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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谈论爱情,”马辛说,在皮革上不紧不慢地磨着剃刀,那节奏像是在催眠。“那很好,存在着爱情。政治家谈论责任,那也很好,存在着责任。艾里克·豪弗谈论后现代主义,胡夫·黑夫纳谈论性,亨特·汤普森谈论毒品,吉米·斯瓦加特谈论全能的上帝,万物的创造者。那些东西都存在,而且很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杰克?”
“是,我想我明白。”杰克·兰格雷说,其实他一点儿也不明白,但当马辛心境不好时只有疯子才会跟他争论。
马辛把剃刀刀刃向下,猛地将皮革砍成两段,一长条皮革像割断的舌头一样落到赌场地板上。“但我谈论的是死亡,”他说,“因为说到底,死亡才是最重要的。”
——乔治·斯达克:《驶往巴比伦》
第22章潜逃
一
假装你在写一本书,他想,朝左开上学院大街,把校园扔在身后。假装你是那本书中的一个人物。
这是一个很有魔力的想法。他的内心充满了极度的恐慌——就像一种精神的旋风,一些可能的计划的碎片在其中飞转,仿佛被撕破的风景画。但是,一想到他可以假装这不过是一部无伤大雅的小说,他不仅可以驱使自己,还可以驱使故事中别的人物(如哈里森、曼彻斯特—),就像他坐在灯光明亮的书房,手边放着一听冰镇百事可乐或一杯热茶,在纸上随意驱使笔下人物一样。……一想到这一点,他头脑中的狂风突然停息了。一些无用的东西随风而去,只留下他片段的计划……他发现自己能很容易地把这些片段拼凑起来,发现他连可行的方法都想到了。
最好能成功,泰德想。如果不成功,你会落得个保护性监禁,而丽兹和孩子们肯定会死去。
但是麻雀是怎么回事呢?麻雀是为谁而来的呢?
他不知道。罗立告速他它们是灵魂摆渡者,是活死人的先驱,这很符合,不是吗?是的,在一点上很符合。因为狡猾的乔治又活了,但狡猾的乔治也死了……死了,烂了,所以麻雀符合他……但并非完全符合。如果麻雀曾把乔治从阴间引来,乔治自己怎么会一点也不知道它们呢?他怎么会不记得所写下的那句“麻雀又飞起”呢?他用血在两个公寓的墙上都写过这句话。
“因为是我写的。”泰德喃喃自语道,又想起在日记本上所写的话,那是他快要进入恍惚状态时写的。
问:那些鸟是我的吗?
答:是的。
问:谁写的关于麻雀的话?
答:知道的人……我是知道的人。我是拥有者。
突然,几乎所有的答案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可怕的,不可思议的答案。
泰德发出一种长长的、颤抖的声音,那是一种呻吟声。
问:谁使乔治·斯达克复活的?
答:拥有者,知情者。
“那并不是我的本意。”他喊道。
但那是真的吗?真是这样的吗?乔治·斯达克简单粗暴的性格不是也很让他喜欢吗?难道他不敬仰乔治,一位从不磕磕碰碰的男人?一位坚强的男人,从不害怕所在酒柜中的魔鬼?一位没有妻子或孩子要牵挂,不受爱情约束的男人?一个对人生一切难题给予直截了当回答的人?
一个拥有黑暗因此不怕黑暗的人?
“是,但他是个狗杂种!”泰德冲着闷热的美制四轮汽车大叫道。
“对——但你觉得那也很有吸引力,是吗?”
也许他泰德·波蒙特并没有真正创造出乔治……但他身上的某种渴望使得斯达克复活,这也并非不可能吧?
“问:如果我拥有麻雀,我能用它们吗?”
没有回答。他觉得会有答案的,他能感觉到答案就在那里跳动,但他还抓不住。泰德突然害怕他自己会拒绝这一答案,因为他对斯达克有些喜爱,他有点儿不愿斯达克死去。
“我是知情者。我是拥有者。我是始作俑者。”
他在路口红绿灯前停了一下,然后沿着2号公路朝班戈尔和鲁德娄驶去。
罗立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对这一计划他自己也没完全想好。如果他真的设法甩掉跟着的警察,却发现罗立已经离开办公室,那怎么办呢?
他不知道。
如果罗立在,却不肯帮他,那又怎么办呢?
