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黑书 - 13、看谁在这里!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我们早该认识了。
  ——朵儿肯·瑟芮,土耳其超级电影明星
  离开了如梦前夫的住所后,卡利普来到大路上,却发现没有任何换乘的车辆。不时会有几辆市公交车呼啸而过,但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更别说停下来载客了。他决定步行到巴克尔廓伊的火车站。他拖着脚步穿过雪地,走向看似街角杂货店里那种小冰柜的火车站,心里幻想着,或许他会巧遇如梦,然后一切都将回复到往常,等到那些让如梦离开的理由都澄清了之后,他将几乎可以忘掉她曾经离开。尽管如此,就算只是在这场破镜重圆的白日梦里,他也想不出该如何开口告诉如梦,他去拜访了她的前夫。
  在误点了半个小时的火车上,一个老人告诉卡利普一个故事,四十多年前一个和今天同样寒冷的冬夜里发生在他身上的事。老人的军旅在色雷斯的一个村子里驻扎过冬,那年冬天严寒,又遇上因为世界大战即将蔓延至国内而造成的连年饥荒。一天早晨,他们收到一道暗语指令,于是众人骑上马,离开村落,骑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来到伊斯坦布尔市郊。然而他们并没有进城,相反,他们来到俯瞰金角湾的山上,静待黑夜降临。等城里的活动逐渐停歇后,他们便骑下黝黑的街道,走入鬼魅般的街灯幽光里。他们领着马匹,安静地踩过冰冻的铺石路,然后把它们送进肃卢切区的屠宰场。在火车噪声的干扰下,卡利普无法一字一句听清楚老人如何形容屠杀的场面:马匹接二连三倒地,满脸茫然困惑,它们的肠子流淌在鲜血淋漓的石头地面上,内脏悬在体外,像是一把被开肠破肚的扶手椅中蹦出的弹簧。屠夫杀红了眼。剩下的马儿在后头等待轮到自己,它们露出忧伤的神情,恰似那些像罪犯一样偷溜出城的骑兵脸上的表情。
  斯克西车站前面也没有任何换乘车。卡利普一时之间本打算走回办公大楼,上他的办公室过夜,但他看见一辆出租车来了个大回转,心想应该会愿意载他。不过当出租车在人行道前面一点的地方停了下来,一个仿佛刚从某部黑白电影里走出来的男人,一手拎着公文包皮,一手猛力拉开车门,自顾自坐进后座。司机在这位客人上车之后,又在卡利普面前停了下来,说他可以在送这位“绅士”的途中顺路放他在加拉塔广场下车。
  卡利普在加拉塔广场下了车,步出出租车后他才感到后悔,刚才没有和那位长得像黑白电影里角色的男人说话。凝视着停泊在卡拉廓伊桥边、灯火通明但没有开航的渡船,他想像着与这个男人之间可能会有的对话。“先生,”他会这么说,“很多年以前,在一个像今天这样的雪夜里……”只要他开口说出这个故事,他必然能够一气呵成讲完,而对方也将会如卡利普所期待的,兴味盎然地倾听。
  从擎天神戏院往下走一段路有一家女鞋店,正当卡利普望着橱窗时(如梦穿七号鞋),一个瘦小的男人朝他走来。他拿着一个手提箱,像是煤气公司收账员挨家挨户收费时拿的那种人造皮箱。“有没有兴趣看明星?”他说。他把身上的短外套当成风衣穿,一路扣到脖子。卡利普本以为自己碰到了塔克西姆广场上一个摊贩的同行,那个小贩会趁晴朗的夜里在广场上架起一副望远镜,给好奇的民众看星星,一次一百里拉。但眼前的男人却从手提箱里抽出一本相册,翻开内页,让卡利普瞧瞧他妙不可言的照片,精美的相纸上是一些国内当红的电影明星。
  只不过,这些照片并不是当红的电影明星本人,而是外表酷似她们的人,学着明星穿衣服戴珠宝,依样画葫芦地模仿她们的姿势动作,比如说,她们吸烟的模样,或是撅起嘴唇诱人亲吻的神情。每张电影明星写真页中,都贴着她斗大的姓名和一张彩色照片,分别是从报纸和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的周围,排了一圈由演员竭力模仿真人所摆出的各式各样“撩人”姿态。
  提着箱子的瘦小男人察觉到卡利普不感兴趣,于是把他拉进“新天使戏院”后面一条无人的窄巷,并把相本递给他,让他自己动手翻阅。旁边一家孤单小店的橱窗里,假人的断肢残骸自天花板悬垂而下,展示着各种手套、雨伞、皮包皮和丝袜。借助橱窗的光线,卡利普仔细端详:“朵儿肯·瑟芮”身穿吉普赛服饰跳舞,转着圈绕呀绕进了无穷远处,或者懒洋洋地点起一支香烟;“穆洁艾”一面剥香蕉,一面婬荡地盯着镜头,或是放声浪笑;“胡丽亚·寇丝姬”戴起眼镜,缝补她脱下来的胸罩,俯身朝水槽洗涤碗盘,或是满脸忧凄地嘤嘤哭泣。相册的主人从刚才开始便一直聚精会神地观察卡利普,他猛然抽回卡利普手中的相册,一把塞回他的手提箱里,蛮横的态度像是一位高中老师抓到学生在偷看禁书。
  “想不想让我带你去找她们?”
