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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小镇的故事 - 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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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京的雪
  那天早晨天阴沉沉的,冬天的第一场雪似乎就要降落在东京的大地上。
  但是,圆筒似的玻璃柜台里却并不很冷。尽管里面只有一个小火盆。
  销售台上的牌子清楚地写着“弹子概不赊售”,可仍有些熟客要赊借二三十颗的弹子。正当房子望着身上背着孩子、刚刚购物归来的妇女丁丁当当地敲打弹子的样子时,盲女按摩师走了进来。房子接过她递过来的钱,手指尖轻轻地碰到了她的手上。
  “哟,房子回来了吧,太好了。你一不在,我老打不出弹子。”
  瞎子的第六感官真让房子惊叹。这个按摩女就是凭借这手指的触觉,成为打弹子的名手。
  4点左右是店里客人最多的时候。当房子走出玻璃“塔”去替班吃晚饭时,客人一下子就少了许多。
  天上飘起了雪花。
  房子吃完饭又替下了弹子出售台的少女。少女下班离去时,留给房子一本新年号的电影杂志,说:
  “今天晚上事儿少。”
  店里像浪潮过后一般,此时显得十分冷清。房子松了一口气,呆呆地翻看起杂志上的照片。
  房子忽然觉得眼前有人站着。她抬起脸来一看,原来是一个穿着红色滑雪服的少女。少女可爱的形象紧紧地吸引住了房子。少女身上与白雪截然相反的色彩使房子觉得自己看到的简直就是雪中的精灵。
  她是要去滑雪呢,还是和人在这里见面呢?房子等着少女伸过手来买弹子。可是,少女毫无买弹子的意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房子。她那倾注着全部心思的热切的目光使房子感到一种说不出缘由的紧张。
  少女从手袋里取出笔记本,开始写起来。然后把那张纸从笔记本上撕下来,连同金黄色的小巧的自动铅笔从小窗口递了进来。房子心里一惊,难道她是哑巴?
  我叫桃子,是千叶医院的。我想跟你谈一下栗田的事情。您能稍微出来一下吗?我们一块儿坐坐。
  房子看完纸条,脸上浮现红晕,抬起头看了看那个少女。然后,便把笔记本直接从小窗户递了出来,说了一句:
  “我去。”
  房子关上小窗户,锁上小门,拿着钱箱来到了奖品交换处。幸好洋一不在,只有刚刚梳完头的老板娘坐在那里。
  “老板,我有熟人来了。我想到外面去一下。”
  房子的声音有些发抖。女老板接过钱箱和钥匙,毫不在意地说:
  “行啊,去吧。”
  房子稍稍整了整头发,穿上短外套,向站在入口处望着外面的桃子身后走去。
  桃子没有打伞。白雪落在她的毛线织的帽子上,一会儿便融化了。房子打开黑布伞,给桃子遮住雪。
  “不用了。我穿着防雪服呢……你身上打湿了,要冷的。”
  穿着红拖鞋的房子听到这关切的话语,顿时觉得脸上发热。同时,她也感受到桃子的纯真的善意。
  “我只知道那边有家中国菜馆。您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吗?”
  桃子回过头来问。房子摇摇头。房子在这座舒适的街镇虽然已住了许久,但是她却从未去过茶室和荞麦面馆。
  “这家中国菜馆还是义三带我来的呢。那次,我看到过您一次,印象挺深的。您大概不知道吧。”
  桃子说着,打开了门。门上挂着红色的短布帘。
  面对面地坐在黄色桌子两旁后,桃子看着房子,说:
  “我真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容易就找到了你。我原来打算当个大侦探的。义三说,也不知道您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您不知道义三去找过您吧?”
  “什么时候?我不知道。”
  “您外出了吧?”
  “到外面去了两天。”
  “义三去找你,也就在这两天。”
  桃子自言自语地说。她刚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咽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桃子又道:
  “我和义三是表兄妹,是表兄妹啊。义三去年年末得了场病,前天才回到了信州,为找不到你,伤心极了。还整天地嫌我烦……你哪儿也不要去了,就在这儿等着义三,好吗?我觉得这是最好的一件事。”
  桃子用手指反复地摆弄着火柴盒,可爱的眼睛温情地望着房子。
  房子觉得脸上、心里有些发热,就像燃起了一团火。
  “那,他现在在哪儿呢?”
