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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请你别写我的事。不要出版什么书。别把我当成珍禽异兽!别让我又回到那好不容易才逃离的场所!”
我怎么可能养什么小孩呢?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母亲应该是什么样子,该怎么疼爱自己的小孩,该怎么骂小孩,怎么哄小孩,怎么跟小孩好好相处,怎么替小孩过生日,这些我通通不知道。我所知道的,仅有那个不是亲生妈妈的某人身影,以及像在看怪物一样看着我的妈妈。
我逐年长大,打工赚钱,离家独居,谈恋爱,性交;可是,我心中的某一部分,依然停留在搭上新干线被陌生人带去饭店的那一刻。就跟尿裤子的那一刻一样,我不知所措地呆立原地。这样的我怎会以为自己能生孩子呢?我生下的孩子,迟早一定会恨我吧?就像我恨那个绑架犯,就像我恨那未尽母职的母亲。
千草一直看着我。下一瞬间她脸一挤,我以为她会哭出来,但千草却笑了出来。她边笑边靠近我,朝我的肚子伸出双手。
“哎,哎,让我摸一下。让我摸宝宝。”
“你干吗?人家是在跟你说正经的!你有在听我说话吗?我叫你不要写什么书了,把这种破笔记本撕烂算了!你明明只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看我傻傻地怀孕,根本不可能当妈妈还坚称要生下来,你一定正在心里笑话我吧!你一定暗想我不愧是那个女人抚养出来的小孩,你觉得很好笑吧!”
千草置之不理地在我肚子上摸来摸去,突然跪在地上把耳朵贴在我肚子上。“你搞什么?”说着我拽她肩膀想拉开她,但她的双手牢牢按住我的腰,把侧脸紧紧贴在我肚子上。
“我第一次跟你见面时本来以为你会这样说。”
千草的耳朵继续贴在我肚子上,用平静的声音说。
“我以为你会叫我滚开,说你无话可说,但你没这样做。我那时觉得你很可怕。我觉得像绝望似的概括承受、漠不关心地谈论自己事情的你好可怕。所以,那种笔记,你尽量撕破没关系。我现在,总算不怕你了。”
“你在胡说什么?”我依旧抓着千草的肩膀说,“我听不懂。”我的声音嘶哑,“这种地方,我根本不该来。我才不想去什么小豆岛。明天,天一亮我就自己回去。”
“惠理菜,你绝对可以当妈妈。你跟那个某某人,好歹也谈过一阵子恋爱吧?你知道自己是被爱、被需要的吧?那你就一定可以当妈妈。”
千草跪着,侧脸仍然贴在我肚子上,用安抚小小孩的口吻说:“如果没自信,我可以陪你一起当妈妈。或许我不太可靠,但是两个笨妈妈,总胜过你一个人吧?”
千草闭上眼缓缓呼吸。暖气嗡地发出低吟。
“在那种怪地方长大,一直令我感到自卑。更何况那又不是我自愿的。可是,你怀孕后我就要想,那里的大人全是母亲,虽然有的人我喜欢,有的人我敬而远之,但她们全是母亲。一般小孩只有一个母亲,我却曾有过那么多母亲。所以,等你生下小孩,我想我一定也能胜任母亲二号,助你一臂之力。虽然我没爱过男人也没被爱过,但我觉得,我一定也可以做得到。”千草说到这里打住,做个深呼吸,低喃道,“我己经不想再细数自己没有的东西过日子了。”
跪在我面前、欣悦丰我把侧脸贴在我肚子上的千草,大衣上倏然滴落水珠,我这才发现是自己在哭。躬着背的千草,大衣就像吸收雨滴的柏油路面,一点一点地晕开水渍。千草,我懂。我真的懂,千草。我起码懂得你并不是觉得好玩才想写书。我起码懂得你并不是把我当成珍禽异兽看待。因为,你根本就写不出来。你不忍心写拿Home补助费生产的女人。你怕伤害那个人所以无法下笔。我起码还懂得,你真正想写的不是我的故事 ,是你自己的故事。我只是害怕,只是害怕面对自己的过去,面对我的未来。
“上次,我们聊过没死掉的蝉,你还记得吗?那时你说,比起七天就死,活到第八天的蝉更可悲。我本来也一直这么想。”千草静静地述说,“但那也许是错的。因为活到第八天的蝉,可以看见别的蝉无法看见的东西。虽然它也许并不想年。但是,我想,那应该不全是糟得必须紧闭双眼的东西吧。”
我想起秋天与千草一起仰望公园树木。我想起当时还曾在悄然伫立黑暗中的树上寻找屏息的蝉影。我唐突地想到,那个女人,野野宫希和子,在当下这一瞬间,也正在某处度过第八天之后的日子。如同我,以及我的父母,拼命所做的。
“听得见什么吗?”
