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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风流 - 《名士风流》电子书——第三章(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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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迪布勒伊已经获悉共|产|党变卦的消息。拉福利彬彬有礼,劝他放弃集会的主意。“他们害怕我们力量过分壮大。”迪布勒伊说,“他们企图吓唬我们,可是如果我们坚决顶住,他们却不敢轻举妄动、攻击我们。”他作出了决定,决不妥协,亨利极为赞同。可总得把问题提交委员会讨论一下:这纯粹是走走形式,委员会最终总是赞成迪布勒伊的意见。“浪费了多少时间啊!”亨利听着那慷慨激昂的、乱哄哄的声音,心里这样在想。他透过窗户望了望美丽的蓝天:“我还不如去散步呢!”他自言自语道。这是初春的第一天,又是和平后的第一个春天,可他却抽不出一分钟的空暇去享受这美好的春光。上午,他向美国战地记者作了报告,继而又和北非人进行了秘密交谈;中午,他匆匆吃了一个三明治,边吃边浏览了报纸;现在,他又被关进了这间会议室。他看了看别人,没有一个想开一开窗户。勒诺瓦既激动又羞怯,声音颤抖,几乎在结结巴巴地说道:“如果这次集会会被视为对共|产|党抱有敌意的话,那我认为是有害的。”
  “若不揭露共|产|党的专横,那才有害呢。”萨维埃尔说道,“正是因为这样怯懦,左派才渐渐走向灭亡。”
  “我不认为我是个懦夫。”勒诺瓦说道,“可是,我想争取自己的权利,当我的同志们在点燃节日的篝火的那个夜晚到来时,能与他们同声高唱。”
  “哎哟,我们大家意见实际上都是一致的,只是个策略问题。”萨玛泽尔说。
  他一开口说话,众声便戛然而止,只要他亮开嗓门,就没有他人说话的位置。他嗓门大,而且充满欢乐,当他从嘴中发出宏亮的声音时,那架势仿佛在咕嘟咕嘟大口地喝红葡萄酒。他振振有辞地解释说集会本身构成了独立于共|产|党的一种宣言,因此集会讲话的内容就不偏不倚,甚至友好为妥。他讲得如此机智,以致萨维埃尔都以为这是一种策略的行动,其目的在于在保证与共|产|党人决裂的同时又把错误推到他们头上,可是勒诺瓦却理解成这是在不惜一切代价保持同盟。
  “可是,这种灵活的手段又有何用?”亨利心想,“只是掩盖了我们的分歧,而并未消除。”眼下,迪布勒伊能够轻而易举地让众人接受他的决定。“但是,倘若形势紧张起来,比如共|产|党人向我们发起攻击,那每个人的反应将会怎样?”勒诺瓦已被共|产|党人所迷惑,只是因为他的文学旨趣和对迪布勒伊的友情才使他暂时没有加入共|产|党。恰恰相反,萨维埃尔作为一个社会党积极分子,昔日的积恨难以平息。至于萨玛泽尔,亨利对他到底想些什么不甚了解,心里隐隐约约地对他多少有点儿不信任。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政客典型。由于他长得腰圆膀宽,加之声音热烈达到了嘶哑的地步,像是深深扎根于大地,让人觉得他对人、对物有着强烈的爱。可实际上,世间的人与物只不过用以补充他那狂热的活力:而他恰恰因此而飘飘然。他是多么地喜欢讲话!不管对谁都是滔滔不绝!到城中参加晚宴对他来说是多么合适!可是,当一个人不关心自己说话的含义而更注重自己说话的声音时,那他还有什么诚意可言?布吕诺和莫兰是真诚的,可总是犹豫不决,正是拉舒姆所说的那种存有幻想、存有感到自己有所用处但却从不牺牲自身利益的知识分子。“跟我一样,”亨利暗自思量。“也和迪布勒伊相同。只要能够和共|产|党人一起行动而又不与他们为伍,那就行。可万一他们决定把我们排斥在外,那就会提出令人大伤脑筋的难题。”亨利举目遥望蓝天。妄想今天就解决这道难题,实在没有必要,众人的心中甚至还无法具体地提出这道难题呢:只要共|产|党的态度一变,所有的前景就会跟着变化。可以肯定的是,必须坚决不畏恫吓。大家实际上对此观点一致,这些无休无止的争论纯属废话。“眼下,有人正在悠闲地垂钓呢。”亨利心里在想。他并不喜爱垂钓,可垂钓者却乐此不疲,他们真有福气。
  当委员会终于一致同意举行集会后,萨玛泽尔走到了亨利身旁。
  “这次集会无论如何必须成功!”亨利说道。他的话中隐含着某种责备。
  “为此,发展成员的速度必须大大加快。”萨玛泽尔说道。
  “但愿如此。”
  “您明白,如果我们有份报纸,那我们保证能引起公众更为广泛的兴趣。”
  “我知道。”亨利说。
  他毫无兴致地打量着这张总是笑盈盈的、结结实实的面孔。“如果我继续走下去的话,那我便要跟他打交道,至少不比迪布勒伊少。”他暗自在想。萨玛泽尔一活动起来,往往不知疲倦。
  “迫切需要了解您的回话。”萨玛泽尔说。
  “我已经事先告诉迪布勒伊,必须给我几天考虑的时间。”
  “是的,还有几天时间呢。”萨玛泽尔说。
  “我显然不喜欢他。”亨利在心底再次这样想道。可他紧接着责备自己:“这恰恰又是一种个人主义者的反应!”一个同盟者并不一定非是一位朋友。“再说,朋友是什么?”他一边和迪布勒伊握手,一边自问:“作为朋友,要掌握哪种分寸?要付出什么代价?如果我不让步,这一友情将会变得怎样?”