  “大概已经快要到东京来了吧。你用不了多久就会见到他的。”
  “您怎么办呢?”
  “我是来找你的。找到你,我就回去。不过,我家的医院用不了多久就要搬过来啦。其实,你就是住在原来的地方也没关系的。现在,你的那间房子也没了吧。听说就你一个人了。”
  房子点点头,望着桃子的眼睛。桃子的眼睛也同样放着灼人的光,也同样能使房子感到她那炽热的感情。
  “你哪儿也不要去,就在这儿等着义三。要不然,我就白找你来了,我就显得太滑稽可笑了。”
  桃子一个劲儿地叮嘱房子。
  “我肚子饿了。你也吃点儿吧。”
  房子这才发现自己手心上全是汗水。她想表示一下感谢,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她真想大声哭出来。
  在上野站
  义三在车站前的家里等火车,等了将近一个小时。
  母亲听义三说马上就要回东京,显得颇为惊慌。
  “真让人吃惊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在千叶家就住了两个晚上。在咱家一晚上也不住啊。”
  “有急事嘛。”
  “真想让你在家里住上一晚上。刚到家,你就让千叶的桃子给领走了……”
  母亲神情孤寂地望着义三。
  “有急事嘛,这也是没办法嘛。”
  桃子的事也不好告诉母亲。义三倒不是要瞒着她,只是不知应该怎么对母亲讲。义三觉得这事很难对母亲讲得清楚。而且,他也不想和母亲去做任何的解释。因为连他本身也未必就实实在在地明白桃子的内心。
  “是不是东京来电话了,说是有急诊病人?”
  母亲问道。
  “我还不是医生呢。”
  “可是,你在医院不是也看病人吗?”
  “我那是帮忙,是实习。”义三不耐烦地答道。
  最近经自己手医治的病人也只有房子的弟弟和男。可是,那孩子却死在自己手里了。
  当然,那病是小儿科主任看的,死亡诊断书是医院的医生写的。可是,到房子的小屋试图去挽救那个小弟弟生命的却是自己。所以,义三总觉得是自己使病人丧失了生命。也许,这是因为自己爱着房子的缘故。
  “桃子不来送你吗?”
  母亲有些不解地问。
  “啊。这么大的雪。”
  “不对啊。她来接你时,雪下得比这儿还要大。她可是每天都去站上接你的。”
  “可是……”
  “你是不是和桃子闹别扭了?”
  “没那么回事。”义三模棱两可地答道。
  现在,义三唯一的希望就是希望桃子能够住在他的房间里。一想到桃子有可能徘徊在街头,义三心里就觉得很不是滋味。
  桃子在今天早晨留在手套里的那封信里写着:“别再嫌我烦了。”可是,义三昨天晚上绝对没有“嫌桃子烦”的想法。他也无意表露在神情上。然而,桃子却是这样理解的。这对桃子少女的情感该是多么大的刺伤啊。
  桃子为了义三独自跑到东京去寻找房子。她也许正是要用这种果断的行动来自己医治受到的创伤,但是,义三却不愿意让桃子这样做。
  就算桃子是出自于单纯的善意,可是她找到房子后,房子还有可能再次逃离义三。这是义三最为担心的。
  火车在雪中疾驶。天黑了,高崎也过了,可雪仍然在不停地下着。
  “看样子,东京也在下雪呢。”
  义三低语道。他很为桃子担心,也不知桃子在这纷飞大雪之中干什么呢。他想,桃子离家出走或许也是为了不让自己看到她那悲戚的面容。
  义三到达上野车站已是晚上近11点了。他只想赶快见到桃子,慰藉自己内心的不安。下车后,义三急忙去寻找公用电话。
  他先给自己的公寓打了电话,可是桃子没有去那里。他翻开电话簿,找到位于麻布的江之村旅馆的电话后,便拨动了电话机的数字盘。自动式电话的通话信号刚落,义三就急切地道:
  “喂,喂……”
  “是义三吗?”
  没想到话筒里传出的是桃子的声音。
  “暧?”
  义三高兴地道:
  “你耳朵真灵。真让人吃惊。”
  “你现在在哪儿?上野吗?”
