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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艳情小说合集 - 正文 姑妄言(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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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卿承爷爷的旧业,也被人诱去做了小官,【此时做小官,谁知后来竟封了候。】十日半月常不归家。魏忠贤明知放纵,并不查问他来去。这蓟氏自从做了这桩买卖,倒也在行。魏忠贤除去家中柴米之费,余者仍拿去做赌本。但零零星星,不得个爽快。
  过了一二年,偶遇着一个山东的水客要买婊子,魏忠贤带他相了蓟氏,讲明身价五十两,竟卖与他去了。他欣欣然把银子揣到赌场同人大掷。人只知他卖老婆,不知是多少身价,都想大赢他。一日一夜,赢了他一百余两。到开发时,只得五十金。两下就争闹起来,三个人打他一个。魏忠贤此时也急了,又一无所恋,思以性命图赖。恰好傍边有把刀子,他抢过来,众人当他行凶戳人,倒都躲开。不想他将裤子扯下,揝着膫子,狠命一刀割去。【他想赖,也是老婆卖去了,此物留之何用?】血晕倒了,一交跌在地下,血如涌泉。众人想要跑,那开赌的窝家道:“列位去不得,这场人命官司要打大家打,推不在我一个人身上的。且救了看,救活了是大家的造化,救不活再商议。”众人知道脱不得干系,只得上前来救。一面烧绵花替他捂住刀口,一面用姜汤灌喂,多时苏醒过来。众人商量了一番,向他道:“这是你自己割的,并非我们害你。你就死了,我们也到不得偿命。如今这五十两银子还你,我们还大家凑钱养活你。你好了呢,不消说。设或你要不好,身后我们发送埋葬你。这五十两银子给你儿子安家,你的意思怎么样?你必欲到官,这银子我们且留着打官司。”魏忠贤自想,自己一贫如洗,此时既疼得动不得,又无亲人,【因有此想,所以后来举朝臣宰皆要了做了干儿孙也。】儿子又校先是拼着一死,不想又活了转来。且落得得这五十两,后来还好做赌资,【却不想嫖了。】也就肯了。众人见他依允,图脱祸患,上好饮食供给他,又去寻了他儿子来,把前话向他说了。这赌钱的内中有一个是他的大花子,拿好话儿给他吃,他也喜诺,就留在日里服事他老子,夜间那人带他去干后庭花。
  这河间府阉割的娃娃甚多,有绝妙的药方,请人来替他医。就将他膫子煅灰配药,给他吃一个多月,疮口痊愈,一嘴胡子也掉了,宛然一个内监。这种人地方上私容不得,就去报了官。官府问起缘故,他禀称情愿自宫,希图进用。地方官具文差役送到京中司礼监衙门交割,他就带了儿子魏良卿一同前去。
  到了京中,那时正是王安掌司礼监事。差役投到,王安拨他到东京皇长孙处给使,这皇长孙就是天启皇帝。那时天启正在童年,左右伺候的全是些小内监。又都在宫中长大,还不知道甚么。这魏忠贤在外边过了三十多年,何事不知?他身边还有那五十两银,将外面所卖顽戏的物件无不买来哄诱天启。天启这疼爱他真如至宝,一刻也离他不得。
  天启的乳母客氏,系定兴县民侯二的妻子,生得模样甚好,选入时只得二十来岁,他乳大了天启到了十三岁。这客氏也是个骚淫妇人,没奈何被选进了宫,十多年无非同些宫女内监为伍。今见天启大了,一来图解谗,二来图固宠,竟被他引诱,破了天启的童身。他当日拿小奶头的奶给天启上嘴吃,到今日他又拿大奶头的奶给他下嘴吃。天启自尝了这种佳品,觉御厨中的供膳无一可及,竟同他同起同卧,如夫妇一般。魏忠贤知道了,以客氏将来可做内中一个大援,遂同他结拜了兄妹。
  魏忠贤自割势进宫之后,隔了一二年,得了个异人传授,常服丸药,生咽小儿脑髓。他那阳物竟长出有四五寸长一段来,却是没头脑的一件东西。客氏心喜,魏忠贤狡黠,两人暗暗私通,成其夫妇。天启尚幼,客氏不过要哄他亲厚,那根御屌不足大用。得遇忠贤,真是意外奇逢。忠贤又引魏朝与之私,客氏愈喜,二人千般海誓,万种山盟。但他这种盟誓与别的男妇不同,那讲的是情,他讲的是利。无非是皇孙登极之后,如何内援,如何外应而已。
  到了万历四十八年,神宗崩遐,泰昌登基。一月,龙驭上升,天启即位,忠贤得赐今名。命为司礼监太监,总督东厂官旗办事。客氏当日在宫中人皆称为客巴巴,到今封为奉圣夫人。出外乘八人大舆,内官锦衣花帽执棒前驱,声位与皇后等。天启又特给客氏与忠贤为妻。到二年九月,赐魏忠贤、客氏各金印一颗,方二寸,四爪龙钮玉筋篆文。每印九字,作三行,一曰:钦赐顾命元臣忠贤樱一曰:钦赐奉圣夫人客氏樱每颗二百两,御用监制造中书篆文,内官监置金龙印盒。一时伺旨献谀,靡费数万金。他二人一内一外,渐执朝政。招权纳贿,荧惑圣听,那个罪恶也不能尽述。直是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荆那时有一位忠义大臣参了他一本,但看此本,便知魏忠贤和客氏之恶了,也不用我细说。那本上道:左副都御史杨涟题:为逆珰怙势作威,专权乱政,欺君藐法,无日无天,大负圣恩,大干祖制。乞大奋乾断,立赐究问,以早救宗社事。如东厂太监魏忠贤其人者,举朝尽为威制,无敢指名纠参,臣实痛之。今若畏祸不言,是臣负忠义初心,以负皇上起臣特恩,他日有何面目以见先帝在天之灵?谨撮其罪之大者二十四款,为皇上陈之。
  忠贤原一市井无赖人耳,中年净身,夤入内地,拨之幽贱,宠以恩礼。原名进忠,改命今名。岂非欲顾名思义,忠不敢为奸,贤不敢为恶哉?乃初谬为小忠小信以幸恩,既而敢为大奸大恶以乱班。自忠贤擅权,旨意皆出传奉。假若夜半出片纸杀人,皇上不得知,阁臣不及问,害岂渺小?坏祖宗二百年来之政体,大罪一也。
  旧阁臣刘一燝,冢臣周嘉谟,同受顾命之大臣也。忠贤交通孙杰论去,急于剪己之忌,不容皇上不改父之臣。大罪二也。
  先帝壮年登极,一月宾天。执春秋讨贼之义者,礼臣孙慎行也。明万古纲常之重者,宪臣邹元标也。忠贤一则逼之告病去,一则嗾言官论劾去。何亲于乱贼,仇于忠义?大罪三也。
  王纪为司寇,执法如山。钟羽正为司徒,清修如鹤。忠贤一则辱而迫之去,一则陷之削籍去。不容盛世有正色立朝之直臣,大罪四也。
  国家最重无如枚卜,忠贤一手握定,是真欲门生宰相乎?大罪五也。
  爵人于朝,莫重廷推。忠贤用羽翼之奸,致一时名贤不安位去。颠倒有常之铨政,掉弄不测之机权。大罪六也。
  圣政初新,正资忠直,乃满朝荐等九人,抗论稍忤,忠贤传旨尽令降斥。屡经恩典,竟阻赐环。长安谓皇上之怒易解,忠贤之怒难饶。大罪七也。
  然犹曰外廷之臣子也。传闻宫中有一旧贵人,以德生贞静,荷上宠注。忠贤恐其露己骄横权谋之私,托言急病,立刻掩杀,是皇上且不能保其贵幸矣。大罪八也。
  犹曰无名封也。裕妃以有喜得封,中外欣欣相告矣。忠贤以抗不附己,矫旨特令自尽,不令一见皇上之面。皇上又不能保其妃嫔矣。大罪九也。
  犹曰在妃嫔也。中宫有庆,已经成男,乃绕电流虹之祥,忽化为飞星坠月之惨。传闻忠贤与奉圣夫人实有谋焉。是皇上不能自保第一子矣。大罪十也。
  先帝在青宫四十年,护持孤危者,仅王安一人耳。而忠贤以私忿,矫旨掩杀于南海子。身首异处,肉饱狗彘。是不但仇王安,而实敢仇先帝之老奴与皇上之老犬马,略无顾忌也。其余内臣擅逐者,不知数百千也。大罪十一也。
  今日讨奖赏,明日讨祠额。又于河间府毁人房屋,以建牌坊。镂凤雕龙,干云插汉。又不止于茔地擅用朝廷规制,僭拟陵寝而已。大罪十二也。
  今日荫中书,明日荫锦衣。金吾之堂口皆乳自,诰敕之馆目不识叮如魏良卿等,及外甥野子傅应星等,五侯七贵,何以加兹?不知忠贤有何军功?有何相业?甚亵朝廷之名器矣。大罪十三也。
  用立枷之法以示威,枷死皇亲数命矣。其扳陷皇亲者,欲动摇三宫也。若非阁臣力有护持,言官急为纠正。椒房之戚,又兴大狱矣。大罪十四也。
  良乡生员章士魁,以争煤窑伤其坟脉,托言开矿而死矣。假令盗长陵一抔土,何以处之?赵高鹿可为马,忠贤煤可为矿。大罪十五也。
  王思敬、胡遵道侵占牧地果真,小则付之有司,大则付之抚按学院足矣。而径拿黑狱,三次拷掠,身无完肤。以皇上右文重道,而忠贤草菅士命。大罪十六也。
  未也,科臣周士朴执纠织监一事。原是在工言工,忠贤竟停其升迁,致士朴卒困顿以去。以中宫之尊大得矣,而朝廷何可有此名也。大罪十七也。
  未也,且将开罗织之毒于缙绅矣。北镇抚臣刘侨不肯杀人媚人,自是在刑言刑也,忠贤竟逐之去。于是张忠贤之威焰得矣,而国脉何可崇此蕴毒?大罪十八也。
  未也,且示移天障日之手于丝纶矣。科臣魏大忠到任,已奉明旨,忽传旨诘责。及科臣回话,无论玩弄言官于股掌,又煌煌无语,提起放倒,令天下后世视皇上何如主。大罪十九也。
  最可异者,东厂原以查奸细,非扰平民也。自忠贤受事,鸡犬不宁。快恩仇,行倾陷。片语违忤,则驾帖立下。如近日之拿中书汪文言,不从阁票,不令阁知,不理阁救。当年西厂汪直之僭,恐未足语此。大罪二十也。
  尤可骇者,东厂缉访何事?前韩宗功潜入长安打点,实往来忠贤司房之家,事露始令避去。假令天不悔祸,宗功奸细事成,不知九门内外生灵安顿何地?大罪二十一也。
  祖制不蓄内兵,原有深意。忠贤谋同奸细,创立内操,复倾财厚与之交纳,不知意欲何为。大罪二十二也。
  近日忠贤进香涿州,铁骑之簇拥如云,蟒玉之趋随耀日。警跸传呼,清尘垫道,人人以为驾幸涿州。及其归也,以舆夫为迟,改驾驷马。羽幢青盖,夹护环遮,则已俨然乘舆矣,想亦恨在一人下耳。大罪二十三也。
  忠贤走马御前,皇上曾射杀其马。忠贤不自畏罪请死,且闻进有傲色,退有怨言。从来乱臣贼子,只争一念,放肆遂致收拾不祝奈何尚虎兕于肘腋间乎?大罪二十四也。
  凡此逆迹,皆得之邸报招案,与长安共传共见,非出于风影意度者。忠贤之二十四大罪,内有受而外发之,外有呼而内应之,又有奉圣客氏为之弥缝其罪戾。故掖廷之内知有忠贤,不知有皇上;都城之内知有忠贤,不知有皇上。即有大小臣工,又积重之所移,积势之所趋,亦不觉不知有皇上,而只知忠贤。宫中府中,大事小事,无一不是忠贤专擅。即奉奏之旨,反觉皇上为名,忠贤为实。且如忠贤前往涿州矣,一切事情必星夜驰请意旨票拟。嗟嗟!天颜咫尺之间,忽慢不请裁决,而驰候忠贤意旨于百里之外。事势至此,皇上之威灵尚尊于忠贤否耶?每思至此,尚为有天日耶?无天日耶?忠贤狼子野心养成,今日客氏又从傍巧为营解。忠贤欺君无上,罪箸恶盈,岂容当断不断?伏乞皇上大奋雷霆正法,以快神人公忿。其奉圣客氏亦并敕令出外,无复令其厚毒于宫中。其傅应星等着法司责问。然后布告天下,暴其罪状。如此,天意勿回,人心勿悦,内治外安,不新开太平气象者,请斩臣以谢忠贤。知此言一出,忠贤之党断不能容臣,然臣不惧也。但得去一忠贤,以不误皇上尧舜之名,即可以报命先帝,可以见二祖十宗之灵。一生忠义之心事,两朝特达之恩知。予愿已毕,死且不恨。惟鉴臣一点血诚,即赐施行。
  他这一本上去,在廷忠义之臣皆以为天启必定震怒,将忠贤灭族,客氏贬开,尽洗耳以听。不想魏忠贤积威所致,天启久已拱手服降。且天性愚騃,见了这本,不但不怒,反恐忠贤迁怒到他,满脸陪着笑说道:“这本上说的话,那外边的事,说我不知道还罢了。这些宫中的事,我尚不知道,那外边的事,何由得知?我有些信不过。”忠贤道:“上位说得是。只这么一想,就知是假话了。他们见上位托我掌管朝政,他外边官儿不得弄权,想要触了上位的怒将我贬开,好让他们大家弄鬼。”客氏扭头捏颈的道:“这些嚼舌根的,连我也拉在里头。他们不过怕我在爷跟前说他们的不是,都想挤撮我,我出去就是了。”就往外走。天启忙亲自跑去拉住,说道:“你不要着恼,我自有处治。”因怒向魏忠贤道:“你把这样多事的人重重的处了,别的才不敢学样儿。”忠贤道:“上位不知道,他们这一党的人多着呢。就处一两个,他们也不怕。”天启道:“不拘他多少,你都尽情重处就是了。”【忠贤之肆毒,若非天启主意,安敢大胆乃尔?后人但归罪忠贤而不责天启,是舍本而求末矣。即如秦桧之杀岳飞,若无高宗之意,彼亦焉敢下手?凡看书者,当于言外会意方妙。】忠贤、客氏听了这话,心中暗喜,出来就批严旨切责。忠贤知道皇帝是他治服的了,何得尚容臣子哓舌,遂弄了个东林党,大戳忠良。把些正人君子尽行杀逐,所留合朝文武皆是他的干儿。自首相魏广微起,五府六部,大小九卿,以至科道,无非儿而已矣。那时有个礼部尚书将八十岁了,向忠贤说道:“我本意要与上公做个儿子,因年纪太大了,不好认得。叫我儿子与上公做个孙子罢。”【此尚书知礼,不愧为礼部。】你看那时士大夫无耻至此,可还成个世界?此时魏忠贤已建府第在外,客氏亦起大业。各家有数千奴仆,每出朝到家,千岁之声震耳。那时有奉承忠贤者,尊呼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他二人互相表里,忠贤出,则客氏在内。客氏出,则忠贤在内。一个天启竟被他二人监管得定定的,一毫不能自主。忠贤因与客氏轮流出入,不能常伴他同宿,挑选了四个貌美阳大的小厮送客氏为小夫,笑说道:“我不得常常奉陪,送这几个小厮与你服事。料道你家侯爷也不敢管你,你可留下用罢。”客氏也就笑纳。客氏住在大宅,在隔壁又盖了一处房子,与丈夫侯二同儿子侯兴国祝他但是出宫,便叫这四个小厮一床同睡,大畅所怀,所以越发感激忠贤,更加亲厚,表里为奸。忠贤一手握定生死权柄,在廷众臣工,非干儿即厮养,吩咐一语,雷令风行。他要放个宰相,还易如反掌,何况要中个进士?那贾文物也不知有文章没文章,不过说了名字与主考,竟中而已矣。
  再说那贾文物中后,捷报到家。那贾老儿听得儿子中了进士,年老病久的人喜极,一笑而逝。莫氏忙差人往京去报丧。贾文物辞了魏忠贤、阮大铖,星夜奔回。他家吊贺同时热闹了一番,开丧出殡十分华彩,自不必说。不想次年他母亲莫氏也病故了,又忙了一常殡葬之后,贾文物恐富氏怀恨含香,难为他,偷空向丫头说要设计救他出去嫁个单夫独妻,以报他向日之情。商议了主意,那丫头虽心中不舍,也怕富氏利害,十分感激,落了几点泪。那贾文物到丈人家来,将这丫头的事不敢欺瞒,从头一一说了,求岳父如此如此设法救他。那富户部既疼女婿,又怕女儿果然送了那丫头性命,次日就到贾文物家中。婿女迎入,他要到亲家灵前看看,他夫妻陪了上去。富户部灵前作了揖,见一个丫头在傍站着,故意问贾文物道:“这女子当日服侍谁的?”贾文物道:“是先母的侍婢。”富户部回头问女儿道:“这可是当日同你嚷闹的那人么?”富氏道:“就是他。当日倚着奶奶的势儿,他胆子大多着呢。且等我慢慢的拆洗他。”富户部变下脸来向贾文物道:“你府上是诗礼人家,母亲的使女,儿子都是要得的么?”贾文物假做惶恐道:“这是小婿年幼无知,悔之无及。”富户部道:“令堂老亲母纵容得他这样无状,还不打发了他,留在家做甚么?”贾文物道:“先母骨肉未寒,心有不忍。”富户部笑道:“你舍不得罢,故如此假说。我却容不得,贤婿就怪我些也罢。”吩咐家人道:“把这女子带到家去,叫媒婆替我即刻卖了,此时就行。”那丫头明知是贾文物好情救他,但在此多年,临去未免伤心。收拾了东西,叩辞主人灵位,大哭了一常他这哭,三分恋故主,七分感情人。富户部叫人领了去了,他恐女儿疑心,望着富氏道:“向日亲家请我来说那些闲话,受了一肚子的气。我因见他年高了,故此忍住,只得昧着心说了你几句与他压气。我忍到如今,今日才出了我父女的一口恶气。”这富氏听见父亲说这样疼爱他的话,好生欢喜,那里知是他翁婿二人弄偷天换日的鬼。富户部回家,吩咐寻个好人家与他去嫁。家人举荐了一个买卖本分的人,叫做鲍信之,有三十来岁。富户部一文不要,仍看女婿的面上,反与了丫头十数金的妆奁,又与些衣服首饰之类。那丫头千恩万谢而去。【含香之配鲍信之者,取梅蕊含香以报春信之故。】贾文物知道含香得其所天,也感丈人不荆过了二年,那富户部也是花甲外的人了,偶染时疫,大势已危。女儿女婿都在跟前,呼了过来,说道:“我死之后,把我跟前的婢妾都拣个好人家打发嫁了去。其余家中人口房产,内囊细软,一并付与你夫妇。”又嘱女儿同女婿道:“你们都大了,不比当日幼小,好好的和美过日子。”再三说了,瞑目而逝。这个丧事都是贾文物治办,也着实热闹。事完之后,把些妾婢都嫁了人,然后两处并做一家。这贾翰林家中房产地土家俬原有万余金之物,今又得了富家这分家产,约有十数万了。将房屋收拾得华丽之极,僮仆数十,婢子多人,比贾翰林当日反觉热闹了许多。他如今是个进士,又算巨富之家,自然有人来亲近他。就是文人墨士也都相与起来。人虽知他举人进士来得暖昧,不过背地谈论,谁敢当面说他不通?明知他一窍不通,又谁敢出个题目考他一篇不成?况且势利二字是人人所不能免者。就是有一种假豪杰,嘴虽鄙薄他,不由得身子走来亲近。【说尽小人肺腑。】古语二句说得好,一丝也不差。他道是: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
  正是此谓。那贾文物他也因自己是科甲中人了,虽是擀面杖吹火,一线不通,也勉强学些文人的体段,凡说话定要带些之乎者也的文腔。引用些书语,却是不通得可笑。他到服满之后也二十多岁了,比当年举止大不相同。体统虽然尊重,只是怕夫人的心分外胜前了,权且按下。
  且把贾文物向日去投托的那阮大铖家世细表一番。他系两榜出身,虽宦居清要,却屈体求荣,做了魏珰的第一个心腹。他生母贝氏,先是他父亲的通房之婢。他腹中怀着阮大铖,临分娩时,梦见一个官儿向他道:“我唐朝李林甫也。十世为牛,九世为娼,皆遭雷击。今罪限已满,来与夫人为子。”贝氏惊醒,忽然肚痛,生下一个儿子。贝氏不知李林甫是甚么人,过后告诉夫主。他父亲暗想道:“此子将来必贵,但恐奸恶不端耳。”遂将贝氏升而为妾。后来阮大铖中了举,他嫡母故后,他父亲因贝氏当年梦中有夫人之称,将就贝氏立为正室。不久他父亲死了,只有贝氏在堂。他丁忧满了,中了进士,入了翰林,投在魏忠贤门下,做了个走狗。他同时文臣中魏珰已有五个为首的干儿,崔呈秀、吴淳夫、倪文焕、田吉、李夔龙,时人称为五虎。又有武臣中为首干儿五个,举朝称为五彪,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杨寰、孙云鹤。这十个陷害多人有同枭獍,残害忠良如豺狼,贪婪淫秽如狗彘。阮大铖在他众人中分外又恶几分,那魏珰也比别的儿子更亲厚几分,你道何故?他知道魏珰恼东林诸公,编了一本点将录,把一时贤臣搜罗殆尽,如《水浒传》名色:天魁星呼保义左都御史高攀龙,天罡星玉麒麟应天巡按周起元,天机星知多星吏科给事中魏大中,天勇星大刀左副都御史杨涟,其周顺昌、万璟、周宗建、黄寿素、李应升、缪昌期等三十六人为首,其次地煞七十二人,则周嘉谟、崔景荣、余茂衡、陈于达、周希圣、申用懋等,临了一个地贼星鼓上蚤中书汪文言,共一百余人,呈与魏珰。【如此奉承,只落得一走狗之称。求为一干儿犹不可得,何苦乃尔?】魏珰大喜,按名挨次杀害。
  此时他又丁了母忧回南京,买了剪子巷一所大宅居祝【剪子巷妙,谓作恶太甚,自剪灭其子也。然而他家实在剪子巷,非作书者诌出。】他或在家或往北,替魏忠贤探访事情,生事害人,居止不定。他生平有一戏癖,不但爱看戏,而且好编戏。他在家时,常到牛首祖堂寺呈剑堂作寓,每夕与狎客饮。以三鼓为率,客倦罢去,他挑灯作传奇,达旦不寐。他若见了戏班中有个好旦脚,就爱之不置,定要同他相厚一番。要是见了个女旦,竟连性命都不顾了,不弄到手不已。
