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塚田真一犹豫了。他牵着诺基从兽医站回石井家的途中,突然想拐到大川公园去看看。自从发生那件事儿以来,他一直没再去过那儿。虽然每天还领着诺基出去散步,但他总是选别的路走。12日的事件之后,真一发现那只右手的事,在同学中间一个传一个的传开了。报纸上当 然不会出现真一的照片和名字,真一自己也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但是像家住公园附近的高中生啦,带着狗散步之类的内容在电视的综合节目或周刊上都报道了。而且,因为那件事,真一那天没有去学校上课,大家自然就会想到是他。“是你吧”,或者“那个事儿不是你还能是谁呀”,真一碰到这样的询问又不能胡说,怎么说才好呢,他很难回答。他总是嗯、啊地应付着。无论他走到哪儿都会引起一阵不和谐的骚动。什么感觉?吓了一跳吧?警察问你什么了?真的把你带到警察局去了吧?真一总是用最简短的几个字来回答这些问话。真一既没有办法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又不打算和他们讨论这件事,他想时间长了他们就会淡忘了。果然如此,一星期之后,谁也不再提起这件事了。重新让真一安下心来的,是没有人把这次的事件和真一家里发生的案子搀和在一起,看来在现在的学校里,除了石井夫妇和班主任之外还没有人知道真一家的事。虽然转学的时候,也没有刻意说过要保密,但石井夫妇什么也没说,班主任也一样。也许是他们觉得这样更能让真一安心吧。但是,真一的内心实际上一刻也没有真正平静过。关于大川公园的事件,刑警只是在当时做了笔录,后来也许是没什么要问的了,再也没到家里来找过他。可是,真一作为这个案子的发现者——发现犯罪的见证人,却把整个事件的前前后后都留在了记忆里。包括真一自己的、塚田家的事件,一幕幕随时都能回忆起来。12日以来,真一只要一做梦,或长或短,或片段或梗概,各种各样的形式,梦到的都是塚田家的事件。在梦中,真一能够看到自己在事件发生时的详细场景,自己好像返回了现场,一边打开家门,一边叫着母亲往屋里走。做梦的时候,梦里的自己和梦外的自己似乎同时存在着。梦外的自己总是在拼命警告梦里的自己,打开那扇门,捡起那只拖鞋。把拖鞋翻过来,可以用手指摸到红色的粘糊糊的东西。那是怎么回事?你该知道了吧?有时候,在梦里自己好像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拼命地往家跑。但自己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定在那儿了,怎么跑也前进不了。公共汽车先一步开走了,出租车一辆也没有,街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公用电话也打不通。真一想打电话,想叫喊,想让父母和妹妹快点儿逃走,快点儿从家里跑出来,可他就是办不到。在惊吓中醒来时,真一总是满头是汗。星期日的深夜,真一又做了个这样的梦。梦中的情景清楚极了,他无法忍受,翻身起床来到楼下。客厅的窗户开着,风从外面吹进来,真一在地板上坐了下来。栓在院子里的诺基闻到了真一的气息凑了过来。真一抚摩着热烘烘的狗脑袋,才感觉到自己身上冷飕飕的。这时,真一听到身后有声响,回头一看,是穿着一件坎肩儿的石井善之光着脚站在那儿。“你不冷吗?”善之问。说着在真一身边坐了下来。诺基冲着善之摇着脑袋,把鼻子使劲儿往他的腿上蹭,弄得脖子上的锁哗啦哗啦地响。“这家伙可真成了你的好朋友了。”善之说,“怎么搞的,是不是睡不着啊?”“对不起。把您吵醒了吧。”“那倒不是,我是起来上厕所的。”善之低声说道。“不过,你总是睡不好觉可让良江很担心哪。”“伯母知道啦?”“嗯。”“真对不起。”真一又说了一声,就没再出声。每当谈论到涉及塚田家的案子或者有关真一心理状态的话题时,大致都是这种状况。真一总是说对不起,石井夫妇总是说没关系。总之,大家的心情都不好。但是,今天有点儿不一样。石井善之没有像往常那样说没关系,而是对真一说道:“是不是又想起了大川公园的事?尽量少去想它吧。”“嗯。”“真一,我一直就想跟你说,你是不是应该去接受一次心理咨询吧?”真一抬起头问:“心理咨询?”“是啊,就是去见见心理疗法的专家或是精神科的医生。说是治疗,其实就是听听他们的指导什么的。噢,我的意思可不是说你有病呀。”善之说得很快,“不过,你的确是心灵受到了伤害。据说,这就叫作PTSD。”真一摸着诺基的头:“这个,我也听说过。”“是吧?好像叫做外伤后应激反映障碍什么的。”我好像在什么书上读到过,善之慢慢地说道,“亲身经历恶性案件或者天灾的人,总是很久很久都摆脱不了心里的阴影。”“我在电视里见过这类的节目,是在阪神大地震之后播出的。”“是吗?”善之看着真一的脸又说道:“怎么样?考虑考虑吧,去看看医生不好吗?当然了,要去就得找一家熟悉的医院。”善之只是尽力试探着真一的态度,并不想让他马上做出决定。只是想知道真一同不同意去看医生。“我考虑考虑吧。”真一小声说。“等你想好了,跟我说一声。”“好吧。还有一件事儿,伯父。”“什么事儿?”“诺基的肚子……对,就是这儿。这儿的毛好像特别少是不是?我早就发现了,总是忘了告诉您。是不是皮肤病呀?要不要带它去看医生啊?”对于话题的突然转变,善之的脸上露出了躲闪的表情。“什么?在哪儿啊?真的吗?”于是,星期一的傍晚,真一带着诺基去了兽医院。还好不像他担心的那么严重,只是涂了一些药。