,那是有吸引力的。显然英彭宁这个人感到了这一点。”
  拉里冷冷地说:“如释重负。”法官开怀大笑。
  笑够了之后,他说:“我明天去。我想,我坐罗沃尔。向北到怀俄明州,再向西。感谢上帝我还能开车!我要一直开过爱达荷州,向加利福尼亚州北部方向去。去大概要花两星期,回来时间更长。回来时,可能要下雪了。”
  “是埃我们讨论过那个可能性了。”
  “而我老了。老人容易发心脏病,也会犯愚蠢的错误。我想你一定派了备用的人?”
  “这个……”
  “不,你不必谈这个。我收回这个问题。”
  拉里结结巴巴地说:“你看,你可以拒绝。没有人用枪顶着你的头……”
  法官敏锐地问道:“你是在试图推卸你对我应负的责任吧?”
  “也许。也许我在这样做。也许我认为你回来的可能性只有1/10,而你带回有用信息的可能性只有1/20。也许我只是想用比较好的方式说我可能犯了一个错误。你可能太老了。”
  法官说:“对于冒险来说我是太老了,但我希望对于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来说我还并不太老。在那里有一个老太太,她很可能已经悲惨地死去。毫无疑问,是受到宗教狂热的影响。但努力做正确的事情的人们总是显得有些疯狂的。我要去。我会冷。我的肠胃不太好。我将会很孤独。我会怀念我的公墓。但……”他抬起头来看着拉里,双目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我也会很聪明的。”
  拉里说:“我想你会的。”他感到泪水在眼角打转。
  法官问道:“露西怎么样?”他显然不打算再谈论关于他的行程的话题。
  拉里说:“很好,我们都很好。”
  “没有问题?”
  “没有,”他想起了纳迪娜。上次看到她时她的绝望无助仍然深深的困扰着他。她曾说,你是我最后的机会。奇怪的话,简直像要自杀。怎样才能帮助她呢?心理治疗?这是个笑话,他们最多能找个兽医。现在就连祈祷电话都没有了。
  法官说:“你和露西在一起很好,但我猜测,你在为另一个女人担心。”
  “是的。”接下来的话很难说出口,但对别人说出心里话使他觉得好受些。“我想她可能在考虑,那个,自杀。”他一口气说道:“那不仅仅是因为我,别以为我觉得哪个女孩子会因为得不到性感的拉里·安德伍德而自杀。但她照顾的那个男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我想她感到孤独,再没有人依赖她了。”
  “如果她的抑郁心情越来越严重,变成了长期反复的情况,她确实有可能自杀。”法官说话时的淡漠令人心寒。
  拉里震惊地看着他。
  “但你只能做一个男人,”法官说,“不是吗?”
  “是的。”
  “而你已作出了选择?”
  “是的。”
  “你的动机是好的?”
  “是的。”
  “那就坚持到底。”法官满足地说。“看在上帝份上,拉里,做个大人。不妨有点自以为是。天知道,太过分地自以为是很讨人嫌,但稍有一点是绝对必要的!你的灵魂需要这个,就像盛夏时皮肤需要晒个够一样。你只能管好自己的灵魂,而时不时还会有些自作聪明的心理医生甚至连这都要质疑。做个大人吧!你的露西是个好女人。照顾好你自己和她的灵魂就行了,还想承担更多的责任就是贪多嚼不烂,而人们总是因为贪多嚼不烂而倒霉。”
  “我喜欢跟你说话。”拉里说,他听到这种露骨然而睿智的话既惊异又觉得有趣。
  法官平静地说:“那一定是因为我说的正是你想听到的。”然后他又说:“你知道,自杀有很多种方法。”
  不久之后,拉里将以痛苦的心情回想起这句话。
  第二天早上8点15分,哈罗德的卡车离开灰狗车站,回泰伯梅萨地区去。哈罗德、魏查克和另外两个人坐在卡车后座,诺曼·克罗格和另一个人坐在前面。在百老汇和阿拉锋路的交叉路口,一辆崭新的罗沃尔慢慢向他们开过来。
  魏查克挥挥手,喊道:“法官,你去哪里?”
  法官穿着羊毛衬衣和马甲,看上去很可笑。他把车开了过来,和蔼地说:“我想大概是今天去丹佛。”
  魏查克问:“你开这个能到那里吗?”
  “我想如果我避开大路就能到。”
  “你要是路过X-级书店,干嘛不带回来一卡车呢?”
  这句俏皮话逗的每个人都大笑起来。连法官都笑了,但哈罗德却没有笑。他今天早上好像没有休息好,看上去萎靡不振。他确实几乎一夜没睡。纳迪娜人如其言,他头一天晚上实现了许多梦想。他已经在盼望着今晚。魏查克的俏皮话仅仅让他微微一笑,因为他已经有了第一手经验。他离开时纳迪娜还在睡觉。他们2点左右睡着时,纳迪娜说要看看他的账本,他对她说想看就看吧。也许他让她掌握了自己,但他搞不清了。不过那是他一辈子写得最好的东西,决定性的因素是他的欲望——不如说是他的需要。他需要有人看他的好手艺。
  克罗格从卡车驾驶楼里探出身来对法官说:“你小心点,好不好?这年头路上有些不地道的人。”
  “确实,”法官带着一个奇怪的笑容说,“我会当心的。先生们,祝你们一路顺风。魏查克先生,也祝你好!”
  这句话又引起了一阵大笑,他们就此分手了。
  法官没有去丹佛。他到36号公路后,就直接穿街而过,沿着7号公路开了。上午阳光明媚,这条路上交通也不拥挤。布莱顿镇的情况差一些,他一度不得不离开公路穿过当地高中的足球场,才躲开严重的塞车。他继续向东开,直到25号州际公路。从这里向右转就可以去丹佛,但他向左转,开上了向北的岔路。半路上,他把收音机拨到中波,又向左转,向西,在那里玫瑰静静地在蓝天下开放,脚下躺着博尔德。
  他告诉拉里他太老了,不能再冒险,愿上帝拯救他,那是个谎言。他的心脏不再快节奏地跳动,空气不再这样甜蜜,色彩不再这样绚丽,已经有20年了。他将沿着25号州际公路到夏延,然后向西,去迎接山那边等待着他的事。他的皮肤虽然由于上了年纪而干瘪了,想到这些还是不禁容光焕发。沿80号州际公路向西,进入盐湖城,然后穿过内华达去里诺,然后,他再向北,但那并不重要。因为在盐湖城和里诺之间,甚至更早的时候,他就会被拦住,被盘问,很可能被送到别的地方再次被盘问。而不知在什么地方,就可能会受到邀请。
  就是他遇到那个黑衣人本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开始行动吧,老头。”他轻轻地说。
  他挂上档,向岔路口开去。那里有三条向北的路,都不太拥挤。正如他所猜测的,丹佛的交通阻塞和交通事故有效地阻拦了交通。另一边的路上交通相当拥挤,因为很多傻瓜在向南方走,盲目地希望向南的路会好走一些。但这条路还好,至少目前还行。
  查理斯法官继续向前开,很高兴开始了他的旅程。他前一天晚上几乎没有睡,今晚,他会把身体严严实实地裹在两层睡袋里,在星光下睡得很好。他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再见到博尔德,他想回来的可能性很校然而他极其兴奋。
  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之一。
  那天下午,尼克、拉尔夫和斯图骑自行车去博尔德北部,到汤姆·科伦自己住的一所小房子去。汤姆的房子已成为博尔德的“老”住户的路标。斯坦·诺戈特尼说,它就像是天主教徒、佛教徒、基督复临安息日教徒、民主党人和统一教团教徒们走到了一起,建立了一个宗教政治混合式的迪斯尼乐园。
  房子前面的草坪是由许多雕像组成的怪诞的景象。有12个童贞女玛丽的雕像,其中一些显然是在给粉红色的塑料火烈鸟群喂食。火烈鸟中最大的比汤姆自己还要高,一条腿用一个四英尺长的大钉固定在地上。还有一个巨大的洗礼井,一个巨大的塑料耶稣像黝黑发亮,站在装饰性的水桶里,伸出双臂……显然是要祝福火烈鸟们。洗礼井旁边是一个大塑料牛,显然正在从一个鸟澡盆里喝水。
  前门帘刷地被掀开了,汤姆光着膀子出来接他们。尼克想,从远处看他那明亮的蓝眼睛和有些发红的金色胡须,倒像是个极其富有男子气概的作家或画家。走近些,就不像了,不像个有学问的人……也许是个反文化的手艺人,把矫揉造作当成了独创性。等走得很近了,聊几句,你就会发现汤姆·科伦其实并不是文质彬彬的人。
  尼克知道自己之所以对汤姆怀有强烈的同情心,是因为人们认为他自己弱智。开始是因为他的残疾使他无法学会读书写字,后来是因为人们想当然地认为又聋又哑的人一定是弱智。他不断地听到各种说法。他记得有一天晚上,他路过扎克店去喝几杯啤酒,那是硕尤郊区的一家酒馆。就是那天晚上雷·布思和他的伙计们袭击了他。酒吧侍者站在吧台另一头,靠着吧台跟一个顾客亲密地说话。他的手半掩着嘴巴,尼克只能猜出他说的话的只言片语。但他并不需要猜出更多的。又聋又哑……八成弱智……那些家伙差不多都弱智……
  但在形容弱智的那些难听的说法里,有一个确实适合汤姆·科伦。尼克常常怀着同情的心情在自己的脑子里悄悄地用这个说法形容自己。这个说法是:这个人家伙不齐全。这就是汤姆的问题。这就是问题的关键。而汤姆的可怜之处在于,他缺的并不多,而且也都是似乎并不要紧的——就像是扑克牌里缺方块二草花三之类的。但没有这几张牌,你就不可能打好牌。没有这几张牌,就连单人纸牌都玩不赢。
  “尼克!”汤姆喊道,“看见你,我真高兴!汤姆·科伦真高兴!”他搂着尼克的脖子拥抱了他。尼克在这种大晴天仍然戴黑眼罩,这时他感到他的那只瞎眼里似乎有泪要流出来。“还有拉尔夫!还有这个人。你是……我想想……”
  “我是……”斯图张嘴说,但尼克用左手做了一个急促的砍的动作,他便不做声了。他在和汤姆练习记忆规则,似乎有了成效。如果你把一样你知道的东西和你想记住的名字联系起来,一般就能牢牢记祝许多年前,鲁迪也提醒了他这个。
  这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便笺纸,急急写了几个字。他递给拉尔夫,让他大声念出来。
  拉尔夫皱着眉头,照着做了:“你喜欢放在碗里就着肉、蔬菜、调料一起吃的是什么东西?”
  汤姆怔住了。他的脸上失去了活力,愣愣地张着嘴巴,像傻了一样。
  斯图不自在地拧了拧身子,说:“尼克,你不认为我们应该……”
  尼克把一个手指放在唇边,止住了他的话,就在这时,汤姆又恢复了活力。
  “炖肉!”他哈哈大笑着跳了起来。“你是炖肉!”他看着尼克,看他是否肯定,尼克给他做了一个“V”的手势表示胜利。
  “M-O-O-N,拼起来就是炖肉,汤姆·科伦知道,人人都知道!”
  尼克指指汤姆的房子的门。
  “想进来吗?当然!我们都要进来。汤姆正在装饰房子。”
  帕尔弗和斯图跟着尼克和汤姆走上台阶时,交换了一个眼色,都觉得很好笑。汤姆总是在“装饰”,他不“装修”,因为他搬进来时这房子当然已经装修过了。走进这所房子就像走进了乱糟糟的母鹅的世界。
  前门口挂着一个巨大的镀金鸟笼,里面有一只绿鹦鹉标本被仔细地捆在木棍上,尼克不得不弯着腰从鸟笼下钻进去。他想,问题是,汤姆的装饰并不仅仅是混乱的花边。如果是那样,这所房子就不会比一个乱糟糟的牲口棚更引人注目。但这里还有别的,似乎有着常人所无法领悟的某种模式。起居室的壁炉上的一块大方积木上有一些信用卡标志,全都放在中间,仔细地支起来。欢迎在这里使用您的维萨信用卡,万事达信用卡。用餐者的俱乐部。这时他忽然有了一个疑问:汤姆怎么会知道这些标志都属于同一种类型?他不识字,然而他却鬼使神差般摸出了其中的门道。
  在咖啡桌上放着一个大灭火器。警灯放在窗台上,那里可以见到阳光,能把冷冷的蓝光投到对面墙上。
  汤姆领着他们参观了整所房子。楼下的游戏室里堆满了汤姆从一个动物标本店找到的鸟和动物标本。他把鸟都用几乎看不见的钢琴丝挂起来,那些猫头鹰、鹰,甚至还有一只羽毛被虫蛀了的少一只黄色玻璃眼珠的秃鹰,似乎都在飞翔。一个墙角里有一只用后腿站着的美洲旱獭,另一个墙角是一只囊地鼠,还有一个墙角是一只臭鼬,第四个墙角里是一只黄鼠狼。屋子中间是一只郊狼,它似乎是所有这些小动物的焦点。
  上楼梯的栏杆用红白相间的纸条缠了起来,看上去像理发店的标志。走廊上半部用更多的钢琴丝挂满了各种型号的战斗机。浴室地板被漆成明亮的铁青色,上面是汤姆收集的各种玩具船,这些船在瓷漆的海面上绕着四个白瓷的小岛和一块白瓷的大陆航行:小岛是水管腿,大陆是马桶底座。
  汤姆最后领他们回到楼下,他们坐在信用卡拼画下面,面对着一幅背景是镶着金边的云朵的约翰和罗伯特·肯尼迪的三维画。画下面的说明写着:兄弟同上天堂。
  “你们喜欢汤姆的装饰吗?你们觉得怎么样?好不好?”
  “很好!”斯图说,“告诉我,楼下那些鸟……你不害怕吗?”
  “不怕,”汤姆吃惊地说,“它们填满了锯末!”
  尼克递给拉尔夫一张字条。
  “汤姆,尼克想知道你想不想再被催眠一次。就像那次斯坦做的一样。这次很重要,不仅仅是个游戏。尼克说他以后会解释为什么。”
  “行,”汤姆说,“你……正在……犯困……对吗?”
  “对,就是这样。”拉尔夫说。
  “你想让我再看看表吗?我不介意。当你把表来回摇晃时,你知道吗?很……困……”汤姆疑惑地看着他们,“但我并不觉得很困。一点不困。我昨天晚上早早就睡觉了。汤姆·科伦总是早早睡觉,因为没有电视看。”
  斯图轻轻说:“汤姆,你想看大象吗?”
  汤姆的眼睛立刻闭上了。他的头轻轻向前垂了下来,呼吸缓慢然而深沉。斯图惊奇地看着这一切。尼克告诉了他关键词,但他不知该不该相信这能有用,更没有想到效果会这样立竿见影。
  “就象把鸡的头塞到翅膀底下一样。”拉尔夫惊叹道。
  尼克递给斯图他为这次见面准备的“脚本”。斯图深深地看了尼克一眼。尼克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示意斯图继续进行下去。
  “汤姆,你能听见我吗?”斯图问道。
  “我能听见。”汤姆说。他说话的声音使斯图惊得一下抬起头来。
  这不是汤姆平时说话的声音,但哪里不同斯图一时也搞不清。这使他想起他18岁高中毕业时发生的事情。毕业典礼前,那些一直和他一起上学的朋友们都在更衣间里,他们中至少有四个人从一年级的第一天开始就和他在一起,还有很多也差不多。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他们的脸在这些年里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当时他站在更衣室的瓷砖地板上,手里拿着黑袍。当时他眼中的这种变化使他毛骨悚然,现在想起来仍然不寒而栗。他看到的那些脸已不再是孩子的脸了……但也还不是成年人的脸。它们是在地狱的边缘的脸,在两个明确界定的状态之间的脸。这种来自汤姆的潜意识深处的声音,就像那些脸一样,只是更加无穷地忧伤。斯图想,这是一个被永远地拒绝的人的声音。
  但他们在等着他继续进行,他必须继续下去。
  “我是斯图·雷德曼,汤姆。”
  “是,斯图·雷德曼。”
  “尼克在这里。”
  “尼克在这里。”
  “拉尔夫·布伦特纳也在这里。”
  “是,还有拉尔夫。”
  “我们是你的朋友。”
  “我知道。”
  “我们想让你做一件事,汤姆。是为了那个区。这事有危险。”
  “危险……”
  汤姆的脸上掠过疑惑的神情,就像云影掠过仲夏的麦田。
  “我必须害怕吗?我必须……”他的声音越来越细小,长叹着不再作声了。
  斯图困惑地看着尼克。
  尼克做出“对”的口型。
  “是他。”汤姆恐惧地叹着气说道。这就像隆冬的狂风卷过光秃秃的橡树林的声音。斯图再次感到内心的战栗。拉尔夫脸色刷地白了。
  “是谁,汤姆?”斯图轻声问道。
  “弗拉格。他名叫兰德尔·弗拉格。那个黑衣人。你想让我……”他又一次痛苦地长叹了一声。
  “你怎么认识他的,汤姆?”这个问题不是脚本上的。
  “在梦里……我在梦里见过他的脸。”
  “你见过他?”