  “哪儿可以找到她们?”
  “你看起来像个正经人,跟我来。”
  他们沿着暗巷东拐西绕,一路上卡利普耐不住男人的啰嗦纠缠,不得不做出决定,并且被迫坦白承认自己其实最喜欢朵儿肯·瑟芮。
  “亲眼见了这妞儿,”拎着皮箱的男人故作神秘地说,“她可会乐极了,包皮准让你爽翻天。”他们走进一栋位于贝尤鲁警局旁的旧石屋一楼,屋子的门椽上刻着“好同伴”三个字。室内的空气弥漫着灰尘和布料的气味,灯光微暗。虽然周围看不见任何裁缝车或材料,但卡利普却有股冲动想给这个地方命名为“好同伴的男饰店”。他们穿过一扇高大的白门,进入另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卡利普才想起自己该付皮条客一点小费。

  “朵儿肯!”男人一边把钱塞进口袋,一边喊道,“朵儿肯,看啊,艾锡到这里来找你啦。”两个正在玩牌的女人吃笑着转头看卡利普。简陋的房间让人联想到一个老旧、荒废的舞台布景,通风不良令人昏昏欲睡,窒闷的空气中充塞着炭炉的烟雾、浓稠的香水味和嘈杂腻人的国内流行音乐。一个女人斜倚在沙发上,手里翻阅一本休闲杂志,模样很像如梦看侦探小说时的典型姿势(一条腿搁在沙发椅背上),只不过她长得既不像电影明星也不像如梦。要不是她T恤上面写着“穆洁艾”,谁也看不出她是穆洁艾。一个像服务生的老男人在电视机前睡着了,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谈话节目,讨论君士坦丁堡胜战[1]君士坦丁堡胜战:1453年,奥斯曼土耳其攻陷君士坦丁堡(更名为伊斯坦布尔),拜占庭帝国宣告灭亡。[1]在世界历史上的重要性。
  卡利普觉得那位烫着卷发、身穿蓝色牛仔裤的女人,依稀像一个美国电影明星,可名字他忘了。然而他不确定这份相似是真的还是刻意营造出来的。一个男人从另一扇门走进房里,他朝“穆洁艾”走去,尽管醉醺醺又口齿不清,他还是努力盯着她T恤上面的名字瞧,认真的神情好像某些非得看到报纸有报道才会相信确有其事的人。
  卡利普猜想那位身穿豹纹洋装的女人一定就是“朵儿肯·瑟芮”:她正朝他靠近,走路的姿态甚至还带着一丝优雅。或许她是里面长得最接近原版的一个。她一头金色的长发从右肩垂落。
  “我可以抽烟吗?”她愉快地微笑着,她拿了一支没有滤嘴的香烟叼在唇间,“能帮我点烟吗?”
  卡利普拿出自己的打火机替她点烟,香烟才一点燃,立刻涌起一团惊人的浓烟,笼罩住女人的脑袋。慢慢地,她的脸和睫毛很长的眼睛从云雾中浮现,仿佛圣人的脑袋在云端显灵,剎那间,一股奇异的寂静似乎压过了嘈杂的音乐(就好像浪漫爱情片里那样),让卡利普禁不住想——这辈子头一次有这种念头——他可以和如梦之外的另一个女人上床。上了楼,在一间精心布置的房间里,女人把香烟往一个印有Ak银行标志的烟灰缸里捻熄,然后又从烟盒里拿出另一根。
  “我可以抽烟吗?”她用和刚才相同的声音和语调说。她把烟叼在嘴角,扬起头愉快地微笑。“能帮我点烟吗?”