  “在上野吧。是刚刚到的吧。”
  “嗯……”
  义三没有说话,心里很是纳闷。这电话是旅馆的,可为什么还没等有人去转,桃子就一下子接到了呢?难道是桃子已经和服务台说好了,来了公用电话,就马上转到桃子的房间?或许是桃子一直在服务台的交换机前等着自己的电话?

  “我猜得准吧?”
  “嗯。你的第六感官就是这样。”
  “那是。这是我的直觉。”
  “总而言之,我是放心了。”
  “刚才,我刚给家里去了电话。”
  “家里?是长野的?”
  “对啊。”
  “挨说了吧?”
  “跟挨说差不多。我现在正和这家的人玩呢。”
  “你可真是无忧无虑啊。你往东京这么一跑,我们可是担心极了。”
  “我真高兴。”
  桃子说完,停顿了一下,又道:
  “我可不是无忧无虑。因为我来东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义三不由一惊。
  “我见到她了。她说她就住在那家弹子店的二层里。你去她们店里的时候,她碰巧没在家。对她,我看你是想过头了。”
  桃子那颇似大人样的语调,让义三觉得脸上发热。原来房子就在那儿啊。
  “我劝她到爸爸的医院去工作来的。对她啊,你总是心不在焉,瞎操心。”
  桃子像个大人似的数落起义三来。桃子的这种语调使义三觉得桃子贴近了自己。他心头不由一热,觉得桃子真是太可爱了。
  “那,我马上就去你那儿。”义三刚要挂电话。
  桃子便像个孩子似的说:“不行,不行嘛。”
  义三仿佛看到了桃子边说边摇头的样子。
  “你可不能来啊。你不用来。”
  “为什么?”
  “你一下车就给我来了电话,我就挺高兴的。这是我最近最高兴的一次。”
  桃子的声音听起来,的确显得十分高兴,格外兴奋。义三转念想到,这么晚了,到旅店去看女孩,而且又要住在那里,确实不够稳妥。
  “那,我明天早晨去吧。我跟舅妈说好了,一定要见到你。”
  义三想起了舅妈要求自己说的话:跟桃子说她挺可爱的。
  “你可别来啊。”
  “所以,我明天早晨……”
  “我明天一大早就回去。学校要开学了。你和我妈的约定,甭管它。”
  桃子认真地说着。
  义三也略为轻松地开玩笑道:
  “不寂寞吗?”
  “寂寞啊。所以,我才睡到这家人的房间里了嘛。”
  “噢。”
  “还在下雪吧,静静地……一点儿也不像在东京。”
  桃子还不想挂上电话。可义三却觉得外面似乎有人在等着打电话。
  “总而言之,晚安。”
  “我可不愿意听你这个‘总而言之’。”
  “晚安。”
  “下次咱们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见面啦。另外,你明天去看看她……”
  桃子欲言又止,只说了一句:
  “晚安。”
  短发
  义三走出电话亭,快步登上了山手线的电车。从时间上看,现在他好像赶不上私营电车了。私营电车的末班车很早就没有了。
  东京,雪也下得很大。大概已经有十厘米厚了。雪光的感觉在东京十分鲜见。
  私营电车的末班车里乘客也很多。等了好久,直到从国铁电车下来的人们把车厢填得满满的以后,车才离站驶去。到N站时,车厢里已经松快了许多。在N站下车的人寥寥无几。当坐在后面车厢的义三走出车门时,剪票的站务员已不见踪影,外面一片漆黑,静静地飘洒着雪花。
  一条白色的道路。道路两侧是早已关门闭户的商店。娱乐中心一带也变得寂静无声。
  义三站在“绿色大吉”门前,仰头向上望了望。霓虹灯虽然已经熄灭,但二层楼上的灯光仍然通明。房子就在那里。
  要是房子也像刚才接电话的桃子那样具有敏锐的直觉,要是房子也在等待着义三,那么,现在二层的窗户将会打开。不过,义三却不能高声呼唤房子。
  桃子说见到了房子,她们两个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呢?义三脸上突然浮现出微笑。但是,也许现在还不该微笑。
  义三一边走着,一边不断地回头望望“绿色大吉”。他没有带伞,便用手把大衣的领子往里拢了拢。
  “咚”的一声,有人撞在义三身上。义三往旁边躲了一下身子,站住了。
  “干什么呢!小心点!”