  “您没忘记一些稿件还在《警觉》杂志社等着您处理吧?”迪布勒伊说。
  “我马上就去。”亨利说。
  他对这份杂志更有兴趣,他可以帮助迪布勒伊组稿、选稿,其乐无穷。可还是那个老问题:得有时间仔细阅读稿件,给作者复信,与他们交谈。绝对不可能。那些无名氏的书稿,他只能匆匆地浏览一下。“我什么都是在穷对付。”他一边坐到黑色小车的方向盘前,一边在想。这美妙的一天,他也是在马马虎虎地打发。若这样一天天混下去,最终必将稀里糊涂地了却一生。
  “你是来取你的稿件的吧?”纳迪娜问道。她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态,递给他一只鼓鼓的牛皮纸袋。她对待自己的秘书工作态度极为认真:“这是征稿新闻,你愿意看一眼吗?”
  “改天吧。”亨利说。他富于同情心地打量着堆在桌上的那一迭迭稿件,有黑色、红色、绿色的笔记本,有扎得乱七八糟的纸包,也有装订成册的稿件。稿件如此之多,然而对它们各自的作者来说,每一部稿子都是独一无二的……
  “请你把要取走的稿件清单给我。”纳迪娜一边忙着整理卡片,一边说道。
  “我把这包取走。”亨利说道,“还有这一件,像是挺好的。”他指了指一部小说,这部小说的第一页引起了他的兴趣。
  “小珀勒维的作品?他样子挺可爱的,那个红棕头发的小伙子,可他年纪才这么大点儿,能写出什么来?他最多不超过二十二岁。”她不由分说地用手按住了本子:“先给我留下吧,我今晚给你送去。”
  “我并不肯定这就是部好东西……”
  “我想看看。”纳迪娜说。这种贪婪的好奇心是她表现的惟一的激|情。“今晚咱们见面好吧?”她用怀疑的口吻接着问道。
  “行。10点钟,街头的那个小酒吧见。”
  “在这之前你不去马尔科尼饭店吗?柏林被攻克了,大家要在那儿庆贺一番,朋友们都会去的。”
  “我没有时间。”
  “听说马尔科尼饭店有不少最流行的唱片、我可不在乎、可你口口声声说喜欢爵士音乐。”
  “我是喜爱爵士乐,可我有事要忙。”
  “在5点至10点之间,你就不能腾出一分钟时间?”
  “不行。7点钟,我要去见杜尔纳勒,他终于给了我约会的时间。”
  纳迪娜一耸肩膀:“他准会对你大加嘲笑!”
  “我有所准备。可我想这就可以给可怜的达斯·维埃纳写回信了,告诉他我已经当面跟杜尔纳勒谈过了。”
  纳迪娜一声不吭地签好清单:
  “行,那今晚见。”她抬起头说道。
  亨利对她微微一笑:“今晚见。”
  他将于10点与她相会,11点左右,两人一块儿上报社对面的小旅馆去。是她坚持一定要再跟他睡觉,想到再过几个小时这枯燥的一天就将迎来一个温馨的玫瑰色的夜晚,这是一种慰藉。亨利钻进了小车,向报社驶去。夜晚尚还遥远,下午将要在无欢无乐中消逝。听听新的爵士乐,跟同事们一块儿喝喝酒,对女子频频微笑,这一切,他是多么喜欢。可他的时间以分来计算:在报社,已经有人在计算他的每一分钟。他恨不得把小车停在沿河马路边,倚着栏杆,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或者驾车驶向巴黎四周的羞涩的乡野。他喜欢的东西多着哩。可是不行。今年,巴黎的古老城垣又将在他身旁悄悄地披上绿装。“一切都永不停息,存在的只有未来,然而它却无限制地往后推移。而这就是所谓的行动!”永无休止的讨论会、报告会。这一个又一个小时根本就没有存在的价值。现在,他又要动笔撰写社论,去见杜尔纳勒,10点钟之前勉强能腾出时间写完那篇文章,送去排印。他把车子停在报社的大楼前。得到了这辆小车算是运气,要是没有它,他永远也无法做完该干的事情。他打开车门,目光掠过了仪表盘。2327,他诧异地又看了一遍里程数。他清楚地记得昨晚计程表上指的是“2102”。掌握车库钥匙的只有四人:朗贝尔现在德国,吕克上午一直在报社,从夜里12点到中午12点这段时间,樊尚怎么开了225公里?他可不是那种带着妓十女四处兜风的家伙,他对妓院的看法极为独特。再说,他从哪儿弄到了汽油?他也该先打个招呼,大家有事向来都是先说一声的。亨利登上楼梯,走到办公室门口时,一动不动地呆立着。这里程数的事使他感到蹊跷。他举步朝编辑室走去,把手搭在樊尚的肩上:

  “嗯……”
  樊尚转过身来,微微一笑,亨利一时犹豫不决。这根本谈不上什么怀疑,可刚才在读《法兰西晚报》头版下部的短文时,脑中浮现出樊尚在红酒吧露出的那副笑脸,现在樊尚脸上挂着微笑,亨利不禁又想到了那则短文。他暂时没有发问,改口道:
  “你来喝一杯好吗?”