他也不知道。
“当我遇到这些麻烦时,我将破釜沉舟,不顾一切。”
现在他正从右边经过黄金楼,黄金楼是座长形管状建筑,有预制铝合金建成,涂了一层特别难闻的液体,四周十几亩地摆满了废旧汽车。这些汽车挡风玻璃在灰蒙蒙的阳光下闪着光,箱一片白色的星星。现在是星期六下午——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了,丽兹和邪恶的绑架者可能已在去罗克堡的路上。虽然黄金楼中可能会有一、两个店员在卖零配件,但泰德相信废车场中肯定没人。大约两万辆破损程度不同的汽车停在那里,杂乱地排成十几行,他就该能把他的汽车藏在这里……他必须把它藏起来。这辆车有肩膀那么高,像个盒子,灰色的汽车两边涂着发亮的红漆,非常引人注目。
迎面的路牌上写着:校区慢行。泰德感到有根烧红的铁丝捅进他的内脏。就在这儿。
他瞧瞧后视镜,看到普利茅斯汽车仍跟在后面,隔着两辆车。这并不像他希望的那么好,但恐怕也只能如此了,其余的就只能靠运气和出奇制胜了。他们并没有想到他会逃走。他为什么要逃走呢?有那么一瞬,他不想逃了。如果他停下车,会发生什么事呢?当他们在他后面停下,哈里森下车问他出了什么事时,他会说:“出了很重要的事,斯达克劫持了我的家人,麻雀仍在飞,你瞧。
“泰德,他说他杀了那两个监护房子的警察。我不知道到他怎么干的,但他说他干了……而且我……我相信他的话。””
泰德也相信他的话,这就是要命之处,这就是他不能停下来请求帮助的原因。如果他想干什么蠢事,斯达克会知道的。他不认为斯达克能读出他的思想,至少不能像幽默书籍和科幻电影中外星人读地球人思想那样,但他能“收听”泰德……能很清楚地了解泰德想干什么。泰德也许能出奇制胜——如果他能弄清楚该死的麻雀是怎么回事——但现在他只想按计划行事。
那就是说,如果他能做到的话。
这里是学校的十字路口,像往常一样,拥挤不堪。多年来,总有车互相撞上,主要因为人们忽视了这是个轮流穿行的十字路口,总是直冲过去。每次发生事故后,就有大量的来信,主要是焦虑的家长们写的,要求镇里在十字路口安上红绿灯,而每次收到信后,镇管理委员会就会发表声明,说“正在考虑”要装红绿灯……以后这事就石沉大海,直到再次发生撞车事件。
泰德加入到长长的车队中,等待通过路口往南面开,他往后看了一下,确信棕色的普利茅斯车仍在两辆汽车后面跟着,然后看着十字路口混乱的车辆。他看到一辆装满蓝发女郎的汽车差点儿撞上一对年轻夫妇开的Z型大货车,Z型车里的女郎向蓝发女郎喝倒彩。他看到自己由北向南穿过后,一辆长长的运奶车正好将由东向西驶过,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
他前面的车开过去了,泰德开到路口。通红的铁丝又捅进他的肚子。他最后一次看看后视镜,哈里森和曼彻斯特仍跟在两辆车后。
两辆汽车在他面前交叉而过。他的左边,运奶车开到路口。泰德深吸一口气,稳稳的把车开过十字路口。一辆往北驶过奥罗诺的小货车在另一条道上从他车边驶过。
他内心深处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一种需要——想要猛踩油门,炸毁他的汽车。然而,他却以每小时十五英里的校区速度平稳地向前开着,眼睛盯着后视镜,普利茅斯车仍在等着过路口,排在两辆车后。
嘿,运奶车!他全神贯注地想,好像他靠意念就能让车开过……就像他用意念就能驱使小说中的人物和事件一样。运奶车,现在开过来!