我问。
“我听见心跳志,只是不知道那是你的,还是宝宝的。”
千草分外正经地说。耳朵贴在我肚子上的千草身影,宛如在雨幕彼端般模糊晕染。我抽泣着,吸着鼻水,滴滴答答掉眼泪,同时再三反刍千草说的话。
只是不知道那是你的,还是宝宝的。
我和宝宝的心脏,同样在跳动——如此理所当然的事我却在这一刻才深深体认。我也她想像千草一样把耳朵贴在自己的肚子上,仔细倾听。倾听宝宝活着的声音。倾听我活着的声音。
之所以能发现希和子,是通过业余摄影家的一张照片。拍摄小豆岛节庆的那张照片在地方版报纸得奖,被刊登在全国版上。镜头以斜角照出正把脸凑近哭泣孩童的希和子。希和子当时不知是心情太放松了,还是注意力全放在小孩身上,总之她似乎完全没发现对着自己的镜头。
当时任职为寿险公司的秋山丈博看到那份报纸,带回自宅。当天晚上,秋山夫妇便通知警方。
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九日,希和子在小豆岛草壁港等待渡轮之际遭到逮捕。她坦承正打算逃往高松。希和子带着的幼童平安获救,健康状态良好,身高和体重甚至比四岁儿童的平均值还略高出一些。
掳走畸恋对象的小孩,整整逃亡三年半的这起案件,在那天下午就以快报传开,占据了晚报和翌日早报的整个版面,头上蒙着外套被警方带走的希和子身影,天天被八卦谈话节目大肆报道。
第一次公审,是在希和子被捕的两个月后,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于东京地方法院开庭,一九九0年十二月审理终结。希和子从头到尾都认罪不讳,对于事实关系不作争辩。
就连她起初不论纵火,之后也转为含糊的说法:“我无法断言自己没有故意踢倒暖炉。”
根据希和子学生时代友人的证词,渐渐揭发出丈博与希和子的关系、惠津子短暂的外遇,以及她对希和子的骚扰,这睦内幕为周刊提供了最佳话题,炒作得沸沸扬扬。把丈博描写成玩弄希和子身体和感情、将秋山夫妻视为各自出轨的假面夫妻、把焦点放在惠津子的骚扰行动上的通俗报道尤其多,使得社会大众抨击他们夫妻的声浪甚至高过批判希和子。秋山夫妻面对采访大军,脱口说出“匿名电话和信件,令人精神崩溃”。
检方表示:“以极为自私任性的理由绑架幼儿,有计划地逃亡,在幼儿最可爱的时期将她从父母身边夺走,而且被捕时还企图继续逃亡。带给小孩父母为精神痛苦难以计数,被掳的小孩恐怕也将终生留下心理创伤。被告的说辞仿佛错都在被害者父母身上,至今既无反省之词,也无道歉之意。即使被告全面供认犯行、尽心照顾幼儿之处值得斟酌其情,被告的刑事责任依然极为重大。”因此,对希和子以民宅纵火及绑架幼儿的罪名求处有期徒刑十二年。
在论告求刑的第十二次公审席上,当法官问被告希和子“可有想具体道歉之事”时,她是这么说的“
”我对自己的愚行深感后悔,同时,四年来得以体会到育儿的喜悦,也要向秋山先生表达谢意。“
法官又说,我不是叫你道谢,而是问你有无道歉之意。希和子这才小声说:”我做了真的很对不起大家的事,我无话可表歉意。“
长达两年的审理过程中,这是希和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道歉。翌晨的报纸纷纷以”野野宫被告令人错愕的感谢/毫无反省之情“、”育儿的喜悦/逃亡剧的结局“为报道标题。
法官对于引起争议的有无纵火这个问题,认为”不能排除过失弄倒暖炉之可能“,判处希和子有期徒刑八年。
上午,我们退了饭店的房间从奈良前往大阪,再到新大阪搭新干线。昨晚我本来打算今早天一亮就独自回东京,现在却提不起劲搭乘从新大阪开往东京的希望号快车。反正都已经来到这里了——在千草这么推波助澜下,我们买票搭上开往博多的快车。但电车一驶出,我明白自己的心情却越来越退缩。
那是小时候,曾住过一阵子的岛。是我曾经离开八王子的公寓,企图独自走回去的岛。是我曾经坚信一定就在住宅区前方的场所。
如果去那里,说不定可以在现实中找到那偶尔在梦中出现、倏地掠过眼前的模糊景象。那几乎毫无印象的记忆,或许会被鲜明地唤醒。
然而,我害怕。我怕那里有人认识我。我怕他们质问我,为何事到如今才又出现。我怕那被封印的禁忌岁月,被证明是真的。但是,我无法告诉千草我害怕所以想回家。我不能丢下她,一个人独自逃回去。我把额头贴在窗上,凝视不断流逝而去的风景。这么做仿佛逐渐回到了四岁。回到我害怕风景流逝的速度死都不敢看窗子的那一天。
”怎么了,不舒服吗,还是肚子饿了?要不要我去买什么零食?“
见我一直默默凝视窗外,千草忧心地对我说。我朝千草一笑让她安心。
“咱好像相连不止耶。光是坐着就可以到很远的地方。”我说。
“你在说什么孩子气的傻话?”千草笑了,“你以前应该也参加过学校旅行之类的吧?”
“我没去。”
我回答。小学时我装病请假。国中时,是真的发烧。高中时,一听说旅行地点是广岛,我再次装病。去广岛一定得经过冈山。那里,那是我老死都不想去的地方。
“哦?一次也没去过?”