  “向来不拒绝。”樊尚答道。
  他们上楼到了酒吧间,在门边的一张独脚小圆桌前坐下来,门正对着平台。亨利要了两杯白葡萄酒,这才开口问道:“你说,今天上午是你用的车子吧?”
  “车子?没有用。”
  “真怪了,要么除了我们,还有别的人掌握钥匙。我昨晚12点把车开进了车库,此后有人开了225公里。”
  “你可能看错数字了吧。”樊尚说。
  “不,我肯定没看错,我记得清清楚楚,刚刚超过2100。”亨利稍停了片刻:“今天上午吕克一直在这里。若不是你开了车,我在纳闷到底是谁,我必须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这又关你什么事?”樊尚问道。他的话中带有某种恳求的口气,亨利一时默默地打量着他:
  “我可不喜欢这个谜团。”他说。
  “这可是一个小小的谜。”
  “你以为?”
  又出现了一阵沉默,亨利问道:
  “是你开的车吧?”
  樊尚微微一笑:“听我说,我正要求你帮忙呢。你就忘了这件事吧,彻底地忘了它。车子自昨晚以来没有开出去过,要说的就这些。”
  亨利举杯一饮而尽。225公里,阿迪希距巴黎约100公里。《法兰西晚报》的那篇短文报道说,被怀疑与盖世太保同流合污的波马尔大夫刚刚获得不予起诉的特惠,可次日拂晓在阿迪希他的家中发现被人杀害。亨利又细细地审视着樊尚。这件事简直就像是一篇连载小说。可樊尚微微而笑,有骨有肉,实实在在。亨利站起身子。在阿迪希,有一具实实在在的尸体,然而,有骨有肉的凶手不知去向。
  “到平台上去谈也许更好。”亨利说。
  “是的,今天天气很美。”樊尚边说边向栏杆走去,从栏杆上方望去,巴黎城的屋顶宛如一面镜子,闪闪发光。
  “你昨天夜里在哪儿?”亨利问道。
  他得意地盘算着。亨利突然迸出一句:
  “你在阿迪希。”
  樊尚脸色骤变,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手并没有颤抖。他猛地朝亨利抬起眼睛:
  “你凭什么这么说?”
  “再清楚也不过了。”亨利说。
  实际上,亨利话说出口时,连自己也不相信,可这突然成了事实。樊尚是其中一个团伙的成员,昨天夜里,他是在阿迪希。
  “真有那么清楚?”樊尚声音不快地问。他为自己如此轻而易举就被识破感到懊恼,至于其他,他似乎根本无所谓。
  亨利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好像还没有醒悟,这类事情卑鄙啊,卑鄙极了。”
  “那个波马尔大夫,”樊尚平心静气地说,“每当小伙子们被打得昏迷过去,都是把他从拉蓬普街喊来,由他把他们弄醒,然后,又让他们经受严刑拷打。这勾当,他整整干了两年。”
  亨利更紧地抓住他那瘦骨嶙峋的肩膀:“是的,他是个大混蛋。这又怎么样?地球上少一个混蛋又有何益?若在1943年杀附敌分子,这我完全同意。可现在,这没有任何益处,干这事用不着冒什么风险,不是什么英雄壮举、伟大事业,甚至连体育运动也算不上,仅仅是一种有害的行径而已。总有更有益的事情要做吧。”
  “你认为肃奸运动是一出卑鄙的闹剧吧。”樊尚说。
  “可你的所作所为确实是一出闹剧,卑鄙。”亨利说道。“你想要我把话对你挑明吗?”他气恼地补充道,“冒险结束了,这让你伤心,你极力维持假象,让冒险继续下去。可见鬼去吧!重要的不是冒险,是人们要捍卫的东西。”
  “人们捍卫的东西总是一成不变。”樊尚声音平静地说。他仿佛在争论一个完全抽象的问题,死钻牛角尖。“你知道,”他继续说道,“这些小小的社会新闻对清醒清醒别人的头脑大有好处。他们极为需要。噢,上星期,我碰到了朗贝尔,他正和他父亲一起散步,这有点过分不知趣了,不是吗?”