  他先遇阴氏时,虽然心中十分相爱,他怕阴氏被窝中利害,故不敢要他,不然他夫妻也不能保全回去此。此时南京有一个小财主姓白,他祖籍原是苏州,故此人都称他做白舍。【白舍者,白舍也,谓其白舍娇娇与阮大铖也。】他家中养了一班戏子,内中有一个女旦,名字叫做娇娇。生得模样俏丽,娇媚是夸奖不荆且八脚俱会,那腔口板眼吞吐清楚,都从牙缝中一字字逼将出来。音韵悠扬,真似一管箫声,令人听得魂消心醉。又只得二十岁,阮大铖一见了,骨软筋酥,千方百计要弄他回来。这娇娇果然生得好,怎见得:亭亭如玉,更饶绕梁之音;楚楚如花,时做风骚之态。媚眼中善引淫人之魄,纤腰下惯消浪子之魂。赛过烟花妓女,胜似乔扮娈童。美哉绝世梨园,允矣无双雌兔。【雌兔二字甚新。如前之别有香,偶然有一或可。若世间果又此一种,龙阳辈定然痛哭流涕而长太息矣。】那娇娇是一班之冠,起初他主人如何舍得放他?后来亏那有见识的亲友提醒了他,道:“戏旦固可爱,自身尤为可爱。他是魏上公头一个心腹,东林多少大老被他害得家破人亡,何况你一个白衣财主?若恼了他,把你窜入东林党籍,轻则荡产破家,重则叫你死无葬地,连正经妻孥皆不能保,依旧人还白白拿去。这岂不是为惜一指,连肩臂都不顾了?不若趁早送与他去,不但免祸,或者他欢喜了,还可得几两银子,再去买个人来教罢。”那白舍听了这话,深为有理,且素常也知他的利害,遂送了与他。阮大铖得遂了心,大出手,竟送了二十四两身价。那白舍为这一个人费半千金还不止,还费了几年心力教成,可稀罕他这几两银子,推辞不受,宁可白送。阮大铖只说了两声多谢,莞然笑纳。
  他自从得了这娇娇,真如获了至宝。要他的心肝五脏煮汤吃,他也情愿掏出奉承。另收拾了三间精致房子与他住,买了个丫头叫赛红服事他,做衣服制首饰那不用说得。不但把别的姬妾视同粪土,连他嫡妻毛氏也如同陌路。
  这娇娇善于音律,阮大铖向来填的词,内中或有差谬不合板眼处,他都一一指出。阮大铖又得了一个良师,更加钟爱。此时阮大铖已四十岁了,俗语说月里嫦娥爱少年。阮大铖虽然十分爱他,他在矮檐之下不得不假喜假笑,与他假亲厚,倒真心真爱看上了他长子阮最。这阮最才二十一岁,一则年纪与他仿佛,二则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又轻轻薄薄,浑身骨头没有四两重,就像戏上的一个风流生一般。娇娇在戏场上看惯了这般人物,所以心中私爱。就不知这阮最也早已看上了娇娇。阮最的妻子郏氏虽然貌也美,心甚淫,却像个泥美人,一点风韵也没有。所以阮最常道:“与他行房,竟是弄死人一样,有何趣味?”他倒爱一个龙阳小子,叫做爱奴,时常干他的后庭。自从见了娇娇之后,精魂俱失,一心一意魂梦颠倒的想念着他。但他系老子的爱宠,岂敢轻易动手动脚?只好无人处撂一半句俏话儿勾引,那知娇娇爱他比他相爱还胜数倍。男去偷女甚是艰难,女要偷男易如反掌。只消眼角微微留情,话语暗暗递春,不知不觉就相合而为一了。
  你道为何如此容易?他二人既两情相爱,彼此笑语中就有许多勾引的话头。那阮最既是拿云捉雨的班头,窃玉偷香的领袖,这娇娇又是四海纳贤的女旦,况又是多多益善的淫娃,还是顾甚么羞耻,惜甚么名节的不成?但娇娇俨然有庶母之尊,不便俯身下就。然那一种相亲相爱之情,自然各别。阮最心虽默会,但不敢轻易下手。或恐忽然有变,如何了得?故此但见父亲一出门,就到娇娇房中,姨娘长姨娘短喁喁笑语,奉承得那娇娇连心眼里都快活。他也和颜悦色,大相公长大相公短的相答。阮最有心要下手,他恐老子一时回来撞见了,只得权且纳祝一日,娇娇斗着毛氏所生次子阮优顽耍,恰值阮最走来。那阮优才五六岁,甚是乖巧。娇娇笑向阮最道:“你兄弟好乖,我心里很疼他。”阮最就递进一句道:“他小呢,知道甚么?一样的儿子,姨娘就不疼爱我,不怕人说你偏心么?”娇娇笑着,也不答他,抱着阮优在怀中亲嘴。阮最也来亲那阮优的嘴,几几同娇娇的嘴三个合在一处做了个品字,他笑着瞅了一眼。又一日,娇娇正在吹箫,阮最走来笑道:“姨娘,古人说吹箫引凤,你把我引了来了。”娇娇住了,笑道:“我引的来不是凤,是一只狗。”阮最笑道:“姨娘把我比做狗,那狗是连娘都要跳的呢。”娇娇也不恼,只笑了笑。阮最见有八九分光景,只等老子远出,便想着实调戏他一番,好做圆满功德。
  一日,春景融和,天气晴爽,阮大铖被一个好朋友请了出游燕子矶。阮最知有竟日之空,满拟今朝要完成好事,早饭后便到娇娇房中来。娇娇正在那里看阮大铖编的《春灯谜》,阮最笑向他道:“姨娘,我父亲编的这戏,我细看来,那里及得古人作的风流。”笑嘻嘻向他做着那戏上的关模,道:“像那《西厢记》中的‘软玉温香抱满怀呀,刘阮入天台。’又道:‘你那里半推就,我这里乍惊乍爱。’又道:‘你软腰款摆,我花心轻滴。露滴牡丹开,蘸着些儿麻上来。’那活捉里头的那几句也好。他道:‘银缸下和你鸾交凤滚,向纱窗重拥麝兰衾。’又道:‘听你娇吐依然旧声音,打动我往常时逸兴,动了我往常时兴。’也就是那后诱上的白也好。张三郎说:‘公明兄既是通家,尊嫂也就可以通一通了。’姨娘,你说这样的曲白何等有趣?”【因娇娇是小旦,即以戏中之曲白诱之,省用虽的口舌,妙。】那娇娇也不回言,微微笑着斜瞅了他一眼。【骚态撩人。】阮最想道:“今番好事就在此一刻了。”趁丫头不在跟前,再着实调戏他一番,便可上手。又笑嘻嘻的道:“你这个姨娘的姨字不好。”娇娇道:“怎见得不好?”阮最道:“一个学生念《诗经》,念到委蛇委蛇,他照着本音读。先生说:‘这念做威移威移,你念错了。’那学生后来但是蛇字他就念做移。一日,吃饭来迟,先生要打他,问他往那里逃学去来。那学生哭道:‘我并不敢逃学。方才在街上看见几个花子在那里弄移来,弄了半日,把那移弄得稀软动不得,才歇了。我故此来迟。”那娇娇忍不住笑骂道:“促恰短命鬼,既这么说,你明日不许叫姨,就单叫我娘。”那阮最跑去把门关上,到他面前双膝跪下,一把抱住他下身,道:“我就学苏州人骂的,做个肏娘贼罢。”伸手就去扯他的裤子。娇娇道:“好大胆,我是你的庶母,都是这样得的?还不放手,看我叫起来就了不得。若撞了老爷回来,你就该万死了。”那阮最见他话虽如此说,却满脸是笑,知他心是肯。【不但见笑方知其肯,他说要叫者,夫不叫也已矣,心肯矣。】说:“到此时,就是天雷打我,也顾不得了。我那亲亲的娘,你慈悲成了好事罢,不然我就要死了。”
  那娇娇也不十分坚拒,他不用手捍御,只拿嘴说,被阮最扯开裤子。娇娇假意要拿手掩时,早已被他摸着那又肥又美的妙物。此时娇娇已被他调弄得情兴如火,任他行事。阮最即将他抱到床上,褪去红衫,自己忙脱了裤子,扑上身,挺着阳物向胯中乱捣。娇娇一面把屁股蹶着,拿阴户就他的阳物,一面说道:“我当你是顽,你竟当真弄起我来。一个庶娘母都许这样么?”阮最笑道:“小娘儿原是混弄得的。”一下弄了进去,两人痛弄了一阵,方才住手。娇娇笑道:“你这恶强盗,我生生被你强奸了。我今早月事才净,若这一下被你弄得了胎,后日若生下来,还是算你的儿女,算你的弟妹呢?”阮最也笑道:“俗语说的,穿青衣带孝,死鬼肚里明白就罢了。”二人说说笑笑。娇娇笑道:“你也是个不知足的馋狗,你的娘子也就算标致的了,放家食不吃,倒来算计我。你一个人想占便宜弄两个,太觉没良心些。譬如你老子此时要想你的娘子,你敢就舍不得了。”阮最道:“我家的虽然标致,死死板板,一点风韵也没有。你想,同一个死人干事有何乐处呢?若只图模样,难道雕一个木头美人也可行乐么?你道我家食不吃吃野食,你不听得说,野花偏有色,又道家花不及野花香么?要说我想占便宜,老子要想我家的我舍不得,那倒不相干。若他老人家肯换,我就情愿将媳妇洗得干干净净的孝敬。【终有日遂你这一点孝心。】把你与了我,我同你做一对恩爱夫妻,同生同死,也是愿意的。【古云:出口有谶,将来两件事都遂了心。】你说我算计你,这就辜负我的好心了。我见老爷将五十岁的人了,一来恐伤了他老人家,二来恐误了你青春年少,故此来同你做伴,不过是替他老人家代劳同孝敬你的意思。”娇娇笑道:“好孝子,好孝子,又肯把媳妇孝敬公公,又替老子代劳,又孝敬庶母,真是难得。二十四孝上又添你这一个,成二十五孝了。媳妇再来孝敬公公,就是二十六个。”二人说笑了一会,阮最摸乳咂舌,勃然淫兴大起,二人又竭力盘桓了一度。看时日已过午,二人方起身整衣。娇娇道:“我们的事瞒不得丫头,恐有泄漏。你须把他也弄上了,堵住了他的嘴,才好放心来往。”阮最笑诺。
  一日,娇娇往毛氏上边去,阮最走来,把赛红哄骗着奸了,做了一路。过了数月,娇娇有了身孕。他初遇阮最的那日,正值经路净,日间同阮最弄了一次,夜间又同阮大铖高兴了一番,连他自己也不能辨下种之人是子是父,肚中之物是子是孙了。到了月分满日,分娩了一个女儿。长到四五岁,真好一个孩子,形状似母,神情同类阮最。阮大铖也只说嫡亲兄妹,虽系隔母,到底同老子的骨血,那里疑到是儿子替他代劳所生。那孩子容颜秀美,生性聪明,没一个人不疼爱他。阮大铖同娇娇竟疼得如掌上明珠,因起个小名叫做宝姑。阮最知娇娇受胎先他起而父后继,且模样又相似,明知是自己所生,虽不敢明认,却也暗暗疼这宝儿了不得。
  且说那阮最的妻子郏氏,他身子虽不善流动,心性却十分流动。他是宦家之女,从小父母管教,习成个端庄样子,他并不是一块木头一般的人。只因阮最自己性情轻佻,在外边花柳丛中混惯了,见的都是戏旦淫娼那种举动。后来又每日见娇娇的态度风骚,语言俏利,真个引魂勾魄。与郏氏两下相形起来,越觉得他死板了,所以不甚相爱。既不相爱,到夜间偶然做那一番事,也不能十分鼓舞豪兴。只算做虚应故事的一样,那郏氏虽有千万分的兴头也不能施展。况是丈夫同他就淡淡交合,再要做出那淫腔浪态来,又恐丈夫嫌他鄙贱。所以他一身的骚淫技俩,未得展出十分之一。他见丈夫既同娇娇打得火热,就得空时,再不于他身上用工,反去用工在爱奴身上。那爱奴有十五六岁,虽不为美色妖童,也还生得白白净净,颇有可爱。
  一日,想道:“他既宠幸得小子,我也可以宠幸得。此处无人敢来,除此小子之外,也再无可幸之人。他既偷得庶母,我便幸幸小子也无妨。况幸上了他,不但可以聊且解馋,且俗语说得好,溺爱者不明。他主人既一心爱这小子,谅不疑惑,但恐年幼无济于事。”又想道:“人说短棍拨火,强如用手。且救目前,再作养他二三年,自有长大的日子。强似如今下边这张嘴长吃月斋,弄得望梅止渴,馋眼咽唾。”心中既注意于他,自然又另是一种颜色,笑面常施,恩波屡及。不拘做甚事,便不甚防闲他。那小子做了龙阳数年,岂止阮最一个?或以此窟为觅利之薮,或与同类彼此交易,为取乐之窍,他却不曾遇过妇人。因时常进来,见郏氏不在面前,就同那丫头打牙犯嘴的调笑。那丫头也被阮最开辟过,一月之内还不得一场快活处,也是久违渴慕的了。就是逆来也情愿顺受,而况乎顺来者,可肯逆拒?
  一日,阮最出门去了,郏氏有事往婆婆上边去。那小子进来,见只那丫头在房,便上前抱住,要同他如此如此。丫头道:“恨奶奶撞了来不好。相公不在家,我同你到书房里去。”二人遂到书房中,借主人的闲榻,成就了鸾交凤友。恐有人来,苟且了事而已。也弄过多次,促促忙忙,总不像意。况那丫头只籍脐下有件妇人之物,他那面上虽不十分丑陋,却不识风趣,毫无可爱之姿。爱奴既得了陇,又望起蜀来了。看见郏氏生得甚美,时妄想他胯下之穴。暗暗寻思道:“妇人此窍津津有味,觉比我们臀后的窟味似甚美好。【好男风者则非此想。】若美人的,自然更佳了。怎得尝一尝奶奶的妙味,也不枉一场相遇。”虽有此心,但有主奴之分,岂敢妄动?古语说,日近日亲,他每日在房中出出进进,那郏氏或早间坐床上裹脚,露着白森森的腿儿。因不防他,常被他瞥见一眼。或临窗梳头,遇天暑穿着对衿小衫儿,扬起两手理发,袖手卷下,影影露出乳峰,嫩藕般两只玉臂。或着纱裤,偶然在日影之下微微照见双乳。他好生动火,只好在无人处闭目存想,打个手统,借此当彼。后来见郏氏在无人处和颜悦色,间或向他吟语说笑。他虽不敢答应,也做个笑脸相迎。这小子是滑透心的人,何事不知?也就心照了几分,故意时常在房中不住来回的走。
  一日,郏氏在房中洗澡,叫丫头拿换下的衫裤到后边去洗,把房门虚掩着。这小子恰巧进来,听得房中水响,在门缝中一张,见郏氏赤身坐在盆中,上下无一点瑕疵,犹如一个玉人。两个小小嫩乳圆紧得有趣,但他那妙物浸在水内看不见。悄悄蹲下,要等他起来,做个一览无余的意思,屏息以候。那郏氏先听得有脚步响,忽然住了,还当是丫头,问了一声是谁,不见答应。他就知是爱奴,故意道:“我洗澡呢,是谁,不许在外头张望。”此时已洗完了,站起来,倒把脸朝着门外揩抹,又跷起一只腿来,踩在盆沿上揩下身,那又肥又美的一条细缝,正对着爱奴的那只眼睛。爱奴一见,浑身一酥,那厥物突然跳起,忙用手攒祝郏氏虽揩着身上,眼光却射着门外。见有个人影儿,猛然把门一开,那爱奴躲不迭,撞了个满怀。郏氏笑骂道:“好大胆的奴才,你敢来张望我。”那小子跪着叩头,道:“小的怎么敢张望?一时无心进来,并不曾看见甚么。”郏氏也不穿衣,精着身子,只用手掩着下身子,问道:“相公呢?”爱奴道:“出门去了。”郏氏暗想道:“趁此不做,还等几时?”走到床上坐下,道:“你来,我问你。”那爱奴进来又跪下,郏氏笑骂道:“你这大胆的奴才,你常常同你相公干那龌龊没廉耻的事,【骂得是。何不同我干这干净事,而同他干那事也?】我倒不管你。你今日公然偷张望我洗澡,你端的起的是甚么心?你就说你该甚么罪?”爱奴见他色既不怒,语又和而带戏态,也就放了胆,说道:“小的实出无心,凭奶奶恩典处治罢。”郏氏道:“看有人来,你且去关了门,再来问你。”那小子知有好处,忙去关上门。过来时,郏氏已仰卧在床上,侧过脸来向他道:“你这样大胆,我如今睡在这里,看你敢把我怎么样的?”
  爱奴知是此处无银之意,取出肉具,如飞上床,一翻上身,就往脐下直攻。刚刚凑巧对着,一个是铁硬的阳物,一个是水浸透的阴户,一下到底,就抽起来。郏氏先以为小子未必懂局,那里就敢动手,等了求饶,还想用些话开释他放了心,然后使他感恩,好来赔罪。虽然在此候教,少不得还有些须做作,不想他竟突然而来,一下竟直捣至根,乱冲乱突,那些虚文套数半点也用不着。觉得小子的阳物虽不及阮最的大,而坚勇过之,一面笑,一面骂道:“好奴才,公然大胆,竟弄起我来。我也强不过你,凭你弄,等相公回来,看我可告诉?”那小子得遂素愿,下力死弄,也笑着说道:“奶奶的恩典,就对相公说,小的不过是个死,不如此时死在奶奶肚子上罢。”说着,越弄得狠。郏氏觉有妙境,不必再说,双手坚勾,往上乱就。那小子弄了一度,泄讫一度,阳物尚坚。他初尝美味,不舍得就歇,定了一定,又复弄起,两度之后,还不肯住,有个要三度春风之意。
  郏氏起先以为这小子初出茅庐,不过拿他来暂且解馋,以待将来或有妙处。不意如此雄壮,他也丢了两次,实出望外。见他还不肯歇,遂道:“恐丫头来,你且去着,你常常进来,等有空时,我同你商议个长久之策,那就可放心了。”那小子也是意外奇逢,已遂心满意,便歇祝双手捧着他脸,道:“奶奶下边的宝贝赏小的尝过了,求把宝贝舌儿也赏小的尝尝。”郏氏笑着也便吐出些,那小子含住咂了几下,下面又狠狠的捣了几捣,那郏氏也往上凑了几凑。小子才起来下床,拽上裤子,忙出去了。郏氏也爬起,重在浴盆中将牝户掏洗净。【纵然淘尽湘江水,也不能再洗此躯清白矣。】然后穿衣,睡在床上,要想长策。想了一会,道:“别无可虑,只怕丫头碍眼。况丫头又是他主子收用过的,倘或落在他眼中,暗向他主子说,就不好了。须得叫爱奴把丫头也弄上,事就好处。”
  一日,阮最到娇娇房中叙阔去了。郏氏在房中正望爱奴来,见他走到面前,忙搂在怀中亲了几个嘴,【反是郏氏亲爱奴的嘴,写出淫之至,爱之极也。】商议这话。爱奴笑道:“奶奶不说到这里,我也不敢说。要怕别的,我就没法。若单怕这丫头,不瞒奶奶说,我同他弄过多次了。”郏氏笑着在他颊上轻轻咬了一下,道:【郏氏此时可谓风骚极了,流动极了,却不死板了。若阮最见之,喜乎怒乎?】“你这小奴才,我还当你是个雏儿,原来竟是个老贼。既如此,就好处了。今日老爷不在家,相公在娇娇那淫妇房里去,有一会肏捣呢。【只许自己同奴才肏便罢了,丈夫同娇娇肏捣便气不忿。真是淫妇心肠,又自各别。然而郏氏之私奴,亦由于阮最之烝母。不然,何一变淫骚至于此?】趁这空,你可如此如此,我冲破就好做了。”爱奴应诺,郏氏出来对丫头道:“你看家,我到娇姨处走走来。”方才出去,爱奴搂住着丫头,道:“每常在书房里,怕有人遇见,再不得快心。奶奶这一去,有一会才得来,今日在这里做个快活的。”那丫头有何不肯,二人脱了裤子,就在堂屋椅子上扛起腿来就弄。那郏氏是个商量定的,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就轻轻推门进来。见他两人正弄得好呢,假意喝道:“好奴才,干得好事!”爱奴假做吃惊,忙撇了丫头,跪下哀求。那丫头又羞又怕,裤子也穿不及,光屁股跪着,只是低着头。郏氏道:“我此时也不同你们讲,等相公来着,看他怎么发放?”遂把两条裤子拿着,道:“这个就是证见。”遂走进房中去了。那丫头急得只是哭,抱怨爱奴道:“正经到书房里去罢了,怕人看见,要在这里。我看在书房里弄了这么些回数,也没有遇见人。才在这里,就被奶奶拿着了。都是你带累我,若告诉了相公,怕不有个半死么?”爱奴道:“哭也没用,抱怨也没用,想个法儿救命要紧。”丫头道:“你就想,我是不曾想的。我又不图你的银子钱,白白给你弄了多少回数,前日间我要根糖吃,你还舍不得买给我。【以此物换一糖而不得,其情曷苦矣。】你今日要带累我捱打,我看你良心也过得去么?”爱奴故意想了一想,道:“你悄悄去,看看他可做甚么呢?”那丫头轻手轻脚去了来,道:“放着帐子,在床上睡呢。”小子道:“我两个有命了,等我去看,他要睡沉了,我也偷他一下子。偷上了,不消说,大家造化。若偷不上,那就是命了。”丫头道:“不好。若不肯,越发不好了。”小子道:“总破着我的命。若弄犯了,不过我是个死。你也推是我强奸的,你也就没事了。”丫头含泪道:“除了这个,实在也再没法子。你可轻轻的去。”那小子进去多会,不见动静。那丫头走来张时,见帐子乱动,就知道事妥。心中暗喜,才不慌了。张望了一会,只见爱奴先下床来,然后郏氏挂起半幅帐子,叫丫头。他忙走进去,郏氏也不说别的,便道:“看爱奴的面,饶了你。”把裤子撂与他,道:“穿起来罢,但下次不许瞒我私偷。”那丫头脸上才有了些笑容,忙把裤子穿了。此后打成一家,郏氏同爱奴三五次中也分惠他一次。郏氏又吩咐爱奴同丫头打听,老爷若出门,相公若到娇娇房中去行乐,你便到我房中来行乐。【针针相对,这才叫做疏而不漏。】再说那宝儿到了八九岁,听他母亲唱曲,不但一字不得遗忘,还唱和一腔一板不走。到了十四岁,出落得像个灯人儿似的。比他娘还觉风流。女工针指虽一丝不通,淫词艳曲却记了满肚。阮大铖的次子叫做阮优,正才十八岁,人称他阮二郎。虽然轻佻与乃兄无异,却生得精精壮壮一条健汉,不像阮最柔弱。他爱这个妹子真出寻常,要一奉十,百依百随,只要图妹子欢喜。别人看着,只说他心疼妹子。谁知他存了一肚狠心狗肺,要把妹子哄厚了,想采他胯下的那朵鲜花。那宝姑时常见他老子不在家,他母亲与大哥哥嘲风弄月,眼来眉去,常常做些不尴不尬的事,也都落在他眼中。他心中道:“我母亲放著有爹爹,他还同大哥偷情。我二哥这样疼爱我,我何不同他也厚上了?料母亲也管我不得。”他既有了这一点私心,那阮二又是素常有邪念的,何消费力?