“嗯,一次也没。”
我回答,眺望窗外。
过去我真的压根也没想到,有一天竟会离开东京前往某地。由此可见我有多么恐惧。恐惧去确认旅途会一路相连回到过去。
我想起自己决心在这趟短程旅行结束后就要把很多事作个了断。怎么准备当妈妈,大学该怎么办,工作怎么办,这些我都得逐一审慎思考。所以我才不惜借钱来到此地,我在心中如此告诉自己。
新干线抵达冈山,我们下了月台。我当场伫立,缓缓做个深呼吸环视四周。乘客纷纷经过伫立的我身旁。一群女人发出娇笑,看似上班族的男人们步履匆匆。
没有任何东西是我熟知的。我可以想象被一群陌生人包皮皮围着搭电车的小孩,但那无法与自己的记忆重迭。
“行李给我,我帮你拿。”
我听话地把包皮皮包皮皮交给千草。
“搭计程车去冈山港吧。”
千草护着我,缓缓走下通往检票口的楼梯。宝宝忽然狠狠地踹我肚子,仿佛替我道出自己恐惧未知旅途的心声。
“两们小姐,是从东京来?”
一坐上计程车,年老的司机就知眯眯地主动搭讪。“对,没错。”我一边听千草如此回答,一边再次眺望窗外。宽大的道路,竞相耸立的大楼,比东京辽阔的天空。
“去冈山港是搭船去小豆岛?”
“对,观光旅行。”
“是吗?冈山也参观过了?很大哦,一定要仔细参观。去仓敷走走,再去后乐园逛逛。吃顿什锦寿司。什锦寿司很好吃哦,一定要介绍给东京人。”
司机快活地笑着,千草也跟着笑。穿过市中心,计程车开始沿着河边走。温湿的感觉滑过太阳穴,用食指一摸,原来是汗水。抬手触额是整片濡湿。河道越来越宽,吸收阳光后微微荡漾着粼粼波光。光看水面的话会以为夏天到了。肚子如波涛起伏般突然一动,我慌忙用手包皮皮住肚子。察觉到我的动摇,宝宝似乎正用手肘和小脚频频诉说着什么。没事的,不怕,不怕哦。我在心里如此对宝宝说。
前方终于出现大海。可以看到停泊的渡轮。计程车滑入渡轮码头的停车场。
“等肚子里的宝宝生下来了,记得再带他来哦,让他尝尝什锦寿司!”
老司机一边接过千草给的纸钞,一边从后视镜对我笑。“谢谢。”我本来打算笑着说,但声音嘶哑,面孔抽搐。
下了计程车,我跟在两手提着旅行包皮皮大步前行的千草后头,忽然感到视野一晃不禁当场蹲下。
“喂,你没事吧?”千草发现后跑到我身边,“累了吗?还是哪里痛?要去候船室休息吗?还是去医院?”她蹲下来亟亟问道。
“没事。只是有点头晕。”我说,抓着千草站起来。
外面阳光普照,候船室却朦胧晦暗。长椅成排面向大海。候船室很空旷,长椅上,只坐了一个大婶和一个把纸箱堆在脚边的大叔。
千草去买票时,我在前方的椅子坐下,一边抚摸肚子,一边看着明媚的大海。穿着水蓝色罩衫的女人,正弯腰起劲地打扫室外。穿西装的男人走来在我前面那排坐下,取出手机开始发短信。小店的大婶正与计程车司机谈笑。
突然间,现在眼前的光景,与不在眼前的光景混杂交错。发短信的上班族,浮在平静大海上的群岛,一心不乱忙着扫地的大婶,像窗帘一样垂挂着的雪白面线,偏激的渡轮,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塑胶温室,从渡轮走下来的船员,抓着铁链攀爬岩壁的女人背影,光景以错乱的顺序混在一起如走马灯般出现于眼前。
很熟悉,我蓦地察觉。熟悉到甚至不需去回想。那天,被陌生人带着抵达这个场所时,倏然消失的色彩与气味,像被推挤般一口气通通回来了。那汹汹来势令我手足无措。
橙红的夕阳,银亮如镜的大海,略呈圆形的绿色小岛,田埂边绽放的艳红花朵,随风摇的银白叶片,带着酱油甜的熟悉气味,与朋友赛跑玩耍的鹿垣濒临崩塌的围墙,那并非我渴求而来的色彩与气味,那被当成禁忌塞到记忆底层的光景,如倾盆大雨淹没我。薰。我听见呼唤我的声音。董,没事的,不要怕。
那种东西我一样也不需要。平静的大海和酱油味和另一个名字我都不要。我什么也不求,什么也没选择。但我却熟知在心。对于这个我从未主动造访过的地方,我竟拥有如此多的回忆。我竟在不知不觉中拥有如此丰富的回忆。
因为活到第八天的蝉,可以看见别的蝉无法看见的东西。虽然它也许并不想看。但是,我想,那应该不全是糟得必须紧闭双眼的东西吧。
昨晚千草的话语,仿佛近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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