运奶车真的来了,它慢慢地开过十字路口,像一个机器贵妇人。
它一挡住后视镜中的棕色普利茅斯车,泰德真的猛地踩下油门。
二
往前半条街可以向右拐,泰德拐了进去,以四十英里的时速冲上一条小街,祈祷着此刻千万别有孩子冲上马路捡皮球。
当他发现这条街似乎是条死胡同时,心中一阵恼怒,然后他看到还可以向右拐——岔路被拐角那家高高的篱笆遮住了一部分。
他在钉子路口急刹车,猛地向右一拐,轮胎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往前一百八十码,他又向右拐,迅速将车倒向这条街与2号公路的交叉处。他现在已退回到距刚才十字路口以北四分之一英里处的主干道。如果运奶车在他右转弯时挡住了视线,像他所希望的那样,那么棕色的普利茅斯车现在仍沿着2号公路向南行驶。他们也许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虽然泰德怀疑哈里森不会那么愚蠢。曼彻斯特也许会,但哈里森不会。
他向左一转,瞅准无车过往的短暂空隙冲了过去。一辆向南开的福特车的司机不得不紧急刹车,当泰德从他车前横穿过去时,福特车的司机冲泰德挥挥拳头。泰德又一次踩足油门。如果一个巡警看到他公然超速,那就太糟了。他不能耽搁,必须尽快把这个又大又亮的汽车驶下公路。
返回废车场有半英里路程。泰德一边开车,一边盯着后视镜,看看普利茅斯车出现没有。他左拐进黄金楼时,也没见到那辆车。
他慢慢把车开进门内。一块肮脏的白色招牌上写着褪色的红字:闲人莫入。要在平日,他立刻就会被发现并赶出来,但今天是星期六,而且刚好是午饭时间。
泰德驶进一条通道,两边迭着破汽车,有两层楼高。压在最下面的汽车已经变了形,好像正在慢慢融入地下。地上是黑乎乎的油,应该是寸草不生的,但却长着茂密的绿草,高高的向日葵无声地摆动着,好像原子弹爆炸后的幸存者。一株高大的向日葵从一辆食品车破碎的挡风玻璃中长出来,这辆车像条死狗一样底朝天躺着。向日葵毛茸茸的绿色根茎像只握紧的拳头一样缠在车轮上,第二只拳头则握住一辆旧卡迪拉克车盖,这辆车正迭在食品车的上面。向日葵盯着泰德,就像一个死去怪物的又黑又黄的眼睛。
这是一个巨大的、寂静的汽车墓地,泰德感到毛骨悚然。
他把车向右拐,有向左拐。突然,他看到到处都是麻雀,它们站在车顶、车厢和油乎乎的破发动机上。他看到三只小麻雀在盛满水的车轮壳中洗澡,当他开进时它们并没有飞走,而是停下来,用珠子一般的黑眼睛注视着他。一块挡风玻璃靠着一辆旧普利茅斯汽车的一侧,上面停着一排麻雀。他在离他们三英尺的地方驶过,它们不安地拍拍翅膀,但没有飞走。
活死人的先驱,泰德想。他的手伸向额头上的白色疤痕,开始不安的揉它。
他驶过一辆大发牌轿车时,看到那车的挡风玻璃上有个像陨石砸的洞,从这洞望进去,他看到仪表板上有一大滩干了的血。
那洞不是陨石砸的,他想,感到反胃、晕眩。
一大群麻雀站在大发车的前排座位上。
“你们想把我怎么样?”他声音沙哑地问,“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内心似乎听到某种回答,似乎听到它们一起尖声回答:“不,泰德——你要我们干什么?你是拥有者,你是始作俑者,你是知情者。”
“我他妈一点儿也不知情。”他低声说。
在这一排的顶头,有一辆新式超豪华卡特莱斯轿车,整个前半部已被人截走,这辆车前有片空地。泰德把车倒进去,然后下了车。从这一头向另一头望去,泰德觉得自己有点儿像迷宫中的一只老鼠。这里有一股汽油味和难闻的传动液味,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远处2号公路上汽车的嗡嗡声。
麻雀从四面八方看着他——褐色小鸟的一次无声的聚会。
突然,它们同时展翅飞起——成百上千只麻雀一起飞起,空中一下子充满了翅膀的拍动声。它们一起飞上天空,然后向西飞去——往罗克堡的方向飞去。突然他又感到那种蠕动……这次是在皮肤里面。
“我们还要互相窥视一下吗,乔治?”