  “对不起。”
  义三说。他这才发现原来这里是平时摆算命的桌子的地方。三四个穿着运动衣的年轻人围站在他的面前。
  “拦路抢劫。”义三脑子里闪现出这种感觉。他马上想到,要设法摆脱他们。
  “喂,你小子,晕晕乎乎地光顾看‘绿色大吉’二层,连撞上人都不顾,干什么呢?!那二层上住着什么漂亮的美人呢?”
  刚才撞义三的家伙纠缠道。
  义三听说过,这条站前的繁华街道上有些小流氓,巡警常常抓他们。不过,在没人看着的时候,他们还是要找岔敲诈过路人的。
  年轻人逼了过来,大概是想把义三带进窄胡同里。义三主动先走了几步,做出拐进胡同里的样子,然后又一转身,一溜烟地跑走了。
  那几个年轻人稀稀拉拉地在后面追了起来,不过,路滑难行,一会儿,他们就落在了后面。
  “走雪路,我可是擅长的。从小时候就成。”
  义三笑出了声音。
  明天早晨,要是把这件事告诉给桃子,桃子一定会高兴的。
  可是,义三睡过头了。外面传来了雪融化后降雨般的滴落声。阳光照射之下,街镇变得明亮嘈杂起来。
  义三给江之村挂了个电话。但桃子已经离开了旅馆。
  “糟了。”
  义三自语道。他十分后悔,似乎自己还是缺少诚意。
  就算自己能够赶上早晨的头班电车,恐怕桃子现在也已经上了火车啦。和特意赶到东京来寻找房子的桃子比较起来,义三觉得放心大胆睡懒觉的自己,的确不如桃子具有诚意。
  义三琢磨着是不是要给桃子的母亲去个电话。可他一想到桃子的母亲准备把桃子交给自己,又变得犹豫不决了。
  义三到医院去上班时,心情十分孤独、寂寥。住院医的生活到这个月就要结束了。他想认真学习学习,将这段实习做个总结。反正在5月份的考试之前,日子不会好过的。
  医院病人依然很多。来来往往的病人进进出出,显得颇为杂乱。
  新年过后第一次见面的伙伴们不断地问候着义三。
  “新年好!”
  “听说你得肺炎了。”
  民子也在。她仍像往常一样,短发梳洗得干净利索,和身上的白大褂才分协调。民子身上已经看不出学生的味道,完全像个熟练的医生了。看到义三,民子干得更欢了,也更像个女医生了。
  “过完年,你有派多了。像个医生的样子了。”
  义三很随便地说道。民子爱搭不理地说:
  “对啊。女人什么都能干成。而且,很像个样子。”
  “像个样子,不好吗?”
  “像个样子,我早就听够了。也许就是因为照看你,才让我像个医生的样子了。”
  那才不像医生呢。义三想到这点,不知该如何作答。
  也许是因为休假、患病,过分放松的缘故,义三穿上白大褂,作为主任的助手开始为病人医治病患时,总感到有些畏怯,就像小孩子怯场一样。
  民子刚才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也搅得义三有些心神不安。
  义三走进了检验室。
  这间小屋里放置的烧瓶、试管、酒精和石炭酸的味道、染色液体的色彩使义三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明亮的玻璃窗前排着一张实验台。义三坐在实验台前。
  一切都像往常一样,液体煮沸时发出的声响、记录时间的秒表走动的声音、年轻的护士交谈的话语……
  义三并非特别喜欢做实验。他只是觉得与其在文字上学习临床的各种检验方法,倒不如到检验室去看看、摸摸,这样要更实在些。
  如果自己没有通过国家考试,那就还要再接受舅舅一年的资助。这对义三来讲,是难以忍受的。他说什么也要通过这次考试。
  就算没有桃子的事情,义三也不打算在舅舅的医院工作。虽说都是东京,可是这里只是东京的一个角落,在这个街镇上居住的多是下层庶民。可是,舅舅却要在这里建一座小资产阶级情趣的医院。这使义三很是反感。
  义三身后传来了民子的声音。
  “不是细菌,是蛋白。”
  民子对护士说道。然后,她又向义三问:
  “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凭这一句话,义三便察觉到民子一直在想着自己。那语调和刚才判若两人。
  义三回转头去,抬头望着民子。
  “昨天晚上。”
  “够快的嘛。我还以为你要多住些日子呢。乡下那么安静,对学习多好啊。”

  “我这人,一放松就不成。不在东京……”
  “豆粘糕的礼物怎么样啦?”