  “是的……”
  “他长得什么样,汤姆?”
  汤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斯图还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正准备继续按“脚本”提问时,汤姆说:“他看上去就像街上的随便什么人一样,但当他狞笑时,鸟儿们都从电话线上掉下来死去。当他用某一种方式看着你时,你会屁滚尿流。他吐口痰,草都会变黄。他总是在外面。他超脱了时间。他不认识他自己。他有1000个魔鬼的名字。耶稣曾把他打成一群猪。他不计其数。他惧怕我们。我们在里面。他懂得魔法。他能呼唤狼群,他和乌鸦住在一起。他是蛮荒之地的国王。但他惧怕我们。他惧怕……里面。”
  汤姆不再做声。
  这三个人面面相觑,脸色像墓碑一样惨白。帕尔弗把帽子从头上抓了下来,痉挛般用双手捏做一团。尼克用一只手捂住了眼睛。斯图的喉咙似乎变成了干燥的玻璃。
  他不计其数。他是蛮荒之地的国王。
  “你还知道关于他的其他情况吗?”斯图用低沉的声音问。
  “我只知道我也惧怕他,但我会做你们希望我做的事情。但是汤姆……真的很害怕。”他又发出了那种恐惧的叹息。
  “汤姆,”拉尔夫突然说,“你知不知道阿巴盖尔妈妈……是否还活着?”拉尔夫的表情极其紧张,就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
  “她还活着。”
  拉尔夫靠在椅子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但她和上帝还不对劲。”汤姆又说。
  “和上帝不对劲?为什么,汤姆?”
  “她在蛮荒之中,上帝把她从蛮荒中扶起来,无论是光天化日之下,还是午夜梦回之时,她都不惧怕任何恐怖……毒蛇不会咬她,蜜蜂也不会蛰她……但她和上帝还不对劲。从岩石中带来水的并不是摩西的手。把黄鼠狼空着肚子送回去的并不是阿巴盖尔妈妈。她很可怜。她会看到的,但她看到时为时已晚。会有人死去。他会死。她会死在她不应该去的河岸边。她……”
  “别让他说下去了,”拉尔夫呻吟道,“你能不能让他别说了?”
  “汤姆,”斯图说。
  “哎。”
  “你还是尼克在俄克拉荷马遇到的那个汤姆吗?你还是你醒着时我们认识的那个汤姆吗?”
  “是,但我不止是汤姆。”
  “我不明白。”
  他挪了一下身子,酣睡中的面容安详平静。
  “我是上帝的汤姆。”
  斯图完全无法再保持镇定,几乎把尼克的字条掉在地下。
  “你说你会做我们希望的事。”
  “是的。”
  “但是你是否明白……你认为你会回来吗?”
  “那就不是我所能看到的了。我该去哪里?”
  “西边。”
  汤姆呻吟起来。这种声音使斯图毛骨悚然。我们在派他去做什么?也许他知道。也许他自己也去过那里,就在佛蒙特,在走廊组成的迷宫里,当时的回声听起来似乎像是有脚步声在跟着他。而且越来越近。
  “西边,”汤姆说,“西边,好吧。”
  “汤姆,我们派你去看看。然后你再回来。”
  “回来把看到的告诉你们。”
  “你能做到吗?”
  “能。要是他们没有抓住我杀掉的话。”
  斯图浑身发抖——他们都浑身发抖。
  “汤姆,你自己去。一直向西走。你能找到西边吗?”
  “就是太阳落山的方向。”
  “对。如果有人问你为什么在那里,你要这样说:他们把你赶出了自由之邦……”
  “把我赶出来。把汤姆赶出来,让他流落街头。”
  “……因为你弱智。”
  “他们把汤姆赶出来是因为汤姆弱智。”
  “……还因为你可能有一个女人,而女人可能生下白痴孩子。”
  “像汤姆一样的白痴。”
  斯图的胃里无法控制地翻江倒海,头就像是会出汗的铁块。他仿佛正在一场痛苦的宿醉中挣扎。
  “现在重复:别人问起你为什么在西边时你该怎么回答。”
  “他们把汤姆赶了出来,因为他弱智。可不是嘛。他们担心我会有个女人,就像你们和你们的马子在床上一样,让她怀上白痴孩子。”
  “对,汤姆。那样……”
  “把我赶出去,”他轻轻地用悲哀的声音说,“把汤姆赶出了他漂亮的房子,让他流落街头。”
  斯图用一只颤抖的手抹了一下眼睛。他看着尼克。在他眼里,尼克似乎变成了两个,又变成了三个。“尼克,我觉得我没法坚持到底了。”
  尼克看着拉尔夫。拉尔夫脸色惨白,只能摇摇头。
  “坚持到底吧,”汤姆出人意料地说,“别把我扔在黑暗里。”
  斯图强迫自己继续下去。
  “汤姆,你知道满月什么样吗?”
  “知道……又大又圆。”
  “不是半个月亮,也不是大半个月亮。”
  “不是。”汤姆说。
  “当你看到那个大圆月亮,你就回头向东走。回来找我们。回到你的家,汤姆。”
  “是,我看到它就回来,”汤姆同意道,“我会回家来。”
  “你回来时,要在晚上走路,白天睡觉。”
  “晚上走路,白天睡觉。”
  “对。而且你要尽可能不让任何人看到你。”
  “不让人看见。”
  “但是,汤姆,可能会有人看到你。”
  “是,可能会有人看见。”
  “如果看到你的是一个人,汤姆,就杀死他。”
  “杀死他。”汤姆迟疑地说。
  “如果不止一个人,就逃跑。”
  “逃跑。”汤姆的口气肯定多了。
  “但最好干脆别让人看见。你能把所有这些话再重复一次吗?”
  “能。当月亮圆时就回来。不是半个月亮,也不是新月。晚上走路,白天睡觉。不让任何人看见我。如果一个人看见我,就杀死他。如果不止一个人看见我,就逃跑。但最好不让任何人看见我。”
  “很好。我希望你在几秒钟之内醒过来了。行吗?”
  “行。”
  斯图颤抖地长叹着坐回了椅子上。“感谢上帝,总算完了。”
  尼克用眼睛表示同意。
  “尼克,你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吗?”
  尼克摇摇头。
  “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呢?”斯图嘟哝了一句。
  尼克做手势要他的便笺纸。斯图递给他,心里很高兴不用再用它了。他的手指已经汗湿了尼克写脚本的那一页,看上去几乎透明了。尼克写了几个字,递给拉尔夫。拉尔夫嘴唇慢慢蠕动着读完之后,又递给了斯图。
  “历史上有些人认为疯子和傻子接近神明。我并不认为他说的话会对我们有什么实际帮助,但我知道他把我吓得要死。他说到了魔法。你怎么跟魔法斗?”
  拉尔夫嘟哝道:“这些东西我一点不明白。他说的关于阿巴盖尔妈妈的那些事情,我连想都不愿想。斯图,叫醒他,我们赶紧离开这里。”拉尔夫都快哭了。
  斯图又向前靠了。“汤姆?”
  “哎。”
  “你想看大象吗?”
  汤姆的眼睛立刻睁开了,他环顾周围的人,说道:“我跟你们说过没用的。没用。汤姆不会在大白天打瞌睡的。”
  尼克递给斯图一张纸,斯图扫了一眼,对汤姆说:“尼克说你干得不错。”
  “是吗?我又像以前一样拿大顶了吗?”
  尼克心里一阵羞愧,他想:不,汤姆,这次你耍的把戏更好。
  斯图说:“没有,汤姆,我们来请你帮忙。”
  “我?帮忙?没问题!我喜欢帮忙!”
  “汤姆,这件事有危险的。我们希望你到西边去,然后回来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
  “行啊,没问题。”汤姆毫不犹豫地说。但斯图觉得他看到片刻间阴影掠过了汤姆的脸……并且停留在他那双诚实的蓝眼睛后面。“什么时候?”
  斯图把一只手轻轻放在汤姆的脖子上,很怀疑自己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你既不是阿巴盖尔妈妈,又没有通到上帝的热线,怎么能把这些事情弄明白呢?他柔和地说:“很快,很快了。”
  当斯图回到公寓时,法兰妮正在准备晚餐。
  “哈罗德来过,”法兰妮说,“我请他留下来吃饭,但他非走不可。”
  “哦。”
  她认真地看着他。“斯图尔特·雷德曼,谁招惹你了?”
  “我猜是汤姆·科伦。”他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他们坐下来吃晚饭。法兰妮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她脸色苍白,也没吃下去东西,只是把盘子里的饭拨来拨去。
  斯图说:“谁知道。我猜这可能是一种……看事情的方式。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没有在来的路上都做了梦之后退却,却在想到汤姆·科伦受到催眠会产生幻觉时打退堂鼓。如果它们不是一种看事情的方法的话,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那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至少我觉得已经很久了。”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斯图说道,这时他发现自己也在把自己的饭拨来拨去。
  “斯图,你看,我知道我们以前决定尽可能不在委员会的会议之外的场合谈论委员会的事务。你说过我们一谈起来就会争个没完没了,你肯定说对了。你请多隆的时候,我一个字都没说,是不是?”
  他微微一笑。“法兰妮,你确实什么都没说。”
  “但我不得不问你,在今天下午的事情发生之后,你是否仍然认为派汤姆·科伦去西边是个好主意?”
  斯图说:“我不知道。”他把盘子推开,盘里的饭几乎还没有动过。他站起来,走到厅里的抽屉前,找到一包皮雪茄。他已经减到一天抽三到四根烟。他点着了一根,把呛人的烟深深地吸进肺里,又吐了出来。“从积极的一面来看,他的故事够简单,也够可信了。我们把他赶出来是因为他弱智。没有人能让他改变这个说法。如果他好好地回来,我们就能够把他催眠——打个响指的时间他就会被催眠——他会告诉我们他看到的一切,重要的不重要的都会说的。很可能他比别的目击者更好。我毫不怀疑。”
  “如果他好好地回来的话。”
  “是的,如果这样的话。我们给他的指令是只在夜里向东走,白天躲起来。如果他看见的人多于一个,就跑。但是如果只有一个人看见他,就杀死他。”
  “斯图,你们怎么能这样!”
  “我们当然得这样!”他转过身面对着她,愤怒地说,“我们不是在玩游戏,法兰妮!你一定知道他会遇到什么……还有法官……还有戴纳……如果他们在那里被抓住!你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这样反对这个主意?”
  “行了,”她平静地说,“行了,斯图。”
  “不,这不行!”他说,把刚点着的烟重重地按在陶瓷烟灰缸里。一片火星飞了起来,有几个火星落在他的手背上,被他粗鲁地甩掉了。“派一个弱智的孩子去为我们战斗是不对的,把别人当棋盘上的小卒一样推来拨去是不对的,向黑手党老大一样命令别人杀人是不对的,但是我想不出我们还能怎样。我想不出。如果我们不能发现他在搞什么,那很可能明年春天他就会把整个自由之邦变成一团巨大的蘑菇云。”
  “行了,行了。”
  他慢慢地握紧了拳头。“我在对你叫喊。对不起。法兰妮,我没有权利这样做。”
  “没什么。不是你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我想,我们都在打开它。”他闷闷不乐地说,又从抽屉里的烟盒里拿出一棵烟。“无论如何,当我给他那个……叫它什么好呢?当我说他应该杀死任何一个遇到他的人时,他皱了一下眉头。这种表情一瞬即逝,我甚至不知道拉尔夫和尼克是否看到了。但我看到了。看上去就像是他在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到时候我自有主张。’”
  “我以前看到过书上说,你无法让人们在被催眠时做他们醒着时不做的事情。一个人不会仅仅因为被催眠而做出违反自己道德准则的事情。”
  斯图点点头。“是啊,我也这么想。但要是这个弗拉格在整个东部边界竖起一条防线呢?如果我是他,我会这样做的。如果汤姆向西走时撞上了这条防线,他可以用他的故事掩护自己。但如果他向东走时遇到他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了。如果汤姆不愿杀人,他很可能会被杀死的。”
  “你可能过虑了,”法兰妮说,“我是说,如果有一道防线的话,防守应该是相当疏松的,是不是?”
  “是的,大概是每50英里一个人。除非他们的人手是我们的5倍。”
  “所以,除非他们已经起用了一些非常精密的仪器,就像间谍片里的那些雷达、红外之类的东西,否则汤姆很可能就平安地走过了他们的防线,不是吗?”
  “这是我们的希望。但……”
  “但你良心不安。”她柔声说道。
  “说到底就是这回事吗?……也许是吧。亲爱的,哈罗德想干什么?”
  “他留下了一些测量图。就是他的搜索委员会已经找过阿巴盖尔妈妈的地区。不管怎么说,哈罗德一直在搞葬礼的具体细节,同时还在监管委员会。他看上去很累,但他在自由之邦的工作任务不是唯一的原因。似乎他还在搞别的事情。”
  “别的什么?”
  “哈罗德有了一个女人。”
  斯图扬起了眉头。
  “无论如何,这是他坚持不留下吃晚饭的原因。你猜猜她是谁?”

  斯图对着天花板眨眨眼。“哈罗德可能跟谁鬼混呢?我想想……”
  “你怎么这么说话!你以为我们在干什么?”她作势要给他一个耳光,他咧嘴笑着仰身躲过。
  “挺好玩的,不是吗?我投降了。是谁?”
  “纳迪娜·克罗斯。”
  “那个有白头发的女人?”
  “就是她。”
  “天啊,她一定有他年纪的两倍大。”
  法兰妮说:“我怀疑哈罗德现在根本不会顾及这些。”
  “拉里知道吗?”
  “我不知道,更不关心。那个叫克罗斯的女人就算以前是,现在也不是拉里的女人了。”
  “哦。”斯图说。他很高兴哈罗德为自己找到了点小小的恋爱事件,但对此并不特别感兴趣。“哈罗德对搜索委员会怎么看?他对你说了吗?”
  “你了解哈罗德这个人的。他总是微笑着,但……并不抱太大希望。我猜这是他把时间几乎都花在葬礼细节上的原因。他们现在叫他老鹰,你知道吗?”
  “真的?”
  “我今天听说的。我问了才知道他们在说谁。”她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笑了。
  “你笑什么?”斯图问。
  她伸出脚来。她的脚上穿着低帮旅游鞋,鞋底的花纹是圆圈和线条。“他称赞我的旅游鞋,”她说,“这是不是有点古怪?”
  “是你古怪。”他笑嘻嘻地说。
  哈罗德天亮前就醒了过来,他感到腹股沟隐隐做痛,但并非完全不舒服。他起来时打了个寒战。现在清晨越来越冷了,虽然才8月22日,按日历秋天还有1个月呢。
  但他的胯下火热。仅仅看着她熟睡时优美的曲线就让他热血沸腾。如果他把她叫醒她也不会介意的……也许她会介意,但她不会反对的。他仍然不知道她那双黑眼睛后面到底有着怎样的想法,他有点怕她。
  他没有把她叫醒,而是悄悄穿衣起床。他不打算和纳迪娜鬼混,虽然他心里其实很想这样做。
  他需要做的是单独去个地方思考问题。
  他穿戴整齐,左手拿着靴子,在门口停了下来。屋子里有一点凉,在缓慢的穿衣过程中,他的欲望平息了。现在他闻到了屋子里的味道,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
  她说过,这只是一件小事,没有也行。也许真是这样。她可以用嘴和双手做出几乎难以置信的事情。但如果这真是那样的一件小事的话,为什么这个屋子里有一种他总是和他所有难熬的日子联系在一起的带点酸的馊味?
  也许你希望它不好。
  令人心烦意乱的想法。他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一关,纳迪娜的眼睛就睁开了。她坐起来,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又躺下了。她的身体由于一阵阵的欲望而疼痛。就像是痛经一样。她想(她并没有意识到她自己的想法和哈罗德的是多么相像),如果这只是那样小的一件事,为什么她觉得这样?昨晚她一度不得不咬住嘴唇才没有喊叫出来:快点结束这个疯狂的游戏吧!