  “是我劝他如果真想再见他父亲,就不妨去看看他。”亨利说,“这只是他个人的事。清醒清醒别人的头脑!”他一耸肩膀继续说道:“非得疯了才会相信这能改变什么。”
  “谁要改变什么,改变什么东西?”樊尚用讥讽的口吻反问道。
  “你知道为什么工作停滞不前吗?”亨利愤怒地说,“因为人手不够。都是因为你,因为你的伙伴,因为所有那些小伙子的过错,只知道以干蠢事为乐,不干正事。”
  “你要我加入革命解放联合会吧?”樊尚以挪揄的口气问道。
  “即便这样也要好得多!”亨利说,“你终要明白,去杀那些谁都不屑一顾的什么混蛋,这有什么意义?右派不会因此而有什么损失。”
  樊尚打断了他的话:“拉舒姆说革命解放联合会是为反革命服务,而迪布勒伊则说共|产|党背叛了无产阶级。你去明辨是非吧!”他大模大样地朝落地窗走去:“忘了这件事吧,我向你保证再也不用小车了。”他冷冷一笑,补充说道。
  “我才不在乎小车呢。”亨利说。
  樊尚劈头说道:“至于别的,你就别管了。”他们穿过了酒吧间,樊尚问道。
  “你等会儿去马尔科尼饭店吗?”
  “不去。我事情太多了。”
  “遗憾!大家能够欢聚一堂,庆祝同一件喜事,就这么一次机会了!我们该多么希望你在大家中间啊!”
  “我也同样。”
  他们默默无言地走下楼梯。亨利多么想再讲点什么,拿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论据,可他搜索枯肠,一无所获。他感到极为沮丧。樊尚身后已经留下十二具尸体,他企图继续杀人,以忘掉这一具具尸体。此间,他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他马上又要去马尔科尼饭店酗酒。决不能让他继续这样下去,可该怎么阻止他呢?“准是某个地方什么东西fu败不堪了。”亨利心里在想。要做的事情何其多!可又有多少人不知做点什么为好!这种矛盾本来是应该解决的,可却总是悬而未决。“我马上派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搞一次长时间的采访。”他拿定了主意。可这不过是一种权宜之计,必须给樊尚提供某种强有力的东西。倘若革命解放联合会进展比较顺利,真正代表了某种希望,那亨利也许可以对他说:“我们需要你。”可眼下,远远没有达到这一步。
  两个小时后,亨利来到了凯道赛,心里闷闷不乐。对杜尔纳勒的友好接待和谨慎的微笑,亨利早就预料到了。
  “请转告你的朋友达斯·维埃纳,他的来信一定会受到重视,可劝他要耐心等待。”杜尔纳勒说道,“我负责通过信使递送你的回信。”他补充说道,“你只需把信交给我的秘书,可还是要小心才是。”
  “当然,那个可怜的老家伙已经够受怀疑的了!”亨利带着几分责备看了看杜尔纳勒:“那些幻想家们,他们对事情不了解,可他们想把萨拉查赶下台总有道理吧。”
  “他们当然有道理啰!”杜尔纳勒说道,话中隐含着某种积恨,亨利更加专注地打量着对方。
  “那你不觉得应该采取这种或那种方式,设法帮助他们吗?”他问道。
  “什么方式?”
  “我可不知道,这是你的职权范围。”
  杜尔纳勒耸耸肩膀:“你对局势跟我一样了解。法兰西无能为力,自身难保,你怎能要求她给葡萄牙或哪个国家做什么事情!”
  亨利惴惴不安地看了看他那张恼怒的面孔。杜尔纳勒是最早组织抵抗运动的成员之一,他对胜利从未有过任何怀疑,如今轻易自认失败,不像是他呀。
  “我们总归有点威望吧。”亨利说。
  “你相信这种东西?你是那种为法兰西应邀参加旧金山会议而引以为骄傲的人?你到底想象了些什么?事实是我们已经无足轻重。”
  “我们并不十分重要,这我同意。”亨利说,“可我们总可以发表意见,坚持自己的观点,施加压力……”
  “我记忆犹新。”杜尔纳勒声音苦涩地说道,“过去,大家想挽回面子,以便法兰西能高昂着脑袋与盟国对话,有不少人因此而丢了脑袋,这血完全是白流。”
  “你总不会对我说当初不该抗敌吧。”亨利说。
  “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只是这一切对我们来说并没有多大好处!”杜尔纳勒把手搭在亨利的肩头:“不要去传我跟你说的这番话。”
  “当然不会。”亨利说。
  杜尔纳勒的唇间陡然浮现出上流人士的微笑:“我高兴能有机会再见到你!”