  “哟。”义三突然想起来了。“我给忘了。我出门时慌慌张张的……不过,平常的年糕,我倒是带了一点。”
  “没有诚意,才忘了的。”
  这次,民子又提出了诚意的问题。
  “自己的家,干嘛要那么慌慌张张地离开呢。你不是要看家乡的雪吗?不是为了它才硬撑着回去的吗?!”
  义三没有回答。民子换了个话题。
  “我查到去年考试的题目了。对你有参考作用吧。呆会儿,我给你。”
  “噢。”
  义三站起身来,说:
  “一块儿吃午饭去?”
  到了食堂,民子又继续谈起考试的事情。
  “二、三、四,还有三个月。想到这件事,我们女的心里就没有底,就害怕。”
  “民子小姐也这样,我不信。像我,是不能再考一次了。一想到这点,我就烦得很……”
  “这是最后一次考试了。想起来,从小学到现在,我们经受了多少次考试的折磨了。在实行了住院制度,平白无故又加了一次考试。我们当然讨厌这住院医制度啦。这里倒没有人为这事闹。可是,有的医院,有不少学生都反对这项制度,在闹呢。”
  “唉,要是就根据及格、不及格来定胜负,那还凑合。可是,这次考完了,还有不少没完没了的考试。而且,考题、检考官,还有考试的时间都不清楚。”
  牙科的住院医原又像往常一样在饭后的闲聊里,插科打诨,引逗得大家笑个不停。原的说话声也传到了义三他们那里。
  原和义三、民子同年,也是23,可看起来却像30岁。他选择了牙科,大概是因为他天生心灵手巧。而且,他干什么都干得很漂亮。特别是在赌博一类的事上,他的运气更强。麻将、赛马、赛车等,他都真干,而且屡屡获胜。听说他还买了些股票。他的这些热闹的举动,很难让人觉得他是个学生。
  他性情开朗。但是,在他那冷漠的眼神和透着讽刺意味的口形上却有着颓废的美,使人难以捉摸出他的真实年龄。原的喋喋不休的话语里显露着他的活泼的机智和丰富的知识,形成了吸引众人的魅力。原可以说无所不知。
  “原,打弹子怎么样?”
  有人向他问起弹子的事情。
  “弹子?这玩意儿虽然低俗,无聊,可是却有些难度。因为是店里的人调节机器嘛。譬如说,今天弹子出得多的机器,明天就会一个也不出。别人打起来老出弹子的机器,可又不一定适合自己的手劲儿。所以,还是去机器多的店好。到这种店去,你抓住偶然的机会,准确地说发现偶然的必然的机会就多。”
  “所以,你就常去‘绿色大吉’啦?”
  “那儿的售弹子台有个女孩,特别漂亮。其实,弹子出得越少,买弹子的机会就越多嘛。”
  原仰面大笑起来。
  “那个孩子要是来治个牙什么的就好了。可惜啊,她那口牙漂亮极了。大概连颗虫牙都没有。”
  听到讲起房子,义三不由地看了看原。
  “他挺有意思的。当个医生有点可惜。”
  民子向义三低语道。
  “不对,这种人善于社交,当个医生也同样会成功的。手又巧,别说矫正牙,就是做个眼睛的整形,做个高鼻梁什么的,一样行。也许还会成为美容医学的大家呢。”
  食堂的黑板上写着本月的研究会、讲座的日程。这些活动是为那些准备考试不再上班的住院医安排的。义三看了看上面写的日程。民子也瞥了一眼,但没有放在心上。
  “最近这段,我回到家打算学习学习,可是就是学不下去。正觉着无聊呢,我嫂子又来拉我打麻将。她刚学会不久。而且,我哥不是老不在家吗。没办法,只好陪着她玩。玩麻将时可以什么也不想。结果呢,以后玩三次就有一次是我邀她玩。”
  “民子小姐也有这种时候?”