回来的路上,诺基精气神儿十足的拽着真一往前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大川公园附近的道路上,道路的对面就是公园的入口了。他们在十字路口停下了脚步,真一往公园的方向看着。天还很亮,可以看见公园里浓密的绿荫。可以从上往下俯视公园的北侧的高层住宅,就像一个巨大的鸟巢一样。禁止车辆进入的指示牌立在公园的入口处,一群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子骑着自行车从门口往外挤。门口顿时热闹起来,道路上的交通流量也增加了,诺基的耳朵随着声音机警地转动着。是PTSD吗?有必要治疗吗?一定要有外力的帮助才行吗?真一现在是这样的状态吗?一个人就无法改变……就算是这样,为什么非要改变不可呢?难道自己不该对那件事负责吗?剩下自己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不就是对自己的惩罚吗?如果说出这样的话,石井夫妇肯定会反对说:“你这样想可不对。”真一有什么责任呀?如果总是认为自己对那件事有责任,那就证明你还在使自己的心受到伤害。在墨东警察署遇到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武上的刑警也是这么说的。你什么责任也没有。不,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就是我的责任,真一想着。那个案子和其他案子不同。塚田家遭洗劫的事件,播下这场灾难的种子的就是真一。就是因为真一的一句轻率的话……“我爸爸也不知怎么那么幸运,无意之间就发了一笔财。”才惹来……真一使劲儿摇了摇头,像是要抖掉记忆似的。无意间把手中牵着诺基的皮带用力拽了一下,诺基被拽得一趔趄,爪子踩到真一的皮鞋上了。“对不起,对不起。”真一拍拍诺基的头,一抬眼正好看见通往大川公园方向的信号灯变成了绿色。他赶紧拉着诺基朝马路对面走去。真一不断地告戒自己,大川公园的事件和我无关,不必对此事负什么责任。自己只是个目击者,发现者而已,也没有必要提心吊胆的。真正可怕的幽灵在别的地方,不在大川公园。从垃圾箱里被翻出来的那只手,看起来像是直指着真一,那就像是死神的手,这一切都让真一感到胆怯。因为胆怯,所以要逃跑。行了,够了吧。别再这个样子了。真一自己骂着自己。只是碰巧遇上的事儿,别那么心惊胆战的,弄得你周围的人都来同情你。看看吧,伯父都说你有心病,要让你去看医生了。其实,真一也知道,自己的心病不是大川公园的事儿,而是想逃避责任。是自己内心的怯懦。真一牵着诺基往公园里边跑去,诺基高兴地撒着欢儿。公园内人很少,偶尔有骑自行车的人从身旁穿过。听朋友说,警察署对公园的封锁在事件发生的两天之后就解除了。搜查归搜查,反正是什么也没搜出来。电视台的转播车在上周末来过之后就再也没出现了。公园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就像没有发生过那件事儿一样。真一跟着诺基跑得喘不上气来,一口气跑到了公园南侧的出入口附近,就是安放那个垃圾箱的地方。垃圾箱没有了。真一停下来,调整了一下呼吸,看着没有了垃圾箱的空地。原来的那个垃圾箱很大,现在还留着垃圾箱底形状的痕迹。虽然没有了垃圾箱,可有的游人还把空瓶子、破纸袋等往这里扔,散落在地面上。也许是警察把垃圾箱搬走了吧?那个垃圾箱大概因为那件事就报废了吧?想到这,真一长出了一口气。肯定是这里,不会错的,那后面栽种的一片大波斯菊还在盛开着呢。那天,就是在这里遇见那位牵着那条叫锦武的狗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应该是叫水野吧,不知道怎么样了,该不会像我一样受着神经紧张的煎熬吧。现在,这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这里的事件,或者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件,都跟真一没有关系。垃圾箱消失了,这使再一次返回这里的真一心里感到很痛快。“走吧,诺基!”真一牵着诺基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出了公园。从公园的出口出来后,他们又走上公园北侧的通往人行横道的小道。真一一路小跑地跟在诺基的后头,他只顾低头看路,根本顾不上看旁边的景物,一点儿都没有发觉有人在看着他。等真一注意到时,已经来到了人行横道的口上。真一看见前面有个人像是在等他似的,朝这边张望着。因为一直是低着头跑,所以他最先看见的是对方的脚。从下往上才注意到那人的脚上穿的是一双高腰旅行鞋,白色的短袜露出鞋帮,然后是修长的腿和超短裙。直到真一走得很近了,那人一点也没有让路的样子,直冲着真一站在那儿。真一抬起了头。对面站着的是一位和真一几乎同年龄的女孩子。穿着一身红色的套衫,长发上系着相同色调的发带。很文静的样子。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是塚田真一吧?”她问道,“你是叫塚田真一,是吗?”这个声音,真一也觉得在哪儿听过。真一看着她,纤细的身材,尖下巴,很有个性的嘴唇,她的眼睛、鼻子、面孔、表情。“我叫通口惠子。”就在那女子报出姓名的同时,真一也想起了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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