  “我也一样。”亨利说。
  亨利快步走出走廊,穿过院子。他心情沉重。“可怜的达斯·维埃纳。可怜的老天真汉们!”他仿佛又看到了他们的硬领、圆顶礼帽和他们眼睛里情有可原的怨恨。他们常说:“法兰西是我们惟一的希望。”可任何地方都再也不存在希望,无论在法国还是其他地方,希望都已化为泡影。他穿过马路,倚着河畔的栏杆。从葡萄牙遥望,法兰西仍然闪烁着那毁灭的星星经久不熄的光芒,亨利被迷惑了。突然,他发现他居住的是一个已经垂死渺小的国家的首都。塞纳河在河道里继续流淌,玛大肋纳教堂、众议院大厦,还有方尖碑仍然高耸在原来的位置。人们满以为战争神奇地免除了巴黎的灾难。“我们大家都乐意这么想。”亨利暗暗思忖,一边把车子驶上圣日尔曼林阴大道。大道上,栗树像往昔一样,花朵盛开,人们都甘心情愿受这些房屋、树木和长椅的迷惑,它们如此一丝不差地仿造了过去。但实际上,这座骄傲地屹立在世界中心的城市已经毁灭。亨利从今之后只不过是一个五等小国的无足轻重的子民,而《希望报》仅仅是一份类似《小利穆赞人》的地方小报。他有气无力地踏上报社的楼梯。“法兰西无能为力。”给一些无能为力的芸芸众生提供消息,激起他们的愤慨和热情,这又有何用?想当初撰写那篇有关葡萄牙的报道,亨利一丝不苟,仿佛会掀起震动世界两极的舆论。可华盛顿对此不屑一顾,而凯道赛又无能为力。他坐到办公桌前,重又从头读起他的那篇文章:这顶什么用?众人读完后,点点头,然后往废纸篓一扔了事!《希望报》保持独立与否,读者是多是少,甚或彻底关门又有什么关系?“我如此固执实在不值得!”亨利突然闪出这个念头。迪布勒伊和萨玛泽尔认为这份报纸有点用场,他们也相信假如法国不继续孤立下去,还能起到某种作用。一切的希望全在他们一方;而敌对一方则虚无一片。“那么?为何不打电话说我同意接受?”亨利暗自思量,他久久地盯着办公桌上的电话机,可他的手就是不动。他又开始读起他那篇文章来。

  “喂,亨利!我是纳迪娜。”她话声颤抖,流露出几分惊慌,“你没有忘了我吧?”
  他大吃一惊,看了看表:“没有,我这就下楼。还没有到10点1刻,对吧?”
  “10点17分。”
  “唉,我刚才忙着呢。”
  他慌忙放下电话。她干这等事真是富有天赋,她总是想方设法扫他俩幽会的兴致。在这枯燥无味的一天,亨利常常想起将紧紧搂抱着她那光滑、温馨的躯体的时刻。他终于就要享受到他的这份春光。可刹那间,积恨又吞没了他的欲望。“又是一个自以为对我享有权利的女人?”他一边走下楼梯,一边在想,“波尔就已经够受的了……”他推开小咖啡店的门,纳迪娜正神态庄重地读报,还一边喝着矿泉水。
  “怎么?你20分钟都等不及了?”
  她扬起脑袋:“原谅我,我本不想顶撞你。可我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只要我一开始等某个人,就仿佛觉得再也见不到他的面似的。”
  “决不会就这样消失的。”
  “你以为?”
  他有些羞愧地扭过脑袋。他猛然回想起她虽然才十八岁,但已经负载着沉重的记忆。
  “你是否已经点了点儿什么?”
  “点了,今晚有牛排。”她随和地笑了笑,补充道,“你没有去马尔科尼饭店,做得对,那里没有什么意思。”
  “樊尚又喝醉了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总是醉得不成|人样,你应该设法劝劝他。”
  “噢!樊尚!他有他自己的一切权利。”纳迪娜若有所思地说,“他跟别人是那么不同,他是位大天使。”
  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亨利:“怎么样?你见过杜尔纳勒了?”
  “见到他了。他说无能为力。”
  “我早就料到了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纳迪娜说。
  “我也知道。”他说。
  “那就根本不必费这个力气!”纳迪娜说。她脸上又浮现出赌气的神色,把那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递给了亨利:“我把稿件给你带来了。”
  “有什么价值吗?”
  “他说的是一些有关印度支那的事,很有意思。”纳迪娜以公允的口吻说道。
  “你觉得可以摘几章在杂志上发表吗?”
  “噢!当然。我呀,什么都愿意发表。”
  她带着某种积恨看了看书稿:“得寡廉鲜耻才会有胆量这样谈论自己,我永远也做不到。”
  亨利朝她淡淡一笑:“你从来没有写作的欲望吗?”
  “从来没有。”纳迪娜带着夸张的口吻说道,“首先,有人根本没有这份天赋,却硬着头皮要写,我实在费解。”
  “有时,我感到写作也许对你有所帮助。”亨利说。
  纳迪娜脸色一沉:
  “这对我有所帮助?有什么帮助?”
  “帮助你设法好好过日子。”
  “我过得挺好,谢谢。”她一边张嘴吃起牛排,一边说道,“你们真滑稽。”她接着补充道,“比吸毒的人还滑稽。”
  “怎么跟吸毒的人比?”
  “吸毒的人想让大家都吸毒,你们要让众人都写作。”
  亨利打开书稿,那用打字机打得清清楚楚的词句重又在他脑中回响,发出清脆、硬朗、欢乐的声音,犹如雨点击打着小巧玲珑的鹅卵石。
  “出自一个二十二岁小伙子的手笔,真出色。”他说道。
  “是的,真出色。”她说道,接着一耸肩膀:“你怎么会因为一个你甚至素不相识的家伙而浑身激动?”