  卡利普注意到她仿照先前的姿势,把头微微倾向一个想像的打火机,刻意露出乳沟。于是他猜想,她的台词和点烟的动作必定来自某部朵儿肯·瑟芮的电影,因此他也应该模仿演员艾锡·古奈,扮演片中男主角的角色。他替她点了烟,一团惊人的浓烟再度涌起,笼罩住女人的头,她那双长睫毛的黑眼睛再次从云雾中慢慢浮现。她怎么有办法弄出那么多烟?他以为这种效果只有在摄影棚里才做得出来。
  “干吗不说话?”女人微笑说。
  “我没有不说话。”卡利普说。
  “你是个中老手,是吧?”女人装出又娇又嗔的样子说,“还是你太嫩了不会说话?”她又把这两句话重复一遍。长长的耳环在她赤裸的肩膀上晃晃荡荡。
  夹在她圆型梳妆镜上的沙龙照让卡利普想起,朵儿肯·瑟芮在20年前与艾锡·古奈合作的电影《我的狂野宝贝》里饰演夜总会名妓时,身上就穿着一件豹纹洋装,背后的开口一路露到臀部。接着他又听见女人说了几句台词,也是从朵儿肯·瑟芮的电影里来的:(她垂着头,像个郁郁不乐的骄纵小孩,本来双手交握撑着下巴,但猛然抽出双手向前一摊)“可是我不能现在就去睡觉!我喝了酒,我要好好玩乐!”(神色忧虑,像个温柔阿姨担心邻居小孩那样)“留下来陪我,艾锡,留下来等到桥通了!”(陡然转为热情洋溢)“在今天,碰到你,这都是命中注定!”(一副小女人的模样)“我真高兴遇见你,我真高兴遇见你,我真高兴遇见你……”
  卡利普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女人则坐在梳妆镜前梳她染成金色的长发,圆形的梳妆镜看起来很像电影里的原版道具。夹在镜框周围的照片中,有一张正是这一幕的场景。女人的背甚至比电影里朵儿肯·瑟芮的背还要美。有那么一剎那,她直视着镜子里的卡利普。“我们早该认识了……”
  “我们的确在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卡利普说,凝视着镜中女人的脸,“虽然在学校里我们没有坐在一起,但某个温暖的春日,冗长的课堂讨论结束后,有人打开了窗户,后方黝黑的黑板衬着窗户玻璃,让它变成了一面镜子,而我就像现在这样,望着反映在镜中的你的脸。”
  “嗯……我们早该认识了。”
  “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卡利普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腿看起来如此纤细,我好担心它们会折断。小时候你的皮肤很粗糙,但随着你逐渐长大,当我们中学毕业之后,你的肌肤却变得无比娇嫩而红润。炎热的夏天里,有时候因为我们在屋子里玩疯了,所以大人把我们带到海边,回家的路上我们一边拿着从塔拉布亚买来的冰淇淋甜筒,一边用指甲刻画彼此手臂上残留的盐粒,在上面写字。我好爱你细瘦手臂上的汗毛,我好爱你的双腿晒了太阳后的红晕,我好爱当你伸手拿取我头顶架子上的东西时头发披散的模样。”

  “我们早该认识了。”
  “我爱你以前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姿态:你母亲借你的泳衣在你肩膀上留下的肩带痕迹;当你紧张时,你会心不在焉地拉扯头发;抽完没有滤嘴的香烟后,你用中指和拇指捻起舌尖留下的烟丝;看电影时,你会微张着嘴;看书的时候,你会不自觉地用手盖住装在盘子里的烤鸡豆和坚果;你老是弄丢钥匙;因为你拒绝承认自己近视,所以总是眯起眼睛看东西。当你眯着眼睛望着遥远的某处时,我很清楚你心里在想着别的事情。噢我的天!我带着恐惧与战栗爱着你内心我无法触及的部分,就如同我深爱着我所熟悉的你。”
  看见镜中的朵儿肯·瑟芮脸上闪过一丝不安,卡利普闭上嘴。女人往梳妆台旁边的床上躺下。
  “现在,到我这儿来,”她说,“一切都不值得,不值得,你懂吗?”但卡利普只是坐在那儿,迟疑不决。“难道你不喜欢你的朵儿肯·瑟芮?”她酸溜溜地加了一句,卡利普分不出那是真的还是装的。
  “我喜欢。”
  “你也喜欢我眨眼睛的样子,对不对?”
