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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艳情小说合集 - 正文 姑妄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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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妄言
  校勘说明
  自序
  自评
  林钝翁总评
  《姑妄言》首卷秦淮旧迹瞽女遗踪
  第一回引神寓意借梦开端
  第二回钱贵姐遭庸医失明竹思宽逢老鸨得偶第三回瞽女矢心择婿虔婆巧说迎郎第四回梅子多情携爱友乍入烟花钟生无意访名娃初谐鱼水第五回谄协小人承衣钵为衣食计膏粱公子仗富势觅富贵交第六回赢氏贪淫为淫累始改淫心贼秃性恶作恶深终罹恶报第七回凶淫狱卒毙官刑奸险龙阳遭暗害第八回贾文物借富丈人力竟得甲科邬帮闲迎宦公子竟走邀富贵第九回邬合苦联势利友宦萼契结酒肉盟第十回狂且乘狂兴忆高官美妓具美心讥俗客第十一回宦萼逞淫计降悍妻侯氏消妒心赠美婢第十二回钟情百种钟情宦萼一番宦恶第十三回铁氏水陆二路齐行童自大粗丑两鬓并纳第十四回多情郎鑫马玉堂矢贞妓洞房花烛第十五回恶少改非仙方疗妒第十六回钟丽生致仕归古城隍圆宿梦第十七回童自大舍贵粮救苦赈流民少林僧传异术为欢娱胖妇第十八回崔命儿害人反害己童自大得寿又得儿第十九回宦公子积德救娇娃向惟仁报恩酬爱女第二十回受恩百姓男妇感洪仁积德贤朗父母膺上寿第二十一回史司马为国忧民贾进士捐赀杀贼第二十二回李闯贼恃勇败三军史兵部加恩酬众将第二十三回梅孝廉决意辞名钟员外无心逢侄第二十四回小狗子败子竟回头钟丽生神龙不见尾校勘说明清代小说。首一卷,为引文,正文二十四卷,一卷一回,计二十四回。三韩曹去晶编撰,古营州林钝翁评。此书《自序》署“雍正庚戌中元之次日三韩曹去晶编于独醒园”,其《林钝翁总评》署“庚戌中元后一日古营州钝翁书”,是书当成于雍正八年。
  曹去晶生平不详,自署“三韩”。“三韩”一般为古代朝鲜南部的马韩、辰韩、弁韩之总称,后泛指朝鲜。辽开泰中,圣宗伐高丽,以俘户置高州,又以其中三韩遗民置三韩县,属中京道。金属北京路大定府,址在今之内蒙古赤峰市东。顾炎武《日知录·外国·三韩》条谓:“今人谓辽东为三韩者,……原其故。本于天启初失辽阳以后,奏章之文遂有谓辽人为三韩者,外之也。今辽人乃以之自称,夫亦自外也矣。”曹当为辽东人。
  《林钝翁总评》开首即谓:“予与曹子去晶,虽曰异姓,实同一体;自襁褓至壮迄老,如影之随形,无呼吸之间相离,生则同生,死则同死之友也。”钝翁与去晶当为同地人。又钝翁自署“古营州”,按北魏太真君五年置营州,治所在今辽宁朝阳市,历代废置不一,而古营州者,亦指辽东。又书中批语,常将江南与辽东风俗语言作比较,亦可作评者为辽东人之佐证。
  该书演绎万历年间,南京闲汉到听醉卧古城隍庙,见王者判自汉至嘉靖年间十殿阎君所未能解决的历史疑案,依其情理曲直,按其情节轻重,各判再世为人受报应的故事。此书以主角瞽女钱贵和书生钟情之婚姻并宦萼、贾文物,童自大等四个家庭为主线开展,旁及其他降世人物,以魏忠贤擅权、崇祯即位杀忠贤、李自成造反入北京,崇祯自吊,福王南京即位,马士英、阮大铖把持朝政谋私利,终至败亡为背景,以明衰至亡,满清代兴作结。
  就目前掌握到的资料看来,该书写成后并没有刊刻,只在小圈子中传抄。1941年,上海优生学会出版了排印残本第四十及第四十一回。这大概是该书首次公开出版,但书前标明“会员借观,不许出售”,只在一个小圈子内流通。且此书残卷及介绍文字皆发表于上海孤岛时期,不要说一般人看不到,连小说版本目录专家如孙楷第等都未见,故亦未能引起学术界的注意。1966年,李福清发表了《中国文学各种目录补遗》,记载苏联所藏未见于中国书目的俗文学作品,首提莫斯科列宁图书馆所藏之抄本《姑妄言》,谓:“作者三韩曹去晶,存二十四卷二十四回,前有1730年序、作者自评及林钝翁总评。每页八行,行二十四字。斯卡奇洛夫收藏,现存列宁图书馆抄本室,‘斯卡奇洛夫藏书’919号”。此文使我们知道除了上海残抄本外,还有一个更完整的本子仍在世间。
  此书在汉语言读者中流传不广,应广大读者之请,《古典小说之家》论坛用时近半年,终成此足本。诸位同仁在阅此书的同时,应感谢mr63698、小李飞刀、一条大河、mkwch、yiming、liang4988、thomasluo1、lao1g、siketefu12、chm、imrockit、fbp2001、cdliao_xr、wave99、一步两搭桥、l4z5等诸兄的倾情奉献!正是由于他们,我们才得以一窥全豹。