  义三垂下头低语道。他从来没见到民子这样无精打采。义三觉得自己不但伤害了桃子,而且也伤害了民子。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办事认真、周到、有板有眼的人,对你十分佩服的。”“你这么看?那是假相,装的。我羡慕男人。当个女人真没意思。”民子的眼角透露出一丝羞涩。
  “我只有一个星期,觉得生为女人太好了。”
  她鼓足勇气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义三走了。
  义三在下班之前,悄悄地找了找民子。但是,没有找到。
  但愿永不结束
  义三走上公寓的二层楼时,发现房子站在走廊里,紧紧靠着自己房间的墙壁。
  “啊。”
  房子那双认真的眼睛像利剑一样刺透了义三的内心。
  “让您受惊了?真对不起。”
  房子满脸通红,几乎要哭了出来。
  “没,没有啊。”
  义三心里怦怦直跳。
  “没想到你会来。”
  “对不起。我一直也没来向您道谢。”
  “没,没关系。我本来想去看你的,却让你来了……”
  义三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
  “雪这么大。别站在楼道里,天这么冷。你进屋等多好啊。”
  房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义三硬是把房子推进屋里后,出门去要火种。
  “我来客人了。饭过会儿再吃……”
  义三话音刚落,管理人的妻子便问:
  “来客人了?她什么时候来的?”
  义三把火引放进圆形的陶火盆里,又加了些炭。房子望着义三的动作,说:
  “看来,我比你要强。”
  说着,便夺过义三手里的火筷子。
  “你点火的技术高吗?”
  “那是啊。我是女的嘛。”
  房子身子俯在火盆上,看不出一点不幸的样子。她显得愉快而且温情。
  “刚才不冷吗?你一直在等我?”
  义三温柔地问道。
  “不,没有。我去洗澡刚回来。晚上不好出门。所以,我就顺路来看看。”
  房子头发稍有些长。她把头发从发际处拢起,随便地扎了起来。脸上没有施粉抹红,显露出她朴素自然的美。
  房子侧着脸,轻轻地吹着火,就像在吹燃幸福之火似的。她吹动火时,好看的耳朵也好像随之欢快地喘息着。她鼓起的圆润的嘴唇显得那么可爱,引逗得义三心里直发痒。
  桃子和民子使义三做出消极的反省,产生自虐的悔恨,陷入悲观懊恼。此时,他变得充实乐观,对未来充满自信。对于这平常的考试,自己有什么可怕呢。
  但是,义三却找不出合适的话语向房子诉说。
  房子松了口气,说:
  “昨天晚上,我见到了那位叫桃子的小姐了……我觉得真是不敢当。你为什么要请那位小姐说那些话呢。我实在不明白。”
  房子的脸下,炭火一蹿一蹿似的燃烧了起来。房子抬起了头。义三借着炭火点燃了烟。
  “那位小姐为什么要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找我呢?”
  “她是我的表妹。她是为我来的。”
  “为什么呢?”
  房子把洗浴后的手伸在火盆上暖烤着。看她那神情,显得毫无局促,十分安心。
  “求我舅舅让你在医院上班的,就是桃子啊。”
  “让我?对,她还说,我住在原来的地方一点事儿也没有。”
  “是啊,你本来用不着搬家的。”
  “我搬到这店里以后,尽碰上些别扭事。”
  “我去找过你一次,可是当时,你的屋子已经没了。直让我吃了一惊。”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太孤单了嘛。另外,我觉得要是求您舅舅关照,对您不好。那么好的医院,我也受用不起……”
  义三点点头。
  “我搬家之前,曾经壮着胆子来找过您。可是,您正在休息,而且还有别的人……”
  房子显得紧张起来。
  “我是得病了,感冒了。和你弟弟的病一样。”
  “真的?那是小和传染给你的吧?”
  “不是。你对那个‘别的人’什么也没有说,就回去了?”