  一日,阮大铖偶然高兴,要同娇娇打个白仗。因他房中怕女儿看见,同他到一间密室去了。恰好阮二走到妹子房中坐下,宝儿见左右无人,笑着对阮优道:“哥哥,你今年十八岁了。我前日听得爹爹说,今年上冬替你娶嫂子,说这花家的女儿标致得很。还有大半年,你心里不急么?”【反是他先勾。谚云:上梁不正下梁歪。其母之淫若彼,无怪乎女之不方也!咳钣乓财ぷ帕车溃骸凹币裁环ǎ峡闪遥棵米樱忝髂暌彩辶耍鹑思沂逅暄尥薜牟簧伲悄忝挥行砻梅颍笤急任一拱导蹦亍N业购貌豢闪愕摹D闵┳铀淙凰当曛拢系滥抢锶绲媚悖乙⒘讼衲阏庋硕揖桶阉ピ谕飞瞎皇馈!北Χψ判绷锪怂谎郏溃骸拔揖驼庋妹矗渴悄闾畚遥哉庋蛋樟恕!比钣诺溃骸拔彝阋彩乔霸担倚睦锾勰悖媸撬挡怀龅摹F谝患遥羰橇叫眨移咀旁跹惨⒛阕銎拮印!北Χ溃骸拔乙彩钦庋搿>褪欠蚱抟裁挥邢衲阏庋郯业摹N乙哺屑つ悴痪。咐瓷阕龈龇蚱薨铡!比钣偶强乓镜恋构辞榈幕埃挛薷洌笾ǎ锨芭踝帕城琢烁鲎欤溃骸澳慵日庋们椋抢锏鹊玫嚼瓷课颐撬渥霾坏谜娣蚱蓿ㄗ鲆欢月端蚱蓿阈南氯绾危俊北Χ溃骸案绺缒慵劝遥一褂懈霾豢系拿矗俊比钣琶厣厦牛陆拷炕乩矗桓彝焉弦拢话芽阕有断拢洗捕鳌K淞羁钋崆幔疃难艟呱跣郏Χ稚跄暧祝闯呀H疃跏橇В庥兄梗故潜Χ豢希溃骸澳阒还芾矗挡坏梦胰套判!比钣乓膊桓掖笳牌旃模晃⑽⒓舛眩闶毡照健P置眉橐型菔蕖S懈觥痘戚憾吩饺说溃毫胬≡┘遥紊聿模婷布选G樯钤赣腽椒锟纭G峥褫猓蚴嫒庋俊S腥说溃盒旨榍酌谜婵安铩5阊剑紊菔蓿改感惺虏睢?

  临了这一句,归罪于他父母者,谓阮大铖不强占了娇娇来,何得有这样辱门败户的女儿?娇娇若不偷阮最,实儿也不敢这般大胆,岂非父母行差乎!此后他两个亲兄妹竟做了一对暗夫妻,也偷过几次了。宝儿的一个丫头叫做待月,阮优也奸上了,以便往来。过了些时,宝儿眉散胸高,与做女儿时光景各别,那娇娇两只眼睛如琉璃葫芦一般,如何瞒得?他早看得有些蹊跷,把宝儿叫到房中,摸了摸他的下体,那宝儿已成两瓣了,便追问所以。宝儿隐瞒不住,方说这宝贝是他二哥用金刚钻打的小小个眼儿。娇娇一腔怒恨,不敢告诉阮大铖,只背地将阮优痛数了一场,把女儿羞辱了几次。这宝儿不责备自己不是,反心中暗恨母亲,道:“你现同大哥通奸,还来管我?我看个巧,叫二哥拿住,把他也弄在网里,看还说甚么?”遂暗地与阮优商议停妥。
  一日,阮大铖外出。娇娇趁空,大白昼约了阮最在房中高兴。宝儿冷眼见了,他那个心腹丫头待月是他的一个红娘,【待月者,取待月西厢下,已比做红娘矣。恐或有看不出者,此处故提起红娘二字。】这丫头已是阮二串熟厚了的,宝儿叫他忙去叫了阮优来。对他说了,叫他在母亲房门外等着多时。阮最事毕,穿衣开门出来,一眼见了兄弟,脸绯红,低着头,忙出去了。阮优跑进房中,见娇娇光着屁股坐在床上,正才拿着裤子要穿。阮二劈手抢下,一把抱住,道:“你同大哥好弄,一起手我就在门外听着这半日了,你同我弄弄就罢。不然我就声张起来,妹子就是证见。”娇娇知为他同女儿所算,遂道:“你同妹子做那样的事,我忍了,你倒来拿我的短。”阮优道:“那没有凭据,你此时的真赃现被我拿祝你还说甚么?”说着,便一手伸到胯中去摸。娇娇去推他的手,他便伸了个指头到他牝中勾祝道:“你再推,我就抠个大窟窿。”娇娇一来推辞不得,二来他也不是怕此道的,就不啧声。阮优便将他按倒,自己扯开裤子,取出阳物,弄将起来。原来阮优的阳物比他父亲哥哥的强壮许多,把个娇娇弄得心迷意乱,骚态百出。弄了多时,方才歇手。这阮优向来虽爱妹子,但他是个雏儿,枕席上风流一毫不知,只好仰着揸开腿凭人弄而已。这娇娇是个老作家,颠摇哼唧夹五个字无不精通,把个阮二喜得魂飞,以为奇遇。至于娇娇,他当年就嫌阮大铖老了,何况到今?他爱阮最年少风流,但本事原自有限。今日遇了阮二,阳大力强,又顶提擎捎刮五个字件件知晓,正配着他的五件,弄得遂心满意,【可谓后来者居上。】深恨相遇之晚。阮二自遇他之后,魂梦都落在他身上。想道:“我看他弄得那样子,也就算骚淫极了的。哥哥久是他的厚友,除非我极力弄得他十分痛快,才可夺他的欢心。”弄下了许多好春药,安心来同他取乐。
  有那日,阮大铖同阮最到一个朋友家去拜寿吃酒,阮优托故不去。打听父亲哥哥去了,忙把春药服下,又擦些在玉茎上,就到娇娇这里来。顶头遇见宝姑,那宝姑见哥哥这几日忽然疏淡了他,心中也正想高兴高兴,遂一把拉着他的手到房中,并肩坐下。偎偎倚倚,嘴中不好说得,心中有十分要弄的光景。说道:“今日爹爹同大哥哥都不在家,此时母亲又睡觉,你同我在这里大坐坐,不要去。”【巧言不如直道,此时竟拉他要弄,他也没法推。】那阮优知他是要如此的意思,因一心想着娇娇,假说道:“我好几日没同你顽顽了,不知你母亲睡着了没有,我看看去。若得空,我就来陪伴你。”宝儿以为实话,放他去了。他走过娇娇房中,娇娇只当他父子三人同出门去了,无所指望,在床上睡觉。阮优忙把门插上,揭开帐子。见他睡思正浓,轻轻褪下裤子,分开两腿,弄将起来。娇娇朦胧星眼见是他,笑骂道:“贼短命,我当你出门去了才睡睡,大青天白日来做贼。看你妹子撞来看见。”阮优说谎道:“我才看见妹子也睡呢。房门我也插上了。”一面说,一面架起他双足,竭力大弄。帐钩摇得叮呼乱响,阴户中水声震耳。娇娇觉得他的阳物如一块烧红了的生铁一般,又热又硬,弄得爽快不过,哼个不祝他二人正在发狂,那宝儿只说阮优就来,抚摩小牝等候。不想等了一会不来,悄悄到母亲房门口窃听。听得两人正在高兴,听得他娘的那个哼声十分难听,又听得一阵响声更凶。响过了一阵,忽听见阮优道:“亲亲,我同你情孚意合,我有句话问你,你要说真话。我比老爹同哥哥的本事何如?”又听他娘笑道:“你爹有年纪了,有其名而无其实。他虽然离不得我,实在房事有限。况且身边人多,那里还有本事支应得过来?别人还罢了,马六姨那骚奴,他哄得你爹滴溜溜的转,会哄汉子多着呢,你爹倒同他弄得多。你哥哥身子软弱,力量单微,心有余而力不足。心肝,实不瞒你,我也遇过几个人,像你的就少了,实实可我的心。”阮优连亲了几个响嘴,说:“亲亲,承你这样爱我,我也没得别的报你,只有竭力报答你罢。”又听得他娘道:“你心上有你妹子,他年纪又小,脸又娇嫩,又是你从小心爱的。况且他那个东西又是你破的,自然紧。就我比你大著十来岁,脸上也老了,我自己也知道。我已生产过的东西,自然宽松,你不爱他倒肯爱我?你是初同我相交,少不得拿甜话儿哄我。过后顽厌了,敢就嫌我老,就要变心。你上冬再娶了花家娘子,他又生得好,想就不理我了。亲亲,那就把我要想死了呢。”阮优见他说这话,便发誓道:“我若负了心弃了你,后来粉身碎骨,不得好死。就是花家女儿生得好,料道也没有你这样风流知趣。你自己假意说老,我看你还一指甲掐得出水来,【未必然。那没指甲的大指头向此道中通得出水来则有之。】嫩得很呢。至于妹子,我当日不曾遇你,故同他相好。他是个雏儿,一点情趣不知道的。况他终究要嫁人,也不得长远。”说着,又听得响起来,比先更凶。那宝儿听得淫水淋了两腿,用手揉着花心,心中大恨道:“这负心的短命,我一朵鲜花付了你,况且母亲还是我总成你的,原图堵了他的嘴,我两个好作乐。你今日倒负起心来弃了我。这没良心的负了我也罢了,恨我错认了人。母亲恁大年纪还不识羞,既有爹爹,又养着大哥,还来争我的风。”忿忿的回房,倒在床上睡下暗泣。
  那阮二弄够多时,两下兴足,穿衣开门出来。忽然想起妹子相约的话,也觉得心上过不去。张了一张,见他面朝里卧着,便一溜烟出去了。【真负心。】此后二人如胶如漆,如糖拌蜜,反把宝儿撇开。这宝儿原图捉了母亲的破绽,好同哥哥痛乐一番,不想反被娘占了去。即如一个大酒量的人,到一个极吝啬的东家去。知道他家的酒再不能足兴的,拿话讥消他道:“府上的酒从不能醉人,倒不如学古人醴酒不设的为妙。”这话本要激出酒来痛饮,不知那主人竟恭敬不如从命,只待饭而已,连那不尽兴的酒都不得沾唇。你道可恼不可恼?【譬喻得甚趣。】宝儿的心肠即此一理,不由得那醋味自丹田直冲至泥丸宫,被天庭闭塞住了,从口中发泄出来。时常拿冷话讥诮母亲,道:“一子连科,其可再乎?”或又道:“兄终而弟继矣。”或又道:“父子连科,兄弟同门。”【宝儿怨不得母亲哥哥,只怨自己为法自毙。】那娇娇却不好认他话头,也常拿话敲打他,道:“齐襄公通妹,后为称连管至父所杀。鼓儿词上说,隋炀帝奸妹,所以被五花棒打死,如今的春牛就是他。”因为阮二的这根肉棒槌,他母子竟如仇敌一般。那宝儿待阮优也就情意淡淡,不似向日亲热。但他终尝得这一宗甜头,忽然离开,心中时刻难过。
  一日,娇娇不在房中,他偶然过去,见有许多黄烛,是阮大铖买来熬暖脐膏用的。他心有所触,拿了一块到自己房中,用火烧软,搓了一根圆棍,如阮优肉具大小,晚间睡下拿来消遣。过了几日,觉得短细,遂渐加添,极粗极大,尽阴门容得下而后止,把一个嫩而且紧的物件,竟杵成了个宽大无比的东西。虽觉出有些意思,但他生得娇软,手腕未免酸痛,不能长持。那待月是他贴心的牵头,竟叫他同卧,将烛根用带子束住,系在腰间,同他交媾。他也系了,同待月戏耍。两人也不像主婢,竟似一对雌夫妻一般恩爱。阮二良心难昧,间或要同他温温旧,不但强而后可,宝儿毫无当日情爱,阮二亦中辍而止,从此益发淡了。
  那时有一个劳御史在北京做官,也是魏珰党羽,同阮大铖都是一类。他儿子劳正,在南京家中养玻因年纪大了,他写书托了个亲厚朋友到阮家来求亲。娇娇嫌女儿争风碍眼,巴不得把他送出,百般怂恿着阮大铖。久了,行茶下礼,丰富不消说得。择日来娶,阮大铖陪的妆奁也从厚。一则是独女,二则看娇娇面上,三则奉承亲家。还陪了三个丫头带待月四个。
  那宝儿因同母亲争风成了冤家,见哥哥又变了心肠把他撇开,听得出嫁,打点去大大的快乐一番。不但一点眼泪不落,连一毫留恋之意皆无,欣欣然上轿而去。这劳正年纪二十五六,他自十二三岁就水旱齐行,幼年作丧太过,所以成了痨症。他父亲因他怯弱,故延到此时才替他完姻。他是阅历多了妇女的,何所不知?成亲之时,宝儿虽百般做作,两腿夹得死紧掩饰,但他那已经开辟的物件如何哄得那过来人?劳正早已知觉不是处子,未及尽兴而止。因两家俱是仕宦门第,怕张扬丑声,只得耐祝到次夜即推有病到书房去睡,总不进来同床。有一调《捣练子》说那宝儿道:假装紧,实宽松,但听檀郎任意攻。做作料难欺识者,元红久矣属亲兄。
  这宝儿心中满拟嫁了丈夫,明公正气得一番大弄,强似同哥哥做那鼠窃狗偷的事。况且听得新郎大著十一二岁,必定更老成历练。今嫁了来,不但一次快乐不曾经着,连新郎的那物件滋味也不曾深尝,仍旧是在家做女儿一样形单影孤的。当日还间或尝尝哥哥的阳味,如今连这味都不能得了。但这话说不出来,真如哑巴吃黄连,只好苦在心里。过了满月之后,回到家中暗暗哭诉与母亲。娇娇也只说女婿是个痨病鬼,心中懊悔,那知嫌他女儿是个破罐。宝儿这一个月熬狠了,同阮二时常大弄。娇娇一来到底疼女儿,二来不过一个月他就要去,况自己还有夫主同阮最可以行乐,何妨暂让宝儿。住了些时,少不得要回去。到了劳门,仍旧孤帏独守,终日短叹长吁,以泪洗面。
  一日,待月做了一根蜡棍送与他,道:“姑娘,你日夜愁烦,何时是了?还是拿这个解解闷罢。”宝儿接过,掷之于地,道:“当日在家无可奈何,借此解馋。今已嫁人,不能同丈夫如此,岂有终身同一蜡夫哉?”【蜡夫,奇闻。】待月见他不要,拾起留为自用。过了月余,待月说道:“姑娘,你这一寸眉尖怎经得千层颦皱。成日这样煎熬,岂不苦坏了身子?我听见姑爷今日不在家,何不到书房里去走走,推解一时之闷。”宝儿先还不耐烦去,被待月苦苦相劝,他主婢二人才走了出去。他这书房后边有个小园,有一小圈门可通上房,他遂从此门入去,悄无人声。园中几缸莲花开得正盛,内中有一盆开了一朵并头莲,待月笑着道:“姑娘,你看这枝并头莲正向着你,大约今夜定然有喜事了。”宝儿先把眉一愁,后微微一笑道:“得应你的话就好了。”【古云:庭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不想并头莲应在秃小厮身上。】看了一回,走进书房,果是明窗净几,前院门闩着,院中尽是梧桐芭蕉,遮得并无日影。清风徐来,着实凉爽。西墙角一间茶室,【待月之西厢,原来在此。】也走去看看。见那个看园的秃小厮姓张,有二十多岁,【不意是这样一位好张生。】天热无事,他地下铺了一床竹席,上身赤露,一身黑肉,把布衫卷成一团做枕头高卧。有一调《驻云飞》赠他道:脑袋稀奇,不长头毛只长皮。裹不得天罗地,挽不得风流髻。嗏疮满鬓毛稀,黄脓如涕。走到人前,一阵干虾气,偶尔松头似雪飞。
  这小厮是个鸡屎秃,满头疮盖,遍顶黄脓,两只毛腿,脚上皴泥大厚,仰面睡得正浓。【非极写秃小厮之不堪,乃写宝儿不堪之甚也。】穿着一条破麻布裤子,裆上一个窟窿。那小秃子想是要乘凉,屌刚在那洞中舒了出来,直竖竖粗而且硬。宝儿暗吃一惊,道:“这样个蠢人,倒有这等个妙具。”淫情一动,不由得意乱心迷。因爱上了那小秃子,也顾不得那大秃子秽恶了。待月正要叫那小厮,宝儿连忙扯住,拿袖子掩口笑着,悄向他道:“你去看看后门,不要放人进来。”【此处方见先写“院门闩着”四字省笔之妙。】待月知他看上了那物件,也笑着向他道:“姑娘要应并头莲了。”含笑而去。宝儿欲火大发,那管他丑浚忙褪去裙裤,轻轻跨上身来,对准了,用力往下一坐,就进去了一半。又一连两坐,把个小秃子全身钻入。那小厮惊醒,见是主母,打扮得娇滴滴俏生生,玉天仙一般,把他做了坐具,一个嫩汪汪软秋秋的白屁股,骑在他身上一迎一落。宝儿别了阮二一月有余,枯渴久了,不多时便丢了。那小厮道:“奶奶,这样弄,你吃力,请下来睡着,等小人来服事。”宝儿依他,就在光席上睡倒。秃小厮就拿他枕头的衫子替他垫在股下,他爬上身好弄。拿出那吃奶的力气,命都不要,死弄了一常弄得宝儿丢了又丢,浑身通畅,遍体酥麻。也不管家奴小厮,心肝亲哥叫得震耳。
  多时罢战,宝儿穿了裙裤,拉着小厮的手到书房内。他在一张圈椅上坐下,将小厮搂在怀中,【亲爱至此,阮大铖奈何?】说道:“晚上你在上房院子门外等着,我叫待月出来接你。黑了进去,天不亮出来,每夜不可误了。”秃小厮连声答应,欣喜欲狂。宝儿又道:“那丫头你也同他弄弄,好叫他做牵头。”那小厮岂有不愿?宝儿到后窗跟前点手唤待月,他把门闩上,笑嘻嘻走了来。宝儿道:“我约下他了,你晚上开院子门带他到屋里去。看不出他恁个人儿,倒着实在行。你也同他试试看。”待月假意道:“我不消,叫他留着力气晚上服事姑娘罢。”宝儿向小厮努了个嘴,那小厮上前将他一把抱住放倒,就将天地借为衾枕。他裤子是破的,不用脱,阳物出来得好不便宜。只扯去了待月的裤子,那待月口中还说:“我不,我不。”已被他塞了进去,一阵乱抽乱捣。待月屁股往上混迎,口里战笃笃的,我不哦,我不哦尽着叫,把个宝儿笑得几乎笑倒。他“我不了”好一会,两下俱丢。直等小厮拔了出来,他才不说“我不了”。主婢二人无心得了奇遇,暗暗欢喜回房。秃小厮喜得咧着嘴只是笑,还疑是做了一场好梦。想着晚间定有一场大弄,趁主人未回,且去睡睡养力。又到茶室中来,将那衫子卷儿推到一头枕着睡觉,满脸满脖子黏叽叽的,只当是方才使力秃头上挣破了淌的脓。拿过一看,方知是垫在主母股下淌的淫精。欢喜得他把那衫子紧紧抱在怀中,叫了几声心肝宝贝,他才睡了。
  那宝儿心中快活,每常那些愁闷都抛到九霄云外,到了房中也睡了一觉。天才一黑,把丫头们撵开,悄悄叫待月去开了院子门。秃小厮正蹲在门底下等,见待月来开门,忙抱着亲了几个嘴,扯开裤子,站着抽了几下,才同了进来。脱衣上床,无话可说,扛起腿就干讫一度。宝儿叫待月也上床来,三人一床混滚,这秃厮儿竟成了彩蝶儿,才向东又向西,乱采花心。直到天色微明,方才送他出去。有几句说他主仆二人道:那大秃头拿他的小秃头,直钻宝儿胯下宝眼。这骚宝儿将他那扁宝儿,含吞秃子腰中秃头。秃子拿力,挣得大头上脓流,小头上脓也冒出。宝儿遂心,乐得上嘴中涎淌,下嘴中涎更澎湃。将多时,只呼得出好一个爽心乐意的秃心肝;罢战后,频呼几声好一个风流骚浪的娇宝贝。那还知主仆尊卑,怎逃得轮回报应。
  不到一个月,把个乌黑的壮健小厮,弄得面色萎黄,成了个黄病鬼。闭眉合眼,大白日不拘到那里就打盹,支撑不住了。阳物也不似先坚久,屡屡求饶乞命。宝儿道:“你要我放你,除非寻一个替身来就罢,不然你就死,我也顾你不得。”那小厮忙应道:“有,有,有,这容易在我,在我容易,包管比我强十倍的送上。”你道这小厮如何应得这等爽快?一则他图饶命,二来他自私通宝儿之后,宝儿常与他些银钱。他不敢做衣服穿,怕起主人之疑,却终日肥肉大酒买来受用。他同伙的家人姓马,也是个没妻小的。因他阳物过大,人起他混名叫马儿骡。他冷眼看见多次,疑心道:“他是何物得来的钱,这样大吃大用?”