  此书最后由l4z5统稿,卷帙浩繁,疏漏之处在所难免,敬请指正。
  癸未年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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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序
  夫余之此书,不名曰真而名曰妄者,何哉?以余视之,今之衣冠中人妄,富贵中人妄,势利中人妄,豪华中人妄,虽一举一动之间而未尝不妄,何也?以余之醒视被之昏故耳。至于他人,闻余一言曰妄,见余一事曰妄;余饮酒而人曰妄,余读书而人亦曰妄,何也?以彼之富视余之贫故耳。我既以人为妄,而人又以我为妄。盖宇宙之内,彼此无不可以为妄。呜呼!况余之是书,孰不以为妄耶?故不得不名之妄言也。然妄乎不妄乎,知心者鉴之耳。
  时雍正庚戌中元之次日
  三韩曹去晶编于独醒园
  自评
  既欲看是书,请先阅此评。
  余着是书,岂敢有意骂人?无非一片菩提心,劝人向善耳。内中善恶贞淫,各有报应。句虽鄙俚,然隐微曲折,其细如发,始终照应,丝毫不爽。明眼诸公见之,一目自能了然,不可负余一片苦心。其次者,但观其皮毛,若曰不过是一篇大劝世文耳,此犹可言也。倘遇略识数字,以看鼓词之才学眼力看之,但曰好村好村,此乃诸公为腹所负自村耳,非关余书之村也。求其不看为幸。何故?诸公自恐其污目,余更恐其污书。
  书于独醒园
  林钝翁总评
  予与曹子去晶,虽曰异姓,实同一体。自襁褓至壮迄老,如影之随形,无呼吸之间相离。生则同生,死则同死之友也。曹子偶以所著之《姑妄言》示予,予初阅之,见其中多杂以淫秽之事,不胜骇异。曰:曹子生平性与予同,愚而且卤,直而且方,不合时宜之蠢物也。何得作此不经之语,深疑之必有所谓。复细阅之,乃悟其以淫为报应,具一片婆心,借种种诸事以说法耳。
  何以见之?黄金色以蠢然之富翁,好色轻生,而再世得为才貌双全之钟情,复获高第,而更得美丽之钱贵为妻者,何故?以其自供生平一恶并无,诸善皆积,而神判中亦云心实善良,以其一善能解百恶之所致耳。后又因其为多情种子,见色不迷,度量宽宏,谦谦自下。
  神复庇其发甲为官,及其居官清正,为国爱民,归时两袖清风,而宦实以报德之故,酬以万金之产。焉知非冥冥之中阴注阳受者乎?此岂非警人当富而好善之婆心耶?白氏以银铁择婿,几堕畜道。
  因其有感情报德之微,初罚之为瞽为娼,后方得为良妇,其旨深矣。再世为瞽目之钱贵,一遇钟情,即失贞不二嫁,后即置为小星,后得双目重明,受封生子。此岂非警人择婿不当以财,而持身无淫妒之婆心耶?
  后三生者因系读书之人,亦好色轻生,故罪黄金色一等,再生为宦贾童,愚丑痴顽以报之。念其苦学之勤,使皆生于豪富,神思厚矣。孰不知彼等无恶不作,侍富横行,犹宽之,来罹恶报。但使之受其淫毒妻子之凌虐而已。
  若以宦望之恶,贾文物之假,童自大之臭,尚不使其妻子淫于人者,因宦等贾童未曾淫人之妻女,故此妻不淫人。只不过痴顽凶暴,尚犹可恕,特存一点测隐之心,留一自新之路与彼等耳。后能幡然自改,皆力行善事。宦萼见色,能忍人所不能忍;贾童能轻财,舍人之所不能,更得神佑,不但保守家业善终,而且多福多寿多男子。
  仍暗化厥妻凶淫妒悍之心,使得同偕到老,岂非警人改故迁善,得获良报之婆心耶?宦实为朝廷大臣,而依附逆为之假子。贾明以清高之翰苑,而有万余之产,焉知非主考时私弊之得?童山能以刻薄而致富,宜乎生于若是,几坠家声。后幸得而守其家业者,虽三子能改过自新所致,或此三老又有隐微之善行,得挽回耳。此岂非警人贵者当尽忠于国,富者匆刻薄于人之婆心耶?
  侯富铁三氏,前生告为男子,因罪孽深重,致堕畜道,罪限受满,始得为奇丑淫恶之妇人。此岂非警人勿造罪堕落之婆心耶?但此三氏之父,何不幸而生此三女,得无亦有失德耶?
  然其女尚无淫人之丑行,只其形状丑恶,生性淫炉,乃厥夭刑于之化所致,况后尽化为贤妇,不足为父母累也。赢阳以一梨园,仗妻子淫人而得千金之产,便妄自尊大,且诱人赌博内中,坑陷人家子弟不少。而使其爱女受报若此,此岂非警人忽恃财自妄,诱人局赌之婆心耶?
  了缘盗而获命,幸矣。而又加之以淫毒,狱卒已属凶徒,而又淫骗犯妇。龙杨建人之女,又负情以扬其丑声,故皆不得其死。此岂非警人凶险好淫之婆心耶?钟趋拥妇弃侄,嫌贫弃婿,自后家产即为不肖之子倾荡。且陨命绝嗣。此岂非警人勿疏弃贫穷骨肉之婆心耶?
  钟悛志亲弃弟,吞产离乡,只落得骨殖弃于中流,妻嫁子奴,若非贤弟,几斩其犯。此岂非警人勿薄弃手足之婆心耶?