  “我没有激动,我只是发现他富有才气。”
  “那又怎么样?天底下有才气的作家不够多吗?你给我解释解释。”她一副执拗的神态继续说道,“爸爸和你还有什么必要发现一些尚未成熟的杰作?”
  “如果有人写作,那是因为他相信文学。”亨利说道,“世上多一本好书,这让人高兴。”
  “你是想说这会影响你们自己的活动,并证实你们活动的合理性?”
  “从某种方式来说,是这样。”
  “我也正是这么想的。”她用自鸣得意的声音说道,“你们对年轻人的关心,实际上是自私自利。”
  “噢!多么廉价的恬不知耻啊!”
  “人就从来不会出于私心而行动?”
  “这么说吧,不管怎样,有的自私形式对他人来说或多或少还是比较愉快的。”
  他尤其不愿意争论。此刻,她正用一截火柴棒剔着牙齿,他实在感到气恼。她把火柴棒往方砖地上一扔:“你也认为我做这秘书工作错了吗?”
  “你怎么问我这个问题?你干得很出色。”
  “我讲的不是秘书处的利益,而是出于我们自己的利益考虑。我到底对了还是错了?”
  说实在的,他基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不管纳迪娜多么恬不知耻,若她知道他对她的事情无动于衷到这种程度,也会大吃一惊的。
  “显然,你本来可以继续就学的。”他有口无心地说。
  “我想要独立。”
  在她父亲的杂志部工作,这真是一种滑稽的独立。实际上,她抱定宗旨要鄙视,甚至仇视她的父母,可要是他们的生活与她的生活断然分开,她又受不了,她需要当面嘲弄他们。亨利从容不迫地说:“你自己是最好的裁判。”
  “那你觉得我做得对啰?”
  “你干自己乐意做的事情,当然有理。”他违心地说,因为他知道纳迪娜喜爱的是谈论自己,而别人对她的任何评价,哪怕出于善意,也是对她的伤害。说真的,今天晚上,他没有兴致去谈论任何东西,他所希望的,只是和她上床睡觉。
  “你知道要是你客气的话,会去做什么事情吗?”
  “什么事情?”
  “你会跟我一起穿过街道。”
  纳迪娜脸上刹时布满阴云:“你见了我,总是为了这事。”她恼恨地说。
  “我并不以为这会侮辱你。”
  她哀怨地说:“我想谈谈。”
  “那就谈吧!来杯白兰地?”
  “你明明知道我不喝。”
  “总是像圣母会的修女一样滴酒不沾。烟也不抽?”
  “不。”
  他要了杯白兰地,点了一支香烟。
  “你想谈点什么?”
  他的声音并不和蔼,可纳迪娜一点也不因此而张皇失措。
  “我想加入共|产|党。”
  “那就入呗。”
  “可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没有什么可说的。”他急促地说道,“你想干的事情,你自己最明白不过。”
  “可我有点犹豫,这并不那么简单。正是因为这,我才想咱们谈谈。”
  “谈归谈,可决说服不了任何人。”
  “跟别人,你谈得起劲。”纳迪娜声音突然变得尖刻起来,说道,“可跟我,你从来就不乐意,我猜想是因为我是个女人的缘故吧。女人,只配亲嘴。”
  “我每天都用到了扯淡上。”他说,“要是你知道这最终会腻烦透的。”
  确实,若对樊尚或朗贝尔,他决不会推脱,可是,纳迪娜跟他们一样需要帮助。可惜对她不利的是,亨利死死记住了这一点,那就是若帮女人一次忙,无异于赋予她一项权利。她们往往把一件微不足道的赠品当作一种诺言。为此,亨利始终戒备着。
  “我想,即使你入了党,你也在党内呆不了多久。”他鼓了鼓勇气说道。
  “噢!你知道,你们那些知识分子的重重顾虑,那可不会把我吞吃掉。可以肯定的是,”她充满激|情地说,“假使我入了党,当时在葡萄牙见了那些饿得要死的孩子,我心里不会那么内疚。”
  他保持缄默。对,一劳永逸地彻底摆脱内心的一切悔恨,确实颇有吸引力,可是,假如仅仅为这一点而入党的话,那必定失望无疑。
  “你在想什么?”纳迪娜问道。
  “我在想如果你真渴望入党,那就请去入。”
  “可是你,你宁愿呆在革命解放联合会,也不愿加入共|产|党?”
  “我为什么非要改变主意?”亨利反问道。
  “那么,你认为当一个共|产|党员,这对我是好事,而对你就不然?”
  “有许多事情,在他们那里我可忍受不了,要是你能忍受,就去吧。”
  “瞧你,不愿谈吧!”她说。
  “我是在谈呀。”
  “口头上这么说说而已。你跟我在一起好像不耐烦透了!”她嗔怪地补充道。
  “噢不,我才不烦呢。可是,今天晚上,我真的昏昏沉沉的。”
  “你一见到我总是昏昏沉沉的。”
  “那是因为我见你的时候总是晚上,你明明知道我没有别的空闲时间。”
  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纳迪娜开口说道:“听我说,我要向你提点要求,可你肯定会拒绝的……”

  “什么?”