  一日,马儿骡掏出几十文钱,打了三四斤烧酒,买了几块豆腐干,请这秃小厮。吃醉了,尽着拿话套他。这小厮一者有了几分酒意,二者正要显主母有这一番垂青格外,他有这一段侥幸奇遇,尽情奉告。马儿骡听得津津有味,甚是垂涎,也想插上一脚。同他商议,求他周旋。倘得尝主母的美味,若得了赏赐,定然买美味还加美酒酬谢。秃小子道:“这事不可造次,弄得不好,大家都没戏唱。等看机缘,才可行事。”不想宝儿叫他寻替身,不但不负马儿骡之托,扰他美物美酒还是小事,且可救了自己。遂极力举荐,夸马儿骡的阳物怎样大怎样雄,并说了他的混名,把个宝儿听得那欲火打十万八千毛孔中冒将出来,恨不得即刻就叫他来救火,反将秃小子脖子搂过来咬了两口,【写出急态。】再三托他,附耳唱了一句,道:“你叫他明朝千万早些来。”【写一部书中淫妇之丑,未有如宝儿之不堪者也。】此时心中难忍,又叫秃小子强挣挫着饯了别。
  次夜,宝儿叫待月暗将马儿骡接了进来,宝儿又试新物。那马儿骡想念主母久了,呷了一饱老烧酒,仗着酒兴,爬上肚子,便奋勇前驱,竟三战三捷,弄得宝儿心满意足,方信秃小子果然言如其实。自尝了这可心的妙物,越发夜夜不肯放空。此后他父母想他,差人来接,他也不肯回去。接过两次几番,只得去走走,决不肯过夜。就是阮优苦留,他也不肯。娇娇、阮优私议,只说他心怀旧恨,或是女婿同他弄得好得很了,不稀罕旧物。那知他是有了可意新奴。
  马儿骡同宝儿夜夜风骚,过了些时,神疲力倦,恹恹欲毙,把一个千里駃騠弄成了驽骀贱骑了,连鞭笞都不能动。只得又转荐他仆,求饶草命。宝儿还恐他是躲避差使,不肯宽假。那一夜他爬上身,才抽了几下,叫腰酸腿疼,跌下肚子来。宝儿还疑他装假,叫他仰卧,跨到他身上,做个倒骑驴势子。那马儿骡的阳具先还有些硬气,被宝儿蹲了几次,缩软如绵,知他实在不能了,只得允他保举替身。
  他经过马儿骡又大又久的物事,别人弄的总不像意。心中想到物小以多为胜,况他既破了脸,偷过三姓家奴,还知甚么叫做羞?遂叫这个家奴将家中精壮小伙子,每夜约三四个进来,不管长大短小,他仰睡着,只叫轮流上身,一夜弄到天明方罢。家中二三十个下人,除了几个年老的不要,别的都叫来尝过。有的弄受用了,都有赏赐,激励众人。那些不济的,既要博主母的欢心,又希图重赏,也都下死力舍命去弄。
  年余光景,这宝儿竟成了色痨,遍身虚火炎烧,越发要弄。阴中一时空了,便热痒难过。这是下体受了阳毒的过失,寻了几个舂蒜的石杵,用凉水浸得冰冷,轮替放在阴中才过得。一到晚,就四五个家人轮流到晓,日渐羸瘦。又过了几月,日间饮食俱废,每夜还不肯放松,不几时,竟干枯而死。他嫁了首尾不足二年,如此终于内寝。这劳正只在书房养病起卧,一时虚火动了,有两个心爱的小子取乐一番。这宝儿是他弃了置之于肚外的,也决想不到个无耻到这个地位,同家奴淫乱。这些下人淫了主母,都是不赦的死罪,互相隐瞒。四个丫头又同在浑水里,皆被众人弄过,所以二年来瞒得风声不漏,竟未曾传出丑名。
  那劳正见他死了,心中暗喜。将他殡葬之后,见了他陪嫁的丫头,就想起宝儿这样个齐整女子,却是破瓜,心中就恼,尽行遣嫁。暗暗嘱托媒人,他要续弦,不拘门第,只要标致,真正处子就娶,此乃后事。
  且说待月嫁了人家,他丈夫虽是个小买卖人,倒有三分骨气。那待月偶然一晚多饮了几杯,又同丈夫高兴了一度,因说起当年闲话。俗语说:兔儿是狗赶出来的,话儿是酒赶出来的。不因不由,把他家姑娘在家做女儿并嫁后的美事,以为笑谈,详详细细向丈夫说了。虽然他不肯说出自己做牵头通同作弊,那男子可有不想到姑娘如此,其婢可知,自然也是个淫物了。想想这绿头巾不是好戴的,暗暗把他卖下水去了。有亲友见他,责他负心,问其原故,他实言所以。三人口阔一尺,故此阮宝姑这些美处,互相传为笑谈,沸扬通国皆知。阮大铖一家也都有些风声吹入耳中,只好推聋装哑。阮大铖做了一生坏人,子烝其妻,兄淫其妹,女私其仆,娘宠其奴,也就是天公暗暗的报应他了。尚不止此,因他害了多少忠良,作恶太甚,后来还有恶报。人生何不学好?那待月替姑娘做了牵头,又泄了他的秽行,堕了淫孽,被丈夫卖入烟花。使他:生为万人妻,死做无夫鬼。
  也就够酬其罪了,岂有那些淫毒的恶奴反倒漏网?闻得那一年,【闻得二字妙,不然谁见耶?】劳家看园的秃小厮害了瘟病,嘴中胡说乱道,说主母领了许多恶鬼来打他,要拿他阴司去对理,说是马儿骡众人,也都要拿去。日夜求饶喊叫,不数日而亡。但是奸过宝儿的家人,疑心生暗鬼起来,心中都有些害怕,不上一月,尽皆传染而死,其余不曾同他弄过的下人,并皆无恙,这也甚奇。
  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这样看起来,天道可不畏哉?且按不题。
  一日,五月中旬,阮大铖被朋友约去游榴园。那时天长无事,娇娇正睡午觉。阮最悄步进来,到了房中,见他放着帐子浓睡,向赛红道:“你看着门,不要放人进来。”把门掩上,揭帐一看,见娇娇光着上身,两枚酥乳,下穿红纱小衣,不曾系带。上床自己脱光,就替娇娇脱裤子。他醒来道:“我才睡得甜甜的,你就来混我。”阮最笑道:“没良心的,这个混法,得每日有人同你混混也罢了。”娇娇笑着任他脱去,两人就弄起来。这阮优也知父亲不在家,偷空来与娇娇高兴一番,张得院中无人,一溜烟到他房中来,就要推门。赛红忙拦住,道:“二相公不要进去,姨娘屋里有事呢。”阮优也同这丫头弄过多次,搂过脖子亲了个嘴,笑道:“痴丫头,你姨娘恁着做甚么事,那一日又躲起我来了?”推门径入,那丫头又不敢拉他。阮优见帐子放着,只说娇娇睡觉,顺手一掀,不想哥哥同他两个精光的弄呢。阮优素常性子极坏,一见了,也不像弄他老子的妾,竟像弄他的妻子一般,急得火星乱冒,道:“做得好事,做得好事!”向哥哥道:“你可成个人?干这样的事。”那阮最正同娇娇弄得将入佳境,不防兄弟揭开帐子,倒觉羞愧难当,又不好拔出来,只好伏下身子,把脸朝着床里,忽听得兄弟说了这几句话,也就忍不住仰起头来,说道:“我不管你,你倒要管起我来。我做这样事,你难道是没有做的?”阮优道:“是你先做,我后学你的样子。就讲到老爷跟前,罪也有个先后轻重。”阮最大怒道:“你说我在先,我且问你,你同宝姑通奸,我也有来么?我忍着不曾说破,就够宽你的了。你倒还这等放肆。”阮优道:“你看见来么?你那时为甚么不早说,如今宝妹子也死了,没得对证,你此时现在他肚子上呢。”那阮最愈怒道:“这么说,你明明来拿我的话头。我同你拼了罢。”阮优道:“你不要唬我,这个我倒不怕。你拿大奶头唬我小孩子呢。”那阮最也忍不过了,也顾不得羞,一下抽出那话,起身就要往床下跳。娇娇先被他压在肚子上动不得,只好用嘴劝,此时见阮最起来要下床,恐怕二人弄出祸来,连忙爬起,抱着阮最,道:“你们一个亲弟兄,为甚么这样的。这一闹起来还了得么?我们三个都是要死的。大家忍一句就完了。”阮最被他这一句提醒了,心中想道:“是呀,这一闹得老爷知道,可还饶得过我们?”心中只一怕死,那气就息了几分,说道:“我每常待他极好,你是知道的,你同我相厚是多少年,后来听见说他也把你讹上了,我说他小人儿家,凭他去罢,不同他一般见识。他今日倒管起我来,要是好的,知道我在这里,就不该进来。难道没有日子了,就安心来同我争锋相闹?”阮优道:“我倒是无心撞来的,并不知你在这里。你拿话压我,说我不该来,难道只许你弄,我就弄不得?”那阮最才要开口,被娇娇把他一捏,道:“大哥,你大几岁年纪,兄弟小,就让他两句儿罢了。等我劝二哥。”那阮最拉过裤子盖着下身,就不做声。娇娇一手拉阮优坐在床沿上,拿嘴对着他耳朵道:“二哥,你怎这么个性子,一个哥哥,也该让他些。闹起来,有甚么好处?你一个伶俐人,还用我说。我说句话,你不要恼。”笑嘻嘻一手搂着他脖子,道:“我若当初先有了你,后来他又插上来,你该恼。他先有了我十多年,你是后来的,如何争得他?况且都还争不着呢,我要是你跟前的,被他占了,那你自然应当发怒。我是你老子的人,你也不得,他也不得。”又亲了个嘴,道:“我说的可是么?”
  那阮优先也是一冲性子,此时也就回了些。想着果然闹将起来,大家不好,但他不肯服软,听了娇娇这话,又硬一句道:“你既这样说,放了手我去,让你们受用。只要受用得长久就好。”就要起身。娇娇那里肯放,这只手搂得更紧,那只手抱着他,道:“二哥,我难道就没一点情儿到你?我劝你,你就不依。这么样强。”那阮最道:“不消不消,我去罢,让你两个如何?”就穿裤子。娇娇要拉这个,又怕那个走了,拉那个,又怕这个走了,一则是怕闹得阮大铖知道不好,二则怕他二人今日一变了脸,彼此拿捏,就不能来往了。急出个苦肉计来,道:“你兄弟两个我劝着都不依,何苦为我一个人叫你弟兄成仇,不如我死了,恁你们去罢。”遂回手拿了一根裤带下床来,鼻涕眼泪的,就往栏杆上拴。那阮最、阮优见他雪白的个身子,脐下一条细缝,两个圆圆的奶头,好不动火,又见他哭得三行鼻涕两行眼泪,心中又怜,见他拴带子要上吊,忙上前,一个人拉着他一只膀子,道:“姨娘,快不要这样。我弟兄不恼了。”娇娇道:“你两个既舍不得叫我死,过后你们又闹起来呢。”二人齐道:“我们要再闹,都不逢好死。”娇娇道:“既然不恼,两个都不去。”阮最道:“不叫我们去,尽着坐着做甚么?”娇娇揩了眼泪,复上床来,向阮最道:“大哥,你还上来。”此时阮最只穿着裤子,尚未穿衫。娇娇道:“你还脱了。”笑嘻嘻向阮优道:“二哥,你也上床来,脱了衣服。”阮二道:“怎么的?”娇娇笑道:“为我叫你兄弟两个生气,说不得苦我身子不着,替你弟兄和和事。把你两个,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只要你弟兄和好了,我受些苦也说不得。”又笑向他二人道:“我这屁股正经,我跟你爹一场,他要弄过几百回,我决不肯依他。今日便宜你两个短命的受用。”说着,一手去扯阮大裤子。那阮最就势脱了,又转身提阮二上来,替他宽衣解带。因天热,他也只穿着一衫一裤。阮二也不等他动手,忙忙的自己脱光了。娇娇一看,两人的阳物都直竖在那里,便道:“你两个谁在前,谁在后?”他二人同声道:“凭姨娘吩咐。”娇娇说道:“不好,我要说,又像我有偏心一般。”遂将头上的茉莉花拔下来,掳去了花,把那棒儿分做两半,一长一短,攥在手中,道:“你两个齐抽,抽着长的先弄前头,短的弄后头。弄过一会,再换转过来。大家都尝滋味,就不偏了。”他二人笑着伸手来抽,却是阮优抽着了长的,娇娇叫他仰睡着,把夹被迭了几层,垫在他股下,然后跨上身来,对准套入,蹲了几蹲,已没尽根。娇娇把身子伏在阮优肚子上,屁股蹶着,回顾阮最道:“你也来罢。”阮最此时魂飞骨醉,忙用唾津润了,双手捧着他雪白的屁股,款款送入。娇娇颤着声儿道:“好胀得慌。”阮最忙往外缩缩,就不敢动。娇娇道:“这停住的不是事,说不得我忍着些,你上下一齐动罢。”那阮优往上一颠,娇娇的屁股往下一坐,阮最向下一耸,娇娇把屁股向上一迎,二人乐不可言。娇娇的快活更不消说得。弄了有一顿饭时,娇娇吁吁气喘,香汗浸迹颤着声儿说道:“且歇一歇着,我一点力气星儿也没有了。你两个换换罢。”阮最下来,娇娇也爬上来。睡在枕头上喘息养力。阮优也起来,娇娇道:“热得很,把帐子挂起来透透气,料道没有人来。”他二人忙把帐子挂起。
  娇娇歇了一会,道:“再来,该大哥在底下了。”阮最忙睡倒,娇娇便上身套进。此时他前后都已湿透,一坐到根。阮优也挺阳物一送,直进后庭深处。娇娇道:“你两个一齐用力,弄丢了,大家歇歇吧。恐怕你爹来家。”二人听说,一齐奋力,弄够多时,那娇娇的身子也被他二人弄得动不得了,嘴中哼声不绝,任他二人翻腾了一会,阮最忍不住也泄了不动,那阮二初尝这件美味,况他精力原强,加劲直捣,娇娇被他弄得后庭中酸麻乐极,四肢都软了,浑身瘫在阮最身上。阮优也伏在娇娇背上大弄,阮最叫道:“我禁不得你两个人压着,快放我起来,让你们弄。”阮优听说,把娇娇的两胯扳住,用力抵到了根,身子往后一仰,把娇娇的腰抱了起来。娇娇两手也用力一拄,胸脯悬空。那阮最得松,挣了过去,娇娇道:“心肝,你把枕头与我垫着肚子。”阮最忙拿过来替他垫好。他伏在上面,屁股高蹶,阮优兴不可遏,自首至尾出没数百,方才泄了。又往内狠狠送了几下,然后拔出。那娇娇好生受用。有几句说话赠他三个道:前后夹攻,腹背受敌。上边的向下一耸,后庭内已自酥麻;前面的往上一迎,牝户中更觉爽利。二筋枪攮得一庶母,魄散魂飞;两肉孔夹得二贤郎,汗流精泄。
  那娇娇透了一会气,笑道:“你两个和好了,我也被你两个天杀的弄瘫了。今日当面说定,你两个后来是怎么个来法,省得争辩。”阮二道:“凭哥哥的意思,我再没有不遵的。”阮最道:“据你的意思怎么说?”阮优道:“我两个分了罢,哥哥要前头,把后头让我。或哥哥要后头,把前头让我。”娇娇笑道:“短命的,这不过是我替你们取和的意思,难道这是常弄得的么?”阮最道:“二哥,你这主意不好。弄前弄后,两不照面,谁得知道?又是争端。还是恁姨娘主意。”娇娇道:“要我的主意,你两个轮班,遇有空,大哥先来,再有空,二哥再来。如此轮着可好么?这可没得争的了。”阮优道:“这主意越发不好。老爹时常在家,间或有空,哥哥来了,或半日半月没空,我怎么等得?”娇娇笑道:“我不管,凭你弟兄两个商议去。”阮最道:“我想了个大公的妙法,蒙姨娘这样好情在我们身上,我们再有一点争论就不是人了。今日大家说定,我们两个或有一个往那里远去不在家,若那一个不许来,难道忍叫姨娘孤孤凄凄的等着,那就只管来陪他。不必论次数了。若我两个都在家,要来便一齐来,那才没有厚保”阮优道:“妙呀,哥哥说得是极。就是这样行。”娇娇笑道:“冤家,你两个一齐来也罢了,不难为了我些。”阮二笑道:“姨娘,拿出良心来,这苦你也还乐得呢。”娇娇笑骂道:“怪短命,我给你弄了,还说这样燥皮的话。”他兄弟二人穿了衫裤,笑向娇娇道:“姨娘,多你扰的肝板肠同扁食了,我们去了。”两个笑嘻嘻拉着手开门出来。
  那赛红坐在门槛上望着他两个,忍不住格格的笑。阮最道:“这疯丫头,你笑甚么?”赛红道:“我疯么?看你们三个方才舞狮子压灰堆,才像疯了的呢。”那阮优把他腮上拧了一下,笑着去了。原来他弟兄两个拌嘴并三人后来和事,这丫头先在门口听了个满耳,后又在窗洞中看见这一副新款嬲字春宫,故此忍不住笑。阮最、阮优这一场公弄,他弟兄二人此后果然和好非常。阮最打听得有空,就去约兄弟。阮二看得他老子出门,便去约哥哥,再不肯瞒着独往。
  一日,他弟兄同在娇娇床上,娇娇仰卧,叫阮最上身先弄,叫阮优等着再上。阮最道:“你回回尽着叫我在你肚子上也絮烦了,今日你上我身来,也新鲜些。”娇娇就爬在他身上,两手拄定屁股,用力一起一落。阮优看得十分兴动,爬上他脊背,道:“姨娘,我忍不得了。把后头与我弄弄罢。”说着,就往粪门内顶。娇娇忙道:“哎呀,行不得,我泻肚呢。”阮优连忙抽出,道:“这怎么处?”想了想,笑道:“有了,放个东西不会吃!”看准他阴户,就往里一塞,进去了半截。娇娇笑骂道:“短命鬼,你穿破了我的呢。”他又狠狠的往里送了送。那阮最往上顶,阮优向下捣,他兄弟两个觉紧箍箍的有趣。那娇娇也被他两个塞得内中满满,更觉无一毫罅隙,乐不容言。两条阳物在内中彼此相擦,又被阴户箍紧,不多时,二人就泄了。阮优下来,娇娇也睡下,将帕揩了,用手一摸,笑道:“你这两个促恰痨,把我无样不弄到,你看弄成这么个大洞,你爹要试出来,看怎么答应?”阮大笑道:“你夹紧着些,就试不出了。”娇娇笑道:“这也是夹得紧的么?”阮优道:“我有个妙法传你,你用手从后边捏着一半,那一半就紧了。”说得三人大笑了一阵,大家散去。
  又一日,他三人又在一处。阮优向娇娇道:“我想了个新样子,是二十四解里头没有的。我们试试看,且脱了衣服着。”娇娇是骚淫极了的,听得好不欢喜,忙脱光了。阮最、阮优也脱尽,阮优叫娇娇把脊背合著他的脊背,他反过手来搂着娇娇肚子背将起来,叫道:“哥哥,你把他两条腿夹在肋下,弄上了,你往前推,我背着走着,可好?”阮最就把娇娇的腿夹住,弄将进去,向前推。阮优背着,在房中团团的走,把个娇娇笑得了不得。弄了一会,又换阮最背着,阮优弄。他三人这个弄法,无样不想出来,不能细说。娇娇从得他两个齐来,惟凭自己高兴,或叫他弟兄轮流弄阴户,或是一个弄前,一个弄后,或是两个同门,日里兴已饱足了,夜间又有阮大铖补空,他却也得了个快足。但恐兴尽悲来,冥冥中未必肯久留此辈淫污世界,后来自有分晓。且把那宦、贾、童三人如何相会,如何结盟,听我下回细说。
  姑妄言卷八终
  第九回邬合苦联势利友宦萼契结酒肉盟姑妄言卷九钝翁曰:写贾文物咬文嚼字,满嘴之乎者也,一片假斯文身份,不过供人一笑。其待邬合也,富中带酸。写童自大呆财主的身份,尚不足为妙。只看他厅上的一番摆设,俗气冲人,真是财主家款式。其待邬合也,吝而臭,令人几乎笑得肠断。写宦萼自是骄奢公子狂妄的身份,别是一样。三人迥不相合。
  李太孰谓其不通,他竟是东方曼倩、淳于髡、黄幡绰一流人物,不然何以开口便是趣话?无一字一句不令人解颐。李太之延师干生,与之不相合者,干生之过,非李太之过也。何以言之?天下之东家多半有李太之习。干生若向游混公、卜通二人求其为先生五字之秘诀,决如胶投漆,必不至于冰炭矣。
  《百家姓》直解为千古第一讲章,《上大人》一封书为千古第一家信,宦、贾、童结拜千古第一盟文,不意此一回书内见此三绝。
  钟趋之弃婿,何损于干生?特自害其女耳。真家训之嫁女,何荣于干生?乃自成其女耳。二人之心胸眼界,孰优孰劣,孰幸孰不幸,择婿者请择其所从。
  钟生救郗氏,资助郗氏;拒李氏,成全李氏。一是钟生今日得中之因,一是二氏异日报德之果。
  钟生得遇钱贵,梅生之力也。梅生之娶李氏,又钟生之力也,可谓以德报德。
  宦、贾、童结盟一段,作者非有二十分愤懑,二十分伤心,不能道也。何以见之?但看他三人口中所说的话,无非是富贵他人合,贫穷亲戚离之意耳。
  第九回邬合苦联势利友宦萼契结酒肉盟
  附:李都督延师千秋佳话钟秀才救溺一片热肠话说邬合到贾进士门首,只见门楼下正中挂着一个门灯,上面“贾衙”两个大字。傍边放着条大凳,坐着四个家人,是贾进士得用的管家,名唤贾势、贾利、贾富、贾贵。邬合平素都认得,走上前,带着笑拱手道:“久违久违。”那四人见了,也起身拱手让他同在凳上坐下,问道:“邬相公许久不来。今日到此,还是来求我家老爷的诗文,还是要求那衙门说事的名帖?”邬合道:“都不是。有句要紧话要见老爷面讲,相烦传报。”那贾势叫管门的贾阍道:【贾阍二字令人放声一哭。阍者,门也。人生在世岂特势利富贵为假,虽此门亦假也。门既假,此身非真可知。释经云:人生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人尚不悟此,犹营营于势利富贵何哉?】“你去禀声,说邬相公要见老爷。”邬合接口道:“相烦大哥,改日买茶酬劳。”【恰是江宁人声口。】那贾阍去了多一会,出来说道:“老爷在厅上,请邬相公进去。”那邬合别了四个大管家,随着贾阍走到厅院中,远远望见贾文物在厅中间一张椅子上坐着。邬合忙跑上前,深深一揖,道:“惊动老爷大驾,有罪有罪。”贾文物慢条斯理的走下来,把腰略弯了弯,还了半个揖。【弯弯腰,半个揖,是个大老官见篾片身份。】让他客位坐下,自己把座儿斜佥了相陪。【斜佥了座儿相陪,是有钱人妄自尊大的身分。】把脸仰着道:【仰着脸,是假书呆身分。这几句话画出一个假斯文来。】“久别邬兄,今日何见顾之早也?毋得而有事诸?”邬合打了一恭,道:“无事不敢造次进谒。今者一来请老爷台安,二来因昨日在宦大老爷处,承他过爱留饮。因提起大名来,宦大老爷甚是渴慕,有个要奉屈结社之意。又不好骤然奉拜,故命晚生先来介绍,不知老爷尊意如何?”贾文物道:“常闻之矣:宦公子富有而骄,贫与贱,彼之所恶也,不有其势利之不取也。不意竟与兄相识,可见人言之误,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者同然耳。由是观之,宦公子可谓富而好礼者也。又是见邬兄相识满天下,知心有一人矣。但所云结社之事,我学生得甲中人,若与公子交,如衣朝衣朝冠坐于涂炭,决乎其不可行者。结社也,兄可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予小子必避于箕山之阴矣。”邬合道:“老爷尊见固是。但宦老爷一番殷殷美意,老爷不允,未免太觉契然。且还有一说,老爷若与宦公交结,通家往来一深厚了,也颇有益处。他太老先生也是有名人焉,异日老爷到部荣选,或可稍得其助,老爷请上裁。”贾文物听了,抚掌揶揄道:“有心哉,斯言乎。斯人也而有斯言,可谓善谈也矣,我不亦乐乎?夫如是,我明早即趋造于府,决不瞰其亡也而往拜之。”【世人做了财主,未有不想做官者。贾文物不但财主,而且又是进士。官之一字,自然热衷。邬合即以此饵之,彼岂有不乐从者哉?做篾片者亦必有篾片之才始可动得大老,若蠢蠢然惟知舔疮舐痔,只能奉承三家村之豪耳。】邬合见他依允,满心欢喜,即起身作别。贾文物拉住,道:“我有酒食请先生馔。”邬合道:“晚生怎敢叨扰?”贾文物道:“圣人云:君子食无求饱,未云不食也。兄以我之食为不义之粟而弗食乎?”邬合道:“晚生怎么敢?特不当耳。”贾文物道:“我之粟虽非以械器易之者,乃小价辈播种而耕之,又得肥硗雨露之养,然后得仓廪实,皆劳力所致也,何伤乎?且坐小其吃也已。”