  戴迁以好赌之故,倾家荡产,至弃女为人之婢。此岂非警人勿贪赌之婆心耶?铁化好赌贪嫖,日夜飘荡,致使妻子与狗为伍,而后有外遇,竟非人类。此岂非警人勿昼夜贪于嫖赌之婆心耶?
  邬合虽是陷协小人,而不助人为虐,后亦得重酬,使其赢氏有此一番淫行者,因其已是废人而误少年女子,隐寓老翁蓄少妇之辈,岂非警人当自量,不可误少艾妇女之婆心耶?
  莫氏觅媳而误于媒,邻舍娶妻而误于媒,铁氏卖婢几坑于媒,此岂非警人勿为狡媒所误之婆心邓?梅生能亲厚贫穷之友,初获艳妻,后得千金之报。鲍信之只以本分和气四字获利,而后得功名。含香以多情之故,而得良善之夫。赢氏初虽淫荡,而后能改过,觉得夫妇偕老而有子。岂非警人当做好人行好事之婆心耶?
  竹思宽幼而不孝,己身已好赌,而反诱人以赌,既诱人以嫖,而又私人之妻,娶老鸨为之妇,买龙阳为之子,纳妓婢为之媳,已纯乎其龟矣。此等一分人家,尚可言哉!诚所谓之忘八,卑卑不足数者矣。此非警人当上进,忽蹈下流之婆心耶?
  钟悛因一文之故,破产而丧命,此岂非警人生意中勿见小苛刻之婆心耶?
  以上诸人,是书中要紧节目,故为提出,如马士英阮大铖好贪误国,牛质、易于仁好色贪淫,游混公、卜通误人子弟,屠四、人屠户局赌坑人,皆有恶报。其他种种,不可枚举,明眼人一见而即知之,何必予之多瞬?倘有一窍不通,有眼如盲之幸见之,强做解事语口:此书一村淫之小说也,不但站污此书,岂不负曹子此一片婆心耶。予故不惮烦琐,表而出之。有见之者,须细。动思其报应处,学其改过处,勿但注目现其淫艳处也,故为之评。
  庚戌中元后一日古营州钝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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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妄言》首卷秦淮旧迹瞽女遗踪
  钝翁曰:
  开首一段,原是叙瞽妓出处,别无深意。然将江宁历来始末及城中诸景,写得清清白白。曾游过者一阅,如在目前,固一快事。即未至者,亦可想其风景,不胜神往。
  永乐之设官妓,万世仁人君子,为之腐齿痛心。先说是建十六楼,直是盛朝富丽,忽夹以“此系永乐皇帝造为渔利之所”一语,复感叹十六楼一作,把许多绮言一笔抹杀。真皮里阳秋,不觉令人失笑。
  内中说痴顽公子富家郎效用加纳等语,并非骂此等人是如此,正欲警此辈人不可如此也。一片婆心,看书者勿错会其意。
  姑妄言首卷
  三韩曹去晶游戏编为知者道,不共俗人看。
  引文秦淮旧迹☆抛?
  诗曰:
  阿房宫里称佳丽,谁识秦淮艳六朝?
  风袅绿杨穿画鹢,月明红粉步虹桥。
  沧浪夜夜闻鼍鼓,台榭年年吹洞箫。
  最是八行书末尽,渡头又见酒旗招。
  这一首诗是赞秦淮之作,你道这秦淮在何地方,乃金城中一条内河。这金陵是江南之地,春秋属吴,战国属越,后属于楚,因楚威王埋金于此以镇之,故谓之金陵。嬴政改为秣陵,孙权更为建业,西晋曰建康,东晋曰丹阳,隋曰蒋州,唐曰升州,宋仍建康府,元时称集庆路,至明太祖建都于此,改为应天,今之江宁府是也。秦始皇时,太史奏金陵有天子气,那时他方自称为始皇帝,满心以为天下是他嬴家一己之物,欲传之子孙于万万世。听得这话,犹恐几千万年后或生圣人,夺了他家天下,遂忙忙发驾南巡,欲将龙脉掘断,以泄王气。自东至西浚成一河,城分两半,引淮水灌之,因是始皇所开,故名曰秦淮,俗有两句道得好:世无百岁人,枉做千年调。