  当时他躺在她的腿之间,她的话已经快要出口了,这时她抬起头来,看见窗口有一张脸。一瞬间她的欲望全都灰飞烟灭。
  那是他的脸,正对她狞笑。
  一声尖叫已经到了她的嗓子眼……这时那张脸不见了。那张脸只是发黑的玻璃上的影子和尘土污迹混在一起构成的不停摇动的图案。就像小孩子有时以为自己在壁橱里看见了妖怪,有时以为妖怪狡猾地躲在角落里的玩具抽屉里。
  就是这样。
  只不过并不是这样,即使现在,在清晨第一缕令人清醒的带着寒意的光线中,她也无法装作不是那样。装作不是那样是危险的。那就是他,他在警告她。未来的丈夫正在监视他的意中人。失贞的新娘会被拒绝的。
  她注视着天花板,心想:我做的事情不算是失贞。我穿得像个街头妓女,但那根本没什么。
  这就足以使人怀疑自己的未婚夫到底是什么人。
  纳迪娜长久地凝视着天花板。
  哈罗德冲了杯速溶咖啡,皱着眉头喝了下去,然后拿出两个凉的比萨饼放在前门台阶上。他坐下来吃,此时晨曦悄悄降临大地。
  回想起来,最近这两天他过的简直像是疯狂的狂欢节。浑浑噩噩中,他坐了橘黄色的卡车,魏查克拍着他的肩膀叫他老鹰(他们现在都这样叫他),还有死尸,无穷无尽的死尸,然后是从死亡中回到家里,无穷无尽地变态地莋爱。足以让人头昏脑涨。
  但现在,坐在冰凉得像大理石墓碑一样的前门台阶上,那杯可怕的速溶咖啡在胃里晃荡着,他大口吞着味道像锯末的凉比萨饼,能够思考了。他感到在疯狂地过了一个季度之后,他不再疯狂,头脑清醒了。他忽然想到,他始终把自己看作一群极其野蛮的野人中的一个文明人,最近却几乎很少思考。他不是被思想引导,而是被欲望控制了。
  即使他把目光投向弗拉蒂龙斯时,还是想起了法兰妮·戈德史密斯。他现在能肯定,那天是法兰妮进了他的屋子。他找了个借口去她和雷德曼一起住的地方,真正的目的是看看她的鞋子。他发现,她穿的旅游鞋和他在地下室地板上发现的脚印完全一样。图案是圆圈和线条而不是普通的波浪线。宝贝,毫无疑问,就是你。
  他想,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她不知怎么发现他看过她的日记。他一定是在哪一页上留下了印记……说不定不止一页。所以她来到他家里,想找到他对看到的东西的感想的蛛丝马迹。写下来的东西。
  当然,那就是他的账本。但他现在可以肯定,她没找到。他的账本明白地说他计划杀死斯图尔特·雷德曼。如果她发现了这类东西,她一定会告诉斯图的。即使她没有告诉斯图,他也不认为她还能像昨天那样轻松自然地接待他。
  他吃完了最后一个比萨饼,被它冰凉的霜和更凉的果冻夹心的味道弄得直皱眉。他决定走到公共汽车站去,不骑车。回来时,特德·魏查克或诺里斯会把他捎回来的。他出发时把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好抵挡凉气。再过1个小时左右,这股凉气就没有了。他走过一座座关着窗帘的空房子。在阿拉帕赫区走过6个街区后,他开始看见一个个门上醒目的粉笔×记号。这又是他的主意。丧葬委员会检查了所有有×记号的房子,把里面所有的死尸都拖走了。×,一个叉子。住在有叉子的房子里的人们永远地走了。再有1个月,×记号就会布满整个博尔德,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现在是该思考的时候了,并且需要仔细地思考。似乎自从他遇到纳迪娜后,他实际上就停止了思考……但也许他其实在那之前就不再思考。
  他想,我看了她的日记是因为我很伤心,而且嫉妒。然后她闯进了我的家,一定:是在找我自己的日记,但她没找到。但仅仅是有人闯进了家门就已经是足够大的报复了。这显然使他惊慌失措。也许他们现在打了平手,可以就此住手了。
  他其实已经不再想得到法兰妮了,不是吗?……不是吗?
  他感到胸中的憎恶像火炭在燃烧。也许不。但这并没有改变他们把他驱逐出去的事实。虽然纳迪娜很少说来到他身边的原因,但哈罗德感到她也是被摒弃、被拒绝的。他们是一对外人,而外人酝酿阴谋。也许这是使他们保持理智的唯一原因。哈罗德想,记住把这个写在账本里……这时他已快进城区了。
  在山那边,有一个外人组成的团体。当一个地方有足够多的外人的时候,就会发生神秘的变化,你就变成了自己人。做自己人就会感到温暖。这只是,一件小事,做自己人,感到温暖,但其实这又是那样重要。大概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也许他不打算打个平手就住手。也许他不想满足于平手,满足于把开一个20世纪的收尸车当作职业,为自己出的主意得到毫无意义的感谢信,还要再等5年等到贝特曼从他们宝贵的委员会退休,他才能进去……要是他们又一次决定跳过他呢?由于这并不只是一个年龄问题,他们很可能会又一次这样做的。他们选了一个该死的又聋又哑的人,而这个人只比哈罗德大几岁。
  这时他心中的憎恨灼热地燃烧起来。思考,当然,思考——说起来容易,有时做起来也不难……但当你从那些统治世界的野蛮人那里只得到了一阵哈哈大笑,甚至更糟,得到了一封感谢信的时候,思考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走到了公共汽车站。天还早,那里还没有人。门上有一张告示,说25日又有一个公众集会。公众集会?公众马戏。
  候车室里悬挂着旅游招贴画和宠物的广告,以及一艘该死的大观光游艇的画,那艘游艇在各地游弋,亚特兰大、新奥尔良、旧金山、纳什维尔,随便什么地方。他坐下来,注视着发黑的弹球机、可乐机、卖闻起来有点像死鱼的咖啡机,他点了一颗雪茄,把火柴棍扔在地板上。
  他们接受了宪法。真是的。这是多么多么过分。看在上帝份上,他们甚至唱了《星条旗永不落》。但假如哈罗德·劳德站了起来,不是为了提出建设性意见,而是为了告诉他们在瘟疫过后的第一个年头的事实呢?
  女士们,先生们,我的名字叫哈罗德·劳德,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告诉你们,用老歌里的话说,随着时间的流逝,基本的东西仍然有效。就像达尔文一样。朋友们,邻居们,下一次你们站在这里唱国歌的时候,好好想想这个:美国死了,死透了,就像雅各布·马利、巴迪·霍利和哈里·S·杜鲁门一样死了。但达尔文先生提出的原理仍然富有活力。当你们回想宪法的美好时,也花一点时间想一想兰德尔·弗拉格,西边的人。我很怀疑他是否有空搞公众集会或是用最民主的方式讨论批准一个桃子的真正意义。相反,他一直致力于最基本的事情,他的达尔文,准备用你们的死尸来擦拭伟大宇宙的柜台。女士们,先生们,请让我谦恭地建议,当我们努力点亮灯的时候,当我们等待一个医生来找到我们快活的小蜂房的时候,他也许正在忙于寻找有飞行员执照的人,让他飞越博尔德上空。当我们在激烈地讨论谁将进入街道清理委员会时,他一定已经着手建立枪炮清理委员会,更不必说迫击炮、导弹基地,甚至还可能有细菌战中心。当然,我们知道这个国家里没有细菌或生物战中心,这是这个国家的伟大之处——怎样的国家,哈哈——但你们应该意识到,当你们忙于把所有的大篷车围成一个圈时,他在……
  “嘿,老鹰,你加班了?”
  哈罗德微笑着抬起头来。“是啊,我想我加了点班,”他对魏查克说,“我进来时给你算了时间,你已经挣了6块钱了。”
  魏查克大笑起来。“老鹰,你是个怪人,你知道吗?”
  “知道,”哈罗德仍然微笑着表示同意。他开始重新系鞋带。“是个不可捉摸的人。”
  第56章
  第二天斯图一直待在发电站缠发动机,下班后骑车回家。走到第一国家银行对面的小公园时,拉尔夫招呼他过去。他把车停了,走到拉尔夫坐着的音乐台前。
  “我在找你呢,斯图。你有时间吗?”
  “有一点。我吃晚饭已经迟到了。法兰妮会担心的。”
  “好吧。看看你的手就知道,你又去发电站缠铜线了。”拉尔夫看上去心不在焉,而且焦虑不安。
  “是啊,就连劳保手套也没什么用处。我的手给毁了。”
  拉尔夫点点头。公园里大概有五六个人,其中有几个人正看着以前在博尔德和丹佛之间开的窄轨火车。三个年轻女人摆开了野餐。斯图觉得仅仅坐在这里,把受伤的双手放在腿上,就很快活了。他想,也许给火车编组不会这么糟糕。至少我不用在东博尔德那个该死的生产线上了。
  拉尔夫问,“那里怎样?”
  “我嘛,我不知道——我只是个雇来的帮手,像别人一样。布拉德。基切纳说可能会像房子着火了一样。他说9月第一个周末电灯就能亮了,可能还会更早。9月中旬我们就会有暖气。当然,他做预测似乎有些年轻了……”
  “我会把宝押在布拉德身上,”拉尔夫说,“我相信他。他受到不少在职培训。”拉尔夫想笑,结果他的笑变成了深深的长叹。
  “你说话怎么一点不痛快,拉尔夫?”
  “我从收音机里听到一些消息,”拉尔夫说,“有的是好消息,有的……有的不太好,斯图。我希望你知道,因为无法保密了。区里很多人都有民用波段的收音机,我想当我和那些新进来的家伙说话时,有人听到了。”
  “来了多少人?”
  “40多个。其中有一个是医生,名叫乔治·理查德森。听他说话是个不错的人。头脑冷静。”
  “哦,这就是重大消息了。”
  “他从田纳西的德比郡来。这批人多数是中南部人。似乎他们中有一个孕妇,10天前,也就是13日临产。这个医生给她接生——她生了一对双胞胎——他们还不错。开始还不错。”拉尔夫又沉默了。
  斯图一把抓住他。“两个孩子都死了,”拉尔夫低声说,“其中一个在12小时内就死了。似乎就是窒息而死。另一个两天后死了。理查德森医生尽了一切努力,但无济于事。那个女人疯了。总是翻来覆去地念叨死亡、毁灭和没有孩子了。斯图,你得确定他们进来时法兰妮不在。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情。而且你现在就应该告诉她。因为如果你不说的话,别人会说的。”
  斯图慢慢放开了拉尔夫的衬衣。
  “这个理查德森,他想知道我们有多少个怀孕的妇女,我说我们现在只知道一个。他问她已经怀孕多久了,我说4个月。是吗?”
  “现在5个月了。但是拉尔夫,他肯定那两个孩子死于超级流感吗?他肯定吗?”
  “不,他不能肯定,你应该把这也告诉法兰妮,好让她明白。他说可能有好几个原因……妈妈的饮食……一些遗传因素……呼吸系统感染……也有可能他们本身就是有毛病的孩子。他说有可能遗传因素,不论它是什么。他说不清,孩子们生在第70号州际公路的野地里。他说他和另外三个负责人夜里通宵达旦地讨论了这个问题。理查德森告诉他们,如果是“上尉之旅”杀死了这两个孩子,那意味着什么,还告诉他们,对他们来说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多么重要。”
  “格兰和我谈到了这个,”斯图神情惨淡地说,“我遇到他的那一天,就是7月4日。那好像是很久之前了……无论如何,如果是超级流感杀死了孩子,那就意味着在40到50年后,我们就可以把全部家当交给老鼠、苍蝇和麻雀了。”
  “我猜这就是理查德森对他们说的话。无论如何,他们当时在芝加哥西边40英里,他劝说他们同意第二天回去,把孩子的尸体带回大医院,好让他做一次解剖。他说他能找出真正的致死原因是否超级流感。他在7月底看够了这个。我看所有的医生都看够了。”
  “是埃”
  “但到了早上,孩子的尸体不见了。那个女人把他们埋了,她不肯说埋在什么地方。他们以为她刚生过孩子,又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埋得太深或是离宿营地太远,于是花了两天时间到处挖。但无论如何找不到,而不管他们怎样解释这件事的重要性,她都不肯说出在哪里。那个可怜的女人完全失去了理智。”
  “我能理解。”斯图说。他想起法兰妮是多么想要孩子。
  “医生说,即使是超级流感,也许两个有免疫力的人也能生出有免疫力的孩子。”拉尔夫充满希望地说。
  “我看,法兰妮的孩子的亲生父亲有免疫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斯图说,“他肯定已经死了。”
  “是啊,我看没什么希望。斯图,你摊上这种事,我很难过。但我认为你还是知道好。这样你可以告诉她。”
  “我实在不想干这件事。”
  但等他到家时,他发现别人已经说了。
  “法兰妮?”
  没有回答。晚饭在烤炉上——几乎全烤糊了——但公寓里一片黑暗,静悄悄的。
  斯图走进起居室,四下看看。咖啡桌上有一个烟灰缸,里面有两个烟头,法兰妮不吸烟,烟头也不是他的牌子。
  “宝贝?”
  他走进卧室,她在那里,在朦胧的光线中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她的脸有些浮肿,满是泪痕。“嘿,斯图。”她静静地说。
  “谁告诉你了?”他愤怒地问,“是谁简直等不及散布这个好消息?不管他是谁,我要打断他的胳膊。”
  “是苏珊·斯特恩。她从杰克·杰克逊那里听来的。他有电台,他听见了医生和拉尔夫说的话。她想她得赶在别人把事情弄糟之前告诉我。可怜的小法兰妮。小心点。在圣诞节之前不要手术。”她短促地笑了一声。她的笑声中有一种凄凉,斯图听来像哭泣一样。
  他走过房间,躺在她身边,把她的头发从前额拂开。“亲爱的,不一定是那样的。还无法确定是不是那样。”
  “我知道。也许即使这样,我们还是能有自己的孩子。”她转过身来看着他,眼皮红肿,目光哀伤,“但我想要这一个。这不对吗?”
  “对,当然对。”
  “我一直躺在这儿等着他动。自从拉里来这里找哈罗德的那个晚上起,我就没感到过他动。记得吗?”
  “记得。”
  “我觉得孩子动了,但我没有叫醒你。现在我希望当时叫醒了你。我真希望叫醒了你。”她又哭了起来,用一只胳膊遮住脸,免得斯图看见她哭。
  斯图把她的胳膊挪开,在她身边伸展开身体,吻了她。她使劲地拥抱了他,然后乖乖地挨着他躺下。等她说话时,因为嘴贴着他的脖子,话都听不太清。
  “不知道情况让人更难受。现在我只能等着看。好像还要等那么久才能知道你的孩子会不会在出生前就死去。”
  “你不会一个人等的。”他说。
  为他这句话,她又一次紧紧地拥抱了他。他们一起躺着,很久没有动。
  纳迪娜·克罗斯在她以前的屋子的起居室收拾东西,收拾了将近5分钟,才看见他坐在角落里的椅子里。他除了内裤什么都没有穿,大拇指放在嘴里,奇怪的中国式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她。她吓坏了——既是因为发现他一直坐在这里,也是因为他的突然出现——她的心在胸膛里恐惧得提了起来,她尖叫了一声。正打算塞进包皮里的平装本书掉在地上,散了一地。
  “乔……我是说利奥……”
  她用一只手捂住胸口,仿佛是要压住心脏的狂跳。但不管她用手压还是不压,她的心跳还不打算减速。突然看见他很糟糕;看见他穿着做派像当初她第一次在新罕布什尔州认识他时一模一样就更糟了。这太像往事重来了,这就像是失去理智的上帝恶狠狠地把她装进时间隧道,惩罚她再把以前那6周过一遍一样。
  “你把我吓坏了。”她有气无力地把话说完了。
  乔一言不发。
  她慢慢地向他走过去,准备着看见他的一只手里像从前一样拿着一把长长的菜刀,但这次他没有放在嘴边的那只手安静地放在腿上。她看到他的身上的古铜色已经变浅了。以前的累累伤痕已经不在。但那双眼睛依然如故……那是一双令人难忘的眼睛。自从他到火边听拉里弹吉他后,他的眼睛里一天天多了的东西,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他的眼睛就像她初次遇见他时一样,这令她毛骨悚然。
  “你在这里干什么?”
  乔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没和拉里和露西妈妈在一起?”
  没有回答。
  “你别待在这儿。”她想跟他讲道理,但还没开口就不禁想,他在这里已经待了多久。
  现在是8月24日上午。她前两天晚上都在哈罗德那里过夜。她忽然想到,他可能这样坐在椅子里,拇指放在嘴里,就这样过了40个小时。这样想很可笑,他一定得吃东西,喝水(不是吗?),但一旦她有了这个想法,就无法摆脱。她又一次感到毛骨悚然,这时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多么大的变化了:她曾经毫无畏惧地睡在这个小野蛮人身边,当时他带着凶器,而且危险。现在他手无寸铁,自己却惧怕他。她曾以为他(乔?利奥?)已经彻底干脆地抛弃了以前的自我。现在他又回来了。就在这里。
  “你不能待在这里,”她说,“我是回来拿东西的。我要搬出去了。我要搬去和……一个男人祝”
  哦,这就是哈罗德吗?她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嘲讽地说。我想他只是一个工具,达到目的的手段。
  “利奥,听我说……”
  他摇摇头,动作轻微却明确。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严峻地凝视着她的脸。
  “你不是利奥?”