  须臾,众家人抬过桌子来,将肴馔堆了满案,甚是丰盛。邬合道:“老爷为何如此盛设?使晚生何以克当?”贾文物道:“食前方丈,我得志必为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非乡人也,岂可不效圣人之语乎?饭蔬食饮水,此陋巷中之所为耳。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此岂我素富贵行乎富贵之人所为者耶?”正食间,他回顾家人道:“不撒姜,食小菜何不以姜为之,不得其酱不食,肉何不以酱熩之?”向邬合道:“此鹅非陈戴所畜之鶃,兄何为不食?此肉非阳货所馈之豚,兄又何为不食?兄以此物出三日则不食之乎?未也。我学生虽远疱厨,若谓小价有校人烹之妄,彼乌敢当欺我之名哉?然而无有乎尔。”邬合道:“老爷也请用些,晚生方好动箸。”贾文物道:“何谓也哉。可以吃则吃,可以止则止,亦各从其志也已。鱼我所欲也,故舍肉而取鱼者也,兄但正席而先尝之。”邬合听了大嚼大吃,多时食毕。又叫取了酒来。让邬合道:“惟酒无量,不及乱耳。沽酒则不食,此非沽来者,请饮之。”各饮了数杯,邬合告止。众人撤了下去,他起身谢别。临出门,说道:“明日专候老爷大驾,幸勿爽约,恐宦公加罪晚生。”贾文物正色道:“是何言也?【此句巧。】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民无信不立,前言定之耳。”邬合忙揖道:“晚生得罪。”又作揖而别。有几句赞这贾文物写照道:形容虽秀,骨格庸愚。满口诗书,掩不尽白木行踪;万千做作,装不出斯文腔调。一身中摇摇摆摆,全无坦坦之容;满腹内腐腐酸酸,大有花花之态。
  邬合别了出来,一路奔到童自大门首。只见两扇黑漆油的大篱笆门关着,贴着一张吏部候选州左堂的红封皮。【此等事果有之,勿以为笑谈。】傍边贴着两张街道坊官禁止污秽的告条,上写道:本厅司示谕:一应闲杂人等,勿得在此污秽。如违拿究。
  朱笔大圈。【妙极。江南或监生或财主,十家有七八贴此。】看了一回,竟不见一个看门的出入,只得推开门走了进去。到大厅上,见有许多人皆在厅内两边靠墙大凳上坐着。邬合近前拱拱手,也随众坐下。看他蓝粉贴金的屏风上贴着一张红纸,捷报候选州左堂的报帖。中间悬着一轴红绫金字的大画,是伙计们贺他援纳的贺轴,【伙计们,妙。大约他除行财伙计之外,未曾相与他人也。】后面许多名字。【是财主家的堂画。】正中间放着一张大公座,摆着笔砚,拴着大红潞绸桌围。桌子上放着一架大天平,一个大算盘,傍边放着一张方桌,【笑倒,是个财主监生,以富翁而效官样者,趣甚。】堆着许多账簿包裹。屏门两边放着两架大插屏,朱红漆描金螭虎架子,一面画的是虎牢关三英战吕布,一边画的九里山十面埋伏。【这两架插屏,非财主家别处再用不得。】正中放一张椐木金漆大几,几上放着一个红绿花大磁瓶,黑退光漆座子。内中插着一枝裁帛做的大牡丹花,还有几根孔雀尾。【好点缀,不愧是财主。】厅东南角上放着一面大镇堂鼓,两边一顶屯绢围子五岳朝天锡顶的大轿,一把大雨伞,两对大幔灯。一边是“候选州左堂”五字,一边是“童衙”两个大字。【真好铺设,虽与前卷邬合向宦萼所说一字不移。他那是口说,这是眼中看见,故不觉其重出。】中梁悬着一个大匾,红地金字,题著“世富堂”。两边柱子上贴着朱砂笺的对子,一边是:但愿银钱涌来,如长江大海,万载无休。

  那边是:
  惟求米粮堆积,似峻岭高山,千年永在。【见此对,偶忆一笑谈。有一老人性甚贪,一日于郊外闲步,见一大空地,盘算到:用多少牛力,用多少耕种,开多少田,一年收获若干,久之,便可为财主矣。旁有一人笑谓曰:“还得数百斤铁方妙。”老人问曰:“要铁何用?”其人曰:“还铸一个你,不死才好。”此对万载无休,千年永在,也须铁铸一个童自大方妙。】坐了有两三顿饭时,只见走出一个家人来说道:“等了这半日老爷才醒了,叫你列位们且等着。”众人应了一声,邬合认得他叫童禄,【是个财主家人的名字。铜钱生禄,非财主家焉得有?】忙向他拱手,道:“相烦禀一声,我在此候老爷有话说。”童禄去了一会出来,道:“老爷知道了。邬相公请坐,就来。”邬合只得又等,心都等焦了。将过午时,只见那童自大糟包着一个脸还醉醺醺的,两只眼半睁不睁,【是个财翁形状。】趿着厚底红鞋,扶着个苏州清秀小厮叫做美郎,慢慢的踱将出来。看那童自大时:身上一般华服,而呆气冲人;面上的是财翁,却痴肥可笑。权装官体,上戴一顶软翅唐巾;假学斯文,脚下趿两只三镶朱履。
  邬合见了他,忙上前作了揖,道:“老爷好受用,此时还在梦乡。”童自大道:“连日这些借银子的人请我吃戏酒,每日熬夜,又吃得大醉。昨日偏又多了几杯,今日这时候还爬不动。若不是他伙计们来算账交利钱,我正好要睡呢。”让了邬合坐下。因问众人道:“你们都来齐了么?”众人都站齐作了揖,答道:“都久已到齐,伺候老爷算账。”他听了,向邬合道:“你且请坐着,有话等我算完了账再说。”就到公座上高坐。【令人笑倒,也不用排衙喊堂便登公座,倒也省事。】叫众人一个个将账簿算起。算完,然后抬过天平来,将银子兑毕了,众人方才辞去,足足弄了半日。又将账目叫美郎记清了,收入书房柜子里去。又亲自送进银子交与铁氏。过了好一会,时已下午,他方出来坐下。才向邬合道:“久不会你,你竟胖了好些。想是在那个大老这民跟前弄得了几个钱了。”【看他开口便是钱,才是真财主。】邬合道:“向来只在宦大老爷那边,承他照拂,并未曾到别处去。”童自大道:“我每常听得人说他家银子多得很呢。【头一句是钱,第二句便是银子,非财主决无此等寒温。】你既常在他家走动,看他比我何如?”邬合道:“他家虽富到极处,大约也与府上不相上下。”童自大叹了一口气,道:“我只说京城里算我是个顶瓜瓜的财主了,谁知又有他家。我从今后,拼着几年不吃饭,定要把银子积得比他家多些,做了第一个财主,方才遂我心愿。”【七日不食则饿死矣,几年不吃饭已成枯骨,还用那财主之名何用?较那得做半日神仙死了也快活者更愚。】说话间,那童禄走来说道:“请老爷用饭。”童自大道:“有客在这里,且慢些。”【看他第一次是如此请,如此答。】那童禄出去。邬合道:“晚生昨日在宦大老爷处,他说要结交几个朋友,俱要出色的人物。晚生因提起大名来,老爷甚是欢喜,故命晚生来奉问老爷可有此雅兴么?”童自大把嘴一努,道:“唔,【描写入神。】他们一个做公子的,老子做着官,银钱来得容易。【此语却不呆。】我虽然是个财主老爷,都是牙上刮下来的,心血上挣下来的。【老爷是牙齿上刮下来,心血上挣下来,奇闻。】怎肯拼他?”邬合道:“虽如此说,宦公子在今日也是叫第一家有势利的呢,老爷与他做朋友也不得错。就是费了几个钱,等相交厚了,寻件把人情烦他那衙门说说,怕那个官府敢不依他,那时连本利都有了。”
  正说时,只见先那童禄又出来,在耳朵底下道:“里面奶奶骂呢,说放着饭不吃,少刻冷了又要费钱炒。”童自大道:“你对奶奶说,有人在这里说话,不然我先就进去吃了。就冷了也不妨,天气正暖,叫留些热茶,我停会泡了吃罢。”【二次请是如此答。】童禄去了。他因对邬合道:“我去年做了一件倒运的事,到如今还悔恨。但提起来,我浑身的肉都噶达达乱颤,牙根咬得格支支的响。”邬合道:“是甚么大事,老爷就气到这等样的田地?”童自大道:“我也因一时这两只牢耳朵软,听了人的话,说纳甚么他娘大屄的监生。【监生二字之上,从未见此奇称。阅此,因忆一旧事。有数人闲话,偶及拔纳一事。一人曰:“世间纳监之流,他前生系拖欠钱粮之头户,今生以纳监为名,特来补正身。不然,天下之监生不下数万,有几人得叨一命之荣者?彼岂不知而向为此耶?”一曰:“不然,他非图做官,不过借此名色抵挡门户耳。但此辈目不识丁者多,滥厕衣冠,殊亵大礼。还该考一考,稍有文墨者方可以准入太学,似乎得体。”又一人笑曰:“他原怕如此,却才如此。若还如此,他何苦如此?”附此以做一笑。】戴顶纱帽,威势好看。老来画影,穿着大红圆领又官冕。”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把牙咬了一咬,道:“哏,【形容得有趣。】悔不听奶奶的话。”
  说了这一句,靠在椅背上,道:“哎哟,我肚子都气胀了。”邬合道:“奶奶说甚么来?”他又叹了一声,道:“我奶奶倒说得好。他说我,你癞虾跳在三弦上,好个绷绷绷儿。你不要钻在阴沟洞里想天鹅肉吃了,劝你多吃几个荸荠,把妄想心打掉罢。就没有镜子,你自己撒脬尿照照,你那个贼样,你也想做官?不如安分守己的好。我虽然不敢做声,我还暗恨他贬别得我这样刻薄,连半个纸钱也不值。我竟趁着高兴,又是赌那口气,就去做了。以为做了监生回来,便是朝廷家的大官了,就可以发财。【想头奇甚,做了监生便是大官已奇,而且就可以发财更奇。】要我收了许多家人,做了一顶大轿。”指着那轿子,道:“这不是么?【画也画不出。】我的牢骨尸又沉,【所以有福。】因轿大了,出门定要三四个轿夫才肯抬出城,略远些定要六个人轮班才肯去,多费了多少瞎钱。你不见我如今出门只是走么?除非人家有轿马的封儿,我才坐了轿去。那时趁着一时倒运的兴,【倒运的兴,也是奇闻乍见。】请官府,拜当道,白花了几百两。”把舌头一伸,道:“你当少么?白晃晃的好几大包呢。谁知一毫利益也没有。虽弄了张国子监的敕书,【奇谈。】供在家堂上,又吃不得,又穿不得。揩屁股又有字,糊窗户又花里胡哨的。我听得人说,那东西看了消灾。你长了这样大,可曾看见过?我取出来你看看。”【看了消灾,想头真愈出愈奇。】邬合忍住笑,说道:“不消罢。那是老爷镇家之宝,恐污损了了不得。”
  童自大连连点头,道:“也是,也是。”又道:“人因我是监生,又有几个钱,都假意奉承我。【此句话却甚乖。】虽然是当面叫声老爷,【要知叫声老爷还是看家兄的体面,并非有监生的体面。】背地还是老童、童臭的叫。【这倒不足责。河南归德府虽位至宰相尚书者,人在背地直呼其名。风俗之恶薄至此。】究竟往人家去吊纸,我也体体面面的,还只打两下鼓,吃戏酒戏子还不来参常只不过晚上去那里赴席回来,打个候选州左堂的体面灯笼。初一十五家堂烧香,穿穿鹭鸶补服。清明十四朝上坟去,戴顶纱帽吓吓乡下人。【穿这补服,戴这纱帽,只好吓鬼,还未必吓得动乡人。】上秋到庄子上收租,抬顶大四轿,门上贴个大红封皮,除此以外再没有燥皮处。在衙官求个份上,还千难万难的不依。”
  他把脚跌了两跌,发恨了一声,道:【这一段纸上写出一个活童自大来。】“把我整整气了这两年。如今把些家人都撵到庄子上种地去了,也不相与人了,一日该用十个,省下五个,要补起这些数来才罢。”摇着手道:【描写呆态,妙至于此。】“如今我乖了,不上你的当。【恐未必然。】我现钟不打反去炼铜,还想甚么说人情翻本呢。正是像人说的那样,不愿柴开,中求斧脱。”把邬合笑道:“大老爷也说得是。但宦公子家中银子现堆在家中无数,他做公子的人又肯撒漫。若相与下来,问他借几万银子,老爷拿来生利钱用,不过后来还他本钱,他难道好问老爷要利不成?这岂不便宜?”童自大站起来,满地跳了几跳,复坐下,用手在空连圈,道:【起先跌着脚咬着牙恨,此时乱跳,用手连向空圈,写出喜极的样,真活泼。】“妙哉乎也,妙哉乎也!净共辉嶙偶治奈铮愎宋钠戳恕!磕闼盗税肴盏幕埃褪钦庖痪涿罹9沤裢ǖ滥敲坏览淼牡匚唬档梦伊难鄱锒季醯每旎睢!?
  正夸奖着,见那童禄一路喃嘟出来,道:“两次三番请吃饭不肯去,带累我捱骂,不知那里有这些没要紧的话讲?”到童自大傍边,扯他的衣襟,道:“茶都冷了,请吃饭去吧。奶奶说有话且吃了来再讲。不要讨没趣,快去罢。”又附在耳上道:【扯主人衣襟附在耳上说话,画出个不知规矩的蠢仆来。】“奶奶还骂呢。说嚼蛆嚼舌根,有话留两句,临死打发勾使鬼,如今是那里有这些说的?”童自大正说得高兴,既丢不下,又陪人坐着,怎好进去独吃?只得说道:【只得二字,见他着实为难。】“你去回奶奶,说我有个朋友邬相公在这里说要紧的话呢。我怎好撇了,自己进去吃的?你进去把饭拿出来,我同邬相公吃罢。【三次是如此请,说得快活歇不得,才叫拿饭来吃。写铜臭人刻骨,请吃饭作三段写,妙极。】邬相公是自家人,便饭就好,不必费事。【不意中馈有人竟还费事。】你照着我说,不要说错了,惹奶奶生气。”童禄应诺而去。童自大道:“你虽然说得好,不知他端的可肯借银子给我?”邬合道:“古语说,小本不去,大利不来。老爷也要破费几文,与他相与得情孚意合。做呆公子的人惯好小利,况又见府上家俬富厚,岂有借不动之理?老爷虽然用去几个,到后来生起利钱来,自有多的,岂止一本十利?”童自大听得快活起来,只是点头,【先说我不上你的当,却此时上当了。】嘻嘻的笑个不祝【邬合之说辞甚妙,此是因人而施。说贾文物也以功名,说童自大也以财利,正触二人之欲,故此乐从。方符其苦联势利友题面。】只见那童禄拿方盘托了两碗菜,两个小菜碟,摆下说道:“只留了老爷一个人的饭,没有多的,将就拿茶泡泡,同邬相公匀着吃罢。”邬合看时,一碗中是四五块臭腌鱼铺在碗底上,一碗中是一块冷豆腐,面上放着一撮盐。一碟是数十粒炒盐豆,【徽人上品与餐只用数粒,今他家竟用数十粒,可谓大费铺设。】一碟是十数根腌韭菜。童自大道:“这白豆腐只好自用,如何待客?”向童禄道:“你拿一个钱,到香蜡铺中买些香油来拌拌。千万饶两张草纸几根灯草来,不要便宜了他。你到当铺里要个钱去买,不要上去要,好惹奶奶说破费。”那童禄就拿着那盛豆腐的碗走。童自大道:“客在这里,就拿着碗跑,成个甚么规矩?拿个别的家伙买了来。”童禄道:“拿个家伙去买,倒沾掉了一半,还当是我落了半个钱去的样子呢。【真奇,半个钱不知如何落法?落去半个钱又何所用?可谓主仆相得。】放在这里头还见眼些。”童自大连连点头,道:“好好。【谚云:养儿不要屙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童禄能体贴主人心腹,真可谓干仆。】倒也是当家心。”童禄去了,童自大对邬合道:“兄每日在宦公子处,自然吃的是大酒大肉,我每日家常吃饭只是一品盐豆,隔着三五日买块豆腐拌拌。今因兄在此,奶奶替我做人,不但有豆腐,又且有腌鱼。这鱼是他留着自己受用的,我每常摸还不敢摸他的呢。”【明是不要他吃,妙极。】邬合道:“贤慧的奶奶,支人待客真是难得。古人食不兼味,豆腐一味就尽够了,何必要鱼?老爷这就算太过费了。过日子的人家当省俭为妙。”童自大道:“兄可谓知心之言。然而待客不可不丰。”【昔有一人请客,并无一物,只自己乱舞乱叫。客惊问其故。答云:“待客不可不疯。”童自大若效此,岂不省了鱼腐二品?】说话间,童禄买了油来,拌了豆腐,每人吃了一碗多些茶泡饭,【一个人的饭匀做两人吃,每人不过一碗多些。细极。】那几块鱼邬合也没敢动他的,【知局,不愧是老篾片。】他也不让。吃毕,吩咐童禄道:“剩的豆腐赏你吃了罢。把这碗鱼同这两张纸灯草送与奶奶去。鱼是有块数的,要交明白了。”那童禄咕嘟着嘴,鼻子孔里笑着收了去了。邬合道:“明日早间老爷可到宦老爷处一拜,晚生在彼拱候。”立起身来。童自大道:“我明日去是走还是坐轿?”邬合道:“自然是坐轿才成体统。”童自大道:“他家若没有轿马封儿,岂不白折了轿钱?”邬合道:“适才所说的话还无片时,老爷倒忘了。”童自大道:“我因算现的,故此忘了赊了那一宗了。千万留神,凡事我要占些便宜才便利,若同他们一样行就做不来了。”邬合道:“知道知道。”才要走,他一把拉着,说:“我明日是吃了饭去,是不吃饭去?”邬合道:“他那里自然有酒饭,家中不必用罢。”遂别而去。此时天色已暮,想道:“此时不能往宦府去了,况且家中无人。【细,此时赢氏尚未获者也。】今且回家,明日早些去罢。”回家不题。
  却说那宦萼,那日早间捱了两棒棰,跑出来同邬合饮了一日。晚间只得进去,被侯氏又骂了一场,不敢出一声。睡了一夜,次早又躲了出来,等邬合回信。午后还不见他来,仍叫宦鹰道:“你可到老邬家去看他可在家,叫了他来。”宦鹰去了,一会来禀道:“邬相公家锁着门,不知往那里去了。”宦萼等至晚尚不见到,遂大怒道:“这厮可恶,敢欺诳我。”因吩咐家人道:“明日老邬若来,着实打一顿。撵了他去,再不许他上门。”众人答应了一声。原来宦家这些鹰犬都是与邬合相厚的,次日见他来了,因对他道:“昨日老爷见你不来,恼得了不得。吩咐说等你来时,叫我们打你一顿,还要撵你呢。”邬合听了,吃了一大惊。因连连作揖,道:“烦诸兄想一妙计,为弟挽回一二,容图后报。”内中一个叫宦计道:“他呆公子狗头性儿,过了一夜想已忘记了。我替你进去回一回看。”走了进去,只见宦萼正在“不足堂“上独坐。你道何为不足堂?他取王安石“天道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的意思,故匾题此名。那宦萼高高坐在上面,还有许多不足的模样。宦计上前禀道:“今早邬相公来的,小的们因老爷昨日吩咐,着实打了他一顿,要撵他回去。他定死不肯,说恐老爷恼他就当不起,跪在门口要求宽耍”宦萼笑道:“打了就罢,又还恼他做甚么?着他进来。”那宦计出到门首,对邬合道:“恭喜,老爷请你呢。”
  邬合听见,如鬼门关放赦一般,忙忙走到厅上,跪下道:“晚生负不可赦之罪,竟蒙原宥,实出望外,特此叩谢。”宦萼叫人扶起他来,说道:“我不过一时之高兴耳,已不怪罪你,你可坐了。”邬合方敢坐下。宦萼道:“昨日因你不来,我故此动怒。今日你来了,我的怒都赶到东洋大海不知往那里去了。还恼甚么?你昨日往那里去来?”他打了个哈哈,笑了两声,道:“难道你又有个老婆不见了去寻么?我虽不恼你,也要罚你个失信。”叫小厮取一盘粮果来。顷刻,一个家人拿了一银盘天茄、门冬、橘饼、青梅之类,送到跟前。宦萼笑向邬合道:“罚你吃。”你道这是何故?原来宦萼生平不吃这甜物,一尝着便恶心呕吐,他以为人人皆然。邬合知他有这毛病,假意哀求道:“既蒙大老爷宽恩饶恕了,这东西晚生如何吃得?”宦萼笑道:“那顾你不得,定要你吃。”邬合大早空心走了来,正有些肚饿,故做艰难之态,一面吃着,一面说道:“晚生蒙罚,不敢不领。有茶求一碗,不然这甜味就腻死了。”宦萼吩咐倒了碗茶给他,邬合就着吃了有一半。那东西甜得实在有些吃不得了,便说道:“晚生实实的下不去了,求天恩饶了罢。”又假做恶心,背过脸去呕了几声。宦萼大笑道:“够他受的了,饶了他罢。”叫小厮们收了下去。然后问他道:“你前日说往贾、童两家去,你昨日可曾去么?”邬合道:“奉老大爷钧旨,晚生若不曾去,就该万死了。昨日清早小人刚要出门,前日蒙老爷天恩,对县中说了,差了几名捕快到晚生家下来问详细。晚生同他们说了一会话,方才去了。晚生随就到贾老爷那边的,因那求诗字的求文稿的络绎不绝,等他打发完了,才得说话。【说谎者世不乏人。然而邬合向宦萼谎言者,不如此不足以耸动宦萼,非比他人诚心以说谎为事者。然他向宦萼力赞贾、童两人,也是为完那苦联二字余意。】晚生因说起大老爷有下交之意,他再三谦说不敢当。是晚生说恭敬不如从命,不可负了大老爷礼贤下士之意,他才肯了。说今日定来晋谒,又承他赐饭,那富丽是不消说。只那些精肴美馔都是生平不曾看见,真是富贵才子呢。”宦萼啧啧赞道:“好人家。”因向邬合道:“你这一篇说我下交的话讲得妙,虽戏上六国封相的那个苏秦,还有他一个朋友姓张的,叫做张甚么呢?【六国封相唱得多,他常见,故记得是苏秦。张仪的戏唱得少,故不记得名字。画出愚呆公子形象,妙。】他两个也不能赛你。你可曾到那个童大财主家去呢?”【财主之上加一大字者,是素常闻他百万之名耳。】邬合道:“晚生别了贾老先生,就到童府的。他因终日在人家吃戏酒,熬夜醉了,那时还未曾起来。等了好大一会,他才出来。他又要收利钱,不得说话。有许多伙计在傍候,一个衣架大的天平放在中间,兑了又兑,足足兑了不知几千,都是十足的细丝。晚生看得好不动火。等他事完,众人都去了,才得闲说话。”宦萼点头道:“真财主,真财主。”【连赞,妙。可见自以为不及。】邬合又道:“晚生说起大老爷这边来,他也着实渴慕。也说今日定来拜的。他定要留晚生吃饭,决不肯放,将黑方散。恐老爷安歇了,因此不敢来惊动,故此今早来禀。晚生焉敢在老爷尊前失信,求开恩鉴察。”宦萼道:“原来有这些缘故,方才白白的冤屈,罚你吃了那些粮食。既说明白,我一些恼意都没有了。但我每常只说我算第一个无对的门第富翁了,谁知道又有老贾、老童。”【虽是其心折,却难为他竟还服善。】邬合道:“他两家不过富而已矣,怎及得大老爷富贵双全,天下第一?”【先极夸贾、童两家之富者,一欲实己之前言;二欲宦萼起敬起爱,其交方固。今二者已定矣,仍抑他两家奉承宦萼。真好篾片的老手。】宦萼摸着肚子,大笑了一回。因吩咐家人道:“我今日要待大宾,伺候两席酒,要齐整些。作速预备,不可怠慢。”