  就是他了。【写尽愚人之愚。千百年后之王气不曾泄去,反把自己的王气泄尽,一传而绝。照远不照近,千古同然。】这秦淮东有二十三洞,但通江源,而人不能出入;【在通济门之南,东门也。】西有一十八洞,设立水关,可行舟楫。【在水西门之南也。】谚云:三十三天无人走,十八地狱有人行,此之谓也。起初不过是条河而已,直至吴、宋、晋、齐、梁、陈六朝,皆都于此。方才富盛,到明洪武建都之后,将城改筑外城,袤延一百二十里,门有十八,【有瑶芳、土桥、凤台、安德等名。】内城周六十里,门有十三,【有聚宝、三山、石城、定淮、清凉、通济、仪凤、仙鹤、麒麟、金川、太平、得胜、洪武等名。】东则龙蟠,西则虎踞,建皇城宫室于其北,复将此河自南至北,开至鸡鸣山下而止。鸡鸣山之左,乃古之钟山,形如覆舟,又名覆舟山,因蒋子文追贼至此山下被杀,孙权于此立庙祀之,故又名蒋山。山侧有台城旧基,建章宫、含章殿遗址。【此即寿阳公主人曰梅花落额山处也。】陈后主辱井,山后即玄武湖,山之巅,右有梁武帝所创之鸡鸣寺。此寺乃宝志公监造,地址不过数亩,内中周回曲折,深邃若大刹焉。至今有志公遗像,漆裹装金,造塔如室以供之,其左则明太祖所建之观星台,山之下,东则太学,西则帝王庙。功臣庙、蒋庙、高庙、【合城机匠祀之,庙中有泉极佳。】城隍庙、关帝庙等十庙,金碧辉煌。至于两河岸上,有泮宫,“泮宫”二字乃宋朱熹所书。天下文庙之内皆为明伦堂,独此名明德堂,乃宋文天祥所书。文庙之侧即贡院焉,又有黄公祠、桃叶渡、邀笛步、十景墙。桥侧有青溪、【今呼内桥。】淮清、文德、武定、【靖难时,黄观夫人有诗云:不忍将身配象奴,手持麦饭祭亡夫。今朝武定桥头死,一剑清风满帝都。即此处也。】利涉、【乃木桥也。自来相传此桥映苏州风水,宜木不宜石。至今苏人年年来修,亦一古迹也。】大中、上涪下涪珍珠、莲花、陡门、四象、笪桥等名,如飞虹横跨河上,将一条秦淮妆点得十分富丽,十余里楼台夹岸,千百处树木参差,画舫飘游。从朝至暮,笙歌缭绕,以夜继日,天下相传为名胜之地,繁华之邦。
  凡过往绅衿商贾仆隶,无不买舟游赏,本处富贵的人不消说,虽贫穷屠贩,亦典衣弃物,必常常游鉴,倘有一人不至,众口咸称俗物,因此游人如蚁,往来络绎。故那两岸河房多居美妓;或隐约于珠帘之内,或徘徊于花柳之间;或品洞箫,或歌新词;或倚雕栏而献媚;或逞妙技以勾魂;或斜溜秋波;或嫣然独笑,引得这些游人浪子,无不魂迷色阵,骨醉神飞,日夜如狂,四时不息。这一段便是秦淮的佳话。
  后来明太祖升遐,太孙继立,燕王朱棣为恶秃姚广孝所蛊惑。自北平起兵篡夺了建文天下,【叙事中已把二人罪案伏下,妙。】改元永乐,恨靖难诸公不肯臣附,遂大杀忠良,男子老幼尽戳,妻女大小悉充官妓,于城里城外建造:重译、石城、鹤鸣、醉仙、乐民、集贤、轻烟、淡粉、梅妍、柳翠、鼓腹、讴歌、南市、北市、清凉、来宾共十六楼,以分贮之,设教坊司掌管,隶于太常乐籍。【教坊司纱帽角带,圆领白菜补子,有衙署,有公座、朱笔、吏役、刑仗、签筒之类,俨然一官,但遇客不敢拱揖耳。】终岁敛一年之利,交于宫中金花库,为后妃脂粉之资,【丑极,以胯下得来之物,为后妃面饰,可笑。】美其名曰金花银两。这十六楼乃永乐皇帝造为渔利之所,【永乐于地下若有知,亦当愧杀。但不知可悔此一着错否。】与他处娼楼妓馆自是不同,真个是雕梁画栋,玉宇琼楼,檐飞走兽。窗斫菱花,一到晚来,纱灯照耀,玉烛辉煌,火光荧荧,如同白昼。浅斟低唱,妙舞娇歌,觥筹纵横,丝竹迭奏,朝夕爽心,日夜聒耳。至于其中美妓,则不可胜数,真古今第一盛迹,即也是亘古新创第一奇政也。【奇则奇矣,虐亦虐也。】曾有一诗感叹这十六楼道:南北繁华十六楼,【语褒而意贬。】管弦吹动一江愁。【胜于骂。】劝惩自有先生法,罪辱何须及女流。
  陌巷花连秦苑晓,歌台莺啭汉宫秋。
  当年只为通商贾,不解而今有妓囚。
  看了此诗,便知那时光景了,【此句内中,赞美也有,唾骂也有。】直到了嘉靖年间,此风稍息。然又生出一种瞎妓来,说起来尤为可笑,【瞎妓来因。】你道一个女人生在世上,五官俱足,犹有丑陋不足观者,况少了一对眼睛,可还看得?至于妓者,全要在秋波寄意,眼角传情,若紧闭双眸,有何趣味?相传昔人有爱一眇娼者,宠癖异常,娶之而归,人皆笑之,以为异事。彼云:予自得斯人,视天下妇人无不多一目者,【秦少游有《眇娼传》。】此不过一人之痴情耳,与嗜痂者何异?但一女子至于双目皆瞽,犹可相亲者乎?你道这些人为何作兴到他,【圣人云:见瞽者变。与孟夫子恻隐之心同意也。然若辈乌足语此。】因内中有个缘故。