他开始低声唱起鲍勃·狄兰的歌:“约翰·韦斯利·哈丁是穷人的朋友……他行走时双枪在手……”
那种蠕动、瘙痒的感觉似乎更强了,主要集中在他左手的伤口处。他也许全错了,只是一相情愿的想象,但泰德似乎感觉到斯达克的愤怒……和挫折。
“和电报一起……他的名字在回响……”泰德低声唱着。前面油乎乎的地上,有台生锈的发动机底盘,像座扭曲的铁像残骸,很不引人注目。泰德把它拾起来,回到自己的汽车旁,嘴里仍断断续续唱着《约翰·韦斯利·哈丁》,同时想起了那只同名的浣熊。如果他砸几下他的汽车,把它伪装起来,如果他再有两个小时,这可能意味着丽兹和孩子们能死里逃生。
“沿着乡村……对不起,我受的伤害比你更严重……他打开了许多扇门……”泰德将发动机底盘砸向驾驶室车门,砸出一个脸盆大的坑。他又捡起底盘,绕到车头,扔向散热栅,劲用得太大,把肩膀都拉疼了。塑料被砸得四处乱飞。泰德打开发动机盖,微微把它掀起,汽车像在狰狞地微笑,看上去像是废车场里的最新产品。
“……但听说他从不伤害老实人……”
他最后一次扔出底盘,砸破了挡风玻璃,哗啦一声巨响,这使他心中一痛,虽然这种心痛可能很荒唐。
他认为这辆车与其它破车一样,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了。
泰德开始走出通道。他在第一个岔道向右一拐,返回入口和旁边的零配件商店。他开车进来时,看到门口墙上有台公用电话。走到半路,他停下来,不唱歌了。他歪着头,好像在倾听某种微弱的声音。实际上,他在听他自己的身体。
蠕动、瘙痒的感觉消失了。
麻雀已经走了,乔治·斯达克也一样,至少目前是这样。
泰德笑了笑,开始加快脚步。
三
电话铃响过两遍后,泰德开始冒汗了。如果罗立还在那儿,他现在应该拿起话筒了。英语——数学大楼里的办公室并不大。他还能给谁打电话呢?究竟谁会在那儿呢?他想不出来。
第三遍铃声响到一半,罗立拿起电话:“喂,我是德莱塞斯。”
泰德一听到因抽烟而变粗的声音,就闭上眼睛,在零售店冰凉的铁皮墙上靠了一会儿。
“喂?”
“你好,罗立。我是泰德。”
“你好,泰德。”罗立听到他的声音似乎并不惊讶,“忘记什么东西了?”
“没有,罗立。我遇到麻烦了。”
“说下去。”罗立说完这句话后,就那么等着他往下说。
“你知道那两个”——泰德犹豫了一下——“那两个跟我的家伙是什么人吗?”
“知道,”罗立平静地说,“保护你的警察。”
“我把他们甩掉了,”泰德说。这时,一辆汽车开到黄金楼的顾客停车场,他听到声音后迅速回头看了一眼。有那么一瞬,他确信他看到的是棕色的普利茅斯汽车……但那是一辆外国产的汽车,他开始看成的棕色,其实是深红色,由于一路灰尘,颜色变暗了。司机刚巧转过身来。“至少我希望我已甩掉他们。”他犹豫了一下。现在是紧要关头,他必须马上做出选择。当到这一步时,其实也谈不上做出什么选择,因为他别无选择。“我需要帮助,罗立。我需要一辆他们不认识的车。”
罗立沉默不语。
“你说过如果我要你帮什么忙,可以跟你说。”
“我知道自己说过什么,”罗立温和地回答说,“我还记得我说过,如果跟着你的那两个家伙是为了保护你,你应该尽量与他们合作,那才是明智的。”他停了一下,“我想我可以断定你没有采纳我的忠告。”
泰德差点儿脱口而出:“我不能听你的劝告,罗立。劫持我妻子和孩子的家伙也会杀了他们的。”他并非是因为怕罗立认为他疯了,才不敢告诉他真相的:大学教授对精神不正常的看法比一般人要灵活得多,他们有时甚至没有精神不正常这类概念。他们宁愿认为人们比较怪或非常怪,而不愿意认为他们精神不正常。他闭口不语的原因,是因为罗立·德莱塞斯是那种内向的人,泰德说什么都不能让他信服……而且无论他说什么都可能坏事……但是,罗立虽然性格内向,却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他还很勇敢……泰德相信罗立对保护他的警察、麻雀等一系列的事情很感兴趣。最后,泰德相信——或仅仅是希望——保持沉默是最佳方法。
不过,等待罗立的回答是很艰难的事。
“好吧,”罗立终于开口了,“我把车借给你,泰德。”
泰德闭上眼睛,不得不挺直膝盖,以免自己倒下。他用手擦擦脖颈,手上粘满了汗水。
“但我希望如果车子归还时坏了,你要保证修好,”罗立说,“如果你是一个逃犯,我的保险公司不会付修理费的。”
逃犯?因为他从保护不了他的警察眼皮底下逃走了?他不知道这是否使他成为一个逃犯。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他以后会考虑的,等到他不像现在这么焦虑和恐惧时再说。
“你知道我会的。”
“我还有一个条件。”罗立说。
泰德又闭上眼睛,这次是因为他感到挫折:“什么条件?”