  正说着,只见家人跑进来,道:“贾老爷来拜。”递上一个名帖,邬合接过,念道:【他恐宦萼认不得数字也。】“同学里年世通家眷小弟贾文物拜”【千古第一奇绝拜帖。】几个大字。邬合忙忙放下,跑出大门外接着,道:“宦大老爷在厅上拱候了久矣。”贾文物方下轿踱将进来。到厅院门口,宦萼迎了出来,拱让进厅。揖罢坐下,宦萼看他时,模样颇还清秀,双眼有些微眊。【近日假斯文皆装眊眼,不知起自何时。岂古名士之目皆眊耶?】身上穿得甚是华丽,脚上穿一双朱履,拿着一把雕边写画的金扇,扇上拴着一个眼镜,跟着十数个齐整家奴。须臾捧上茶来。吃罢,贾文物道:“久慕老兄台宗族称富焉,乡党称贵焉,自有生民以来未有之佳公子也。昨聆邬兄所云,老兄台不耻下问,予小子何以克当?老兄台已莫如爵,又齿德俱尊,可谓有达尊三矣。而犹殷殷爱士,虽吐哺握发之周公,甘拜下风矣。我小弟非妄谈,从来行不由径,虽公事不至于显者之室也。因邬兄举尔所知,闻老兄台喜朋自远方来,又善与人交,久而敬之。弟敢不入公门鞠躬如也?”宦萼道:“久仰贾兄大名,今承光顾,弟不胜欣跃。”贾文物道:“承老兄台泛爱众,可谓好客也矣,弟其舍诸?”宦萼道:“老邬说贾兄才富双全,故此弟企慕之甚。”贾文物道:“小弟得之不得有命,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至于才不才,亦各言其志也。小弟曾记幼年时,小弟敝业师赞小弟说:‘汝,器也,瑚琏也,贤乎哉。我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汝,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然而小弟虽圣则吾不能,但所学不倦而教不厌也。”
  正在高谈,家人进来禀道:“童老爷到。”宦萼才起身要迎,那童自大头戴唐巾,身穿丽服,摇摇摆摆的,一个家人夹着个描金护书跟随,早已走到厅门首。宦萼忙让了进来,彼此都作了揖,相逊坐下。童自大向宦萼举手道:“素常闻得公子的财势怕人,【看他开口头一句便是财字。】不敢轻易来亲近。虽然渴想,要会无由。今有邬哥的这条门路引进,才来奉拜。”因叫家人在护书中取出个没字的红单帖,双手拿着,打了一恭,亲自递与宦萼,道:“本要写几个字的,一来不知该怎样称呼,二来我要烦人去写,恐公子也要烦人去看,故此不曾写得。公子留着改日拜人也好。”【只闻古有没字碑,不意今有没字拜帖,又可以长一番见识。贾文物之拜帖已奇,童自大之拜帖更奇。此一日内见了许多奇处,令人乐极。】宦萼道:“我们既然要做相与,何必还行此客套?尊帖仍请收回罢。”童自大道:“当真么?既如此说,小弟竟遵命了。”就递与家人,道:“收好了,又省两文钱。”宦萼道:“弟常听得老邬说,童兄府上在京城中算第一殷实之家,故此奉约了来。大家同结个社,朝夕相聚顽耍顽耍之意。今承不弃,感甚感甚。”童自大道:“岂敢岂敢。”因指着贾文物问邬合道:“此位兄可是有杆子的那大门楼内三个金字有钱的贾进士兄么?”【他见邬合时开口便是钱,乍会宦萼开口便是财字,此问贾文物又是钱,非钱字再不开口。古时和峤人谓之钱癖,童自大或是其后身耶?】邬合道:“正是当今驰名,天下第一的才子。”童自大因拱手道:“久想。”忽笑道:“我前日看戏,唱贾至诚嫖院。他见那婊子,说了句歇后语,正合我今日见贾兄。他说十八个铜钱放两处,久闻又久闻。”贾文物道:“此位童兄尊姓得非童子六七人之童?夫人自称曰小童之童乎?”邬合答道:“正是有名的百万童老爷。”贾文物道:“富矣哉,富矣哉!既富矣又何加焉?”童自大道:“小弟这富翁老爷也不是容易做的呢。富翁是日夜盘算出来的,老爷是大块银子买来的,【富翁是日夜盘算出来的,是自然之理。老爷是大块银子买来的,虽然体面,但臭味难闻。】兄不要看轻了。比不得你二位公子,进士是不费本钱的。”【贾文物当道:“我费的本钱更大。”】贾文物道:“富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若果诚然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事吾亦为之,但恐为富则不仁矣。”说毕,即欲起身作别。宦萼道:“承二兄光降,岂有空坐之理?备有便饭,奉屈稍坐。”贾文物道:“饮食之人则父母国人皆贱之矣,小弟决不敢再拜而受。”童自大道:“小弟是极托实的,还不曾吃饭来的。既承公子留饭,何不扰他一碗,家里也可以省些柴米。弟生平自知有两件好处,一留就坐,一请便住,从不叫主人难心。【虽不足为好处,然较之装腔作势可厌之物稍强耳。】贾兄不可装假。”贾文物仰天道:“呜呼!我不意子学古之道而以哺啜也,宁不惧其为士者笑之。”童自大道:“我好意替主人留你,不听就罢,何必咬文嚼字。兄要去只管请行,我可是不去的。”宦萼道:“还是童兄托契,兄不可固执。”邬合又在傍苦留,他才肯坐下,笑道:“童也欲,焉得刚?”因四顾屋宇宏敞,叹道:“山栉藻棁,何如其居也邦君树塞门?官府亦树塞门,可见宦公子之位不为小矣,焉得俭?”抬头看见“不足堂”三个字,点头咨嗟道:“美哉此堂名也。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此之谓也。”看见董其昌画的一轴山水大画悬在中间,赞道:“此非思白玄宰其昌大宗伯董老先生之作者乎?此山乃譬如为山之山,登东山而小鲁之山,登泰山而小天下之山也。此水乃沟浍皆盈之积水也,泛滥天下之洪水也,原泉混混,不舍昼夜之长水也,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童自大对邬合皱着,道:“我也去罢,是还坐坐呢?”【自去自留,妙极。】宦萼道:“兄方才还劝贾兄,如何此时也说要去?”童自大道:“小弟实不相瞒,自昨日陪邬哥吃饭,直到此时,连点心也不曾吃就来奉拜。我昨日曾问过邬哥吃了饭还是不吃饭来,他叫我不用吃东西罢,我就依实。此时有些饿得很了,肚子里骨碌碌的乱响,肠子疼得就起来了。若有饭,求快些才好。”【他虽臭吝,倒是个实心人,故有大福。徽州人枵腹嫖妓,正高兴时,肚中因空,骨碌碌响声若雷。妓骇问之故,彼无可答,但曰:“这是贼行。”童自大或亦是贼行也。盖江南骂人不堪曰贼形耳。】宦萼因催酒,不一时摆下两张桌子,分宾主坐下。那些家奴一碗碗捧将上来,无非是脍鲤羔,山珍海味。杯盘罗列,堆设满案。贾文物道:“我读书人二簋可用享,何必若是乎馔者之丰也?有盛馔必变色而作。”宦萼道:“不过便饭而已,犹恐亵尊兄,何必过誉?”贾文物道:“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民有饥色,野有饿殍,可谓率兽而食人也。”童自大道:“放着这样香喷喷的好东西不吃,只管说闲话,冷了岂不可惜?我可不能奉候。”因低头大啖。贾文物淡笑道:“小人哉,童兄也。鲜矣仁,左丘明耻之,某亦耻之。”
  少刻食毕,贾文物又要起身。宦萼道:“我舍下有一个绝妙的斐园,请二兄同去看看。且还有小酌,尚请宽坐。”贾文物道:“此非东郭蟠间之祭者,何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乎?恐妻妾相泣于中庭也。然而兄赐食,斯受之而已矣。”宦萼留住二人,同到斐园中四处游赏。童自大道:“公子,你这园却也收拾得好,也要好些银子用呢。叫我就舍不得,拿了开个当铺,一年不生许多利钱么?”【如此想头,焉得不做财主?】邬合道:“大老爷这园也要算京城中第一了。”贾文物道:“然,诚哉是言也。你看麀鹿濯濯,白鸟鹣鹣,山渌雌雉,乌牣鱼跃。当今之囿,舍此其谁也?想经之营之时,必庶民子来,不日成之。若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因回顾家人道:“此虽非为阱于宅中,尔等有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吾力犹能肆诸市朝。戒之戒之。”赏玩了一会,同到一个居蔡轩中坐了。贾文物道:“轩乎,吾道体而面之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不可以为悦,得之而不与人同乐,亦非也。今兄与朋友共其肥也,轻裘之子路何足道哉?”不一时,掇上绝精的果品腌腊下酒之物摆下,斟上酒来,大家吃了个落花流水。天色将暮,贾文物道:“既醉以酒,吾饱矣,不能用也。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当咏而归。”款留不住,大家都告辞起身。贾文物临行,顾他三人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明日行至于我之室也。虽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然当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为敬也。”宦萼道:“明日自当奉拜。”
  到了次日,宦萼、童自大到贾文物家拜望,邬合自然是跟去帮闲。贾文物留饮,果然丰盛。饮酒中间,宦萼向童自大道:“我们明早同到兄府上奉拜去。”童自大红着脸不啧声,半晌答道:“弟家没人,就弄点东西,恐不中口。也不敢劳拜,改日再请罢。”【童自大坏了,也竟会说谎。有一邻人问道:“你家主人今日请客么?买这许多东西?”其仆道:“我家主人要请客,除非来世罢。”主人闻之大怒,骂道:“我不请只是不请,你怎么许他个日子?”童自大竟许请,还算大方。】宦萼是公子性儿,见他那个样子,知是吝啬,笑着道:“拜是再没有不拜之理。”对贾文物道:“我们明日到童兄府上,拜过之后同到我舍下,我替童兄代东。”次日,大家到他家拜了,宦萼把他们约到家中共乐。彼此来往,连聚饮了几日。童自大自觉过不去,也约他们到家。牵荤带蔬六碗菜,三杯之后一饭而已。邬合几天来吃得快活,连夜间都不归家。此时嬴氏已获,家中有人,故此他放心在外,不必多叙。
  过了几日,又都在宦萼家中聚饮。宦萼对众人道:“如今虽日日饮酒食肉,到底不甚亲切。须结拜个弟兄,才觉亲热些。二兄以为何如?”邬合接口道:“还是大老爷学问深,见得到。想当日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千载驰名。如今三位老爷这一结义了,后来也是要传的呢。”贾文物抚掌道:“妙哉!兄弟怡怡戚之也。倘二兄不幸短命死矣,则二嫂使治联栖我,岂不胜齐人之有一妻一妾哉?”童自大道:“要结拜弟兄,我做老三才来。不然我是不来的。”贾文物道:“先生何为出此言也?”童自大道:“若论起时势来,公子势利双全,该做大哥。贾兄有势,做二哥。我有利,做老三。这是从古来的一团大道理。”【他这一团大道理,不知向何处学来?】贾文物道:“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公子一位,今世所颁之次序也无移。至于兄丈夫也,我丈夫也,兄何畏我哉?君子爱人也以德,为何要居小弟之下乎?且君子恶居下流,兄当效君子上达也。”童自大道:“还有一说,南京风俗,但是结拜,老兄弟是不出钱的。我故此要占这些便宜,【这就是他的一团大道理了。】这是实话奉告。若不依我,就散了桃园。”贾文物道:“兄一个不与,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宦萼道:“也罢。他既如此说,不要强他,就叫了他做老三罢。”邬合道:“三位老爷结义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还要乌牛白马,杀牲歃血,作篇盟文祭告天地鬼神才是。”童自大道:“费这些钱做甚么?买半斤烧酒去,弄个小公鸡滴点血。大家吃些生鸡血酒,鬼混鬼混罢了。何苦多事?”宦萼道:“岂有这个此理?【这个二字,甚妙。极写其学文话而不通也。】我们纱帽人家做事,要不离纱帽气才好,不然就不成体统了。【童自大之纱帽气定是臭,贾文物之纱帽气定是酸。他的纱帽气倒不知是甚味?】那鸡血可是行得的?牛马虽不必,猪羊定要。”遂叫过家人宦畋来,吩咐去制办犒物。因想道,别的都容易,但这篇盟文那里去寻人作。踌躇再四,童自大忽然笑道:“公子,你真是骑着驴子找驴子,现有贾兄这样才子,【要知贾兄也只算作驴子,算不得才子。】一篇盟文值甚么?还要去寻别人。”宦萼喜道:“亏你想,我一时倒也忘记了。贾兄可快作文来,今日就要结拜。”【真是呆公子火燎性儿。】贾文物正在说得高兴之际,忽听得要他当面作文,【二人结讼,内一理曲者当受责。彼云:“我是生员,官不知真伪。”云:“说系生员,可作一篇文章来看。”其人云:“生员罪不至此。”贾文物亦当云:“我罪不至此。”】如青天霹雳,挣得满脸通红,说道:“兄谬矣,祭神在,祭神如神在。今者薄暮,岂结盟之时哉?况斋戒沐浴,然后可以祝上帝。欲祷尔于上下神衹,请缓之,以待来日然后可。”宦萼道:“也说得是。老兄今晚回府作了写好,明早来我家中做个斐园三结义,不可误了。”二人应诺,又吃了一回酒,方才辞去。这贾文物到得家中,一下轿就慌忙吩咐家人:“快去请干先生来,我有要紧话说。若不在家,随早随晚,务必要等了来的。”那人飞跑而去。他到书房中,忙叫小厮将纸墨笔砚摆下,又吩咐人去买黄纸。叫烹了一壶好茶,放在桌上,又叫预备酒果伺候。不多时,干生早到。
  你道这干生是何等人也?他是学中一个知名人士,名壹字不骄。生得相貌颇清,准头微赤,些微几茎髭须,二旬以外年纪。他父亲在日也是个有名的秀才,与钟趋同窗同学,犹如骨肉。他二人指腹为婚,后干家生了干壹,钟家生了一女,弥月时就聘下了。干生八岁时,他父亲便病故,只寡母在堂。又过了几年,他母亲也殁了。服满后,二十岁上才进了学。他生性放达不羁,惟以诗酒为事。又平素好结交朋友,所以家道渐渐萧索了。他读书的人,又别无营运,终年守困而已。那时府学中有个教官,姓广名闻思,【看官记得此人否?即前童自宏赠金之社友也。】他爱干生人品才调,甚是契厚。
  一日,打发个老门斗【老门斗有所本而来。《牡丹亭》内云:学中门子老成精。】来请他去讲话。干生见学中老师来请,就同门斗来到宅内相见了。广教官让了坐下,说道:“我素知年兄年来着实守困,奈我鳣堂俸薄,爱莫能助,心甚歉然。昨日都督李公请了我去,托我要请个西席,愚意要奉荐年兄。我素知年兄豪放不羁,恐不屑为此。但圣人云:素贫贱行乎贫贱,君子无入而不自得。况设帐一事,也是读书人所为。不知年兄的意思若何?可肯屈就么?若谓可,我当奉荐。”干生一来家中寒薄,二来身闲无事,又承老师殷殷见爱,便道:“既蒙老师见爱,敢不遵命?”广教官见他肯去,心中甚喜。叫门斗沽了一壶,内边要了两碟小菜来。一碗炒苜宿,一碟酸韭,【虽是写广文寒酸,到底是写徽人吝啬也。】二人对饮,【到底古人不同,顺着厚道。今之求人荐馆者,非有封仪不行。广教官为干生之饭反破费己钞,沽酒求之,今日大约难得。】谈了半日近来月课的时文,干生才辞了回来。
  你道要请先生的这个李都督是何处人氏?怎么出身?他祖籍山西大同府人,【大同人,妙。谓今日延师之东家大约皆同也。】代代俱当丘八。他父亲叫做李之富,【他父亲叫做李之父,他母亲定是李氏了。】母亲早亡了。他妻子滑氏,【人家妻子似此姓者极多。】也是个一个字的乡绅兵的乃爱。他有四个儿子,七八个孙子。他单名一个太字,他吃粮时原名李大。他一字不识,粗卤至极。这待人接物礼貌上的仪文,一毫不知。他当日随着主帅去征流贼,他心雄胆大,膂力过人。该他的命好,【苏东坡云:“但愿生儿愚且卤,无灾无难到公卿。”李太之谓也。只要生来命好,要识字做甚么?】遣他去御敌,无敌不摧。着他去攻城,无城不克。他也并不是甚么勇冠三军,力雄万夫的好汉,该有他官星照命,自有机会来凑他。
  一日,他跟着主帅同流贼对敌。他骑的那马被贼的马枪子打着了耳朵,忽然在阵中惊跳起来,控勒不祝李大用力打了几鞭,那马性起,自本阵上直冲入贼阵中去。他着了急,怕贼来杀他。他举起刀来,横七竖八,乱砍乱剁。一来古语说,一人拼命,万夫难敌。二来贼队中不防他这一冲,竟有些乱了。官兵也不知他是马惊,只当他奋勇冲锋。见贼乱了阵势,谁不望杀贼建功?大家呐一声喊,齐奋力杀将上去。贼兵大败,诛杀殆荆论功行赏,他独得了头功。
  又一日,飞报到来,流贼据了蔚州,主帅连夜发兵救援,他跟了同去。到了城下,流贼固守甚严。攻了几日,城不得下。主帅大怒,命造了云梯,令众兵爬城。也亏他胆大,就往上爬。众人随后。离城垛不远,城上一个贼一枪攮来。他是仰面看着的,一下闪过。右手攀住云梯,左手一把将枪杆攥祝那贼若往下一送,他便不死也要跌伤。该他的造化,那贼反往上一提,他趁势向上一跃,跳上了城。抡起右腕上刀来,顺手一刀,把那贼剁倒,便举刀混砍。众贼见有人上城,已自惊慌,又见后面的人鱼贯而上,喊了一声,各自逃生。他同人砍开城门,放官兵入城。众贼杀的杀了,逃的逃了。论得城之功,他又是头一个。如此巧事也不能尽述。因他屡立军功,渐次升迁,做到了副总。
  他有一个小舅子,名字叫做滑稽。他父亲虽也是兵,却是个识字的,接交官府衙门书办之类。这滑稽也读过几日书,心下倒还明白。李大做了副将,署中公事多了,他舍不得费银子请幕宾,就约小舅子替他主文,拨了分马粮与他。后来李大升了南京后军都督府同知,单骑赴任,将父亲妻子儿媳孙儿俱留在故乡。他做副将的时候,又娶了四五个妾,临行再三托滑氏留心照看。“千万严紧,不要叫他们弄出丑来。我到任后,等寻了房子,慢慢来接你们。”滑氏应诺,他仍带着小舅子并十数个家人去了。到了南京上过任,不必细说。
  他此时的名字还叫李大,他因自己是大了,他的四个儿子就叫李二、李三、李四、李五。一日,那滑稽因劝他道:“你今日做到都督,是朝廷大臣了,你这名字甚是不雅,还得改一改才妙。”李大道:“我自娘肚里掉下来就是这个名字。今日做了这么大官,那些儿不好?”滑稽道:“这个大那里是名字,因你是大儿子,所以就叫大了,后来当兵就不曾改。今日做了显职,还用这个字,不怕人笑话么?”李大道:“这个大字我认熟了,要另改一个,不但别人不认得是我,连我也不认得是我了。”【他这奇谈可笑。然而世上我认得我者谁耶?】滑稽想了想,笑着拿笔写了个大字,内中点了一点,问道:“这个字你可认得?就改做他罢。”李大道:“我尝见一块字底下点一点,我问书办,他们说上头的一块字是菩萨,底下这一点就是那块字。你叫我改做李大大的意思了。”【辱翁曰:此说竟是极。太字原系大字下两点。篆书作夳,所谓复篆也。孰谓此老兵不识字?】忽大笑,骂道:“你这骡膫子攮的,你同我顽骂我咧,连你姐姐都骂上了。”滑稽道:“我好意替你改名字,怎么是骂你?你倒骂起我来。”他笑道:“我前日养了几个兵到后湖里去打鱼,鱼没有打得,拿着了许多乌龟。他们打了报单来,说乌龟有大大的多少,小小的多少,那个大字底下也是一点。你骂我是大乌龟,可不连你姐姐也骂了。”滑稽道:“不是这话。那一点是在底下,这一点是在内中的。”他又道:“既不是大大,大字胯裆里坠着个东西,大的是大毬了。”【奇想,然而他竟叫大毬亦可。】滑稽笑道:“这是个太字,人称太爷太太就是这个字了。怕你不认别的,这个太字你还容易认,虽不甚佳,比那个大字还像个名字。”他大笑道:“好得很。我叫做李太,你姐姐叫李太太。他比我大些些不得,我有些怕他呢。你就吩咐阖衙门的人,我的名字叫李太了。”滑稽道:“这如何吩咐人?你如今是官,改名字要上本的。上边准了,有小抄到各处,人就都知道了,何用吩咐?”李太依他,题了一本,准了下来,才改了今名。
  一日,李太向滑稽道:“我这些日子细想起来,你劝我改名字,是你哄我。明是拿着我奉承你姐姐。”滑稽不懂他的意思,说道:“你这话我就不解了。”李太道:“你姐姐是我的老婆,倒叫李太太,我倒叫李太,明明的说你姐姐在似我,把我怕老婆的招牌替我摆了出去。不是你拿我奉承你姐姐么?还有一说,人叫你姐姐一声李太太,倒把我的名字叫了两声去了。”滑稽道:“岂有此理?字虽一样,有两个讲法。原该用那‘丕极泰来’的‘泰’字,因这个太字你好认,借音取那个泰字之意,是极好的,你不用多疑。要说叫我姐姐一声李太太,把你名字叫了两声,那还是在叫我姐姐。你前日没有改名字的时候,人叫你李大老爷,难道也是叫你的名字不成?”他想了一会,道:“你的嘴能干,我说不过你,我到底心里信不过。可恨前日冒失上过了本,不然还是我的大字好。我做着个大官,名字自然该是大。”【愈想愈奇。岂当日在下位时尔名李小耶?】滑稽道:“不但你的名字该改,就是四个外甥的也该改。那有个老子叫李大,儿子同着二三四五排行的理?我如今也替他们改改。当日岳少保说,行兵之道,智信仁勇严五字缺一不可。李严三国时已有了,况你也只有四个儿子,就把智信仁勇排去,你又是武将,恰合道妙。”他道:“偏你会这么瞎煽。你在那里又认得个甚么岳少保,听见他说的?我如今还听你的话呢,我也不懂得甚么叫做智的信的。况且我才上本改了名字,又替娃娃们去上本,啰啰娑娑的。”滑稽道:“你是官,故要上本。他们又上甚么?”李太道:“既如此,改改也好。他们如今都是公子了,若单叫李二李三的,实在也不好听。我前日点兵,这样名字多得很。我先还疑惑,我家的娃娃怎么又在这里当起兵来,细看看又不是。我也觉得不好,【李太正当名滑稽,他无一语不全又失笑。】我怕又要上本,故此罢了。既不费事,等我替他们改。但他们这二三四五几个字我叫惯了,万万去不得。一个人添一个奇字就好了。我听得人说,人生在世,要妻财子禄寿俱全就是好的。他们的婆子都有了,那个妻字不用了,叫做李二财、李三子、李四禄、李五寿罢。你说这几个字我想得奇不奇?【真奇,亏他想。】又明白好懂,可不强拟你诌的那几个字么?”滑稽见他不通得可笑,也不同他争讲,任他自己去改。