  那时十六楼的风景虽不能如初,又兴出一个胜地来,名曰旧院,人称之曰曲中院,门前对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明太祖造钞之所。】妓家鳞次比屋而居。室宇精洁,花木萧疏,画槛雕栏,绮窗丝帏,恍若仙居,迥非尘境,院中盆景尽异卉奇葩,房内摆设皆古瓶旧鼎,字画悉唐晋宋元,器皿俱官哥汝定。焚香必凤饼龙诞,烹茶定龙团雀舌,池中金鳞耀目,架上翠羽传言。虽一拳太湖石,必透瘦可观,即数朵枝上花,亦鲜研可爱,各各争妍献媚,家家斗胜夸奇。有客到门,则铜环半启,珠箔低垂,升阶则狗儿吠客,鹦哥唤茶;登堂则假母肃迎,分宾抗礼。进轩则丫环艳妆,捧娘而出;坐久则水陆并至,丝竹竟呈。定情则目挑心招,绸缪宛转;入夜则挜笛搊筝,梨园搬演,声彻云霄,喧填达旦。到了夏月炎天,有一番佳致,卯饮淫淫,兰汤滟滟,薰风徐来,衣香一室。至日亭午,裙屐少年,油头半臂,提篮挈木盍,高声唱卖逼汗草、孩儿菊、茉莉花,娇婢卷帘,摊钱争买,捉腕捺胸,纷纷笑谑。顷之,乌云堆雪,竟体芬香,请想在这去处行动的人,以千金买笑,白镪缠头,可是穷人做得来的。自然都是膏梁公子,富室娇儿,或是效用的先生,或是加纳的阔老。且这几种人,不但使几个憨钱,且要假装一个名士,必定要嫖名妓,宿美娼。好使人羡慕他道:某名妓是公子的令翠,某美姬是财主的相知,他倒也不图甚么风流实事,只要传一个识货的虚名而已。【说尽狂奴的心事。】要知这名妓二字也不是容易加的,必定才貌惊人,技艺压众,众口称扬,逢人说项,这才算得一个名妓。他无奈堕落烟花,身居下贱,那果然名称其实的,未免自负,眼空一世,必须美如卫璧人,才过曹八斗的人品,才得他心悦诚服,可是几个臭铜钱轻轻动得他的?【明末有名妓曰刘元,佻达轻盈,目睛闪闪,注射四筵。有一过江名士与之同寝,元回身向里,不与之接。其人拍其肩曰:“汝不知我为名士耶?”元回头曰:“名士是何物?值几文钱一个?”相传以为笑。彼辈视名士犹如此,而况于此类乎?】你想,就是一个丑陋的妓女,也未尝不思量接一个美貌男儿,【说透人心。】况既是名娃,岂肯与酒囊饭袋衣架肉桶为伍?且这种做痴顽公子的,拿着老子鱼肉兵民几个钱,仗着乃尊爵位勋赫一番势,一段骄傲之气。虽长亲父执,财势稍次,尚不屑以正眼视之,何况将钱挟妓,不效《占花魁传奇》中万俟公子身分者,能有几人?
  至于富家郎,他祖父的财主可是轻易得来的?阳货云为富不仁。这是财主们生前的官衔,死后的谥号,都是他刻薄穷人,心机盘算,日挣一日,积少成多。你想这种钱与强盗劫人相去几许,可能保得常久受用?自然要生出不肖子孙,替他花费。这起孽障,身上穿几件虼蚤皮,【虼蚤皮,所谓轻佻之意耳。】腹中无一点文墨气,糟包着一个肥脸,【唐欧阳询谓长孙无忌云:“只因心混混,所以面团团。”可做此注解。】高腆着一枚屎肚,【此则不独富家儿。】腰中仗几个臭铜钱,眼内无一个大丁字,谈吐时俗恶之气冲人,举动时骄傲之态可掬。【不但是此辈一幅行乐图,而且是一篇揣骨相。】勿论贤愚,稍有识者,未尝不为人喷饭,未尝不为之叹惜,当时人称他们为麒麟楦,一丝不谬。
  何为麒麟楦?人有假装麒麟者,制一麒麟形状皮于蹇驴之上。望之俨如麒麟也,既至脱去假饰,仍庞然一蠢驴而已。这些人以皮相之,相貌痴肥,衣冠齐楚,居然人也,窥其底里,兽焉何别?请想这种人,可是那名妓眼中所有的?【了却许多富家郎。】再者,这些效用的先生,加纳阔老,自然都是有钱人做的,他弄了一顶臭乌纱,【自然是铜腥臭。】不自己回想,我一资郎耳,满身铜臭,【头既臭矣,满身自不能免。】混浊衣冠,贻羞当世,缩颈藏头,犹恐人知不雅,孰意毫无忌惮,意气洋洋,以为尚书宰相,是他分内之物,【骂尽小人,如见其肺肝然。】傲然自得,恬不知耻,终日鲜衣驽马,俊仆豪奴。昼则横行里巷,欺凌乡党,夜则投入烟花,美酒羊羔。要知道这原也怪他不得。你想他囊中有钞,腹内无书,既不知四书五经、八索九丘为何物,又不解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是何话,终日无聊,不教他嫖赌,却做何事?