“事情结束后,我要知道所有的一切,”罗立说,“我要知道你为什么对有关麻雀的民间传说那么感兴趣,以及为什么当我告诉你灵魂摆渡者的含义时你变得脸色煞白。”
“我变得脸色煞白吗?”
“像纸一样白。”
“我会告诉你整个事件的,”泰德咧嘴一笑答应说,“你也许会相信一点儿。”
“你在哪儿?”罗立问。
泰德告诉了他,并要求他尽快过来。
四
他挂上电话,走回门内,坐在一辆校车宽大的保险杆上,这校车不知什么原因断成两半。当你不得不等人时,这是个好地方。从公路看不到他,但他一探身就能看到零售店前的停车场。他四处张望,寻找麻雀,但一只也没看到——只看到一只又大又肥的乌鸦,它正在废车的通道间漫不经心地啄闪亮的铬碎片。一想到半小时前他才刚和乔治·斯达克进行了第二次谈话,他就觉得有点儿不真实,似乎那是几小时以前的事了。尽管他一直忧心冲冲,他仍感到睡意朦胧,好像到了上床时间。
跟罗立通话后十五分钟左右,那种瘙痒感又开始出现了。他唱起《约翰·韦斯利·哈丁》中的几句歌词,一、两分钟后,那种感觉消失了。
也许这是心理原因,他想,但他知道这不是。那种感觉就像乔治试图在他心中打个孔,由于泰德意识到这一点,他对此就非常敏感。他猜用其它办法与斯达克接触也行,而且认为他可能不得不尝试其它办法……但那意味着招来麻雀,而他并不希望那样。另外,他上次虽然成功地窥探了乔治·斯达克的内心,结果却是用一只铅笔刺伤了自己的左手。
时间一分一秒过得非常慢。二十五分钟后,泰德开始怀疑罗立改变主意,不来了。他离开断裂校车的保险杠,站在废车场和修车场之间的大门口,不管别人能不能从公路上看到他。他开始考虑要不要冒险搭车了。
他决定再给罗立办公室打个电话,刚走到半路,这时一辆灰扑扑的大众牌小汽车开进停车场。他马上认出了他,连忙跑过去。他想到罗立对保险的担心,就觉得可笑。他认为他能算出这辆车共值多少钱,退一箱汽水瓶的钱就够付赔偿费了。
罗立在零售商店的一头把车停下来,走了出来。泰德惊奇地发现,他的烟斗点着了,吐出大团烟雾,这要是在一间关闭的房间那可真够呛人的。
“你不该抽烟,罗立。”这是他想起的第一句话。
“你不该逃跑。”罗立严肃地回答。
他们两人互相看了片刻,突然大笑起来。
“你怎么回家呢?”泰德问。他应该立刻跳进罗立的汽车,沿着漫长曲折的公路,驶往罗克堡。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了。
“叫一辆出租车,”罗立说,看看这一大片闪光的废车,“我猜出租车经常到这儿拉那些扔掉汽车的人。”
“我给你五块钱——”
泰德从裤子口袋里拿出钱包,但罗立挥挥手。“我带着钱呢,”他说,“我有四十块钱呢。比丽让我揣着这么多钱四处跑,连个保镖都不带,真是不可思议。”他高兴地吸着烟斗,然后把它从嘴边拿开,冲着泰德微微一笑,“但在适当的时候,我会把出租车收据给你的,泰德,别担心。”
“我开始担心你不会来了。”
“我在小杂货店停了一下,”罗立说,“买了一些你可能用得着的东西,泰德。”他身体探进车内,一边嘀咕,一边吐着烟雾,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只纸袋。他把纸袋递给泰德,泰德往里一看,看到一副墨镜和一顶红色棒球帽,刚好遮住他的头发。他抬头看看罗立,非常感动。
“谢谢你,罗立。”
罗立摆摆手,冲泰德诡秘地一笑。“也许我该感谢你,”他说,“十个月来我一直在找个借口抽烟。不好的事情倒是有——我小儿子离婚、那天晚上在汤姆·卡洛尔家打牌输了五十块钱,但它们都没有……真正把我刺激得重新抽烟。”
“这次可够刺激的,”泰德说,打了个冷战。他看看手表,快一点了。斯达克至少比他提前了一小时,也许更多。“我必须走了,罗立。”
“好——很紧急,是吗?”