  过了些时,他叫滑稽写了封家信,与他老子说,南京房子甚贵,还不曾买,目今权借衙门暂祝等买了房子,再来搬接家眷。又把自己改名,儿子们添名的话,详细写了。差了个大管家叫做李得用回去。过了两个来月,李得用回来了,投上老主的家书。他问了家中大小平安,心中甚喜。叫家人道:“快请舅爷来念。”家人道:“舅爷往雨花台耍看去了。”李太道:“这怎么处?也罢,叫个书办来念罢。”顷刻叫了个书办进来。他把那家信拆开,递与他,道:“这是太爷带与我的禀帖,你念与我听。”那书办接过,打开一看,不敢做声。李太道:“你为甚么不念?是我家太爷给我的,又不是给你的。你看看自己知道就罢了么?”书办道:“并不是家信,叫书办怎么念?”他大怒道:“这是我家人才带来的,怎么说不是?忘八肏的,老子肏你的奶。你当一个书办,连一块禀帖也念不来,要你做甚么?要你弄鸟?”喝道:“撵出去,再另叫一个来。”家人去了来说道:“别的书办都回家吃饭去了,不在这里。”别的书办何曾回去,因这个书办向众人说道:“并不是家书,是一小学生的仿,怎么个念法?白白的捱了一顿骂。”众人听说,谁还肯进来?故此都推吃饭去了。李太见没人念,急得骂滑稽道:“这个瞎毬攮,在家坐坐罢了,偏偏今日他又去耍甚么台台的。”吩咐道:“等舅爷回来,就叫他到上边去。”家人答应了。你道这封字那书办果然连家信都不会念么?原来这李得用沿路呷酒嫖妓,把封家信不知如何失落了。着了急,因想主人不识字,又一窍不通,到了一个乡学馆中问那先生要了一张小学生的仿,封了来哄主人。那书办虽不知这些情弊,但看见这个字,疑必有故,不肯说破,恐得罪了带书的管家爷,白受了一场大骂。

  午后滑稽回来了,李得用恐他说出,再三央告求他遮掩。滑稽因他是姐夫的大管家,况他们素常又极其相厚,满口答应。到了上房,李太道:“等你这半日才来,俺爷带了块禀帖来,那书办又不认得,你念念与我听。”滑稽接过来,笑着念道:上大人,某乙已。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学生李彬习字。
  念完了,他满脸愠色,道:“一块老子与儿子的禀帖,写得明明白白的也好懂。这是些甚么文话,我一句也不知道。”问那李得用道:“太爷的才学当日也比我高不多,如今为何这样文起来?难道老都老了,从新又上学念书去么?”李得用先还恐他知觉,捏了两把汗。今见他问这话,心中暗喜,忙跪禀道:“太爷虽不曾上学,因老爷官尊了,近日同这些乡绅举监文人们来往,大约是讲学讲道了的。”【辱翁曰:如此趣话却好。】李太摇头道:“就是同文人讲讲,那里就文到这个地位?真是迂夫子的卵袋,文绉绉的。大约还是烦了甚么不通的才子写的。”【不通的才子,奇。】又向滑稽道:“你可懂得?你要懂,细细讲与我听,我叫买办打烧刀子同牛羓请你。”滑稽笑道:“你听着我讲,头一句上大人,说你如今做了大官是个大人了。上覆你这大人,是问你好的话。”李太喜道:“明白明白,讲得好。”滑稽又道:“某乙已,某就是我字,你不见戏上都自己称某家,这某字是太爷自己称呼。说你在任上,只某一个在家。”李太道:“越发明白。”滑稽又念道:“化三千,七十士。太爷有三千句话在对你说,内中有七十件事。”李太道:“我的爷爷哟,你老也老了,省些心罢了。那里就有这么些事?亏他老人家记得。”滑稽不往下念,李太道:“你怎么念了这几句,底下不讲了?”滑稽笑着向他戏说道:“我讲了怕你要恼。”李太道:“这才说的是没来头的话。这是俺老子与我的字儿,你不过讲与我听,有甚么话得罪了我?我就恼,只恼我老子。你又不是俺老子,为甚么恼你?”【一窍不通的人亦有趣。他之趣语不少,只此数句,到不通可笑之至。非此人不能有此话也。】滑稽笑着念道:“尔小生八九子,尔字就是你字。说你的几个小婆子生了八九个儿子。”李太大惊道:“我不在家,是那里来的这些娃娃?”滑稽道:“书上写得明白,佳作仁,说是家里做出来的人。”李太怒道:“你那姐姐也不是个人娘养的,我临起身再三托他照管,他们如何就做出这些娃娃来?我想来别人也不敢,不要就是俺那爷老没廉耻做的事罢?”滑稽笑道:“你好想,所以临了说可知礼也。说你要猜到这上头,可就是知礼的了。”李太大怒,抢过字来扯得粉碎。【李太则大怒,看书者则笑倒也。此一封书,真千古家信绝唱。见此而大笑者,必李太之俦也。】面红颈赤,低头无语。半晌,忽又问道:“后头还有甚么李彬习的又是怎么说?”滑稽道:“他说学生李彬,人家老子称儿子做学生,这也是文话。因你做了大官,要叫你名字不好意思的,要称你老爷又无此理。你原当过兵,要称你做李兵。习字,媳是太爷称呼媳妇,就是我姐姐了。说媳妇不另写字了,同这一封字,所以说学生李彬习字。”讲完了,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快叫人去打酒买牛羓来请我。”李太道:“大毬的牛羓,把些小婆子的巴子还不知弄成个甚么样儿了,还想吃牛羓子呢。”滑稽笑了出去。李得用向他感谢了又感谢,忙去买了许多佳肴,沽了一瓶美酒来奉敬,不题。
  再说李太一腔怒恨,彻夜无眠。次日即打发李得用带了四五个家人,回去接滑氏同几个小老婆并儿子媳妇孙子来京,单不接他老人,也不写家信。众家人到了家,李之富听得儿子来接家眷,独不接他,问家人是何缘故。家人虽有知道的,都惧李得用,俱不敢说,只答应不知道。李之富恨了两声,复又笑道:“我知这奴才的心了。他如今做了大官,说我原是个兵,恐怕我玷辱了他,故不来接我。连字也没一封问问安,真畜生,真畜生。”那李太做了多年的官,俗语说,官久自富,他家中也置了许多田产佃房,李之富尽够受用,也就在家,并不管媳妇孙子去不去。滑氏临行,带了众人到公公处辞行。那老儿也无多话,只道:“你对那奴才说,叫他长远在外做官,就死在外边,总不要回来见我。”那滑氏见公公动怒,也不知是那里账,起身去了。
  一路无话,到了南京,他夫妻父子相会了。李太见了这几个小老婆,睁圆了眼瞅着,咬牙切齿,不交一言。晚上他夫妻上床干了一次接风的事,完了睡下。李太埋怨滑氏道:“我临来那样托你管着这几个小婆子,不要弄出丑来,你应满了的。怎么这一二年里头就叫他们养了八九个娃娃?”滑氏惊道:“你听人胡说,这是那里的话?”李太道:“你还瞒我,是俺那老没廉耻的爷带来的信说的。还说就是他在家做的人呢,我所以才不接他。”这滑氏当日见他娶这些小,心中未尝不恼。但他是个兵的小姐,家世寒微。今日见丈夫做了大官,携带他做了夫人,享荣华,受富贵。插金戴银,呼奴使婢,未免有些势利,敢怒而不敢言。今听见他这话,虽不明白内中的细故,知他是误听了,方悟到不接公公之故。遂借他的话因答道:“谁叫你当日寻这些浪货来?【先责丈夫之不是。】那时我要阻你,倒像我吃醋一般,只得任凭你胡做。【次表自己之贤慧。】你托我照管他们,我只管得他们的身,管不得他们的心,没有个拿封皮长远的封着他们那骚东西的道理。【再责诸妾之无耻。】况又是你老子做的事,叫我一个媳妇如何管得?只怨你自己不是,怎么倒反怨我?”【终归不是于公公,且明己之不得已。此妇真滑,不但姓滑而已。】李太怒道:“明日我把这几个淫妇全杀掉了,才出得这口恶气。”滑氏知他是误听,故此诌出些话来,激他打发了这几个妾,他好独享乐之意。忽见他说要杀,恐他卤夫性儿误害无辜,【还算贤妇。】忙道:“还亏你做着个官,王法都不知道。人都是轻易杀得的?养汉拿双,你又不曾拿着他。这一杀了他们,倘被人知道参了,不但坏了官,连命都送了呢。就算着不到这地位,如今这丑事人都不知道。若无缘无故杀了这几个浪肉,不明明寻顶绿帽子戴么?你只把他们撵了出去配了人,眼不见为净就罢了。”李太生来粗蠢,滑氏乖巧,凡说话行事,李太都在他笼络中,素常有些惧怕他,故此极肯听他言语。
  次早起来,并无别话,把衙门中没有老婆的兵叫了几个来,将几个小老婆即刻驱出,【辱翁曰:大阴德。】每人配了一个去了。【这回得自在。】这几个妾也不知是什缘故,还以为主子开笼放鸟,得配一夫一妻,好生欢喜感激。滑稽背地私问姐姐是为甚么,滑氏把李太误听话详细告诉了他,滑稽不禁失笑,也把假书并自己同他讲着玩儿的话也向姐姐说了,笑道:“不想这草包弄假成真。”滑氏才知内中的这些缘故,心中感激兄弟同李得用了不得。
  偶然一日,李太叫了儿子们到跟前,说道:“我常听见人说甚么文武世家,我自从七八代前的爷爷当兵起,传流到我。我如今又做了这样大武官,这个武世家是不用说了。我看你们都大了,笔拿不动,弓拉不开。是俗语说的,毛坑里拾得一杆枪,闻也闻不得,舞也舞不得了。【文不得,武不得,此类人多甚,不独李太诸子。】如今我要雇个教书的来,把孙子们叫他识几个字儿,可不就是文武世家了。【好想头,真是文武世家。】前日俺爷带了那封禀帖来,你舅舅又不在家,叫了个书办来又不认得,好不为难。若孙子们后来认得几个字,何必求人?”儿子们见老子这样说,不敢阻他的兴。李太因此请了广教官来,托他要请个大通的好先生。广教官因想乾行寒苦,又素相厚教,要荐他。问明了他肯去,亲到李太家来,说先生请下了,是个名士,几时进馆。李太道:“且商量明白了着,一个月只好一两工银,【近来就算是好馆了。】饭是自己回去吃。”【近来亦多有之。】广教官笑道:“束修多寡倒也罢了。府上这样门第,那里有先生回去吃饭的理?若是住得近还罢了,要住得远,一日回家吃两遍饭就晚了,还读甚么?”他想了一会,又皱着眉曲指头算了算,说道:“供给他吃饭,一日只算五分银子,一年倒要十八两,比工银还多。这是买马的钱少,制鞍的钱多了,成不得。”广教官道:“读书的人饮食倒不责备,就是家常茶饭也可款待,只要洁净应时。”李太道:“既如此说,一日两顿,就是随常茶饭,只好初一十五吃个犒劳有些肉,闲常是没有的。【可谓待先生如此其丰且敬也。】至于要吃点心吃酒是他自买。老教先,【奇称。大约他听得人说教官先生,他减去二字好称呼。真妙人。】你对他说明白了就叫了他来。我还要亲自考他一考,果然通才要。”广教官道:“那里有这个礼?还差人去请才是。”
  辞了出来,亲到干生家,向他道:“馆中虽明白了,但只修金太薄,年兄将就负屈一年罢,只当借馆中读书。就是供给不堪,也免得自己心操薪水。年兄可肯去么?”干生见老师情意殷殷,也还以为他虽是武弁,已是个显官了,必定还知些人理,就应允了。广教官又复了李太,叫他差人拿帖去请。李太道:“雇他教书,又不是请他吃酒,用甚么帖?【李太的话也有长人见识处,我今日方知帖子是请人吃酒才用。】叫人口说罢。”广教官见他如此粗俗,也不与他争讲,叫门斗带那衙役同到干生家来请。干生见没有名帖,虽心中怪他无礼,然却不过老师面皮,只得同往。到了后堂,见他在正中一张虎皮交椅上坐着,动也不动。看他那形状,令人绝倒。有几句写他的行乐,道:形容卤夯,相貌狰狞。话语多粗俗,仪文没半分。心如顽石无微窍,腹内稠糊有一盆。巍巍高坐垫皋比,却是当年一老兵。吁嗟乎,果是沐猴而冠;诚然哉,不谬兽性人形。
  干生先还想与他讲些揖让之礼,见他这个蠢牛样子,一肚子没好气,连手也不同他拱。见傍边一着几张椅子,也就昂然坐下。只见他问道:“你就是先生么?”干生忿然答道:“正是。”他说道:“我这样人家的先生,要会讲书的才要呢。你可会讲么?”干生又是那恼,又是那好笑,说道:“我们一个做秀才的,甚么书不会讲?【近日做先生者竟大不然。】你要讲甚么?”他道:“别的我不懂,《百家姓》我还知道两句儿,你就讲讲我听。”干生笑道:“你要一句一句的讲,还是要一个字一个字的讲?”他道:“自然是一块块一块块字儿讲得才明白。”干生笑着道:“你听我讲,赵钱孙李这《百家姓》是当年宋朝的人作的,那宋朝的皇帝姓赵,所以赵字就放了头一个。世上除了皇帝,就算有钱的大了,故此第二就是钱。这个孙字你当是谁?就是那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猴儿。只因要让皇帝,又要让有钱的,没奈何,屈了他在第三。”干生复大笑道:“这个李字就是你了。除了这三个,还有大似你的么?故把你放做第四。”【有一海南先生讲“子曰:予欲无言”一章书道:“夫子说:‘俺不说舍儿咧。’子贡说:‘夫子不说舍,叫俺们说舍呢?’夫子说:‘天说舍儿来?春儿夏儿秋儿冬儿的过,葱儿韭儿芹儿蒜儿的天,天可曾说舍儿咧?’”予以为此讲可冠绝千古,不意干生之讲《百家姓》更妙,又高出其上。】那李太大喜,大笑道:“讲得好,讲得好。这叫做上堂三下鼓,通通通。”【这一篇讲章,不但李太叫通,我亦谓之通。】干生又笑道:“这一讲还不足为奇,我还会倒过来讲呢。”李太愈喜道:“我虽然这样大年纪,从没有听见倒讲书。烦你再讲讲我听。”干生笑道:“你姓李的穿上几件猴儿皮,再有了几个钱,除了皇帝,倒过来就算你大了。”他听了,仰在交椅上哈哈大笑,道:“好先生,好先生,这才是个真才子,讲得有理得很。”【他并不是谬奖。】因四顾家人,道:“我果然这样大么?先生讲得可是?”众人道:“先生讲得是得很。”他笑着向干生道:“我又没有读过书,知道甚么叫做《百家姓》上有赵钱孙李这两句?我当年跟着主帅时,外头报流贼犯边。主帅差了个周守备、吴千总去征剿,他去了些日子,总不见回报。那一夜主帅做了一个梦,梦见灶跟前生了一棵李树,第二日叫人圆梦。他衙门里有个大通的主文相公姓邹,说道:‘这个梦有些不祥,多管应在周守备、吴千总两个身上。’主帅问他怎么见得。邹相公说:‘天机不可预泄,等应过了再讲。’又过了两日,探马来报,说周守备、吴千总都被流贼杀了。主帅问邹相公前日的梦怎么应在他二人,邹相公说总是读的书多了就无所不知,《百家姓》上说灶前生李,周吴阵亡,故此就先知了。【世上偏是善诌的人专诌得着。】我听了记在心里,今日考考你,谁知你比他讲得更通,真是名公。”忙吩咐家人将马房隔壁打扫了两间做学房,【幸喜先生通,才在马房隔壁。若稍次,定在东厮中做馆地矣。】大大小小的七八个学生来拜了先生。不但没有贽见礼,连进馆的酒都没有。【近来竟以为例,行之者十仅二三耳。】干生知他是个不知礼的人,也不与较量。
  过了几日,这学生中那三四个小的还知些怕惧,但他那父母又溺爱得很,一会叫人来说:“孩子小呢,不要拘管坏了,放他去走走。”干生见东家来说,只得依。去了一会又来,坐不上半个时辰,又来说道:“恐怕孩子饿了,叫他进去吃些点心。”一日到晚,如走马灯一般,不住的来来去去。到了这几个大学生,甚是顽劣。内中一个居长的,名叫李荪,是李三子的儿子。【李三子之子自然是李孙了,妙描。】顽劣更甚,又刁钻心坏,【此类学生多甚。】内中也独他打得更多。他父母叫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学生,先生要打一齐打,【奇谈。只闻得有陪绑的囚犯,从不曾听得有陪打的学生。】怎么偏心单打他的儿子?【宦家子弟成器者少,岂朱门皆生饿殍耶?皆缘姑息之过耳。】干生听了,一肚气恼说不出来,打得更狠。这几个学生一日到晚书背不得,字写不来还在次之,干生但低头看书,那大的中就不见了两个,叫人去寻了来,每人打了几下,还不曾打完,那两个又不见了。及至拿了来,才打着,回过头来,先那两个眼泪还不曾干,又不知去向。只得拿来罚跪,他便谎说要出大恭。干生以为实话,况且没有等他撒在裤子中的理,只得放去,他人不知跑到何处顽跳去了。【非做过不知斯文宦家之先生者,不得其详。】干生每日气也淘荆他家那供给的饮食更为可笑。他山西边外的人不吃粳米,叫人到山东买来的小米荞面。他每顿都是这两样在一处,倒上许多醋,或切上许多腌菜,还着上了一大把秦椒。又不像粥,又不像浆糊,又酸又咸又辣,进不得嘴间。或漆黑的麦面打那一寸厚的锅盔,挺帮铁硬,嚼也嚼不动。他家中吃的都是酸菜水,从不知吃茶。干生如何吃得惯?要钟茶千难万难。那锅盔又容易吞不下去,饿得没奈何了,只得伸着脖子干咽。又不好在饮食上讲论,只得捏着鼻子拿来充饥。天气渐渐炎热,隔壁马房中那马粪臭得薰得要死。那红头大金绿花蝇满屋都是,在头脸上混撞。先也甚是难过,久之,如入鲍鱼之肆,也就不觉得十分呛鼻,也耐过了。但只是每顿送一大碗翻滚热的荞面汤来,天气又热,如何进嘴,放在桌上晾了一会,等温些好吃。那大金苍蝇就扑上几个,在碗内烫得稀烂,一肚子子飘得满碗全是蛆,忍不住恶心,只得倒去喂狗。再要添时又没有了,只得忍饿,深悔当日不该轻诺。
  一日大雨,满屋皆漏,如筛子一般往下淌水。那些学生妙极,恐湿了衣服,也不等先生吩咐,如同躲大兵的一般,轰的一声跑个干净,把书横三竖四撂的满桌。干生恐滴湿了,倒替他们一本一本的去收。雨略止了,外面虽然小下,学房里倒还大下。四处滴水,竟无一处可以容身坐得。干生叫人对李二财说要回去躲雨,叫个人打伞送他家去。李二财吩咐了一个官轿夫拿伞相送。干生走到途中,见蒙蒙细雨犹然未止,信口念一句道:潒潒细雨润如酥。
  那轿夫忽说道:“相公好诗,我续一句罢。”干生惊异道:“你一个抬轿的人,如何会作诗?”他笑道:“我难道娘胎里生下来就是抬轿的么?不瞒相公说,我当日也教过书。因江家相待十分刻薄,遂赌了一口气,想道:人生天地间,何事不可为?为甚么受这个罪?身为无罪之囚,妻守有夫之寡。况古人说:宁为轿夫长,莫做一先生。【此人竟善于套古。】我因此才到都督府营谋捐纳了一名轿夫头儿的。”干生笑道:“既是你能续,你续一句看。”他朗吟道:夫师持伞送师夫。
  干生讶道:“你这句令我不明,何以谓夫师?又何谓师夫?只有人称师傅的,从未见师夫两个奇字眼。”他笑道:“夫师者,我今是轿夫,昔日曾为过师,故称夫师。师夫者,相公不要见罪焉。知今日之师,异日不为轿夫耶?【辱翁曰:此轿夫真正大通,不愧为人师。】师也轿夫也,轿夫也师也,其间不能以寸去也。不是我斗胆说,我与相公还算同寅呢。”干生也笑道:“你虽当日教过书,但今日既为轿夫。我是他家西宾,大不同了。我与你,堂前坐立分高下。”他大笑道:“据我看来,相公虽在自誉,吾语汝弗如也:若论工银君尚输。”干生道:“这又怎么讲?”他笑道:“我一年十二两银子,还有三担六斗米。相公你只得十二两工银,尚还无粟与尔之邻里乡党,岂不输我一筹?”说话之间,干生已到了家。他说道:“相公,大家说顽话,千万不要介怀。”拿着伞去了。干生想他说的话,倒也好笑了一会。
  过了两日,天大晴了,干生只得又到馆中。每日只同这几个顽童淘气,又是那气,又是那好笑,道:“这几个也不是学生,竟是一群野牛。我也不是他家请来的先生,是他家雇来做牧童的。”干生在他家坐了半年馆,李太同几个儿子连学房门也不曾进,并不知道陪先生坐一坐。惟有滑稽曾读过书,还知些人文道理,常到馆中陪先生坐谈,讲讲闲话,倒也还相投。【有此一线,故后来好到干生任上也逍遥。伏下。】干生偶然一日心有所触,向众学生道:“你爷爷虽是行伍出身,在官场中也混久了。别的不知道也罢了,难道连天地君亲师五个字都不知的么?我是你家的先生,就是师了。你爷爷待我,一点礼貌也不知,成何道理?”【这竟大不然,我常见非行伍出身者亦多如此。】学生们回去吃饭时,那李荪就把先生的话向他爷爷说。李太笑道:“这个书呆子好不知事。他不见多少的官儿在我跟前磕头礼拜的,我还不理。那些卫所的指挥千百户在我面前,不要讲坐,连站的地方还没有。他一个精穷的秀才,我等他坐着就算我敬重斯文得很了,他还想争甚么?【奇谈。】不说他秀才们不知官体,反说我不知礼貌。况他教的是我孙子,就同我儿子是一辈子,【更奇,千古未闻之奇语。】叫我如何敬他?你就把这话教导他。”李荪到馆中又把这话说了。干生大笑道:“蠢牛蠢牛,幸喜我教的是他孙子,若是教他的曾孙,竟把我当他的孙子相待了。”干生一心要辞了回去,又因广教官嘱托,谆谆劝他了此一年之局,彼此存个体面。只得耐住,因长叹道:“大丈夫不能奋飞,糊口青毡,受此小人下贱。我见有人尚钻刺为西席者欣欣为荣,是何心耶?”【游混公、卜通辈处此,自然为荣矣。】因信笔题了一调《青衫湿》的词,道:青毡第一低微事,腆面向人夸。拘囚无罪,奴颜婢膝,依傍东家。措身无地,蒙羞忍耻。乞食争差,斯文扫地。逢人羞道,心愧无涯。
  才写完,那广教官偶来相探。干生忙接着进来,让他坐下。他一眼看见桌上那词,取过一看,笑道:“年兄此言必有所谓。”干生细将馆中这些妙处并李太所说的话,低低相告。那广教官不禁大笑道:“是我屈了年兄了,也不想一至于此。”又道:“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况宰相肚里好撑船,年兄且耐住几个月罢。”干生笑道:“那船直撑了来还可容得,他竟横撑了来,叫门生如何能容?”说罢,二人大笑。又闲谈了一会,干生要了七八回茶,只见答应,并不见到。广教官道:“不消了。”就立起作别,干生送他出去。那李荪见那张词在桌上,悄悄偷了,藏在身边。干生进来,见那张词不见,因没要紧,也不寻觅。
  到午间放吃饭,这李荪到他爷爷处来。这日李太的一个大肥骡子病死了,他叫人开剥煮熟,切做大脔,同着几个儿子在那里痛吃。正吃得大饱,忽李荪走到跟前,将那首词拿出来,道:“这是先生写了骂爷爷的,方才同那个教官看了大笑。又低低的向那教官骂了爷爷好些话,我也记不得那许多。”李太怒道:“他为甚么好好的骂我?”叫儿子们道:“你们大家看看,看骂的是甚么话?”