  但可怜有一种不第的穷儒,三年灯火,十载寒窗,不能奋飞,终身困钝。真是控天无路,告诉无门,言之令人酸鼻。还有无限抱经济之才者,埋没于草莽之中,怀韬铃之略者,栖身于畎亩之内的,真令英雄气短,【千古同声一哭。】真所谓:时来顽铁生辉,运去黄金失色。
  就是此了,可笑这些没字碑,自幼不受先生的气。【一乐。】大来不受宗师的气,【二乐。】仗祖父遗留的些宝钞,【三乐。】托自己生来的些顽福,【四乐。有此四乐,才好配后之四妙。】公然做起甚官来,称起老爷来,【此不足怪,江南之和尚道士,辽东之医生,无一不称老爷者。】相与起当道来,扛抬起大轿来,长班跟随起来,蔑片奉承起来,纱其帽而圆其领,腰其带而补其花,冬烘头脑,虽皇帝在上,亦不知其比已尚尊。此身如在云雾中,捉摸不定,虽欲不自大,其可得乎?这等人,人人见之欲呕,个个闻之齿冷,况那娇娇滴滴的名妓,身边可容得如此恶俗之物?【了却许多加纳效用的先生阔老。】因这几种人在妓馆往来甚密,惹得那些名妓都厌恶起来,虽不敢明明拒绝,恐其使势也。有在言语中讥诮他的,也有作诗文嘲笑他的,也有假歌词代骂的,也有在背后指搠的。久而久之,轰传里巷,人皆以为美谈,这些簇新时兴的老爷,【“簇新时兴”四字,加得刻毒之甚。】既不能博一个虚文,反添了一篇丑赞。弄得认真不得,认假不得,【极苦。】欲留恋而自觉无颜,欲嗜恶而又无指实。因此不约而同,再不敢轻游妓馆。【更苦。】但这些人是浪荡惯了的,如无缰野马,纵辔狂驴,身子如何拘束得住?无可奈何,不得已而思其次。千筹万算,在妓女中想起一种瞎妓来,【他想头也甚妙,真妙想。】去嫖这瞎妓,他却有许多燥脾处,紧闭双睛,不能辨我之好丑,无从褒贬,一也。【一妙。】瞎女中百无一人能通文墨者,任其一肚臭粪,满口胡柴,只是赞好,二也。【二妙。】日间一度风流,百文定价,每夜通宵行乐,额例四星,价钱又廉,缠头省费,三也。【三妙。】彼瞎婆向日所接,不过屠户贩子、仆皂舆人,弹琵琶唱野词,侑烧酒卧破席而已。今忽有显者大老光临,犹如天降,公然日间陪着肆筵设席起来,夜里睡着锦衾绣帐起来,出自意外。听其骄矜使气,只是一味趋承,何等爽心凑趣,岂不乐哉?四也。【四妙。】为有此四种妙处,向日为名妓所轻薄厌恶者,今日皆趋移于瞎子矣。且这种瞎妓,他当日未得际之时,为人所贱弃,成年屡月,那阴户尚不能开市大吉,【笑倒。】间或有臁疮乞丐,秃顶游僧,要来点缀点缀,只图几文为糊口之计也,一概笑纳不辞。今日所遇俱皆肥马轻裘之客,真如登天界,奉承之不暇,虽受鞭笞之辱,犹觉其荣,又曷敢少有所忤乎?所以这些阔老更加亲爱,视之如掌上之珍,惜之犹心头之肉。
  尚有一等可笑的人,他向日原也不屑顽瞎子的,今日见这些老爷们皆如此郑重,视同尤物,彼不知他之苦哀,但垂涎羡慕。道:“今日之富翁大老,皆以瞎妓为命,我何人斯,岂可不一为领略耶?”视之犹如至宝,得共席一饮,欣然如赴瑶池之宴矣;得听一曲,乐哉如聆钧天之乐矣;得赠一物,如汉皋之解佩矣;得共一寝,如高唐之入梦矣。尊荣得这些瞽妓,不啻巫山神女,洛浦仙妃,皆踊跃视之,趋跄恐后,悉尊称之曰姑娘,甚而竟有跪之拜之,称亲娘者,因此瞎姑之名重于一时。而名妓之门,反可罗雀矣。虽是俗人之眼内无珠,然亦巫下之风俗如此矣。虽然,亦不可执一而论,竟有才貌双全,恩情毕至的,但千万中仅见之一人耳。
  你道我为何叙此一段?因当时有一个瞎妓两世姻缘的公案,欲续在后文,故引此以见瞎妓之来踪,不致突然,使观者诧异耳。请阅下回,便知端的。
  姑妄言首卷终
  第一回引神寓意借梦开端
  姑妄言卷一
  钝翁曰:
  此一回方入正意。说神说鬼,正是本书命名《姑妄言》之意。然如此,方见得来路分明。或谓一部书中不下百人,而托生者寥寥数十而已,其余或善或恶,何不皆一一注明,更觉可据?余曰:若如所言,不是著书,竟是作一本大点鬼簿矣。或又谓:既如所云,何不竟不用此一段神鬼的话?余笑曰:若不引此数十人出处,后来凭空生出多人,又是一篇无影的杜撰了。要识作者之意,方见其苦心。
  道听途说之人,天下皆是。圣人采童谣,亦未必句句皆有实验。妙在到听说莫愁湖之鱼,却是假,人信以为真;说城隍庙之鬼,明是真,而人反谓之假。世上过耳之言,真而假,假而真,不可但因其人而定真假也。见此可长一番学问。
  黑姑子一段,要他后来授术于崔命耳,故不得不生出他来,以受道士之术。若不写这个姑子,将来何以传那个姑子?又可见此辈中守戒律者少。非谤之,实劝之耳。