  “我喜欢。”
  “你很喜欢以前我在《马色拉海滩》里,风情万种地走下楼梯的姿态,在《我的狂野宝贝》里,我点烟的动作,还有在《麻辣俏妞》里,我拿着烟管抽烟的模样,对不对?”
  “对。”
  “那么,到我这儿来,我亲爱的。”
  “我们再多聊一会儿。”
  “嗯?”
  卡利普沉思不语。
  “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干哪一行的?”
  “我是一个律师。”
  “我从前也有个律师,”女人说,“他拿光我所有的钱,却没办法替我要回登记在我丈夫名下的车子。车是我的,你懂吗?结果现在被某个贱货拿走了。56年的雪佛兰,消防车一样的火红色。律师有啥屁用,我问你,如果他连我的车都要不回来?你能去向我的丈夫要回我的车来吗?”
  “我能。”卡利普说。
  “你能?”女人满怀希望地说,“你能。你办到了,我就嫁给你。你将拯救我脱离我现在的人生,也就是,活在电影里的人生。我实在受够了当电影明星,这个弱智的国家以为电影明星不过是个妓女,称不上艺术家。我不是电影明星,我是艺术家,你懂吗?”
  “当然。”
  “你愿意娶我吗?”女人兴致勃勃地说,“如果我们结了婚,我们可以开我的车去兜风。你愿意娶我吗?不过,你得先爱上我才行。”
  “我愿意娶你。”
  “不,不,你要问我……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
  “朵儿肯,你愿意嫁给我吗?”
  “不是那样!要真诚地问,带着感情,像电影里面那样!可是你要先站起来。没有人会坐在椅子上向人求婚的。”
  卡利普起身立正,好像准备唱国歌一样。“朵儿肯,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呢?”
  “可是我已经不是处女之身了。”女人说,“发生了一场意外。”
  “是什么,骑马吗?还是滑下栏杆跌倒了?”
  “不,是熨衣服的时候。亏你还笑得出来,昨天我才听说苏丹要杀你呢。你结婚了吗?”
  “结婚了。”
  “我老是碰上已婚男人。”女人说,神情学自《我的狂野宝贝》。“不过不重要。重要的是铁路局的营运状况。你认为今年哪一队会赢得世界杯?你想事情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你觉得军方何时才会出面控制现在的无政府状态?你知道吗,你把头发剪一剪会比较好看。”
  “不要搞人身攻击,”卡利普说,“很不礼貌。”
  “我说了什么吗?”女人学朵儿肯·瑟芮那样张大眼睛,假装惊讶地眨呀眨。“我只是问,如果你娶了我,能不能替我把车子要回来?不,不对,我是说,如果你能替我把车子要回来,那么愿不愿意娶我?车牌号码是34JG,1919年5月19日,跟阿塔图克从萨姆松出兵解放安纳托利亚刚好是同一天。我亲爱的56年雪佛兰。”
  “我相信是这样没错。”卡利普说。
  “对呀。不过他们很快就要来敲门了,你的‘客人时间’就要到了。”
  “土耳其文的说法是‘访客时间’。”
  “什么?”