  原来他这几个乃郎都不愿儿子读书,因是老子的主意,不敢违拗。又见先生常打他们的儿子,心疼得说不出来。那几个妇人又护短,常啯哝丈夫道:“一个孩子们好容易养大了,恁他们顽顽罢。好好的叫他们念甚么书?受这样的罪。时常打得唧嘛喊叫的,你们也忍心么?我见你们没有念过书,一般也过日子穿衣吃饭的。”他们听了老婆的话,巴不得撵了先生去,让他儿子好快乐。他四个人本不认得字,见老子叫看,假意接过来,看了一会。那李二财认得一个奴字,指着说道:“这不是个奴才的奴字么?他骂爷是奴才呢。好骂好骂。”又道:“我前日在学房门口过,也不知他骂那一个孩子,甚么狗肏心,肏肏心,又肏心。做先生的人这样话都骂出来。又咒孩子们短命死矣,真野贼奴,骂得这么刻毒。【他虽不识字,记性却好,竟能过耳不忘。】我气得了不得,要告诉爷,恐怕爷嗔。说请个先生教孙子,我们护短挤撮他。今日连爷都骂起来了。”李四禄瞎指着一句,道:“骂爷奴才值甚么?这一句才骂得狠呢。我也不敢说。”李五寿又指一句,道:“你说那一句狠,我看还轻,这一句才利害呢。”李三子道:“你们不通文理,都是混说。我看这纸上东一道西一道画的,那一句不狠。一大些黑字,都是人骂不出来的话,他都骂出来了。不要说是爷,叫我也受不得这些恶话,就教出个状元来也有限。这样的坏人不撵掉他,还留他做甚么?被他轰扬出去,爷倒罢了,叫我们拿甚么脸面见人?”他弟兄几个,你一嘴我一舌,把李太激得一腔怒气,拍着胸叫道:“气杀俺咧,气杀俺咧。”一冲性走到学房。
  干生正在看书,忽见他气忿忿走来,尚不知何故,还笑着站起相迎。他指着干生骂道:“你这驴毬毬攮的,我管下多少兵丁,一年只关十二两银子,还当多少差事,稍误了还要打狗腿。你自己摸摸良心想一想,我一年十二两银子雇你来家,成日高高的坐着,你做些甚么重活来?一日两顿小米饭荞面汤供给着你受用,你吃得肥疯了,反骂起我来。走你奶的村路,我的孙子就不念书也不怕没有饭吃,他们跷起腿来比你穷秀才的头还高些。”干生也不知是因甚事,见他无状,也大怒道:“我还爱在你家么?因却不过广老师的面皮,才在这里忍受。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你满嘴喷的是甚么粪?”因大笑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恨道:“畜生畜生,杀才杀才。”忿然去了。李三子向他老子道:“爷听见没有,他骂爷畜生,还说杀来杀来,还要来杀爷呢。”李太愈怒道:“他想杀我,你们跟了我去杀了他,才除得这恨。”就叫人备马拿腰刀来。
  那滑稽听得,忙来劝止。他那里肯听,急得暴跳如雷,嘴中的白沫都泛了出来。滑稽暗叫人上去忙对滑氏说了,滑氏叫人下来请他上去,说道:“皇帝老儿人背地下还要说长道短呢。他骂你,你亲耳朵听见了么?你信孙子们胡说,就要去杀他。他一个穷秀才你同他拼甚么?这杀了他,你不偿命的么?况这南京的秀才有几千,他们要齐了心,可就是《西游记》上说的,男人们到了女儿国,一个人掐一下,就只剩个骷髅了。我说的是好话,快不许去胡做,不然我就了不得。你不要疑惑我心疼那先生,我却是为你的好意。”【妙。此等蠢物,不得不分剖明白与他听。】那李太见夫人说了,不敢不遵,忍了一口暗气。他一肚子的骡子肉因气一裹,不能消克,渐渐饮食不下,成了噎食,百般医治不能痊可。
  他一日睡着,总不见醒。滑氏心疑,上前摸了一摸,手足冰冷,只口中微有温气。不住堕泪,坐在傍边守着。到了三鼓,听他连叹了几口气,道:“悔迟了,悔迟了。”滑氏忙问他,他也不答。只两目直视,泪下如雨。过了半晌,叫把儿子媳妇孙子都叫到面前,道:“我才到阴司去来,阎王怪我疑老子不孝。待先生无礼,拿粪清灌了我好几碗。”【果如所言,世间之人该灌粪清者大半矣。】哭道:“暂放我回来说与你们知道,劝世人不要像我。都要孝敬父母,尊敬师长。我这去,听得说还要变只夯狗,【何必要变狗?何尝是人来?】日日要囔粪的呢。【今生粪喷多了,后世囔些也该。】好苦呵。”哭了几声,做狗嗥而死。【在生嗥了一辈子,临死还要嗥,趣甚。】他妻子少不得装殓搬丧回家。他老子见了也不哭,也不问他因何而死,心怀前恨,但骂道:“这奴才死迟了。”
  此时李得用见主人已死,他囊中已厚,又恐当日假书的事或有人泄漏与老主知道,不能免罪,他带着老婆儿子逃之夭夭了。过后众家人方把李得用带假信并后来请先生的这些话,告诉了李之富。李之富倒反恸哭道:“我那不通的儿罗,【世上人家不通的儿多极,老子也哭不得许多。】你听奴才的假书,疑我老子。又听孙子的谗言,骂逐先生。你死何足惜,但苦我老年人将来入土,不见贵儿子,只有坏孙子了。”后来不知他家下落,亦不复再赘。
  再说那干生自李太家出来,迳到广教官处,将前事说了。广教官自愧不该荐他这馆,再三自认不是。干生竟毫不介怀,付之一笑而已。钟趋知他贫寒,久矣萌悔亲之念。他两个贤郎钟吾仁、钟吾义又常力劝父亲道:“古云相女配夫。我家虽不算大富,也还是有碗饭吃的人家。妹子甚么豪门巨族嫁不得,为何配他一个穷酸?虽然说当年曾指腹为婚,那不过是儿戏的事,如何做得准?”钟趋原有此心,又听两个儿子这一番话,遂拿定主意反悔。因听得他在李都督家坐馆,尚不敢造次。今闻得他宾主不合出来了,料道他力不能娶,算计一番。先不好就露其意,恐亲友谈论。【人初起坏念未尝不有些良心,一过后便丧尽矣。】一面托人来催他行聘迎娶,一面又出一个难题目,要多少头面,要多少尺头,多少羊酒,多少果饼,不然如何进得我家的门?干生听了这话,笑道:“既然如此,等我有侥幸之时,然后再议。”那人复了钟趋。钟趋便发话道:“放他的狗屁。他若一百年不得中,我女儿留一百年不成。他既不能娶,他若情愿退婚,叫我女儿另嫁,我还与他几两银子度日。”那人又来会干生,就直言拜上。干生大笑道:“老杀才见我贫欲悔盟耳,何多言?我岂屑要他分文?”竟写了一张退婚文书与他,钟趋喜不胜言。
  干生的业师真佳训知道了,大怒,要约些朋友,叫干生递张公呈在学院处告他。反是干生劝道:“老师盛情,门生深感。人生但患不能功名成立耳,何患无妻?以门生嫌他家之女则不可。彼嫌贫弃婿,我就争来,亦无颜矣。”真佳训见他志气可嘉,又平素爱他抱负不凡,便道:“贤契既不屑要他,我有一小女,作贤契之配何如?”干生辞谢道:“老师云天高谊,门生铭感五内。但门生今日一贫彻骨,岂敢辱老师门楣?”真佳训正色道:“贤契以钟趋视我耶?【好先生,不愧为人之师表。此一语,视钟趋为狗彘矣。】若恐我小女愚陋,不足为贤契之匹则止。至于其他,我不较也。”干生道:“蒙老师如此错爱,门生岂不愿为门下婿?”还拜谢道:“门生愧无寸丝之聘,奈何?”真佳训笑道:“何必拘些世俗之套。我前得了徽州府祁门县教官,数日内就要起身。小女既许奉箕帚,若带了去,将来婚娶便费事了。”因在袖中取出一封银子来,道:“我适间问一敝友贷得五十金做途费,今以二十两赠与贤婿。明日就是良辰,我同老妻送小女来,你们完成之后,我也就要起程。但事在仓卒,小女的妆奁丝毫未备。寒家所有者皆送了来,余俟后补。”【虽是好丈人,却是好父亲。虽疼爱女婿,正是疼爱女儿。真佳训不但真会做先生,且真会做岳丈。】干生见他这样一片热肠,惟有再三称谢而已。真佳训回去只与老妻说了,连女儿也不说知。
  次日,只说亲戚家请饯行,叫了三顶轿子,竟送到干家来。干生也备了桌酒款待岳父、岳母。他老夫妻看着女儿女婿合了卺,抵暮回家。他是要上任去的,将家中所有器皿什物尽行赠了女儿女婿。孟夫子云:“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他那令爱在闺中待字,信都不知,忽然间得了个女婿,大约也没有甚么抱怨父母处。他见干生相貌魁梧,胸怀磊落。干生既感岳父高情,又见新人态美,夫妻甚是相敬相爱。那真佳训把他的那间书室典与钟趋,所得典价十两,也赠与女婿为读书灯火之费,数日内也就上任去了。钟趋自得了那张退婚文书,先还恐有后话。过了几日,听得真教官把女儿嫁与他了,遂放了心,【不但放心,再无不笑真教官呆者。】托媒人要寻个富贵女婿。
  谁知他嫌贫弃婿的这个美名传出,那正经人家都鄙他为人,谁还肯要他的女儿?因循了几年,他女儿年已二十五岁。恰逢劳正因宝姑死了要续弦,媒人说起钟趋的女儿生得甚是标致,但只是年纪太大些。劳正也是将三十岁的人,这女子年纪尚还小着两岁,这有何碍?就烦人去求亲。
  钟趋听得是御史公的公子,求之不得,两个儿子又十分怂恿。因图奉承豪婿,赔了有千金妆奁嫁与他。【世人因自己豪富而嫌贫弃婿者,不知是何肺肠?即如钟趋因干生之贫而弃之,却陪千金嫁女于劳宅。若以此千金赠干生,则不为贫矣。归之以女,岂不为慈父贤岳?奈何溺于势利场中而不悟,惜哉!坷驼⒐牛汕字Γ坏裁溃夜谴ψ樱皇ざ靼K罄词掳埽韩氻莺笾炅@陀肥撬扔檬拢衬嫒朔福旧矸ǎ拮右患曳⑸挛鞅呶莱渚A忧鞯牧畎餐盘捉チ恕8缮由曛辛司伲文暧滞辛私浚隽艘蝗沃兀腥『笥肿隽送乒佟V忧骰诤尬藜埃雅囊晃煌乒倌棠贪琢痰袅耍谷プ隽司蕖!究上涝缌耍辉畎罄醋鲈蠊娜ǚ蛉恕!坷钭猿稍谏挛鞑保粜盆梦蓿阑畲嫱龆疾恢馈K棵坑跃衿淠浚院薏皇度耍贡磺子言诒澈蟛恢β盍硕嗌佟R虼吮Ш蕹闪斯普投觯馐呛蠡啊?
  且说这干生住处与贾文物相近,贾文物因有个假文名在外,人见他又是科甲,或有求他作诗的,求他作文的。他又不好推辞不会,自己却又弄不来。他与干生自幼相识,知道他有些才学,时常请他来代庖。这日因要作盟文,故又去请他。一见他来,大喜道:“弟候久了。”忙迎着让坐。也不暇叙寒温,就把宦公子要结盟并要作一篇文,故请他来代笔的话,说了一遍。随自己斟了一杯茶送过去,即将笔递上,将纸铺下。干不骄与贾文物因同里巷,素常又杯酒往来。贾文物因常要求他,每遇节令定有些食物馈送,又常送些柴米。干生虽推辞不受,贾文物决定不肯。干生因见他情意谆切,只得笑纳。今日他请了来,见他一番殷勤,十分奉承。况只要代作几句盟文,又甚是易事。虽知他与宦萼、童自大结盟,不过是膏梁子弟,狐群狗党,一伙酒肉之朋,信笔作了一篇讥诮戏谑的话。作完,随又将黄纸誊清,递与贾文物。贾文物看了一遍,赞道:“非长兄大才,何以得此?替小弟生辉多矣。”留他小饮了几杯,干生辞别。贾文物深深作揖道谢,送他出门而去。【贾文物见人说话无一不文,惟见了干生,半个文字也不敢说。不但是小巫见了大巫,正是他纯是以做文欺局外之人也。】回到内室,富氏问道:“你今日往那里去的,此时才回来?又请那姓干的写甚么?”贾文物鞠躬道:“有政故晏也。予久矣升堂矣,未入于室耳。”富氏怒道:“你向别人文绉绉的罢了,在我跟前也是如此。问着话,不明白说,甚么叫做有政晏也?”贾文物道:“予岂多文哉?久假而不知其非也,幸恕之。”富氏反笑起来,道:“我看你真是迂夫子,倒埋著文屁冲天。【的评。】到底是甚么事?说来我听。”贾文物道:“有一宦公子,居气养体,大哉居乎,翩翩之佳公子也。欲与拙夫同气相求,为朋友共。其臭如兰,故归来不觉日之夕矣。”富氏道:“啐!你嚼蛆。”便上床脱衣而睡。贾文物也便上床。卧了片刻,爬起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况男女居室乎?奶奶虽未学养子而嫁,我拙夫恐废人之大伦,不敢不免请捣之。”富氏也不理他。他将富氏放得睡正了,他站起,向阴门深深一恭,道:“得罪了。予日日新,又日新矣。”然后爬上肚皮,云雨起来。斯斯文文,慢慢一下一下的抽扯。富氏急得叫道:“你到这个要紧的时候,怎还这样慢条斯理的?”贾文物道:“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不孝也。况古云: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乎?”富氏怒道:“你既然做这么个样子,你挣这个命做甚么?”贾文物道:“此孝当竭力,忠则尽命之时,况与夫人交,敢不兴乎?不能也,非不为也。”顷刻气喘吁吁,伏于枕上。富氏道:“你怎么越发不动了?”贾文物道:“吾了矣,不能动也。非敢住也,力不进也。”富氏又恨又怒,将他一搡,跌下身来睡倒。叹道:“血气方刚,戒之在斗。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富氏听得恨极了,下力将他拧了几把。他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夫人不自苦,然而我苦之。何若是乎拧之之也?”富氏恨恨而睡,一宿晚景已过。
  次早贾文物起来,梳洗穿衣,袖了盟文,坐轿往宦家来。进到园中,童、邬二人早已在彼。宦萼迎着问道:“兄的文曾作了么?”贾文物道:“予归而来之有余师,焉得无?”【这一句文袋掉得是实。】遂在袖中取出递过。宦萼接了,打开叫邬合念。大家上前同听他念道:维南赡部州大明国南京应天府居住信官宦萼、贾文物、童自大,谨以乌猪白羊、香花纸烛,致献于天地三界十方万为真宰,初封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之前曰:宦萼道:“这信官两个字下得妥当之极,好想头。”邬合道:“就是乌猪白羊四个字也对得工得紧。”童自大道:“写上关老爷真好,我见人家结拜都写上他老人家的。”邬合又念道:某等向系异姓,今结同盟。只愿同年同日生,不愿同年同日死。
  邬合道:“这生死两个字转换转换,多了许多学问。不是贾老爷这样名公,谁能想得到此?”童自大道:“这两句话原是古人不通。如今人家的亲戚弟兄为几个钱还像生死冤家,【乍看似呆话,细思之,真至言也。】况结拜的酒肉弟兄?不过图些东西肥嘴。【近之结盟,不过为此。】无原无故,同起甚么生死来。这样没道理的胡说岂不可笑?”宦萼道:“果然,你这话说得有理之极。”向邬合道:“你再念。”他念道:自今设誓之后,某等三人轮流做主,或以酒肉开筵,或向烟花访妓。倘负斯盟,人神共殛。
  童自大伸了伸舌头,道:“既这样说,你把我的名字抠掉罢,我是不来的了。”宦萼道:“既已讲定,为何又变起卦来了?”童自大道:“贾兄是个送人的棺材座子,他同我顽呢。他上头说轮流做东,我如何来得起?我一个经纪人家,那里经得这等大费?若是我家奶奶知道了,我这条贱命算就送在你们手里了。”贾文物道:“送为宾主礼也。既如此说,你竟二而一,我们一而二,何如?”童自大摇头道:“也做不来。我前日听见个人念书,甚么二十而取一。依著书上说,你每位当十回我当一回罢。”宦萼道:“太无此理。我们两个当十回东扰你一回,何如?”他听了才不做声。邬合道:“二位老爷请听着念完了罢。”又念道:某等今日富贵相告,故结弟兄之社。他年豪华不敌,定散手足之盟,上告苍穹,愿鉴同志。天启年月日谨疏读毕,童自大道:“一篇文我只喜这两句。”邬合道:“通篇都是妙的,如何只说这两句好?”童自大道:“他说有钱相聚,无钱散伙,可不妙哉乎也?我因二位哥有钱势才来拜把子。若是两位兄倒了运,我还同你作甚弟兄?同胞骨肉尚如此,何况区区酒肉盟?”【朋友已是五伦中之一。果能孰友道,患难死生可以相共,何待结盟而原始也?近之结盟者,皆不过是酒肉社,特美其名为结盟耳。昔人曾有两句道:最好笑的世情,朋友们结盟。童自大这几句话,与之持合今人。多少讥贬,多少伤心,孰谓之呆哉?】宦萼对贾文物道:“人不可不弄个进士做。贤弟这篇文都是我心眼儿里的话,却说不出来,都被你说出来了,真不愧才子二字。【宦萼这几句话初看不觉,细思之,真不通到趣极。他并不知进士是因自文才而得,以为中了进士自然有才。匪夷所思,令人笑倒。】贾文物道:“愚弟此文乃鸡鸣而起,孳孳为之者。虽小套,必有可观者焉。”话说间,众家人已将各项摆列停当。叫邬合念盟文,他三人焚香歃血毕,然后交拜过。摆上酒来,大家散福痛饮,狂呼哥哥弟弟,真比亲手足还觉亲热。有几句道他三人道:臭味相投,同盟共好。弟弟兄兄,酒肴列绕。若问义气有无,这却不能分晓。
  饮到更阑,方才分手。宦萼回到房中,侯氏问道:“你今日前边杀猪宰羊做甚么事?”宦萼将同贾、童结拜的话说了。侯氏道:“我同你夫妻多年,不见你一些亲热。每日歇店也似的,晚上进来睡一觉,清早就钻了出去,成日在外边不知做些甚事。又同外人结拜甚么弟兄,可不是亲倒疏,疏的倒亲了?”【此类人多甚。】宦萼道:“我岂不要亲热你,只是见了你怒目金刚似的那一种相貌,一点喜容也没有,我的魂都不在身上。怕还怕不过来,怎还敢来同你亲热呢?”侯氏此时偶然有些高兴,正想同他来亲热亲热,遂密缝着两只红眼,龇着嘴,【要是我,更害怕。】故做嘻嘻的笑道:“我如今这个喜笑的面庞,难道你还怕么?看你怎么个亲热的法儿?”宦萼也有半酣,见他满面春风,一时胆壮起来,也笑嘻嘻走上前抱住,亲了两个嘴,道:“我的娘,若日日你有这个喜容,我便夜夜同你亲热。我同你到床上亲热去。”把侯氏抱上床来,替他宽衣褪裤。二人脱得精光,宦萼腹中虽然不济,腰中这一副本钱倒甚济,有一调《西江月》赞他道:坚举长余六寸,生业能软能刚。软如醉汉倒郎当,刚似疯僧狂样。出牝入阴本事,腰州脐下家乡。天生二子在身傍,惯与佳人打仗。
  那侯氏貌虽不扬,倒好一个阴户,也有个《西江月》赠他道:紧暖香干俱备,光光滑滑堪怜。有时吐舌笑开颜,困便懒张两片。清水池边故土,裤裆县里家园。有时忽动兴纬绵,战斗千回不倦。
  他两个一时弄将起来,只见:
  一个两足高跷,一个单枪直刺,一个柳腰款摆,一个玉杵忙舂。一个笑吟吟把腰肢紧搂,一个喜孜孜将两股频遥这一个面似火烧,那一个舌如冰冷。一个喉内哼哼,如小儿睡梦频啼;一个鼻中喘喘,似老牛耕田力乏。下一个蒙蒙星眼,心窝内乐极魂飞;上一个汗流浃背,遍身中酥麻精泄。
  干够多时,云收雨散。那侯氏得了这一番乐趣,也与每常大不相同。二人四臂交加,两胸相贴,真个亲亲热热睡了一夜。此后侯氏图他这种亲热,也就常与他个笑脸,宦萼也就渐渐胆子略壮了些。虽不敢犯他的法度,也不似先那样畏缩了。
  且说那钟生一日在梅生家会文,作完之后,互相评论了一番。钟生见案头有一册手抄,便拿过来翻阅。梅生道:“这是个姓郭的敝友,他与黔宁侯沐国公有些瓜葛,往云南去相探。沐公留他住了月余,他将滇中风景作了三十余首竹枝词。昨日回来,他送来与弟看。虽不为佳,然而看看,知那地方的风俗,不无开卷有益。”钟生翻开看道:朱楼绣户斗年光,采胜新花八宝妆。
  上客登堂来拜岁,金盘十只送槟榔。
  三冬雷雨两交加,但到立春桃已花。
  正月尽头梅子大,尝新二月有黄瓜。
  帘外春风初淡荡,梁头燕语已呢喃。
  独有鸿飞曾不到,长空耿气锁烟岚。
  花朝时节女成行,携盍城东坐小庄。
  石子争拈打石臼,中时应产好儿郎。
  杨花历乱下秋千,趁着清明无雨天。
  金汁河边桃李陌,稠人堆里狡风茑。
  头上青梭布一幅,防峁地动手亲扶。
  归来不见新娘面,嚼碎槟榔骂滥奴。
  柳叶桃花日夜开,青楼小妓踏歌回。
  闲情解释愁多少,带得春风满面来。
  一只金钗十万赀,霍家小玉倾城姿。
  好花才吐新莺滑,妒杀姝姝打枣词。
  圆通胜迹小蓬莱,楼观金银崖上开。
  磴道盘空直到顶,可怜罗袜半尘埃。
  肉身金像古庭龛,铜殿新修鹦鹉滩。
  出门试请朝东看,山头坐破女和男。
  夏木千章祈雨坛,鸟龙潭绕碧栏杆。
  神鱼队队皆龙种,谁敢吟风下钓竿。
  金马山前金马寺,碧鸡关外碧鸡祠。
  王褒祀后南云叹,犹道昆明凿汉时。
  大理黑龙忆白龙,传闻人说是雌雄。
  如今一岁一相见,飞雹寒冰带满空。
  白塔街前岳庙开,血池赚得妇人来。
  半空蝴蝶飞灰尽,独坐西廊苦不回。
  蜀梁自古产铜山,九府官开宝货泉。
  一月一缗收子母,人人争放貤排钱。【滇中皆以海贸易,至今呼钱犹曰儿。】小儿好事日千端,甘蔗性寒梅子酸。
  买得烧鹅还未请,索钱又换米花团。【滇中小儿谓炒糊蚕豆为烧鹅也。】吆吆喝喝百般腔,鱼市街连羊市长。
  听去绵蛮浑不解,螺蛳猪儿螺蛳黄。【滇中螺蛳甚大,卖者分头黄三等。】云浇星回六月天,食生人竟共尝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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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在我就读的大学里由于教师资源紧张所以有很多大一的老师是由本校研究生担任的,而我学得又是语言专业,所以女老师是一个比一个漂亮,其中的英5jQ%uD老师长得尤其惹眼,她戴一幅金边眼镜,老实说我从没见过戴]眼镜这么好看的人与其说是文静不如说是一种闷骚,再加上偏欧化的长像可以说她是那种让人一眼见到就想操的女人, [点击阅读]
宠爱的儿子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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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发信人:骆驼祥子标题:宠爱的儿子我将大儿子教养成心胸宽阔个性开朗,但是对于他最近的行为,我一方面有一点措手不及,一方面却又觉得非常兴奋!自从我丈夫为了一位只有他一半年龄的女孩离开我,和孩子搬出去后,我就将自己解放成一个坚定的裸体主义者,即使是机会非常少的日光浴也是如此!这一天天气暖和阳光普照,我跟往常一样光著身子在游泳池畔玩水,突然发现房子里头有人......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