  峨嵋山人首篇即出,直贯至十五回内又见。可见一部书是一气呵成,并非捏拢凑合。
  写道士之通昌氏,似乎蛇足,实有深意焉。一部书中淫妇人不少,而开手写一极淫之昌氏做榜样。昌氏之淫,量可谓无敌矣。通道士而得病,再遇竹思宽而身死。可见贪淫之妇,无不因淫而死,特死有异同耳。邻家小厮同昌氏调戏一段,入情入妙。男贪女爱,满心要私合,却都在幼年,又怕羞又胆怯。想出法来,先猜枚,赢打手批,继而赢亲嘴,逐渐而入。此调戏彼,彼调弄此,彼此亲厚了,才放胆去做,的是一对孩子行径。看他两个调戏的那番光景,画也画不出。即出无关系处,亦不肯轻意草草写出。
  如“黑姑子住在一条小僻静巷内,门口一丛黑松树,一个小小的圆红门儿,进去里面甚是宽敞”。“到听提着一角芦瓶水白酒、肥肥的一段骑马肠儿、两个腌鸭蛋来望他。”此所谓像形也,书中似此等趣语不少。
  此一回淫妇人则小姑子与昌氏母子。淫男子有名者,则到听、于敷、道士三人而已。其余虽多,而和尚则不可胜数。岂独写和尚之恶,实此辈较诸人尤淫毒也。
  一部大书二十四回,内中无限的人,头一个就是一个闲汉;这一个闲汉,引出莫愁湖闲荡的四五个闲汉;这四五个闲汉,又引出同到听斑驳的许多闲汉;这许多闲汉,又引出看花的无数闲汉。虽有一个道士,还是闲汉一流。何天下闲汉之多也?士农工商,各执一业,便不是闲汉了。终日游手好闲,不至不做贼不止。这许多闲汉,引出后来千千万万的流贼,无非都是闲汉。此是一部书的大呼吸。
  此一部书内,忠臣孝子,友兄恭弟,义夫节妇,烈女贞姑,义士仁人,英雄豪杰,清官廉吏,文人墨客,商贾匠役,富翁显宦,剑侠术士,黄冠缁流,仙狐厉鬼,苗蛮獠猡,回回巫人,寡妇孤儿,谄父恶兄,逆子凶弟,良朋损友,帮闲梨园,赌贼闲汉,至于淫僧异道,比丘尼,马泊六,坏媒人,滥淫妇,娈童妓女,污吏赃官,囚徒暴客,淫婢恶奴,佣人乞丐,逆珰巨寇,不可屈指。世间所有之人,所有之事,无一不备。余阅稗官小说不下千部,未有如此之全者。勿草率翻过,以负作者之心。
  此一回书虽系正文,犹文之余文也,如传奇之副末开场一出。虽与正文无涉,然系必不可少者,看者须知。
  此开卷说到听,谓他上无父母,中鲜兄弟者,何意后来引出钟生,也是无父母鲜兄弟来,远远相对。这一个便流落做了闲汉,那一个便成了正人君子,愈见钟生之不可及也。又谓到听惟以听新闻、说白话为事。近日此辈人几遍于天下矣。
  第一回引神寓意借梦开端
  附:接引庵黑尼姑受异术西湖畔小寡妇纵奇淫话说前朝有一奇事,予虽未曾目睹,却系耳闻,说起来诸公也未必肯信。但我姑妄言之,诸公姑妄听之,消长昼祛睡魔可耳。【二十四回书,从这两个“妄”字生出。】你道此事出自何时?系当日万历年间。南京应天府有一个闲汉,姓到名听,字图说。【一部书,头一个出名的便是道听途说的闲汉。闲汉一。】家住旱西门内,他上无父母,中鲜兄弟,孤身一人,不事家产,终日无所营为。只在街市闲游,惟以听新闻说白话为事。他有一件奇处,古人是过目成诵,他却能过耳不忘。每常听人说什演义,千言万语,能一字不遗。他相识甚多,说鬼话之名遍于一城。故此人起他一个混号,叫做毛空。
  一日,他在街上闲行,遇着四五个人,说着闲话走来。【又是四五个闲汉。闲汉二。】内中有两三个认得他,【应前相识甚多。】便一把拉住了,道:“你说个白话我们听。”他故意匆忙之态,挣着要跑,道:“我今日有要紧的事,不得闲,改日来说罢。”那人拉住不放,道:“你有甚么事,对我说了,才放你去。”到听道:“方才几个朋友说,莫愁湖近日出了许多鱼,他们都借网打鱼去了。我回家去取个筐子,要些来下酒。”【原拟可信。】说完,忙忙挣脱跑去了。众人信以为实,【孰知竟是假。】商议道:“我们何不大家去看看,倘有熟人在那里,落得要些来吃。”遂兴兴头头一齐走出水西门,到了莫愁湖。惟见烟水茫茫,菰莼布满,半个人影俱无,方知为他所哄。及至走了回家,鱼不曾得了一个,反走得通身是汗。改日遇见了他,说他道:“莫愁湖何尝有鱼?你怎耍我们空走一回?”到听道:“你们原拉着我,叫我说白话,我说的就是白话了,谁叫你认真?”【妙极,趣极。】众人大笑一常偶然一日,他四处游荡,天色将晚,无可图食啜之处,意欲归家。不意在途中遇见相好的一个酒友,【这酒友无非也是闲汉,闲汉三。】邀他到酒市中坐下。要了两碟子小菜,沽了几壶药酒,二人对酌。说了些无稽的白话,谈了些脱空的俚言,豁了几件无径的拳,唱了几句无腔的曲。多饮了几杯,醺然大醉,遂辞了那朋友回来。酒醉路黑,一路踉跄跄,走到古城隍庙前,一时酒涌上来。见庙门半掩半开,就走入门内,倒在侧边泥马足下,不觉睡去。