  房子脸红了。
  “嗯,我没说……”
  “你真傻……”
  说着,义三轻轻地拍了拍房子的手,并就势把房子揽了过来。
  “别,别……”
  房子嘴里拒绝着,但身体却酥软地依偎在义三的胸前。
  义三想起了那次患病时的情景。立时,他与房子之间的那条防线崩溃了。他在高烧昏睡中想要见的那个女孩就在自己的眼前。
  民子就是房子所讲的那个“别的人”。当民子走进义三的房间时,义三在梦中呼喊的“我正等着你呢”的“你”并不是民子,而是房子。义三在昏睡中一直在盼望着房子的到来。

  “我一直在等你呢。”
  义三现在又重复了这句话。在他的臂弯中,房子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房子想要回去,刚一站起身,便踉跄地几乎摔倒。义三用手扶住她,说:
  “我送你回去吧。”
  “不成。你可不能去那儿。那儿的人不好。你要是去送我,被他们看到了,他们肯定会说难听话的。”
  义三想起来了昨天晚上看过房子所在的二层后,被流氓纠缠的事。
  “大夫,您能不能让我看看那个镜子。”
  房子说。
  “干什么?”
  “我想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我觉得自己现在像是在小的时候。”
  房子说着,拿起镜子照着自己的眼睛、嘴唇。望着房子,义三不由地更生出怜惜之情。
  义三又吻了一下右手拿着小圆镜的房子。
  “我是学生。别再叫我大夫了。”
  “嗯。”
  房子又依偎在义三的怀里。
  “我走了。我还来的。可以来吧?”
  房子离开义三,站起身来。她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撩开了短外套的胸襟。
  “这是我今天刚穿的。也不知我穿着合适不合适?”
  短外套里穿着淡红色的毛衣。
  “这颜色真漂亮。”
  “是吗。对了,我还有件事儿想求您办。”
  “什么事?”
  “这个,我想请您替我保存一下。”
  房子从口袋取出一个十分光滑的尼龙钱包皮,放在了义三的手上。
  “这对我来讲很重要的。不过,放在我这里,容易浪费掉的。我挺不放心的。”
  “是钱吧。还不少嘛。”
  义三对房子的这种表达爱的方式感到惊讶。
  义三的公寓看不见了。房子用手轻轻按住嘴唇向前走着。为了不使被义三吻过的痕迹受到晚上寒风的侵袭,房子又将唇部贴在自己的手指肚上,轻轻地移动着。刚才的情景又重现在她的眼前。
  在那间屋里要多呆会儿就好了。自己为什么要走呢。她真想留在义三的身边,永远没有结束。可是,她又觉得自己这样想丢人,害怕。
  房子从街里走过的时候,像在梦幻之中似的。她连“绿色大吉”的女老板从美容院里看着自己都没发现。女老板刚刚整好头发,正在照着服务人员举着的小镜看发型。镜子里映出了从灯火通明的街道中走来的房子。
  女老板咂着舌头道:“这澡洗的时间也够长的啊。”她转念又想:对了。让这女孩去买双布袜子吧。另外,酱也没有了。
  美容院的老板娘向“绿色大吉”的女老板恭维地说:
  “听说您这次在T市也开了个店。”
  “对,今天刚开店。所以,我一会儿就出门。今天晚上就住在那儿。”
  “买卖兴隆,好啊。您两边都管,一定很忙吧。”
  “这边儿,我准备让儿子管。他干得挺来劲儿的,我不在也没关系……”
  “我说,您的二楼能不能借给我啊……”
  “那可不成。我下面的房间很小。所以,有好多东西都要放在二楼。另外,我还收留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让她住在上面。那姑娘前一段时间还接受救济呢。现在在我那儿干呢。”
  “就是那个长着双漂亮眼睛的美人……”
  “对,就是……”
  “您这是助人行善啊。”
  “听说从新制学校毕业的,就算具有就业能力了,也就享受不到救济了。其实,她们哪有那个能力啊。让这么小的人去养活一家子,根本就不成。所以,有的就自杀了,有的就当了应召女郎啦。”
  “这么说,您那二楼我就借不成了。那地方多好啊,而且以前就是美容院。”
  “你自己建一座多好啊。现在能借到国库的钱,建座好房子,那是没问题的。”
  “我倒是申请了。可就是老轮不上咱。”
  这条街上,新改建的房子很多。这座美容院名义上是个美容院,实际上是个破破烂烂的简易房子。唯一好的地方就在于这房子便宜。老板娘很早以前就在琢磨着“绿色大吉”的房子呢。
  女老板回到店里,把房子数落了一顿。可房子却毫不理会。等女老板吩咐她去办事时,房子更放心下来,出门后不久,她便消失在街里拥挤的人流之中。