  “钱不是问题。”卡利普说。
  “对我来说,也不是问题。”女人说。“那56年的雪佛兰就跟我的指甲一样红,颜色一模一样。我一根指甲断了,是吗?也许我的雪佛兰也撞到了什么东西。从前我每天都开着车到这里来,直到我那杂碎丈夫把它送给了那个贱货。所以这阵子以来,我都只有在街上才会看得到,我是指,车子。有时候我看到某个司机开着它在塔克西姆跑,有时候则在卡拉廓伊渡船头看到另一个出租车司机坐在里面,等待客人招呼。那婊子对这台车有癖好,每隔两天就把车子漆成另一个颜色。有时候,瞧!它被漆成了栗子棕色,第二天又变成加了奶精的咖啡那种颜色,泛着金属光泽,还加装了灯泡。隔天,车上挂满了花圈,仪表板上头坐着一个洋娃娃,车子竟变成了一台粉红色的婚礼车!接着一星期之后,它被漆成了黑色,里面塞进六个黑胡子警察,信不信由你,现在它摇身一变成了警车!上面甚至写了‘警察’什么的,绝对没错。不过,当然它的车牌每次都会换,好故意叫我认不出来。”

  “当然啦。”
  “当然啦,”女人说,“什么警察或司机的,都是那婊子的伎俩,可我那瘪三丈夫根本毫不知情。有一天他就这样丢下我不告而别。曾经有人像这样丢下你不告而别吗?今天是几号?”
  “十二号。”
  “时间过得真快!你居然就让我劈里啪啦地讲个不停!你说不定想要来点什么特别的?尽管说,告诉我,我都依你。毕竟你是个有教养的男人,能够怪到什么地步?你身上带很多钱吗?你真的是有钱人吗?还是说像艾锡一样只是个卖菜的?不对,你是律师。来吧,说个谜语给我猜,律师先生。好吧,不然我来说一个:苏丹和博斯普鲁斯桥之间有什么差别?”
  “问倒我了。”
  “阿塔图克和穆罕默德之间呢?”
  “我放弃。”
  “你太容易放弃了!”女人说。她从梳妆台前起身,刚才她便一直对着梳妆镜看自己。她格格笑着,凑上卡利普的耳朵悄声说出答案,接着她用手臂环绕卡利普的脖子。“我们结婚吧,”她喃喃说道,“让我们登上卡夫山,让我们拥有彼此,让我们变成别人。娶我,娶我,娶我。”他们玩游戏似的接吻。这女人身上有什么地方让人联想起如梦吗?丝毫没有,但卡利普仍旧心满意足。他们跌进床里,然后女人做了某件事让他想起如梦,不过她做得跟如梦不完全相同。每次当如梦把舌头滑进卡利普嘴里时,他总会有点不悦地想,他的妻子在剎那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可是此刻,假扮的朵儿肯·瑟芮把她那比如梦厚实的舌头伸进卡利普嘴里,有点霸道又有点温柔嬉闹,这时他却觉得,不同的并非他抱在怀里的女人,而是他自己,他已经彻底变成了别人。他感到异常亢奋。在女人游戏般的情绪刺激下,他们在床上缠斗扭打起来,从床的这一头滚到那一头,一会儿他压在她上面,一会儿又互换过来,仿佛置身于国产片中极度不写实的接吻场景。“你让我头晕!”女人说,仿效一个不在场的角色装出一副她真的晕了的样子。当卡利普发现他们可以在床尾的镜子里看见他们自己时,他才搞懂为什么这场微妙的翻滚过程总是不可缺少。女人愉悦地望着镜中的影像退去她的衣服,接着又脱掉卡利普的。他们两人像旁观者,一起望着镜中女人的各种把戏,一样接着一样,看得过瘾,就好像体操比赛的评审,仔细评量参赛者的各项指定动作,不过当然,他们的目光要和善得多。直到后来有一段时间他们开始在无声的弹簧床上跳上跳下,以致卡利普再也看不到镜子,这时女人说:“我们两个都变成了别人。”她问:“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但卡利普没有办法说出她想听的答案——他已经彻底投入其中。他听见女人说:“二乘二等于四,”又喃喃自语,“听呀,听呀,听呀!”接着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什么有个苏丹和他可怜的王储,好像她在讲述某个传说故事,或是一场梦,用说故事特有的过去式文法。
  “如果我是你,那么你就是我。”稍后,当他们在穿衣服的时候,女人说。“那又怎样?如果你变成了我,我变成你,那又怎样?”她抛给他一个狐媚的微笑。“你还满意你的朵儿肯·瑟芮吗?”