  “你下一个周末跟我一起过。”
  “可我不能。”他说道。仇恨再次涌上他的胸口,他渴望这个躯体,她拒绝了他,可却一个劲地要求给她时间,给她关心……“我完全知道我不能。”
  “因为波尔?”
  “正是。”
  “一个男子汉怎么就能一辈子当他再也不爱的女人的奴隶?”
  “我从来就没有跟你说过我不爱波尔。”
  “你怜悯她,可你满怀悔恨。这套感情的把戏,是多么卑鄙。要是再也没有兴致去见别人,那就拉倒,干脆点。”
  “要是这样的话,那就任何时候都不要求任何人帮任何忙。”他傲慢地瞅了她一眼说道,“只不过当别人回答你‘不行’的时候,千万别生气。”
  “如果你不唠唠叨叨地跟我大谈你的什么职责,而坦率地告诉我说‘我不想跟你一起度这周末’的话,那我不会生气的。”
  亨利淡淡一笑。“不,”他心里想,“她要求说实话,就乖乖地实话相告。这一次,我才不上这种坦率把戏的当呢。”亨利高声说道:“假设我坦率地跟你这么说呢?”
  “那你根本用不着跟我说两遍。”
  她一把拿起桌上的坤包,猛地一合。“我才不是蚂磺一类的东西。”她说道,“我才不想缠着你不放呢。另外,你放心好了,我并不爱你。”她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他片刻:“怎么会爱上一个知识分子呢?你们的心脏换成了天平,尾巴尖上长着个小脑。实际上,”她下结论道,“你们都是些法西斯分子。”
  “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你们对人从来不一视同仁,只凭着你们所谓的良知指使别人。你们的慷慨,就是专横,你们的公允,就是自负。”
  她若有所思地说道,一点也不生气。她站起身来,干脆地冷冷一笑:
  “噢!别这副受气包的样子。你见我感到厌烦,实际上,这也并不怎么让我高兴。没有什么闹剧可言,大家相遇了,交谈交谈而已。没有什么积恨。”
  她消失在夜色笼罩下的街道。亨利要求结账,他对自己颇为不满:“我为什么对她这么凶?”她常惹他生气,可他还是挺爱她的。“我动不动就生气。”他独自思忖,“一切都惹我恼火:准有什么东西玩不转了。”他一口饮尽杯中的酒。这不足为怪:他整日价干的都是些自己不愿干的事情,从早到晚活得都不顺心。“我怎么落到这个地步?”乍一看,他在解放后所制定的那个恢复战前生活、用新的活动丰富这一生活的目标,并不显得怎么雄心勃勃。他满以为自己可以领导《希望报》,同时在革命解放联合会做事,而且并不因此而放弃写作和幸福的生活:可他未能做到。为什么?并非是时间问题,若他真的坚持,今天下午完全可以想办法到街头漫步或去马尔科尼饭店。就是眼下,他也还有时间工作,可以向侍者要点纸张,可这一念头让他感到恶心。“古怪的职业!”纳迪娜常这么说。她言之有理。俄国人正在蹂躏柏林城,大战接近结束,或者说另一场战争正在开始。怎能以编造一些未曾发生过的故事为乐呢。他一耸肩膀:这也是写作不顺利时常给自己编造的一类遁词。当时,战争威胁着人们,继而战争爆发了,他都可以以讲故事消遣取乐。现在为何就不行?他走出咖啡馆。他回想起了另一个夜晚,那是一个大雾迷茫的黑夜,他预言政治就要把他吃掉:这下完了,他被吞噬了。可他为何就不能更好地自卫呢?内心枯竭,使他陷入瘫痪,这到底是为什么?他手头拿着那位小伙子的书稿,那位小伙子为何能寻觅到东西叙述,而偏偏他就不行?他也有过自己的二十二岁,也有过许许多多东西要倾吐,他经常在这些街头漫步,梦想着自己的书。书……他放缓了脚步,脚下行走的再也不是往昔的那些街道。从前,街头灯火耀眼,一条条街道纵横交错,布满这座世界的首都。如今,路灯闪着亮光,渐渐向远方延伸,刺透了黑夜,让人清晰地看到这条马路是多么狭窄,这些房屋又是多么破烂。光明之城熄灭了,即使它哪一天还能重放光芒,那巴黎也会像威尼斯、布拉格、死城布鲁日等城市一样一落千丈、黯然失色。这不是以前的那些街道、以前的那座城市、以前的那个世界。在圣诞节前夜,亨利曾暗自许下诺言,要用词句来歌颂和平的温馨,可这种和平已经没有温馨可言。街道死气沉沉,纳迪娜的躯体无精打采。这春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奉献给他,蓝色的天空和吐绿的树芽墨守着四季更迭的常规,看不到任何希望。“谈一谈我生活的乐趣。”可这生活再也没有乐趣,因为万物再也没有意义。正因为如此,写作的意义也不复存在。在这一点上,又是纳迪娜说得对。塔热河畔灯光闪烁,可一旦知道这灯光照耀的是一座在饥饿中死亡的城市,那内心就腾起乐趣去描绘。那些饿死的人们决不是一个让人去摇唇鼓舌的借口。往昔仅仅是虚幻的景象而已,幻景一旦破灭,还会剩下什么东西?只有灾祸、危难和不明确的任务,惟存一片混沌。亨利失却了一个世界,可却没有得到任何补偿。他无处栖身,两手空空,无足轻重,他再也不能谈任何东西。“唉,我只有闭嘴了。”他想道,“若我真的打定主意,就不会再四处分身了。我兴许能相当自得其乐地干一些不得不干的苦差使。”他在红酒吧前停住了脚步,透过窗玻璃,他发现朱利安独自坐在一张高脚圆凳上。他推开门,听到有人在低声议论,说起他的名字。若在前一天,他也许还会因此而激动一番,可当他迈步穿过咖啡店中嘈杂的顾客时,他暗暗责备自己又被一片可怜的幻景迷惑了。当一个危地马拉或洪都拉斯似的弹丸之国的大作家,多么不足挂齿的胜利!昔日,他自以为居住的是世界上一方得天独厚的天地,每一个词都从这里传遍整个地球,可现在,他深知他的一切话语都在自己的脚下渐渐失去了生命。
  “太迟了。”朱利安说。
  “什么太迟了?”