  他又一次轻轻摇摇头。
  “你是乔吗?”
  他点点头,动作同样轻微。
  “好吧。但你得明白,你是谁并不要紧,”她努力说得耐心一点。她仍然有那种进了时间隧道的疯狂的感觉。这使她觉得不真实,心中非常恐惧。“我们生活中的那个部分——我们在一起,只有我们的日子——那个部分已经过去了。你变了,我也变了,我们没法再回去了。”
  但他那双奇怪的眼睛仍然凝视着她,仿佛在否认她的话。
  “别再盯着我了,”她厉声说,“盯着人看是不礼貌的。”
  这时他的眼睛似乎在责备她。它们似乎在说,抛弃人也是不礼貌的,当别人仍然需要而且依赖你的爱时收回是更不礼貌的。
  “你又不是只剩下自己了。”她边说边转身开始捡刚才掉在地下的书。她不顾形象笨拙地跪在地上,两只膝盖瑟瑟发抖。她开始胡乱把书塞进包皮里,塞在她的卫生巾、阿司匹林和内衣上面——只是朴素的棉内衣,和她为了取悦哈罗德穿的那些完全不同。
  “你有拉里和露西。你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你。好吧,拉里需要你,这是关键,你想要的,她都会同意的。她就像一张复写纸。乔,对我来说,事情已经不一样了。这不是我的过错。这根本不是我的过错。所以你最好别再想让我觉得内疚。”
  她开始把包皮带系上,但她的手指失去控制地颤抖着,几乎不听使唤。他们周围的沉默氛围越来越沉重。
  她终于站起来,把包皮甩在肩上。
  “利奥,”她努力平静而理智地说话,用她以前对班上发脾气不听话的孩子说话的方式说话。这简直不可能。她的声音在发抖,当她用利奥这个称呼时他微微摇了摇头,使她的声音更加失去了控制。
  “不是为了拉里和露西,”纳迪娜恶狠狠地说,“如果就是这样,我倒还能理解。但你离开我其实是为了那个老东西,是不是?那个愚蠢的老太婆坐在安乐椅里,用她的假牙对着世界狞笑。现在她走了,于是你就跑回来找我。但这没用,你听见了吗?没用!”
  乔仍不作声。
  “而当我乞求拉里……跪下来求他时……他顾不上我。他忙于扮演大人物呢。所以,你看,这不是我的过错。根本不是!”
  男孩子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她的恐惧又回来了,她毫无条理的愤怒消失了。她倒退着走到门口,把手伸到背后去摸索门把手。她终于摸到了把手,拧了一下,拉开了门。门外的凉风吹着她的肩背,很舒服。
  “去找拉里吧,”她喃喃道,“再见,孩子。”
  她笨拙地倒退着走出去,在台阶上头站了一会儿,努力使自己头脑清醒过来。她突然想到,也许这一切只是自己的内疚感带来的幻觉……她内疚,因为抛弃了那个男孩子,因为让拉里等得太久,因为她和哈罗德所做的事情,还因为更糟的事情即将发生。也许那所房子里根本没有男孩子。就像爱伦坡的幻像一样根本不存在——那个老人心脏的跳动,听起来就像棉花里裹着的手表,或是栖居在帕拉斯雕像上的渡鸦。
  “敲打着,永远敲打着我房间的门。”她不觉大声念了出来,这使她嘎嘎地短促地笑了一声,与渡鸦的声音大概没什么两样。
  然而,她必须知道这到底是否是真的。
  她走到前门旁边的窗前,向曾是她的房子的起居室里看去。这其实从来不曾是她的房子。如果你在一个地方住过,而你走时,想带走的东西用一个包皮就能装下,那这个地方压根就不是你的。她看到已经死去的主妇的地毯、窗帘和墙纸,死去的丈夫的烟斗架和几份《体育画报》杂乱地散放在咖啡桌周围。壁炉上有死去的孩子们的照片。死去的女人的小男孩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只穿着内裤,他坐在那里,仍然坐在那里,像他以前那样坐在那里……
  纳迪娜跌跌撞撞地落荒而逃,几乎绊倒在窗户左边用来保护花床的低矮的小门上。她跨上哈雷,发动了车。她不顾一切地高速驶过前几个街区,一路上左扭右拐地躲过仍然堆在小路边的破车。但她渐渐冷静了下来。
  到哈罗德家时,她已经能控制自己了。但她知道,她必须尽快结束在自由之邦的生活。如果她想保持理智,就必须快点离开这里。
  在穆星格礼堂的会议进行得很顺利。他们又一次以唱国歌开始,但这次他们中大多数人并没有热泪盈眶;这很快就将仅仅是例行程式了。按例行程式投票选举出了人口统计委员会,由桑迪·杜西安主持。她和四个助手立即开始统计听众,计算人数,记录名字。会议结束时,在热烈的掌声伴随下,她宣布现在自由之邦里有了814个活人,并保证(后来事实证明这个保证做得太仓促了)到下一次自由之邦开会时有一个完整的“花名册”——她希望这个花名册以后每周更新一次,其中包皮括按字母顺序排列的人名、年龄、博尔德住址、以前的住址和以前的职业。后来发现,由于不断涌进自由之邦的人太多,而且毫无规律可循,她总是比形势落后两到三个星期。
  会上谈论了自由之邦委员会的选举任期,人们提出了一些夸张的提议后(有人建议10年,还有人建议终身制,拉里说这些说法听起来更像是坐牢的刑期,而不像是任期,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人们投票决定任期为1年。哈里·邓巴顿在大厅靠后的地方挥手,斯图认出了他。
  为了让人们听到自己的话,哈里用力大声吼道:“就连1年都可能太久了。我对委员会里的女士们和先生们毫无怨言,我认为你们干得很棒”——欢呼声和口哨声——“但如果我们这里的人不断地越来越多,很快就会失去控制的。”
  格兰举起手来,斯图让他发言。
  “主席先生,这个问题并不在议程上,但我认为邓巴顿先生的话很有道理。”
  斯图想,我就知道你认为他有道理,因为你一周前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
  “我想提出一个建议,搞一个代表政府委员会,这样我们就能真正让宪法开始生效。我认为邓巴顿先生应当担任委员会主席,而我本人将在委员会任职,除非有人认为我不称职。”
  又一阵欢呼。
  在最后一排,哈罗德转身对纳迪娜咬耳朵:“女士们,先生们,现在公众联谊宴会开幕了。”
  她缓慢地给了他一个阴郁的微笑,他顿时感到头晕目眩。
  在雷鸣般的欢呼声中,斯图被选为自由之邦执法官。
  “我将竭尽全力,”他说,“如果我抓到了你们之中有些现在为我欢呼的人在做不该做的事情,你们以后可能会改变调门的。里奇·莫法特,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一阵哄堂大笑。醉醺醺的里奇也跟着一起笑了。
  “但我看不出为什么我们会有真正的麻烦。我看执法官的主要任务是制止人们互相伤害。我们之中没有人想这样干。受到伤害的人已经够多了。我就说这些。”
  人们长时间地为他起立欢呼。
  “现在进行下一项,”斯图说,“就是帮我做好执法官的工作。我们需要5个人在法律委员会工作,不然万一需要把人关起来时,我会觉得不对的。有人提名吗?”
  “法官怎么样?”有人喊道。
  “对,法官,太对了!”另一个人喊道。
  人们期待着法官以他平时的洛可可风格站出来接受这个责任,纷纷伸长了脖子;人们又一次讲述着他把一枚别针扎进飞碟头上的气球的事,大厅里一片交头接耳。人们把议程表放下,准备着鼓掌。斯图和格兰交换了一个懊恼的目光:委员会里该有人预先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他不在。”有人说。
  “谁看见他了?”露西·斯旺不安地问道。拉里坐立不安地扫了她一眼,但她仍然在大厅里四处看,寻找法官。
  “我看见他了。”
  大厅里人们饶有兴趣地交头接耳,这时特迪·魏查克从大厅靠后约3/4的地方站了起来,看上去很紧张,用他的大手帕痉挛般擦拭着钢架眼镜。
  “在哪里?”
  “他在哪里,特迪?”
  “在城里吗?”
  “他在干什么?”
  特迪·魏查克在这一阵问题的围攻之下明显地有些畏缩。
  斯图拍响了他的木槌。“请大家静一静。保持秩序。”
  “我两天前见过他。”特迪说,“他开着一辆罗沃尔。他说他那天要去丹佛,没说为什么。我们开了几个玩笑。他似乎情绪很高。我就知道这些。”他坐了下来,还在擦拭着他的眼镜,满脸涨得通红。
  斯图再次敲桌子,要求大家遵守秩序。“法官不在这里,我很难过。我想他干这个工作正合适,但既然他不在,我们能不能再提一个人……”
  “不行,我们不能就这样算了!”露西站起来高声抗议道。她穿着一件牛仔紧身连衫裤,引得在场的多数男性脸上都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查理斯法官上年纪了。万一他在丹佛病了,回不来了怎么办?”
  “露西,”斯图说,“丹佛是个大地方。”
  人们思考这个问题时,大厅里静了下来。露西脸色苍白地坐下来,拉里搂住了她。他的目光和斯图遇到一起,斯图把目光移开了。
  有人提出建议先把法律委员会挂起来,等法官回来再说,人们讨论20分钟之后否定了这个提议。他们选出了另一个律师,一个大约26岁,名叫阿尔·邦德尔的年轻人,他是那天下午和理查德森他们一起来的。他毫不推辞地接受了主席的职位,只说他希望下个月没有人做出太过分的事情,因为至少要一个月才能搞出一个像样的循环法庭系统。法官查理斯得到了一个缺席选举的职位。
  布拉德脸色苍白,烦躁不安,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看上去有点可笑,他走近讲台,却忘记了自己准备说的话,语无伦次地说了起来,最后满意地说他们预计在9月2日或3日能重新用上电。
  这句话赢得了大家暴风雨般的热烈欢迎,他顿时自信起来,很有风度地结束了讲话,离开讲台时颇有点昂首阔步的样子。
  查德·诺里斯是下一个发言的人,斯图后来告诉法兰妮,他用了最恰当的方式谈了这个问题:他们埋葬死者的方式是不够体面的,在这一切结束、生活能够继续之前,他们之中没有人能真正感到好受。如果在秋天的雨季到来之前结束这一切,他们就会感到好多了。他要两个志愿者,结果人们踊跃报名,想要三四十个都有。他结束讲话时,请现在铁锨队(他这样称呼他们)的每个成员站起来向大家鞠躬。
  哈罗德·劳德勉强站了起来,就又坐下了。离开会场时,有人说,他是个多么能干而谦虚的人。其实,当时纳迪娜正在跟他咬耳朵,他怕自己想做的远不仅是站起来点头。
  诺里斯离开讲台后,拉尔夫·布伦特纳接着上台讲话。他告诉大家,他们至少有一个医生。乔治·理查德森在热烈的掌声中站了起来,他用两只手做着和平的手势,掌声顿时变成了欢呼。他告诉大家,据他所知,在今后两天内,还有60个人会加入他们的队伍。
  斯图说:“这就是我们的日程。”他看着人群说:“我希望桑迪·杜西安再次上台告诉我们有多少人,但在此之前,我们今晚还有什么需要讨论吗?”
  他等待着。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格兰的脸,还有苏珊·斯特恩的,拉里的;尼克的,当然,还有法兰妮的。他们看上去都有些紧张。如果有人要站出来提出弗拉格的事情,问委员会对他做了些什么,就该是现在。但会场里一片寂静。斯图等了15秒后,把会场交给了桑迪,她圆满地结束了会议。当人们开始散场时,斯图想:我们又过关了。
  会后,有几个人上前祝贺他,其中之一就是那个新医生。“你干得很好,执法官。”理查德森说,斯图有一会儿扭头向背后看,想看看理查德森在对谁说话。后来他想了起来,突然感到恐惧。法律工作者?他是个骗子。
  1年,他对自己说。只干1年,多了就不干了。但他仍然感到恐惧。
  斯图、法兰妮、苏珊·斯特恩和尼克一起走回城市中心,经过面朝百老汇的营地时,他们的脚步在水泥道路上空洞地回响着。在他们周围,别人都在轻轻说着话朝家走,逐渐散去了。已经将近11点半了。
  “天凉了,”法兰妮说,“我真后悔只穿了这件毛衣,没穿夹克。”
  尼克点点头。他也觉得冷。博尔德的晚上总是凉爽的,但今晚温度不会超过50度。这提醒了人们,这个奇怪而可怕的夏天即将结束了。他曾不止一次希望阿巴盖尔妈妈的上帝或缪斯或是不论别的什么对迈阿密或新奥尔良更偏爱点。但这时他停下来想,那也未必好。湿度高……雨水多……而且还有许多尸体。至少博尔德还干燥。
  “他们想要法官进法律委员会,把我吓得半死,”斯图说,“我们应该想到这个的。”
  法兰妮点点头,尼克快速地在拍纸簿上写道:“当然。人们会想念汤姆和戴纳,两个生命。”
  “你觉得人们会怀疑吗,尼克?”斯图问。
  尼克点点头。“他们会想,他们是否去西边了。真的。”
  他们都开始考虑这个问题,这时尼克拿出火柴把纸条烧了。
  “这很棘手,”斯图终于说,“你真的这样认为?”
  “当然,他说的对,”苏珊愁眉苦脸地说,“他们还能怎么想?法官到哪儿去了?”
  “今晚没有人讨论西边在做什么,我们已经很走运了。”法兰妮说。
  尼克写道:“可不是。我想,下次我们将不得不正面对付这个问题。所以我希望尽可能推迟下一次开会的时间。也许再过三个星期。9月15日?”
  苏珊说:“如果布拉德能把电源修好,我们就能坚持到那时。”
  斯图说:“我想他能做到。”
  “我要回家了,”苏珊告诉他们,“明天我有要紧事。戴纳要出发了,我送她到科罗拉多瀑布。”
  “你认为那样安全吗?”法兰妮问道。
  苏珊耸耸肩。“这样对她比对我安全。”
  “她对这事怎么看?”法兰妮问她。
  “她是个古怪的姑娘。你知道,她在学校时是个运动员。网球和游泳是她的强项,虽然她样样都会。她在佐治亚的一个小社区大学上学,但前两年还和高中的男朋友来往。他是个常穿皮夹克的大个子,我是泰山,你是简,所以你去厨房摆弄锅碗飘盆吧。后来她被室友拖去参加了几个女性觉醒会议。她室友是个妇女解放主义者。”

  “结果她比室友还激进。”法兰妮说。
  “先是个妇女解放主义者,然后是个同性恋。”苏珊说。
  斯图仿佛遭了雷击一般站住了。法兰妮带着逗乐的神情看着他,说道:“你还能闭上嘴巴吗?”
  斯图猛地把嘴巴闭上了。
  苏珊接着说:“她把这两件事同时告诉了她那个野人般的男朋友。他勃然大怒,拿着把枪追杀她。她把他缴械了。她说这是她一生中的重大转折点。她告诉我,她一直都知道她比他更强壮、更有气魄——她心里知道。但真正做了这件事才使她有了勇气。”
  “你是说她仇恨男人?”斯图问道。他神情紧张地看着苏珊。
  苏珊摇摇头。“她现在是双性恋。”
  “现在怎么样了?”
  “斯图尔特,她对男女都喜欢。我希望你不要开始要求委员会在‘汝不可杀人’之外再立一个蓝色法规。”
  “我要操心的事情多了,顾不上管谁跟谁睡觉。”他咕咕了一句,他们都笑起来。“我问这个,是因为我不希望有人抱着圣战的目的参与这件事。我们需要耳目,而不是游击队战士。这工作需要的是黄鼠狼,而不是狮子。”
  “她知道,”苏珊说,“法兰妮刚才问我,我问她愿不愿意让我们到那边去时她态度怎样。她态度很好。她还提醒我,如果我们和那些人在一起……斯图,你还记得你发现我们时的情景吗?”