  “我喜欢她。”
  “那么,拯救我脱离苦海,拯救我,带我离开这里,娶我,让我们到别的地方去,我们私奔吧,我们结婚,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这副情景是从哪部片子,还是从哪个游戏里来的?卡利普也不确定。或许这真是女人想要的。她告诉卡利普,她不相信他结了婚,因为结过婚的男人她看多了。如果他俩真的去结婚,如果卡利普真有办法把她的56年雪佛兰弄到手,那么他们可以去博斯普鲁斯郊游,他们可以到埃米甘买哈发糕来吃,到塔拉布亚看海,去布约克迪尔找个地方吃饭。
  “我不太喜欢布约克迪尔。”卡利普说。
  “那样的话,你是白等他了,”女人说,“他永远不会来。”
  “我并不急。”
  “但我急,”女人固执地说,“我担心当他来临的时候我认不得他,我担心我会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我害怕当最后一个人。”
  “‘他’是谁?”
  女人神秘地一笑。“你难道没看过电影吗?你难道不晓得游戏的规则吗?你难道以为多嘴泄露这种事情的人,在这个国家里还能活下去吗?我可不想死。”
  有人开始敲门,打断了她正在讲的故事——关于她有个朋友有一天神秘失踪,毫无疑问她是被谋杀了,尸体被丢进博斯普鲁斯海峡——女人安静下来。当他要走出房门的时候,女人在后面朝他低语。
  “我们全都在等他,我们每个人都是。我们全都在等他。”
或许您还会喜欢:
人类群星闪耀时
作者:佚名
章节:17 人气:0
摘要:作品简介StefanZweig斯蒂芬·茨威格茨威格于1881年出生在奥地利维也纳一个富裕的犹太工厂主家庭,青年时代曾在维也纳和柏林攻读哲学和文学,获得博士学位。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起,茨威格便“以德语创作赢得了不让于英、法语作品的广泛声誉”。 [点击阅读]
人鱼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0
摘要:眼前是突兀林立的岩石群。多摩河上游的这片布满岩石的区域,地势险峻,令垂钓者望而却步。几年前,曾发现一女子被人推下悬崖赤裸裸地嵌陷在岩石缝中。岩石区怪石嶙峋、地势凶险,当初,调查现场的警官也是费尽周折才踏进这片岩石区域的。一个少女划破清澈的溪流浮出水面。十四五岁的样子,赤身倮体,一丝不挂。望着眼前的情景,垂钓者的两颊不由得痉挛起来。直到方才为止,在不断敲打、吞噬着岩石的激流中还不曾出现过任何物体。 [点击阅读]
今天我不愿面对自己
作者:佚名
章节:11 人气:0
摘要:第一章我被传讯了。周四上午十点整。我总是经常被传讯:周二上午十点整,周六上午十点整,周三或者周一。几年就像一周似的,我感到惊讶的是,夏末一过,冬天又即将来临了。在去有轨电车的路上,结着白色浆果的灌木丛又从篱笆上垂挂下来了。像下面被缝上的珠光纽扣,也许一直长到地里,或者就像小馒头。对转动鸟嘴的白色鸟头来说,这些浆果太小了,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到白色鸟头。想得人直犯晕。 [点击阅读]
从地球到月球
作者:佚名
章节:28 人气:0
摘要:在南北战争时期,美国马里兰州中部的巴尔的摩城成立了一个很有势力的新俱乐部。我们知道,当时在这些以造船、经商和机械制造为业的人们中间,军事才能是怎样蓬勃地发展起来的。许多普普通通的商人,也没有受到西点军校的训练,就跨出他们的柜台,摇身一变,当上了尉官、校官,甚至将军,过了不久,他们在“作战技术”上就和旧大陆的那些同行不相上下,同时也和他们一样,仗着大量的炮弹、金钱和生命,打了几次胜仗。 [点击阅读]
他们来到巴格达
作者:佚名
章节:26 人气:0
摘要:一克罗斯毕上尉从银行里走出来,好象刚刚兑换完支票,发现自己存折上的钱比估计的还要多一些,因此满面春风,喜气溢于形色。克罗斯毕上尉看上去很自鸣得意,他就是这样一种人。他五短身材,粗壮结实,脸色红润,蓄着很短的带军人风度的小胡子,走起路来有点摇晃,衣着稍许有点惹人注目。他爱听有趣的故事,人们都很喜欢他。他愉快乐观,普普通通,待人和善,尚未结婚,没有什么超凡拔群之处。在东方,象克罗斯毕这样的人很多。 [点击阅读]