  “那场厮打,你没有看见。噢!没什么了不起的。”他补充道,“他们甚至都再也不知道该怎么规规矩矩地打。”
  “是因为什么缘故?”
  “有一个家伙称呼贝当①‘元帅’。”他声音含混不清地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瓶子:“你想要点儿真正的苏格兰威士忌酒吗?”
  ①贝当(1856~1951):法国元帅,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凡尔登战役的英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维希傀儡zheng府的元首。
  “我要。”
  “小姐,请您再拿只杯子,另加一杯苏打水。”朱利安说道。他给亨利斟了半杯威士忌酒。
  “好酒!”亨利赞叹道,举杯痛饮了一口:“我正需要来点刺激剂。我这一天安排得那么满,真不可思议!你没有发现紧张忙碌了一天之后会感到多么空虚?”
  “每天都满满的,从来都没有一小时的空闲,可惜酒瓶不一样,总是空空的。”
  朱利安碰了一下亨利放在柜台上的本子:“这是什么玩艺儿?是秘密文件?”
  “一个年轻小伙子写的小说。”
  “告诉那位小伙子,让他把这玩艺儿给他小妹妹包东西玩吧,劝他像我一样当个图书管理员,这是个诱人的职业,再说也比较安全。你肯定注意到了:要是你把黄油或大炮卖给德国佬,人们可以原谅你,拥抱你,授予你勋章;可若你在这里或那里多写了一个字,那就瞄准!放!你该就这一方面写篇小文章。”
  “我考虑过。”
  “你什么都考虑,嗯?”朱利安把瓶中的苏格兰威士忌酒全倒进了杯中。“说来你可以整栏整栏地大写特写,要求国有化!就业与公道,你认为这有什么意思吗?狗屁的国有化,什么时候实行?”他举起杯子:“为柏林城的大屠杀干杯!”
  “大屠杀?”
  “你以为那些棒哥萨克今天夜里在柏林会干出什么好事?屠杀和强||奸!简直是乱七八糟。这就是胜利,嗨!我们的胜利。你不感到自豪吗?”
  “啊!你总不至于也让我沾一身政治屎吧?”
  “啊!不。去他的狗屎政治!”朱利安说道。
  “要是你言下之意是这个世界不太有意思的话,”亨利说,“那我想的跟你一样。”
  “是的。瞧这个烂地方,还叫什么酒吧。连醉鬼也口口声声说要振兴法国。还有女人!这个区没有一个快活的女子,尽是些扰得人心不安的女人。”
  朱利安离开了高脚圆凳:“噢!跟我去蒙巴纳斯走走吧,那里至少找得到迷人的少女,也许不是真正的正儿八经的少女,可都很顺从,一点也不烦人。”
  亨利摇摇头:“我要回家睡觉去。”
  “你这人也不够意思。”朱利安厌恶地说,“没意思。这战后,实在是没劲!”
  “没劲!”亨利说道。他目送着朱利安尊严十足地朝门口走去。这人也没有意思,差不多变得尖酸刻薄了。可说到底,这战后为什么就非得要特别有意思?对,在被德占领期间,古老的故事确实美妙。未来的赞歌唱得够多了,明天已变成了今日,再也不用歌唱了。实际上,巴黎已经被摧毁,所有人都在战争中死去了。“我也一样。”亨利自言自语道。以后呢?假如放弃苟活在人世,那死也就不痛苦了。结束写作,结束生活。惟有一个要求:行动。集体行动,不再关心自己。播种,再播种,永远不要收获。行动、团结、效劳,服从迪布勒伊的号令,向萨玛泽尔微笑。他就要去打电话:“报纸属于你们了。”效劳、团结、行动。他又要了份双杯白兰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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