  他点点头。
  “如果我们和他们呆在一起,我们要不就死了,要不就去了西边,因为他们当时在向西边走……至少当他们足够冷静,能看路标的时候是在向西走。她说她一直在想,她在自由之邦的位置在哪里,她觉得她在自由之邦的位置是离开它。她还说……”
  “什么?”法兰妮问道。
  “她说她会努力回来。”苏珊有些唐突地说,随后就一言不发了。戴纳·于尔根斯说的其他的话就是她们两人之间的悄悄话了,就连委员会的其他成员都不能告诉。戴纳出发向西边走的时候,要在胳膊上绑一个10英寸长的弹簧刀。当她突然弯手腕时,弹簧被放开,她就突然长出了第6个手指,一个10英寸长的双刃手指。她觉得他们中多数人——男人——是不会理解的。
  如果他是个足够大的独裁者,那么也许只有他能把他们捏成一团。如果他不在了,也许他们之间就会开始自相残杀。如果他死了,也许他们就完蛋了。苏珊,如果我能接近他,那他最好身边有个守护魔鬼。
  他们会杀死你的,戴纳。
  也许会。也许不会。也许仅仅看着他肝脑涂地的乐趣就值得死了。
  也许苏珊能阻止她,但她并没有试图这样做。她让戴纳保证,除非有近乎完美的机会,否则她将坚持原来的计划。戴纳同意了这个要求,而苏珊认为她的朋友不会有机会的。弗拉格一定会戒备森严的。然而,自从她提出让自己的朋友当间谍去西边的想法之后,这三天她就没睡着。
  她对其他人说:“我要回家睡觉了。晚安,伙计们。”
  她把手插在松松垮垮的夹克衫口袋里,走开了。
  “她看起来显老了。”斯图说。
  尼克写了几个字,把打开的拍纸簿递给他们两个人看。
  上面写着:我们都显老了。
  第二天早上,斯图在去发电站的路上看到了苏珊和戴纳沿着坎永大道骑两辆自行车。他挥挥手,她们骑了过来。他想,他从没见到戴纳看起来更漂亮。她的头发用一条亮丽的绿丝绸手帕扎在背后,身穿一件敞开的生皮外衣,里面穿着牛仔裤和钱布雷绸衬衣。她身后捆着一卷行李。
  “斯图尔特!”她笑嘻嘻地向他挥着手喊道。
  同性恋?他难以置信地想。
  “我知道你要出发,做一个小小的旅行。”他说。
  “当然。而且你从没见过我。”
  “可不是,”斯图说,“从没见过。抽烟吗?”
  戴纳接过一根万宝路,用手围住他的火柴。
  “你小心点,姑娘。”
  “我会的。”
  “要回来。”
  “但愿。”
  在夏末阳光明媚的早晨,他们彼此注视着。
  “你照顾好法兰妮,大个子。”
  “我会的。”
  “干执法官要悠着点。”
  “这个我知道我能干。”
  她把烟扔了:“苏珊,你说什么?”
  苏珊点点头,把自行车放好,神情忧虑地微微笑了一笑。
  “戴纳?”
  她看着斯图,他轻柔地吻了一下她的嘴唇。
  “祝你好运。”
  她笑了。“你得吻两次,才能真的带来好运气。你不知道吗?”
  他又一次吻了她,这一次慢慢地好好地吻了她。同性恋?他又一次难以置信地想。
  “法兰妮是个幸运的女人,”戴纳说,“你可以引用我的话。”
  斯图微笑着,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向后退了一步,什么都没说。隔着两个街区的地方,丧葬委员会的一辆橘黄色的卡车像凶兆一样哐啷哐啷地驶过,打破了这个时刻。
  “我们走吧。”戴纳说。
  她们骑着车走了,斯图站在路边,目送着她们。
  苏珊·斯特恩两天后回来了。她说,她看着戴纳从科罗拉多瀑布向西走,一直看到她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和周围的景物溶为一体。后来她哭了一会儿。第一天晚上,苏珊在纪念碑宿营,凌晨时醒了过来,听到她宿营地旁边的乡村公路下面传来一阵低低的哀号声。
  她后来总算鼓起勇气,用手电筒照了照朽烂了的管道,发现了一只瘦弱不堪,瑟瑟发抖的小狗。它看上去有6个月大。她伸手去摸,它躲开了,而她又太大,爬不进管道里。于是她去了纪念碑镇,闯进当地的杂货店,在黎明前的第一缕光线中带着一背包皮狗食“阿尔波”回来了。这下立竿见影。小狗安安稳稳地躲在自行车后座的挂包皮里跟着她回来了。
  迪克·埃利斯对这只小狗着了迷。它是一只爱尔兰塞特种母狗,要么是纯种的,要么几乎是纯种的,简直没有什么区别。他肯定,等她长大了,科亚克一定会很高兴认识她的。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自由之邦,那天人们都兴奋地讨论着这对狗里的亚当和夏娃,阿巴盖尔妈妈的话题被遗忘了。苏珊·斯特恩成了女英雄,据委员会所知,甚至没有人想过那天晚上她在离博尔德那么远的纪念碑那里干什么。
  但斯图记住的是她们两个离开博尔德的那天早上,当时他目送着她们骑车向丹佛-博尔德的路口远去。因为自由之邦的人们再也没有见到戴纳·于尔根斯。
  8月27日;天快黑了;金星在天空闪耀。
  尼克、拉尔夫、拉里和斯图坐在汤姆·科伦家的台阶上。汤姆在草坪上,在板球的三柱门之间打槌球玩。
  “到时候了,”尼克写道。
  斯图低声问:“他们是否还得催眠他。”尼克摇摇头。
  “太好了,”拉尔夫说,“我觉得我干不了那个。”他提高声音,喊道:“汤姆!嘿,汤姆!到这儿来!”
  汤姆咧嘴笑着跑过来。
  “汤姆,该走了。”拉尔夫说。
  汤姆的笑容消失了。他仿佛第一次注意到天快黑了。
  “走?现在?不!天黑了,汤姆就上床。汤姆不喜欢天黑以后出门。因为有鬼怪。汤姆……汤姆……”
  他静了下来,别的人都不安地看着他。汤姆陷入了凝滞的沉默。他不再沉默……但不是他平时的样子了。他并不是突然恢复活力,而是慢慢地,不情愿地,近乎悲哀地。
  “到西边去?”他说,“你是说那个时候吗?”
  斯图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是的,汤姆,如果你能做到的话。”
  “上路。”
  拉尔夫仿佛被呛了一下,咕哝了一声,绕到了房子背后。汤姆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在斯图和尼克之间来回移动。
  “晚上走,白天睡。”在暮色中,汤姆又缓慢地说:“看大象。”
  尼克点点头。
  拉里把汤姆的行李从台阶上拿起来,汤姆仿佛做梦般把行李背上。
  “汤姆,你要小心。”拉里涩声道。
  “小心。好吧。”
  斯图为时已晚地想到,他们是否应该给汤姆一个单人帐篷,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汤姆就连一个小帐篷也支不好。
  “尼克,”汤姆低声说,“我真的必须这样做吗?”
  尼克用一只胳膊搂着汤姆,缓慢地点点头。
  “好吧。”
  “汤姆,一直沿着有4条车道的大路走,”拉里说,“就是那条70号路。拉尔夫用摩托车送你到那条路口。”
  “好吧,拉尔夫,”他顿了一顿。拉尔夫又绕回了房子正面。他用一条手帕擦着眼睛。
  “汤姆,你准备好了?”他哽咽着问。
  “尼克?我回来时这里还是我的家吗?”
  尼克使劲地点点头。
  “汤姆喜欢自己的房子。真的。”
  “我们知道你爱自己的家,汤姆。”这时斯图感到热泪流进了喉咙里。
  “好吧。我准备好了。我坐谁的车去?”
  “我,汤姆,”拉尔夫说,“沿着70号路走,记得吗?”
  汤姆点点头,开始走向拉尔夫的摩托。过了一会儿,拉尔夫也耷拉着肩膀走过去。就连他帽子上的羽毛似乎也耷拉着。他爬上车,使劲把车踩着了火。不一会儿,摩托车就驶上百老汇,向东拐了。他们站在一起,目送着紫色的暮色中摩托车变成一个运动着的轮廓,只有红色车灯的移动显示出它的方位。后来,灯光消失了。
  尼克低着头,把手插在口袋里,走开了。斯图想跟他一起走,但尼克几乎是愤怒地摇摇头,示意他走开。斯图回到拉里身边。
  “就这样了。”拉里说,斯图忧郁地点点头。
  “拉里,你觉得我们还会再看见他吗?”
  “如果我们不能再看见他,我们7个——也许法兰妮除外,她一直不支持派他去——我们其他几个人这辈子都会为了做出派他去的决定而寝食难安的。”
  “尼克比别人更难受。”斯图说。
  “是啊,尼克比别人更难受。”
  他们看着尼克慢慢沿着百老汇大街走,消失在渐渐加深的黑暗中。他们又看了一会儿汤姆黑暗的房子。
  “我们离开这里吧,”拉里突然说,“我一想到那些动物标本……就突然浑身难受。”
  新来的医生乔治·理查德森已经在里奇医疗中心安置了下来,因为这里离博尔德市医院很近,而市医院里有医疗设备、充足的药品供应和手术室。
  到8月28日,他在劳里·康斯特布尔和迪克·埃利斯的帮助下,已基本可以工作了。迪克请求离开医学世界,被拒绝了。“你干得很好,”理查德森说,“你学到了很多东西。而且,我一个人也干不了这么多事。如果我们在一两个月内不能再有一个医生,我们就会发疯的。所以,恭喜你了,迪克,你是自由之邦第一个医疗技师。给他一个吻,劳里。”
  劳里照着做了。
  在8月底的一天上午,11点左右,法兰妮走进接待室,好奇地到处看,有点紧张。劳里站在柜台后面,正在读一本旧的《女士家庭周刊》。
  “嘿,法兰妮,”她跳起来说,“我就知道我们早晚会看见你的。乔治现在正给坎迪·琼斯看病,但很快就会轮到你的。你觉得怎样?”
  “还不错,谢谢你,”法兰妮说,“我猜……”
  一个检查室的门打开了,坎迪·琼斯出来了,跟着走出一个驼背的大个子,身穿灯心绒宽松长裤和胸前标有鳄鱼牌的衬衣。坎迪怀疑地看着手里的一瓶粉红色的东西。
  “你肯定是那个吗?”她怀疑地问理查德森,“我从没得过那个。我想我有免疫力。”
  “你没有免疫力,现在才有的。”乔治咧嘴一笑,说道。“别忘记淀粉浴,以后离草远些。”
  她苦笑着说:“杰克也染上了。他也得来吗?”
  “不用,但你可以全家一起洗淀粉裕”
  坎迪顺从地点点头,忽然看见了法兰妮。“嘿,法兰妮,那个姑娘怎么样?”
  “还行。你怎么样?”
  “糟透了。”坎迪举起瓶子让法兰妮看标签上的字样。“有毒的常春藤。你一定猜不出我在哪里染上的。”她神情开朗起来,“但我赌你能猜出杰克在哪里染上的。”
  他们饶有兴味地目送她离去。然后,乔治说:“戈德史密斯小姐,对吧?自由之邦委员会。很荣幸。”
  她伸出手去让他握。“请叫我法兰妮就行了。或者法兰妮。”
  “好吧,法兰妮。你怎么了?”
  “我怀孕了,”法兰妮说,“而且吓坏了。”她突然之间泪流满面。
  乔治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肩。“劳里,5分钟后你来帮忙。”
  “好吧,医生。”
  他把她领进检查室,让她坐在垫着黑垫子的桌子上。
  “现在告诉我,为什么哭?是因为温特沃思太太的双胞胎吗?”
  法兰妮难过地点点头。
  “法兰妮,那是难产。母亲是个烟鬼。孩子即使对双胞胎来说,也先天不足。他们是非常突然地在深夜出生的。我又没有机会验尸。我们那批人中的一些妇女在照顾雷吉娜·温特沃思。我相信——我希望——她将摆脱现在的精神恍惚状态。但目前我只能说,这两个孩子一开始就受到两个打击。死亡可能有各种原因。”
  “包皮括超级流感。”
  “是的,包皮括超级流感。”
  “所以我们只能等着看。”
  “不。我马上就给你做一个彻底的产前检查。我将监测你和其他怀孕妇女每一步的情况。通用电力公司从前有一个广告:‘进步是我们最重要的产品’。在自由之邦,孩子是我们最重要的产品,他们也将受到相应的待遇。”
  “但我们真的不知道。”
  “我们确实不知道。但法兰妮,你得振作起来。”
  “好吧,我会努力的。”
  短促的敲门声之后,劳里进来了。她递给乔治一个剪贴板上的表格,乔治开始问法兰妮有关她的既往病史的问题。
  检查结束后,乔治离开了她一会儿,到隔壁的房间里去做事情。法兰妮穿衣时,劳里和她待在一起。
  她扣裙子上的纽扣时,劳里静静地说:“你知道吗,我嫉妒你。这真是有意思——我曾经戴着‘零人口’的纪念章去上班。当然,它的意思是说零人口增长。但现在当我想起那个纪念章时,我真觉得难受。法兰妮,你的孩子将是第一个。我知道会没事的。他一定会没事的。”
  法兰妮仅仅笑了笑,点点头,她不想提醒劳里,她的不是第一个。
  温特沃思太太的双胞胎是第一个。
  而温特沃思太太的双胞胎都死了。
  “很好。”半小时后,乔治说。
  法兰妮扬起了眉毛,有一会儿认为他把她的名字叫错了。
  “我说的是孩子。它很好。”
  法兰妮找到一张纸巾,紧紧攥在手里。“我感到过它动……但那是一段时间以前了。那以后就没有动静了。我担心……”
  “它活着,没事,但我确实怀疑你无法感到它动。当时更有可能是肠内气体运动。”
  “是孩子。”法兰妮平静地说。
  “不管是不是,它将来都会很经常地运动的。我估计预产期在一月初到中旬。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
  “你吃饭正常吗?”
  “我觉得还行——有时有点费劲。”
  “好的。现在不吐了?”
  “开始有点,但已经过去了。”
  “好极了。你经常锻炼身体?”
  在噩梦般的一个瞬间,她仿佛看见自己在挖掘父亲的坟墓。她眨眨眼,把这个幻影赶走了。那是另一次生活里的事情。“是的,经常。”
  “你长胖了吗?”
  “大概长了5磅。”
  “那很正常。你可以再长12磅;今天我比较慷慨。”
  她咧嘴笑起来。“你是医生。”
  “是啊,我以前是个产科医师,所以你来对了地方。接受你医生的建议,你就会一切顺利的。现在我得谈谈关于自行车、摩托车和机器脚踏车的问题。在12月之后这种车全都不要骑了。再说到那时候也没有人会骑车了。太冷了。不要过多地抽烟喝酒,好吗?”
  “好。”
  “如果你有时想用睡帽,我认为完全没问题。我打算给你补充维生素;你可以在城里任何一家药店里找到……”
  法兰妮放声大笑,乔治不知所措地微笑着。
  “我说了什么滑稽的事情吗?”
  “没有。只是在现在这种环境下有点可笑。”
  “哦,我明白了。至少不会有人抱怨药品价钱太高,是不是?法兰妮,还有最后一件事。你安过宫内避孕器吗?”
  “没有,为什么?”法兰妮问道,这时她突然想起了她的梦:黑衣人和他的衣架。她打了个寒战。“没有,”她又说了一遍。
  “好吧,那就好,”他站起来,“我不会告诉你不要担心……”
  “不必了,”她表示同意。她眼睛里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了。“不要这样做。”
  “但我会要求你尽量少地忧虑。母亲的过度忧虑可能导致腺激素分泌失衡。而这对孩子不好。我不希望给孕妇开镇定剂,但如果你认为……”
  “不,没有必要。”法兰妮说,但她走进炎热的中午阳光下时,她知道她孕期的整个后半部分都会被温特沃思太太那两个消失了的双胞胎困扰。
  8月29日,来了3批人,其中一批22个人,一批16个人,一批25个人。桑迪挨个找了委员会的7个成员,告诉他们,自由之邦现在有1000多个居民了。
  博尔德不再像一个鬼城了。
  30日晚上,纳迪娜·克罗斯站在哈罗德家的地下室里看着他,感到很不安。
  当哈罗德做的事情不牵涉到与她以古怪的方式作爱时,他就似乎离开她,进入了自己的私人空间,她对他没有任何影响力。当他进入那种状态时,他似乎很冷漠;不仅如此,他似乎蔑视她,甚至他自己。唯一没有改变的东西就是他对斯图尔特·雷德曼和委员会里其他人的仇恨。
  地下室里有一张废弃不用的桌子,哈罗德正在虫蛀了的桌面上干活。他身边摆着一本打开的书,翻开的一页是一张图表。他看一会儿图表,然后看看正在摆弄的仪器,然后再对它做点什么。右手边是一辆三轮摩托车斗。小桌面上到处都是一小段一小段的电线。
  “你知道,”他心不在焉地说,“你该出去散步。”
  “为什么?”她感到有点受伤。哈罗德表情紧张,毫无笑意。纳迪娜明白了为什么哈罗德总是面带笑容:因为他不笑时看起来像个疯子。她怀疑他确实疯了,要不就是快疯了。
  “因为我不知道这个炸药放了多久了。”哈罗德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亲爱的,放久了的炸药会出汗的,”他抬起头来看着她说。她看到他满脸是汗,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说好听点,它会渗出物质,而它渗出的是纯硝化甘油,是世界上最不稳定的物质。所以如果炸药放久了,这个小小的科学大会的东西就会把我们炸飞,把我们送过弗拉格斯塔夫山顶。”
  “你说话时大可不必那么气急败坏。”纳迪娜说。
  “纳迪娜?我亲爱的?”