他杀的疑惑
作者:佚名
章节:9 人气:0
摘要:最早发现山桥启太郎死去的,是山桥的夫人佐代子。那天,山桥从早晨起就失去了踪影。其实,说“从早晨起”还不正确。山桥离开自己家的时候,是前一天晚上9点以后。他从公司下班回家,吃了晚饭以后,说有一些东西要写,便去了附近当作工作室的公寓里。山桥在学生时代起就喜欢写诗歌和小说,还亲自主恃着一份《同人》杂志,屡次在文艺类杂志的有奖征稿中人眩对他来说,写作几乎已经超越了纯兴趣的阶段。 [点击阅读]
以眨眼干杯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0
摘要:她有个大目的1以深蓝色的蓝宝石为中心,围绕镶嵌着一圈小小的钻石。把这些宝石连接到一起的,是灿灿发光的黄金。卖点在于其非凡的品质。项链、挂坠、耳环、再加上一对手镯,共计七千四百三十万日元。旁边是一条用红宝石、钻石和水晶组合而成的项链,二千八百万日元。耳环,一千万日元--双层玻璃的背后,仿佛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一颗小小的石头,其价格甚至要超过一个大活人。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它们是那样地耀眼夺目。 [点击阅读]
伊利亚特
作者:佚名
章节:32 人气:0
摘要:《荷马史诗》是希腊最早的一部史诗,包括《伊里亚特》和《奥德赛》两部分,相传是由盲诗人荷马所作,实际上它产生于民间口头文学。伊里亚特(ΙΛΙΑΣ,Ilias,Iliad,又译《伊利昂记》,今译《伊利亚特》。)是古希腊盲诗人荷马(Homer,800BC-600BC)的叙事诗史诗。是重要的古希腊文学作品,也是整个西方的经典之一。 [点击阅读]
伊豆的舞女
作者:佚名
章节:9 人气:0
摘要:道路变得曲曲折折的,眼看着就要到天城山的山顶了,正在这么想的时候,阵雨已经把从密的杉树林笼罩成白花花的一片,以惊人的速度从山脚下向我追来.那年我二十岁,头戴高等学校的学生帽,身穿藏青色碎白花纹的上衣,围着裙子,肩上挂着书包.我独自旅行到伊豆来,已经是第四天了.在修善寺温泉住了一夜,在汤岛温泉住了两夜,然后穿着高齿的木屐登上了天城山. [点击阅读]
伦敦桥
作者:佚名
章节:124 人气:0
摘要:杰弗里。谢弗上校很喜欢他在萨尔瓦多的新生活。有人说这个巴西第三大城市非常迷人。这确实是个充满了欢乐的地方。他在瓜拉球巴海滩正对面租了一套豪华的六居室别墅。在这里,他每天喝着甘蔗甜酒和冰镇啤酒,间或去俱乐部打打网球。到了晚上,谢弗上校——这个绰号“鼬鼠”的变态杀手——就又操起了他的老本行,在这座老城阴暗狭窄、弯弯曲曲的街道上开始了狩猎。 [点击阅读]
伯特伦旅馆之谜
作者:佚名
章节:27 人气:0
摘要:在西郊地区中心,有一些小巷子,除了经验丰富的出租车司机以外,几乎没什么人知道。出租车司机们能胸有成竹地在里面游弋自如,然后得意洋洋地到达帕克巷、伯克利广场或南奥德利大巷。如果你从帕克大街拐上一条不知名的路,左右再拐几次弯,你就会发现自己到了一条安静的街道上,伯特伦旅馆就在你的右手边。伯特伦旅馆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战争期间,它左右两边的房屋全都毁于一旦,但它却毫无损伤。 [点击阅读]
低地
作者:佚名
章节:16 人气:0
摘要:站台上,火车喷着蒸气,亲人们追着它跑过来。每一步,他们都高高扬起胳膊,挥舞。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车窗后。窗玻璃的下沿到他的腋下。他在胸前持着一束白色碎花,神情呆滞。一个年轻女人把一个脸色苍白的孩子从火车站拽出去。女人是个驼背。火车开进战争。我啪的一声关掉电视。父亲躺在房间正中的棺材里。房间四壁挂满照片,看不到墙。一张照片中,父亲扶着一把椅子,他只有椅子的一半高。他穿着长袍,弯腿站着,腿上满是肉褶子。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