  “客人那么多,您还让人口的出售台空着,那哪儿成啊。”
  女老板的儿子对女老板吼着。
  “我让她给我买布袜子去了。我要去参加T市的开店仪式嘛。记着,我今天晚上不在家,你可要注意关门、防火啊。”
  “你真够烦人的。”
  儿子瞥了母亲一眼。
  夜晚的恐惧
  晚上11点,“绿色大吉”正门的玻璃门关上了一半,并拉上了窗帘。看到这个信号,客人们陆陆续续地走了。店里一天最为空闲的时间也到了。
  要是小的弹子店,在店里工作的人这时就可以去休息了,第二天早晨再做开门的准备工作也不迟。可在“绿色大吉”,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要收拾完自己负责的那一摊才能回去。
  女老板的儿子洋一在店里四处走着检查弹子机。
  他走到那些当天弹子出得多的、还有那些不出弹子的机器前,亲手拨打起弹子,检查故障,调整机器。
  洋一拨打弹子的技术熟练、快捷、精湛,很不一般。这时的洋一看起来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在店里,只听到他一个人拨打弹子机的声响,还有弹子的撞击声,声音显得格外的响。
  留在后面,正在擦拭弹子的游戏管理员随口说道:
  “弹子出得真来劲儿,多痛快。这要是到别的店里去捞钱,该捞多少啊。”
  “都是同行,怎么能坏人家的生意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别的店也不见得能出那么多。咱们店的机器,每天都经他的手,在他手里就像个活物似的。这机器就跟自己的佣人一样。”
  “就像我们一样?”
  “机器比人更听话。那位可是调整机器的好手。他每天都在观察客人的神色,根据客人的表情把机器调整得恰到好处。”
  “能调得那么合适吗?就算机器调得好,可客人水平低,那弹子也出不来啊。”
  “就要到确定税金的时候了。咱们女老板跟少爷嘀咕过,说是过了年,就让机器少出些弹子。”
  游戏管理员正聊着,房子走到她们的近旁,说:
  “我来帮帮你们。”
  “真够冷的。手指头都冻得发疼。白天暖和,这晚上就冷。”
  游戏管理员中的一个说着,抬头看了看房子,说:
  “我说,房子,你这脸上显得真暖和啊。还有你这眼睛,就像燃着一团火。”
  房子垂下眼睛。
  “那么高兴,有什么好事?”
  弹子擦完了,管理游戏机的姑娘们离店回家了。房子锁上入口处的玻璃门,又关上了外面的电灯。
  “你把后门也关上,然后,给我烧壶茶来。”
  洋一间房子吩咐道,他仍在拨打着弹子。
  “老板……还没回来呢。”
  “不回来了。”
  房子心里不由一惊,不解地问:
  “为什么?”
  “不回来了。今天晚上。”
  洋一板着面孔,语气生硬地说。
  “后门也关?”
  房子胆怯地问。
  “这还用问嘛。我妈走时说了,要注意关门。”
  “老板去哪儿了?”
  “去参加T市的新店的开业仪式了。今天就住那儿的店里了。”
  房子知道准备在T市开个新店,但却没想到就在今天。房子心里充满不安、恐惧,感到胸口憋闷。
  究竟为什么不安,为什么恐惧,房子并不清楚。不过,她却本能地感到畏惧,异常地畏惧。她打心里厌恶和洋一单独过夜,熬到黎明。她自己忍受不了,而且觉得为了义三,自己也不应该这样。
  “干什么呢?干完了,咱们一块喝茶。”
  洋一回过头,向房子道:
  “天这么冷,咱们一块儿吃碗中国面条吧。叉烧馄饨怎么样?”
  洋一说着,往房子身边走了五六步。房子皱着眉,瞪着洋一。
  洋一有些害怕地说:
  “你这眼睛真够吓人的。就像在凝神沉思,在祈祷什么似的。”
  洋一转过脸去,用手拨弄起旁边的机器。弹子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房子转身走进厨房,端起洗涤槽角堆得高高的茶叶渣,向外面的垃圾堆走去。外面已是满天星斗了。
  房子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听着洋一拨打弹子的声音。然后,她从外面轻轻地掩上后门,用手整了整额上的头发,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后门。房子顺着小胡同沿着房檐小跑着隐没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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