  哈罗德平静地看着她,脸上毫无笑意。“闭嘴!”
  她不再说话了,但也没有去散步,虽然她其实想去。当然,这如果是弗拉格的意志(而那个灵应牌乩板告诉她,哈罗德就是弗拉格对付委员会的手段),炸药就不会放得太久。即使它确实放久了,不到时候,它也不会爆炸的……不是吗?弗拉格到底有多大控制力呢?
  她告诉自己,足够了,他有足够的控制力。但她并没有把握,她越来越不安。她回过一次自己的家,乔不在了——这次不是坏事。她去见了露西,忍受了一会儿冷淡的接待,得知自从她搬去和哈罗德一起住以后,乔(当然露西叫他利奥)“又回到了以前的样子”。露西显然认为这都怪她……但如果弗拉格斯塔夫山火山爆发了,或是地震把珍珠街毁了,露西也会怪她的。当然,要不了多久,就会有许多人怪她和哈罗德的。然而她没有再看见乔,心里还是极其失望……没能和他吻别。她和哈罗德不会在自由之邦待多久了。
  没关系,现在你开始干这样见不得人的事情了,彻底跟他脱离关系才是最好的。你只会害了他……还可能会害了自己,因为乔……看得见事情,知道事情。就让他不再是乔,我也不再是纳迪娜妈妈。让他永远回去做利奥吧。
  但矛盾是无法解决的。她不相信自由之邦的人们还能活过一年,包皮括那个男孩子。他的意志不希望他们活下去……
  ……所以说实话,并不只是哈罗德是他的工具。你也是。你还一度认为瘟疫过后的世界里唯一不能原谅的罪恶就是谋杀,杀害一条生命……
  她突然发现自己希望炸药已经放久了,希望它会爆炸,把他们两个都结果掉。这是仁慈的结局。后来她又发现自己在设想等他们到了山那边之后会怎样,她感到腹部一阵暖流。
  “行了。”哈罗德说。他已经把他的仪器放进了一个鞋盒里,放在一边。
  “干完了?”
  “是啊,完了。”
  “能有用吗?”
  “你想试试看吗?”他的话很刺耳,但她并不在意。他的目光贪婪地在她身上打量,她已经熟知了他这种小男孩般的方式。他从那个遥远的地方回来了——他在那遥远的地方写下的东西都在账本里,她看过之后,又随便地放回松动的壁炉砖下面。现在她能对付他了。现在他的话只是说说而已。
  “我们上楼去吧,”她对他忽闪着睫毛。“我先去。”
  “行,”他声音嘶哑地说。他的额头上出现了细小的汗珠,但这次却不是因为恐惧。“先去吧。”
  于是她先上去,她能够感到他看着她穿的小姑娘般的水手短裙。她裙子里面什么也没有穿。
  门关上了,哈罗德做的东西在昏暗中摆在打开的鞋盒里。盒子里有一个电池驱动的步话机,后盖被取掉了。吕根炸药用电线和步话机连在一起。书仍然翻开着。书是博尔德公共图书馆的,书名是《65位国家科学大会奖获得者》。图上画的是门铃和步话机连在一起,和鞋盒里的步话机很像。图下面的说明写着:三等奖,1977年国家科学大会,布赖恩·鲍尔制作,佛蒙特·拉特兰。说一个词就能在12英里外打铃!
  那天晚上几个小时之后,哈罗德又下楼来,把鞋盒子盖上,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到楼上。他把它放在橱柜顶层。那天下午拉尔夫·布伦特纳告诉他,自由之邦委员会邀请查德·诺里斯在下一次会议上讲话。那是什么时候?哈罗德随意地问了一句。拉尔夫说,是9月2日。
  9月2日。
  第57章
  拉里和利奥坐在房子前面的马路边上。拉里在喝一罐温的汉姆啤酒,利奥在喝温桔汁。现在在博尔德什么都喝得到,只要是罐装的,而你又不介意喝温的。屋后传来除草机的轰鸣。露西正在割草。拉里主动要求割草,露西摇摇头。“你要是有办法的话,看看利奥怎么了。”
  这是8月的最后一天。
  纳迪娜搬去和哈罗德一起住的第二天,利奥没有吃早饭。拉里发现他在房间里,只穿着内裤,大拇指放在嘴里。他不愿说话,而且心怀敌意。拉里比露西还害怕,因为她不知道拉里第一次见到利奥时他是什么样。当时他名叫乔,正在磨一把杀人的刀。
  已经过去大半个星期了,利奥的情况好一些,但他还没有完全恢复,也不愿谈那天发生了什么。
  “那个女人跟这事有关。”露西一边组装除草机一边说。
  “纳迪娜?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本来不打算提这事。你和利奥在克里克钓鱼那天,她来了。她想见这个孩子。我很高兴你们两个不在家。”
  “露西……”
  她快速地吻了他一下,他友好地捏了她一下。“我以前看错了你,”她说,“我会一直为此抱歉的。但我永远不会喜欢纳迪娜·克罗斯。她不对劲。”
  拉里没有回答,但他认为露西的看法多半是对的。那天晚上在金·索普尔那里她简直像个疯子。
  “还有一件事——她在这里时,不叫他利奥。她管他叫另一个名字。乔。”
  她转身打开自动开关发动除草机了,而他茫然地看着她。
  现在,半小时之后,他喝着汉姆啤酒,看着利奥拍乒乓球,这个球是那天他们两个人一起散步到哈罗德家去时捡到的。现在纳迪娜住在那里。小白球脏了,但还没有凹凸不平。球拍在马路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那天利奥(他现在是利奥了,不是吗?)不愿走进哈罗德的家。
  走进纳迪娜妈妈现在住的房子。
  “你想钓鱼吗?”拉里突然问。
  “不钓鱼。”利奥说。他用那双奇怪的海蓝色绿眼睛看着拉里。“你认识埃利斯先生吗?”
  “当然。”
  “他说等鱼回来的时候,我们就能喝水。喝水,而不必……”他发出胡噜噜的声音,在眼睛前面摆动着手指,“你知道。”
  “不必煮开?”
  “是的。”
  啪啪啪。
  “我喜欢迪克。他和劳里。总是给我吃的。他担心他们不能了,但我想他们能。”
  “能干什么?”
  “能生个孩子。迪克认为自己太老了。他担心他们不能了,但我认为他们能。”
  拉里想开口问利奥和迪克怎么谈起这个话题来了,又闭上了嘴巴。答案当然是他们没有谈过。迪克不会对一个小孩子谈生孩子这么个人的事情的。利奥就是……就是知道。
  啪啪啪。
  是的,利奥知道事情……或是直觉到了事情。他不愿走近哈罗德的家,而且说了几句关于纳迪娜的话……他现在记不起来具体是什么话了……但拉里听说纳迪娜搬去和哈罗德一起住时,回想起了那次的谈话,感到很不安。
  啪-啪-啪……
  拉里看着乒乓球弹来弹去,突然看了一眼利奥的脸。这个男孩子的目光阴沉而遥远。除草机的声音听起来很远,时而发出闷响。阳光温暖光滑。利奥仿佛看懂了拉里的心思,就做出了反应,又进入了催眠状态。
  利奥去看大象了。
  拉里非常随便地说:“是啊,我想他们能生个孩子。迪克看上去不会超过55岁。我记得,加里·格兰特快70岁时还得了一个孩子呢。”
  “谁是加里·格兰特?”利奥问道。乒乓球上上几下下地跳着。
  (诺托里奥斯。西北部的北部。)
  “你不知道吗?”他问利奥。
  “他是个演员,”利奥说,“他在诺托里奥斯。西北部。”
  (西北部的北部。)
  “我是说,西北部的北部。”利奥用表示同意的语调说。他的眼睛从未离开跳动的乒乓球。
  “对,”他说,“纳迪娜妈妈怎么样了,利奥?”
  “她叫我乔。对她来说我是乔。”
  “哦。”拉里感到后背一阵冰凉。
  “现在不好了。”
  “不好?”
  “他们两个都不好。”
  “纳迪娜和……”
  (哈罗德?)
  “是的,就是他。”
  “他们不幸福?”
  “他欺骗了他们。他们以为他想要他们。”
  “他?”
  “他。”
  这个字仿佛悬在了夏天静止的空气中。
  啪啪啪。
  “他们要到西边去。”利奥说。
  “天啊,”拉里咕哝道。他现在非常冷了。恐惧使他浑身冰凉。他真的想再听这种话吗?这就像是眼看着寂静的坟地里坟墓的门慢慢打开,眼看着一只手伸出来……
  不管是什么,我不想听,我不想知道。
  “纳迪娜妈妈想认为是你的错,”利奥说,“她想认为是你把她赶到了哈罗德那里。但她故意等着。她等到你太爱露西妈妈了。她一直等到确定无疑。这就像是他把她头脑中知道对错的那一部分给磨掉了。他一点点地把那部分磨掉了。等她完全失去那部分,她就会像西边的人一样疯狂。也许更疯狂。”
  “利奥……”拉里低声说,利奥立即回答道:
  “她叫我乔。我对她来说是乔。”
  “我也叫乔行吗?”拉里怀疑地问。
  “不要。”男孩子的语气中带点请求的味道,“不要,请不要。”
  “你想念纳迪娜妈妈吗,利奥?”
  “她死了。”利奥的回答简单得令人毛骨悚然。
  “你就是因为这个,那天晚上才一直待在外面的?”
  “是的。”
  “也是因为这个你才什么都不说?”
  “是的。”
  “但现在你说话了。”
  “我可以跟你和露西妈妈说话。”
  “是啊,当然……”
  “但并不是总能这样!”男孩子恶狠狠地说,“不能总这样,除非你和法兰妮谈谈!和法兰妮谈谈!和法兰妮谈谈!”
  “谈纳迪娜?”
  “不是!”
  “谈什么?谈你?”
  利奥的声音提高了,变得尖利起来:“这些全都写下来了!你知道!法兰妮知道!和法兰妮谈谈!”
  “委员会……”
  “不是委员会!委员会不能帮助你,不会帮助任何人,委员会是老办法了,他嘲笑你们的委员会,因为这是老办法,而老办法就是他的办法,你知道,法兰妮知道,如果你们两个一起谈谈,你们就能……”
  利奥使劲地拍了一下乒乓球——啪*—球跳得高过了他的头顶,落下来滚开了。拉里嘴巴发干地看着,心脏在胸膛里剧烈地跳着。
  “我掉球了。”利奥说着跑去捡球了。
  拉里坐在那里看着他。
  他想,法兰妮。
  他们坐在音乐台的台沿上垂荡着双腿。现在离天黑还有一个小时,几个人步行穿过公园,有的牵着手。小孩的时光也是情人的时光,法兰妮突然想了起来。拉里刚刚告诉完她利奥鬼魂附体时讲的全部东西,她的脑袋还在琢磨着呢。
  “你在想什么?”拉里问道。
  “我也不知道该想什么,”她轻轻地说道,“但是我不喜欢发生的一切。如梦幻一般。一个有时是上帝代言人的老太婆突然离去,走进荒野中去。现在有一个小孩看起来像是会传心术。如同活在神话故事中。有时我想超级流感没让我们死掉,却使我们都疯了。”
  “他说我应该告诉你。所以我这样做了。”
  她没有回答。
  “嗯,”拉里说,“如果你发生了什么事……”
  “写下来,”法兰妮轻声地说。“那个小孩是对的。这是问题的全部症结。如果当时我不那么笨,不那么自负,不把它们全都写下来的话……哦我真该死!”
  拉里惊愕地瞪着她。“你说什么?”
  “是哈罗德‘”她说,“我害怕。我没告诉斯图我感到很惭愧。记日记真蠢……现在斯图……他真的喜欢哈罗德……自由之邦的每个人都喜欢哈罗德,包皮括你在内。”她带着泪水苦笑了一下。“毕竟他是指引你的精神向导,是不是?”
  “我没有听明白你的话,”拉里缓慢地说。“能告诉我你害怕的是什么吗?”
  “其实我也说不清,”她望着他,眼中噙满着泪水。”我想我最好把我能说清楚的都告诉你,拉里。我必须得跟人说。天知道我再也忍不住了,但是斯图……斯图不是该听的人。至少不该是第一个。”
  “说下去,法兰妮。说吧。”
  于是她便从6月的那天哈罗德开着罗伊·布兰尼根的凯迪拉克进入她在奥甘奎特的家的私用车道开始讲起。她讲着讲着,最后一抹明亮的阳光染上了蓝色色调,公园中的恋人开始离去,一弯月牙儿升起来了。离坎永远一点地方的多层公寓里,一些煤气灯已经点起来了。她对他讲了仓库顶棚上的标记,以及当哈罗德冒着生命危险把她的名字放到下面时,她是如何睡着了的。还有如何遇到斯图,以及哈罗德对斯图恨之入骨的强烈反应。她讲了她的日记和日记中的拇指樱到她讲完的时候,已经9点多了,蟋蟀在鸣叫着。沉默笼罩着他们,法兰妮焦虑地等着拉里打破沉默。但是他似乎沉浸在思索中。
  最后他说:“你对那个指纹有多大把握?你能不能肯定那就是哈罗德?”
  她仅仅犹豫了一下就说:“是的,我一看到它就知道那是哈罗德的。”
  “他做标记的那个仓库,”拉里说,“还记得遇到你的那天晚上我说我爬上去了吗?哈罗德将他名字的缩写字母刻在阁楼的梁子上吗?”
  “记得。”
  “那不仅仅是他名字的缩写,也是你的。写在一个心型图案里。这种事情一个害相思病的少年也会在他的课桌上干的。”
  她用手擦了擦眼睛。“真是一团糟。”她声音嘶哑地说。
  “你不用为哈罗德的行为负责。”拉里紧紧地攥着她的双手看着她说,”听我说,你不要责备自己。因为如果你……”他越握越紧,法兰妮被捏痛了,但他的面部表情仍然温和。他接着说,“如果你这样,你真的会发疯的。一个人管好自己的事情已经不容易了,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他放开了手,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认为哈罗德对斯图的仇恨到了必欲杀之而后快的地步吗?”他终于说,“你真的认为到了那种程度吗?”
  “是的。”她说。“我真的认为那是可能的。也许他对整个委员会都恨之入骨。但是我不知道……”
  他的手搭到她的肩上,紧紧抓住,使她平静下来。黑暗中他的样子改变了,双眼睁大了。他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
  “拉里?什么……”
  “他下楼时,”拉里喃喃说道,“是取开瓶器或其他什么东西的。”
  “什么?”
  拉里慢慢地转向她,好像脖颈生锈了一般。“你知道,”他说,“可能有一个办法能解决所有问题。我不能保证,因为我没有看那本书,不过……它非常合乎情理……哈罗德读了你的日记,得到的不单有惊人的消息,还有一个想法。他甚至可能妒忌你先想到了。难道不是所有的大作家都记日记吗?”
  “你是说哈罗德有本日记?”
  “当他下到地下室,就是我带来葡萄酒的那天,我大致看了一下他的起居室。他说他准备装饰一些镀铬的金属板和皮革,我试着想象了一下它们可能产生的效果,这时我注意到壁炉上那块松动的石头……”
  “对!”她大叫一声、吓得拉里跳了起来。“我偷偷溜进去的那天……纳迪娜·克罗斯来了……我坐在壁炉上面……我记得那块松动的石头。”她又看了看拉里:“又是这样。好像有什么东西总牵着我们的鼻子走,把我们带到石头那里……”
  “纯属巧合,”他说,但听起来很不安。
  “是吗?我们都在哈罗德的家里,都注意到那块松石头。现在我们又都在这里。这是巧合吗?”
  “我不知道。”
  “那块石头下面是什么?”
  “一个账本,”他缓慢地说。“至少封面上是这么写的。我没看里面。当时我想很简单,它既可能属于这所房子的旧主人,也可能属于哈罗德。但如果是属于旧主人,难道哈罗德没有发现它吗?我们两个都注意到那块松动的石头。所以可以假定他也发现了。即使流感爆发前住在那里的人在里面写满了小秘密——偷漏税的数目,他对女儿的性幻想,我不知道都写了什么——那些秘密不会是哈罗德的。你明白吗?”

  “明白,但是……”
  “检察员安德伍德解释时请不要打断,你这轻率的小女孩。所以如果这些秘密不是哈罗德的秘密,那么为什么他要将账本放回到石头下面?因为这是他的秘密,是哈罗德的日记。”
  “你认为账本还在那里吗?”
  “可能吧,我认为最好我们去看一下。”
  “现在?”
  “明天吧。他要跟丧葬委员会出去,而纳迪娜下午都在发电站帮忙。”
  “好的,”她说。“你认为我该告诉斯图吗?”