“我还有一样东西——我把它塞在上衣口袋里,这样我就不会把它弄丢了,这并不是在小杂货店买的,我是在办公桌找到的。”
罗立开始翻他那件一年到头穿着的旧格子运动服口袋。
“如果汽油指示灯亮的话,拐到什么地方去弄罐汽油。”他一边说一边寻找,“那是可以重复使用的东西。啊!在这儿!我快以为是拉在办公室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削过的木管。它像泰德的食指一样长,空心的,一头有个缺口,看上去很旧。
“这是什么?”泰德从罗立手中接过来时问。但他已经知道是什么了,他感到自己的思路又清晰了一点儿。
“这是鸟哨,”罗立说,从烧着的烟斗上方打量着他。“如果你认为有用,我要你拿着它。”
“谢谢你,”泰德说,把鸟哨放进前胸口袋。他的手有点儿颤抖,“可能用得着。”
罗立两眼在紧锁的眉头下瞪大了,从嘴里拿下烟斗。
“我不能确信你需要它。”他用低沉颤抖的声音说。
“什么?”
“看你身后。”
泰德转过头,在他看到之前,已知道罗立看到了什么。
现在已不是几百或几千只麻雀了,废车场方圆十英亩内的废车上铺满了麻雀,到处都是麻雀……泰德一点儿也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来的。
两个人用四只眼睛看着麻雀,麻雀用两万或四万只眼睛看着他们,默默无声地站在汽车盖、窗户、车顶、排气管、散热栅、发动机、车架上。
“天哪,”罗立声音沙哑地说,“灵魂摆渡者……这是什么意思,泰德?这是什么意思?”
“我刚开始明白。”泰德说。
“天哪,”罗立说,双手举过头顶,使劲拍着手。麻雀没有动,它们对罗立不感兴趣,只盯着泰德·波蒙特。
“找到乔治·斯达克,”泰德低声说,像是在耳语,“乔治·斯达克,找到他。起飞!”
麻雀飞上雾蒙蒙的蓝天,像一片乌云,翅膀发出呼呼的声音,隐隐的像雷声的余响,同时吱吱喳喳的叫着。两个站在零售店门口的人跑出来看。头顶上,黑压压的麻雀群盘旋着,然后掉头向西飞去。
泰德抬头看着它们,有那么一瞬,这现实与他第一次进入恍惚状态时的幻象融为一体,过去与现在融为一体,就像一条古怪而美丽的辫子一样交织在一起。
麻雀飞走了。
“天哪!”一位身穿灰色技工服的人喊道,“你瞧见那些鸟了吗?那些该死的鸟从哪儿来的?”
“我有一个更好的问题,”罗立看着泰德说。他又重新控制住了自己,但显然他很震惊,“它们往哪儿飞?你知道,是吗,泰德?”
“当然知道,”泰德低声说,打开汽车门,“我也必须走了,罗立——我必须走了。太感谢你了。”
“当心,泰德,千万当心。没有人能控制死后的使者,不能长时间地控制——总要付出代价的。”
“我会尽量当心的。”
大众汽车的变速杆抗议似的发出声响,但最后还是听话地启动起来。泰德戴上墨镜和棒球帽,然后向罗立挥挥手,开走了。
他开上2号公路时,看到罗立蹒跚地走向他用过的那台收费电话,泰德想:“现在我必须把斯达克排斥在外,因为我现在有个秘密,也许我不能控制灵魂摆渡者,但至少我现在拥有它们——或它们拥有我——不能让他知道这一点。”
他挂上二档,罗立的汽车开始颤抖着加速达到前所未有的每小时三十五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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