  “我们为什么不等等?没有必要把事情搞大,除非我们认为非常重要。那本书可能已经不在了。它或许只不过是记事本。或许只是记满了一些完全无害的事情。或是哈罗德的政治计划大纲。还可能是用密码写的呢。”
  “我从未想过这些。如果有很重要的事的话,我们该怎么办呢?”
  “那么我想我们必须告诉自由之邦委员会。这是必须尽快处理这件事的另一个原因。我们2日就要开会了,委员会会处理这事的。”
  “会吗?”
  “是的,我想是。”拉里说,但他也想起利奥说的一些关于委员会的事情。
  她从音乐台的台沿下滑下来站到了地上。“我感到好多了。谢谢你能来这儿,拉里。”
  “我们该在哪里碰面?”
  “哈罗德家对面的小公园。明天下午1点钟怎么样?”
  “好的。”拉里说,“到时候见。”
  法兰妮以一种好久没有的轻松心情回家了。正如拉里说的,情况已经相当明确了,非此即彼。那本账本可能会证明他们所有的担心都是毫无依据的。但是如果它证明并非如此……
  好吧,如果并非如此,就让委员会作出决定吧。拉里提醒过她,他们2日晚上就要举行会议了,地点就在尼克和拉尔夫的家里,在巴塞利街的尽头附近。
  她到家时,斯图正坐在起居室里,一手拿着毡制粗头笔,另一只手拿着本皮面的厚书。书名是用金箔印制的,名为《克罗拉多刑事审判法简介》。
  “是本大部头,”她说完吻了他一下。
  “阿根廷的,”他把书重重地抛到对面的梳装台上。“是阿尔·邦德尔带过来的。后天我们开会时他想跟自由之邦委员会谈谈。你在忙些什么,漂亮的女士?”
  “跟拉里·安德伍德聊了一聊。”
  他关切地注视着她好长一段时间。“法兰妮,你哭过了?”
  “是的,”她说,镇定地注视着他的双眼,“但现在我感觉好了。好多了。”
  “是孩子的事吗?”
  “不是。”
  “那是什么?”
  “我明晚再告诉你。我会告诉你困扰我的所有事情,但是现在不要再问了,好吗?”
  “事情严重吗?”
  “斯图,我不知道。”
  他注视着她许久许久。
  “好吧,法兰妮,”他说,“我爱你。”
  “我知道。我也爱你。”
  “睡觉吧?”
  她微笑着说:“好的,亲爱的。”
  9月的第一天笼罩在灰暗和雨水中,枯燥平常的一天——但对于每一个自由之邦居民来说却是难忘的一天。就是在这一天,博尔德北部的供电恢复了……至少恢复了一会儿。
  差10分钟正午的时候,在发电站的控制室里,布拉德·基切纳注视着站在他身后的斯图、尼克、拉尔夫和杰克·杰克逊。布拉德紧张地一笑,说道:“万福玛利亚,请帮我赢得这次赛车。”
  他猛地将两个大开关拉了下来。在他们下面巨大幽暗的大厅里,两个试运行的发电机开始轰隆隆地转起来。他们5个走到铺满整个地面的极化玻璃窗边向下看,下面站着大约100人,都按照布拉德的命令戴着保护镜。
  “如果我们做得不对,我宁愿浪费两台发电机而不是52台。”布拉德早就已经对他们说了。
  发电机发出了更大的轰鸣声。
  尼克用肘顶了一下斯图,然后指了指办公室的天花板,斯图抬头向上望去,笑了起来。在半透明的护墙板后面,荧光已开始微弱地闪烁。发电机越转越快,发出高速平稳的嗡嗡声,达到平衡状态。下面聚集的工人们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有的人鼓掌时痛得皱紧了眉头;缠绕了无数个小时的铜线,他们的双手都脱了皮。
  荧光明亮地闪烁着,现在一切都很正常。
  而对于尼克来说,此时的感觉与他经历的硕尤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时的恐惧感截然相反——不是一种死亡,而是一种复活。
  两台发电机提供电力给北街地区的博尔德北部的一小部分。那一地区的居民还不知道那天早上的试验,许多人都逃走了,好像所有的地狱魔鬼都在追赶他们。
  电视机闪着耀眼的雪花。在斯普鲁斯大街的一所房子里,一台搅拌机开始搅拌凝固了很久的奶酪和鸡蛋的混合物,发出嗡嗡的响声。搅拌机的发动机不久就超负荷了,烧断了保险。在一个废车库里,一只电锯恢复了活力,一阵阵地把木屑从内腔中喷出来。火炉里的火焰开始燃烧起来。一个叫韦克斯博物馆的旧唱片店里传出了马尔·盖伊的歌声,配着摇滚节奏的歌词仿若旧梦重现:“让我们跳舞……让我们叫喊……时髦就是一切……让我们跳舞……让我们叫喊……”
  梅普尔大街的一个变压器烧坏了,耀眼的火星溅落下来,碰到湿漉漉的草地上一闪而灭。
  在发电站里,其中的一台开始发出尖厉的声音,并开始冒烟。围在周围的人立刻惊恐万分地退开。空气中立刻充满令人恶心的臭氧气味。警报器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太高了!”布拉德吼道,“该死的线路短路了!超负荷了!”
  他迅速地跑去把两个开关切掉。发电机的响声渐渐小了下去,但这时巨大的爆裂声夹杂着人的尖叫声从下面传来,由于安全玻璃的屏蔽,听起来有些发闷。
  “天啊!”拉尔夫说,“有一个烧着了。”
  在他们的头顶,荧光弱化成一个小白核,接着完全熄灭了。布拉德猛地推开控制室的门出来站到了楼梯的平台上。他的叫声在巨大的空间中回荡。“快取泡沫灭火器!快啊!”
  很快就有几个泡沫灭火器对准了发电机,火焰被扑了下去。空中弥漫着臭氧的味道。其他的人也都跑到了平台上站在布拉德的身旁。
  斯图把一只手搭在布拉德的肩上。“事已如此,我也很为你难过。”他说。
  布拉德转过头来咧嘴笑道:“难过?为什么难过?”
  “它烧着了,不是吗?”杰克说。
  “妈的,是的!的确如此!北大街周围的变压器全他妈的烧坏了。我们忘了,该死,我们忘了!它们坏了,全废了,但是它们没有习惯于在坏掉前关掉电器。整个博尔德有无数的电视机,烤箱,电热毯开着。电力在慢慢地耗荆建造这些发电机时的设计是在一个地区负荷过重而另一地区不足时可以进行线路交叉的。那一个发电机试图交叉送电,但其他的全都关着,明白吗?”布拉德兴奋得语无伦次。”加里!你还记得印第安纳的加里全部焚毁的原因吗?”
  他们点了点头。
  “无法肯定,我们永远也不能确定,但是这发生的一切在别处也可能发生。电力可能无法那么快消失。在某些情况下,一个短路的电热毯就足以切断电源。我们幸运它发生了,我是这样认为的——我的话错不了。”
  “你是这样说的。”拉尔夫疑惑地回了一声。
  布拉德说,“我们要从头做起了,不过只是一个发动机。我们将要工作了,但是……”布拉德开始打起响指来,这是一种下意识的的兴奋举动。“我们不敢再把电接上,除非我们有把握才行。我们还能找到其他的工人吗?再来十几个人?”
  “当然,我认为能,”斯图说,“让他们干什么?”
  “成立一个负责关闭开关的小队。他们将在博尔德周围走动,关闭掉任何还开着的东西。在所有这些完成前,我们不敢接通电源。我们没有消防队,伙计们。”布拉德有点疯狂地笑着。
  “明晚我们要举行自由之邦委员会会议,”斯图说,”你可以来解释为什么需要那些人,你会得到想要的人员的。不过你能肯定不会再发生超负荷吗?”
  “当然可以肯定。如果没有那么多开着的电器的话,今天的事故根本就不会发生。说到这个,应该有人到博尔德的北边走一趟,看看那里是不是全部烧毁了。”
  没有人知道布拉德是不是在开玩笑。原来,那里有几处小的火情,几乎都是热的电器造成的。由于下着小雨,没有一处火烧起来。关于1990年9月1日,自由之邦的居民所记得的仅仅是那天电力恢复了——尽管只持续了30秒钟。
  1小时后,法兰妮骑着脚踏车来到哈罗德家对面的精巧公园。在公园的北部,就在野餐桌的后面,博尔德有一条河在静静地流淌着。清晨的蒙蒙细雨变成了大雾。
  她向四周望了望,没有看到拉里,就放下了自行车。她穿过湿漉漉的草地向秋千走去,这时一个声音传了过来,“过来,法兰妮。”
  她吓了一跳,朝厕所方向望去,有一会儿感到非常害怕。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通向厕所的短过道的阴影里,就在那一刻她想……
  那个人影走了出来,是拉里,他穿着一条褪了色的牛仔裤和一件布衬衫。法兰妮松了口气。
  “我吓到你了?”他问道。
  “有一点,”她坐到秋千上,心跳慢了下来,“我就能看出一个影子,站在那边的黑暗中……”
  “对不起,我想这样会安全些,尽管这直视不到哈罗德的房子。我看到你骑着自行车。”
  她点了点头说,“嘘,小点声。”
  “我把我的车藏到那个小棚子里了。”他指了指游乐场边上的一个没有墙围着的低矮的小棚子。
  法兰妮吃力地将车子拖过秋千和滑梯,把它放到了小棚子中。里面的气味真是难闻极了。她想这个地方可能曾是不谙世故的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场所。地上布满了香烟头和啤酒瓶子,里面的角落里还有一条皱巴巴的短裤。她将车挨着拉里的放好,很快就出去了。在阴影中,她闻到强烈的臭味,实在太容易想象有一个黑衣人,手里拿着一根扭曲的衣架站在身后。
  “常驻假日旅店,是不是?”拉里淡淡地说。
  “我看不是什么好地方,”法兰妮哆嗦了一下说道,“不论结果如何,拉里,今晚我想把一切都告诉斯图。”
  拉里点了点头。“对,他不仅是委员会成员,还是执法官。”
  法兰妮忧虑地望着他。她第一次明白这次探险的结果可能会将哈罗德投入监狱。他们准备偷偷地未经允许地潜入哈罗德的家中搜查一番。
  “哦,糟糕。”她说。
  “不是太好,是吗?”他也表示赞同,“你想这样算了吗?”
  她想了好长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好吧。我认为我们该知道用什么方法。”
  “你能肯定他们两个都出去了吗?”
  “是的。今天早上我看到哈罗德开着丧葬委员会的卡车出去了。电力委员会的成员都被邀请去看试验了。”
  “你肯定她也走了?”
  “如果她没有走的话简直太可笑了,是不是?”
  法兰妮仔细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我想会走的。对了,斯图说他们希望能在6日前让城市的大部分地区恢复电力。”
  “那将是伟大的一天,”拉里说,想想那该有多好蔼—坐在卡拉OK厅或在舞台上,手里拿着一把大吉他加上一个大音箱,把音量开到最大,随便弹些什么,简单激烈的节奏就行。
  这时法兰妮说道:“不过我们应该找个借口,以防万一。”
  拉里咧着嘴笑道,“如果他们有人回来,我们就说我们正在推销订阅杂志好吗?”
  “不行,拉里。”
  “如果她在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说我们是来告诉她你刚刚讲的有关再次恢复供电的消息好吗?”
  法兰妮点了点头说,“这还不错。”
  “别开玩笑了,法兰妮。如果我们告诉她我们来是因为耶稣基督刚刚在城市水电站的顶上走来走去,会引起她怀疑。”
  “如果她对什么感到有点内疚,她会信的。”
  “对,如果她感到内疚。”
  “来吧,”法兰妮想了一会说,“我们走吧。”
  根本没有找借口的必要。他们用力敲过前后门后,发觉哈罗德的家的确是空的。法兰妮想,这样也好,她越想越觉得编造的借口破绽百出。
  “你上次是怎么进去的?”拉里问道。
  “从地窖的窗户进去的。”
  他们绕到房子的侧面,法兰妮负责把风,而拉里则用力推拉着窗户,没有任何效果。
  “或许当时你成功了,”他说,“不过现在窗户锁上了。”
  “不会,可能只是卡在哪儿了。让我试试。”
  但她的运气也好不到哪去。上次她偷偷进去后,哈罗德已把窗户紧紧地锁死了。
  “现在我们怎么办?”她问拉里。
  “打碎玻璃。”
  “拉里,他会发现的。”
  “管他呢。如果他没必要隐藏什么,他会以为这只不过是些小孩干的,打碎了一所空房子的玻璃。它看起来的确像是空的,特别是还把窗帘都放了下来。如果他真的在隐藏什么,这将令他非常担心,那他活该,对吧?”
  她有点怀疑,但当他脱下衬衫把拳头和小臂包皮上时,她并没有阻止。拉里用力击碎了窗户的玻璃,然后将手伸进去找窗栓。
  “在这儿,”他打开了窗栓,窗户向里敞开了。拉里跳了进去,又转身帮助法兰妮。“小心,在哈罗德·劳德的地窖中请不要大意。”
  他托住她的手臂,慢慢把她放下来。他们一起在娱乐室转了转,发现在台球桌上洒满了小段小段的彩色电线。
  “这是什么?”她说着拣起了一段,“先前没有这个。”
  他耸了耸肩说:“或许哈罗德正在做一个更好用的老鼠夹子吧。”
  桌子下面有一只箱子,他把它拖了出来。箱盖上写着:高级实用步话机,不包皮括电池。拉里打开了箱子,但箱子的重量已经告诉他那是空的。
  “是在做步话机,不是老鼠夹子。”法兰妮说。
  “不,这不是配套元件。这样的买来就可以用。或许他正在进行改造。还记得当斯图和哈罗德还有拉尔夫去寻找阿巴盖尔妈妈时,斯图是如何抱怨步话机接收质量的吗?”
  她点了点头,但是那一小段一小段的电线仍令她困惑。
  拉里把箱子放回到地上,然后说了一句话——后来他认为这是他一生中犯的最严重的错误,“这没什么要紧的,”他说,“我们走吧。”
  他们顺着楼梯向上爬,但是这次上面的门锁上了。她看了看他,拉里耸了耸肩。“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对吗?”
  法兰妮点了点头。
  拉里用肩膀顶了顶门,以便感觉一下另一面门栓的位置,然后猛地撞了上去。另一面的门栓嘎啦嘎啦地响着,砰的一声,门开了。拉里弯下腰从铺着亚麻油毡的厨房地上拾起门栓。“我可以把它装回去,他根本不会感觉到有什么异样。手边有螺丝刀就行。”
  “为什么还要这么费事?他会看到破窗户的。”
  “那是。但是如果把门栓重新安到门上,他就……你笑什么?”
  “嗯,一定要把门栓装回去。不过你该如何从地窖那边把门栓再划上呢?”
  他想了想说,“天啊,我最讨厌自以为是的女人。”他把门栓扔到厨房塑料贴面的台子上。“我们去看看壁炉下面的东西。”
  他们走进了昏暗的起居室,法兰妮渐渐开始感到忧虑。上次纳迪娜没有钥匙。这次,如果她回来的话,她就能进屋。如果她真的回来了,她还有拉里将被逮个正着。如果斯图作为执法官的第一个工作就是以破坏和闯入私宅为名逮捕他的女友,那将是一个多么苦涩的笑话埃
  “就是它,是吗?”拉里手指着说。
  “对,快点。”
  “其实他很可能会把它转移走的。”哈罗德的确这样做了。是纳迪娜又把它放进去的。拉里和法兰妮对此一无所知,拉里将松石板移开,本子就放在空隙里面,写着“账本”字样的金字发出柔和的光芒。法兰妮和拉里都注视着那个本子。屋子里似乎一下子变得更加闷热昏暗起来。
  “那么,”拉里说,“我们是欣赏它还是读一下?”
  “你来吧,”法兰妮说,“我甚至都不想去碰它。”
  拉里把本子从空隙中取出,顺手拂去封面上的白石灰。他随意翻了一下。字迹是用曾风靡一时的牌子派克一类的毛毡尖笔书写的。用这种笔哈罗德可以把字写得很歇—这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的笔迹,或许是个有紧迫感的人。本子中没有段落,书页的左右两边仅留下了一丁点空隙,但空隙的大小始终如一,两边直的如同用尺子画出的一般。
  “全部读完要花三天的时间,”拉里说着翻向本子的开头。
  “停一下,”法兰妮说。她伸过手去向后翻回了几页。这里的字用粗线框框了起来。被框住的部分看起来像是座右铭:
  服从命运就是承认一些伟大的力量,天意的力量;顺从天意的行为本身仍旧不可能是更大力量的根源吗?上帝和魔鬼拥有通向灯塔的钥匙;我已艰苦摸索了两个月之久;但他已经把指引航向的责任交给了我们每一个人。
  哈罗德·劳德
  “对不起,”拉里说,“这话是我说的。你明白吗?”
  法兰妮慢慢地摇了摇头。“我想哈罗德是在说服从与领导一样光荣。但作为一个座右铭,我不认为它能替代‘勤俭节约,吃穿不缺’。”
  拉里继续向本子的开头部分翻,中间又看到4到5个框起来的座右铭,它们都用大写字母注明是哈罗德写的。
  “噢!”拉里说,“看看这个,法兰妮!”
  据说骄傲与仇恨是人类的两大罪孽。它们是吗?我认为它们是人类的至高美德。放弃了骄傲与憎恨就意味着你将为世界的利益而改变自己。表现出骄傲或是憎恨更为高尚;也就是说世界必须为了你的利益而改变。我正在进行伟大的冒险。
  哈罗德·劳德
  “这是一个神经严重失常的人的作品,”法兰妮说。她感到浑身发冷。
  “这与让我们开始卷入这件事的念头是一类的。”拉里赞同道。他迅速地翻到了本子的开头部分。“时间不多了,我们看看它有什么用。”
  他们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做什么。账本中的东西,他们只看了一些框起来的座右铭,一两个偶尔出现的属于哈罗德特有的错综复杂的句型(似乎像是哈罗德·劳德臆造出来的复合句),但意义都不大。
  因此,他们在账本开头看到的话令他们大惊失色。
  日记从第一页的顶部写起。上面整洁地标着①。这一页有首行缩进,除了那些框住的座右铭外,这是法兰妮见到的整本中唯一的首-行缩进。他们像唱诗班的孩子一样两人一起捧着账本读了第一句话,法兰妮干涩地小声说“噢!”,她的手轻轻地压到嘴上。
  “法兰妮,我们必须带走这本子。”拉里说。
  “是……是的。”
  “把它给斯图看看。我不知道利奥的话对不对,他们是否站到了黑衣人一边,但最起码,哈罗德精神不正常,非常危险。你也看得出来。”
  “是的,”她又说了一遍。她感到浑身软弱无力。这就是日记风波的结局。似乎她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似乎从她看到那个脏指印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了。她必须不断地对自己说不要晕倒,不要晕倒。
  “法兰妮?法兰妮?你没事吧?”
  拉里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处传来。
  哈罗德账本上的第一句话是:在今年这个愉快的夏天,我最大的乐趣将是杀死斯图尔特·雷德曼先生;说不定连她也杀死。
  “拉尔夫?拉尔夫·布伦特纳,你在家吗?喂,喂,有人在家吗?”
  她站在台阶上,注视着房子。院子里没有摩托车,只有几辆自行车靠在一边。拉尔夫要是在家,应该听到她了,但是不能忘了还有个哑巴。这个又聋又哑的家伙。你喊破了嗓子他也不会回答一声,但他却在那里。
  纳迪娜将购物袋从一只手交到另一只手,试着推了一下门,发现门没有锁。她迈步进了屋里,外面大雾弥漫。她站到了一个小门厅里。有四节向上的楼梯通向厨房,一排向下的楼梯通向地下室——哈罗德说安德罗斯在那里有自己的房间。纳迪娜满脸堆笑地走下楼梯,脑袋里思索着如果他在那里她应该拿什么当借口。
  我进来是因为我想你听不到我在敲门。我们想知道包皮装那两台烧坏的发电机是否需要倒班。布拉德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下面只有两个房间。其中一个是卧室,简单的如同修道士的小屋。另一间是个书房,有一张书桌,一把大椅子,一个废纸篓,一个书橱。书桌上散乱地摆着些纸张,她随便看了看。大部分她看不出什么意思——她想那应该是某次对话中尼克的话(我想如此,但是难道我们不应该问问他是否有更为简单的方法吗?其中一个写道)。其他的似乎是他自己的备忘录、便条和想法。其中有的东西让她想起哈罗德账本中被哈罗德自己戏称为“指引美好生活的路标”的座右铭来。
  一个写着:跟格兰讲贸易。我们中有人知道贸易是如何起源的吗?是由于货物缺乏吗?或者市场上一个变化了的角落?技巧。可能是个关键的字眼。如果布拉德·基切纳决定以出售代替赠送会怎么样?或者是医生?我们该付给他什么?唔。
  另一个写着:社会保障是双向的。
  还有一个写着:我们每次讨论完法律后我都要整晚地做关于硕尤的噩梦。亲眼目睹他们死去。目睹奇尔德雷斯将晚餐扔得满屋都是。法律啊,法律,我们该对该死的法律怎么办?处以死刑。现在有一个可笑的想法。布拉德开始供电后,再过多久,别人就会让他安装一个电椅?
  她勉强地将视线从桌上的废纸中移开。浏览一个只会用笔记下思想的人留下来的纸张是件令人着迷的事情(在大学时,她的一个教授常说没有语言的表达,思维的过程永远不会完整。),但是她下到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尼克不在这儿,这里没有人。逗留太久对她没什么好处。
  她回到了楼上。哈罗德曾告诉她说,她们可能会在起居室里开会。这是一间大的起居室,地上铺着紫红色的长毛绒厚地毯,一个石头烟囱一直通到房顶的独立式壁炉占去了屋子的首要位置。整个西面的墙是玻璃做的,可以看到整个弗拉蒂龙斯。这使她感到自己如同一只趴在墙上的虫子,整个暴露在外面。她知道玻璃墙的外表面是经碘化处理的,外面的人只能看到镜子般的反射效果,但心理作用还是让她感觉完全暴露在外面。她想快点结束。
  在屋子的南边,她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个拉尔夫没有清理干净的大壁橱。衣服挂在最里头,角落里有一堆乱糟糟的鞋子和手套,还有一些只有3英尺高的冬天穿的毛料衣服。
  她麻利地将食品和其他东西从购物袋中取了出来。这些都是用来伪装的,只有薄薄的一层。在罐装番茄酱和沙丁鱼下面是装在普泼牌鞋盒子里的炸药和步话机。
  “如果我把它放到壁橱里,它还能有用吗?”她出发前曾问道,“外面的墙不会阻碍爆炸吗?”
  “纳迪娜,”哈罗德当时答道,“我没有理由认为这个装置会不起作用。如果它启动了的话,它将把整个房子以及周围的东西炸到山上去。你认为他们开会前不会注意哪里,就把它放在哪里。壁橱就很好。外面的墙会被炸成碎片。我相信你的判断力,亲爱的。这将跟过去那个裁缝与苍蝇的民间故事一样。一下炸死7个人。只不过这一次,我们对付的是一伙政治臭虫。”
  纳迪娜把鞋和围巾推到一边,垒了一个洞,将鞋盒子放了进去。她将鞋和围巾盖到了上面,然后离开了壁橱。不管怎样,一切就绪。
  她迅速离开了房子,没有回头看,试图不理会那个永不沉默的声音。那个声音现在让她回到房子里,拔掉雷管和步话机之间的电线,告诉她在她被这一切逼疯之前放弃行动。因为其实不久的将来等待着她的不就是精神失常吗?距现在可能不到两个星期了!神经错乱不就是合乎逻辑的最终结局吗?
  她将装着食品杂物的包皮放到了摩托车的车筐里,发动起马达。在她骑车离开的整个过程中,那个声音一直在萦绕:你不准备把它留在那里,是不是?你不准备把那枚炸弹留在那里,是不是?
  在一个已经死了那么多人的世界里……
  她转了一个弯,几乎看不清眼前的路。泪水开始模糊她的双眼。
  ……最大的罪孽就是夺去一个人的生命。
  那里有7条性命。不,还不止,因为委员会将要听取几个小组委员会负责人的报告。
  她停在巴塞利街和百老汇街的拐角处,打算调头返回去。她全身在发抖。
  她根本无法向哈罗德解释清楚后来发生的一切——事实上,她甚至没有试过。这是即将到来的恐怖的前兆。
  她感到黑暗慢慢逼近她的视野。
  黑暗如同一个缓慢放下的黑色帷幕随着狂风舞动。有时风特别大,帷幕飞舞得特别起劲,于是她便能够透过帷幕的褶边看到一点亮光,看到一点这个荒废的交叉路口。
  黑暗慢慢地吞噬她的视线,不久她便迷失在黑暗中。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甚至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纳迪娜的本我,她的思想,飘到了一个如海水,如羊水般的温暖的黑茧中。
  她感到他正在慢慢地逼近她。
  她想放声尖叫,但嘴里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渗透:熵。
  她不知道这两个词放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她只是知道它们是对的。
  这与以往她的任何感觉都不同。后来她想用比喻描述这种感觉,但又一个个否定了:
  你正在游泳,突然在温暖的水中,你踩到了刺骨冰凉的水里。
  你被注射了麻醉药,牙医在给你拔牙。牙被拔了出来,你一点不痛。你将血吐到白色的搪瓷盆中。牙床上出现了一个洞;你被凿了一个洞。你可以把舌头伸到洞中,而一秒钟前你身体的一部分还活在那里。
  你盯着镜子中自己的脸。你盯着看了很长时间。5分钟,10分钟,15分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你恐惧地看到脸在改变,变成一张狼脸。你变成连自己都认不出的陌生人,一个涂满橄榄油的德国童话中的幽灵,一个苍白肤色,红眼睛的精神错乱的吸血鬼。
  其实这些比喻中哪个都不是,但是有点相同的味道。
  黑衣人进入了她的躯体,他是冰冷的。
  当纳迪娜睁开双眼时,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她在地狱里。
  地狱是苍白的,与黑衣人的世界相反。她看到了白茫茫的一片虚无。这是白色的地狱,到处都是。
  她盯着这团白色(不可能看到里面去),迷茫而痛苦,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感觉到两腿间的摩托车车架,感觉到有了另一种颜色——绿色出现在视野边缘。
  她使劲从呆滞的状态回过神来。她望了望四周。她的嘴角在微微地颤抖;她的双眼呆滞,被恐惧麻痹了。黑衣人已经进入到她的躯体中,弗拉格已经附到了她的身上,他驱走了她的五种感官,现在她只剩下一个躯壳。他控制着她,像一个人驾驶着一辆车。他要把她带到哪去呢?
  她的目光扫过那片白色,看到那是一块巨大的电影银幕,背景是雾蒙蒙的天空。拐了个弯,她看到了一个快餐店。店面被刷成了鲜亮的粉红色,前面写着“欢迎来到假日双人房!在今晚的星空下享受娱乐。”
  在巴塞利街与百老汇街交汇处黑暗降临到她头上。现在她骑在第28号大街上,几乎出了市区快到朗蒙特了。
  他还在她的躯体里,深深地扎在她的头脑中,就像贴在地上的凉黏液一样。
  她被柱子包皮围着,钢柱子,像在站岗的哨兵,每根都有5英尺高,每根安装有一套扩音装置。柱子的底座铺有砾石,小草和蒲公英从砾石中窜出来,她想“假日双人房”从6月中旬以来没有多少住客。所以可以说对此处的娱乐圈而言,这个夏天是死去了。
  “我为什么要来这儿?”她小声说。
  这只不过是自语;她没有期待答复。所以当有声音答复她时,她从喉咙中发出惊恐的尖叫。
  所有的扩音器立刻都从柱子上掉下来,落到了散落着草籽的砾石上。跌落的声响巨大而猛烈——像死尸砸到地上的声音。
  “纳迪娜,”那个声音刺耳地叫着,那是‘他’的声音。她大声尖叫起来。她把手抬起来,手掌贴到了耳朵上,但却无法挡住那个巨大的充满可怕快感和欲望的声音。
  “纳迪娜,纳迪娜,哦我是多么爱纳迪娜,我的宠物,我的美人?”
  “住嘴!”她提高嗓门尖叫着,但与那个巨大的声音相比还是小的可怜。过了一会儿,那声音真的停了。四周一片寂静。落在地上的扩音器在砾石地上望着她,像巨大的昆虫皱皱的眼睛。
  纳迪娜的手慢慢地从耳朵上滑下来。
  你发疯了,她安慰自己说。这就是全部。紧张的等待……哈罗德的游戏……最后放置炸药……所有这一切最终把你逼到绝境,你已经疯了。或许这样更好。
  但她没有发疯,她知道这点。
  这比疯了更糟。
  似乎为了证明这一点,扩音器又响了起来,声音严肃而谨慎,就像校长通过学校的内部喇叭向一群合伙做了坏事的学生训话一样。“纳迪娜,他们知道。”
  “他们知道。”她如鹦鹉学舌般重复着。她不能肯定他们是谁,或者他们知道什么,但她非常清楚这是不可避免的。
  “你很愚蠢。上帝喜欢白痴;我不喜欢。”
  这些话在傍晚时分响起,传向远方。她的衣服湿漉漉地贴着皮肤,头发稀疏地贴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她有些发抖。
  愚蠢,她想。愚蠢,愚蠢。我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想,我想它意味着死亡。
  “他们全都知道……除了那个鞋盒子。炸药。”
  扩音器。到处都是扩音器,在白色的砾石地面上看着她,从雨中合上了的蒲公英丛中窥视她。
  “到日出剧场去。待在那里,直到明天晚上。直到他们开会。然后你和哈罗德才可以过来。到我这里来。”
  现在纳迪娜心里充满了单纯而强烈的感激之情。他们很愚蠢……但是他们又得到了一次机会。他们十分重要,以至他亲自干预。很快她将和他在一起……然后她将会发疯,她很清楚这一点,那时一切都无所谓了。
  “日出剧场可能太远了,”她说。她的声带受伤了,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可能太远了……”离哪儿太远了?她思索着。噢!噢对了0离步话机太远了。离信号太远了。”
  没有人回答。
  砾石地上的扩音器仰望着她,有好几百个。
  她扳了一下摩托车的启动器,车发动起来了。回音让她本能地缩了一下头。这种声音听起来像来复枪。她想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远远地离开那些盯着她的扩音器。
  必须离开。
  在转弯的时候她失去了平衡。如果是在铺筑的路面上她可以把车控制的很好,但是在松散的石子路面上摩托车的后轮很容易打滑,她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嘴唇咬破了,脸颊也受了伤。她爬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痛苦,继续骑着车。她全身都在发抖。
  现在她骑进了一条巷子里,汽车要进入“免停车”的露天影院就得从这种小巷开进去。检票处就在她前面不远处,看起来像个小收费亭。她准备出去,离开这里。
  在她的身后,数百个扩音器一起响了起来,现在这个声音在唱歌,没有曲调的歌声令人恐怖:“我即将见到你……在所有过去熟悉的地方……我的心拥抱……永远……”
  纳迪娜用她刚刚变得沙哑的嗓子尖叫着。
  接着传来一阵刺耳,可怕的格格笑声,沉闷,没有生气,仿佛要充满整个世界。
  “好好干,纳迪娜,”那个声音说道。“好好干,我的心上人,我亲爱的。”
  她上了路,调过头来朝博尔德以最快的速度奔驰去,将断断续续的声音和扩音器都抛在了后面……但却永远地记在了心里。
  她在汽车站的拐角等着哈罗德。当他看到她时,他的脸呆住了,一下变得惨白。“纳迪娜……”他轻声说。午餐盒从他手上掉了下去,吧嗒一声掉到地上。
  “哈罗德,”她说,“他们知道。我们必须……”
  “你的头发,纳迪娜,噢我的天啊,你的头发……”他脸上似乎只剩下了眼睛。
  “听我说!”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好吧,怎么了?”
  “他们去了你的家,发现了你的本子。他们把本子带走了。”
  哈罗德的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愤怒,恐惧,羞愧。接着它们一点一点地消失,像从深水中浮起来的可怕的死尸一样,一种僵硬的狞笑浮现在哈罗德的脸上。“谁?是谁干的?”
  “我不全清楚,不过没关系。法兰妮·戈德史密斯是其中的一个,这我敢肯定。可能另外还有贝特曼或是安德伍德。我不知道。但他们会来找你,哈罗德。”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粗暴地抓住她的肩膀,想起来她曾将账本放回到壁炉下面。他像晃布娃娃一样地摇着她,但纳迪娜一点都不怕地看着他。在这漫长的一天中,她已经经历了远比哈罗德·劳德更可怕的事情。“你这个婊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他告诉我的。”
  哈罗德的手放了下来。
  “是弗拉格?”他轻声道。“是他告诉你的?他对你说的?他的话让你这样了?”哈罗德的狞笑极其恐怖,像马背上死神的狞笑。
  “你在说什么?”
  他们站在一家食杂店的旁边。哈罗德又一次抓住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去面对玻璃。纳迪娜望着她的影子很久很久。
  她的头发变白了。完全白了。没有留下一丝黑发。
  噢我多么愿意爱纳迪娜埃
  “来吧,”她说,“我们必须离开城市。”
  “现在?”
  “天黑以后。现在我们要躲起来,带上路上用的露营具。”
  “向西吗?”
  “不。明晚以后才向西。”
  “也许我不想去任何地方。”哈罗德轻轻地说道。他还在看着她的头发。
  她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头发上。“太晚了,哈罗德。”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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