  直至三鼓,因遍身僵冷,方朦胧少醒,似梦非梦。【此句好。若竟说明明白白看见,便是活见鬼了。】见殿上灯烛辉煌,正居中坐着一位衮冕王者,【神。】旁侍许多官吏,夜叉鬼卒,【鬼。】罗列庭下。到听知是神道显灵,吓得汗流浃背,不敢喘息。遥闻得如神问事状,侧耳而听,偷目而视。
  只见一个黑脸虬髯的判官,上前禀道:“地府十殿阎君遣崔判官,赍到册籍并若干人犯,送大王发落。”那王道:“叫他过来。”随见一个白面圈胡、红袍乌帽的神道,在檐下参见毕,立起禀道:“地狱中夏商周三代以前,并赢秦时所有轻重罪犯,皆已断讫。自汉室初兴起,从大王归神以后,以至唐宋讫今明朝之嘉靖末,将二千年来,人心不古,犯重罪者甚多。汉朝如王莽、董卓、梁冀、曹操之流,唐朝如李林甫、安禄山、卢杞、朱泚之辈,宋朝如王安石、贾似道、蔡京、童贯之徒,明朝如胡惟庸、汪广洋、蓝玉、宸濠之类,有应堕畜道者,已久矣送转轮托生;有永沉地狱者,皆发十八司受种种之罪孽。尚有许多疑案,至今尚未能结。昨地官大帝奉天玉帝旨,到阴府查核,狱中有沉滞者,可速了结。因查得各种疑案,命小神将册籍并犯人送到大王台下判决。”王笑道:“森罗殿上,业镜分明。况且十殿阎君,皆冰心铁面,有何持疑不决之处?”那神又禀道:“人在世间所犯罪戾,或轻或重,有一定之律,自易分剖。阴府断事,必须情罪俱当,才称得铁笔无私。比不得阳官,胡胡涂涂,可以任己心行事。诸案中有一种罪,实轻而情颇重者,又有情可恕而罪难饶者,因此故难下笔耳。”王又笑道:“这有何难?罪轻而情重者,荣其身而罚于后;情轻而罪重者,亦就其事而断之。何难之有?你将一起起文卷并人犯挨次呈上,听我分剖。”
  那神呈上一册,道:“此董贤父子一案。”只见一个老儿,一个婆子,一个美男,一个美妇,齐跪阶下。王问那神道:“董贤罪犯甚实,有何疑处?”那神禀道:“董贤父子,若谓蛊惑朝廷,几危社稷,则罪擢发难数,然而实未尝杀人害人,若与操、莽等同科,似乎太过。若从轻议处,又无以为后来者戒。所谓罪重而情轻者以此。”王怒道:“董恭夫妇不能训子以义方,反籍子之声势赫奕一时,今把他托生,仍做一个富家翁,还借他族间之声势,享用五旬,可不偿还他不会害人的好处么?却使他妻子淫人而假种,虽有子而绝其嗣,这就暗暗的报应了,死后发阿鼻受罪,岂不完他的宿孽么?至于董贤,冶容眩色,几至汉哀帝那昏君有禅代之事,以须眉丈夫而效淫娃举动,情已难耍且将妻子亦以奉朝廷而博宠荣,此又以龙阳而兼龟子者也。尚列衣冠,晋位司马,更令人发指。仍着他与董恭为假子,使之带一暗疾,专善人淫。其妻以妇人而不知三从四德,乃献媚要君。今还托生为妇人,与董贤仍配为夫妇,授以不男不女之形,奇异宣淫,后使不得其死,以报其夫妇之罪。使他享福者,情轻之故;受恶报者,偿罪重耳,岂非两得乎?”因问那神道:“我断得是么?”那神道:“大王金判,不但小神钦服,即董贤父子夫妇亦无容多喙矣。”王吩咐鬼卒道:“此地有一牛姓,两代刻薄成家,素性阴贼良善。【看到此等处当着眼。】可使董恭为彼真子,董贤为其假孙。董贤虽育多男,俱非真种,后同归于尽,绝其后而两报之。牛董二家同结此公案可耳。董恭之妻,托生苟姓,仍与作配。”喝一声下去,寂然不见。
  那神又呈上一卷,就有一个金貂少年,一个珠冠美女跪下。王看毕,问道:“曹植与甄氏罪状显然。当年萧何之律法三章,不足为据。以今日之大明律断之,叔嫂通奸者,绞,更有何疑?”那神道:“二人私心相爱则有之,然而实在奸情则未有也。况曹植曾为遮须国王,甄氏亦为洛浦仙妃。欲重拟之而不敢,欲轻拟之则不可。所谓情重而罪轻者,故为疑耳。”王勃然变色道:“是何言哉!王子犯法,庶人同罪。普六菇坚云:‘岂天子儿另有一律耶?’阳间断罪以事,我阴曹断罪以理。曹植、甄氏虽未成奸,诛其心,岂不欲奸者耶?那一篇《洛神赋》,就是他的罪状了,非我以莫须有三字加人之罪也。曹植以才美如斯,甄氏已贵为皇后,尚复如是,故罪愚夫愚妇未成奸者加一等。要说他一为国王,一为仙妃,只可势利凡夫,我这里顾他不得。曹植以如此才华而无行,今着他托生为一美男儿而仍无行,但他生为王死为王,使之为民太卑,令其为官不可。叫他去做个假道姑,庶乎不贵不贱。甄氏初既不能死节于袁熙,后又失贞于曹丕,既云他是仙妃,再世可为佛女。我看得有一兰姓夫妇,广信佛法,佛法岂谓不好?但门中所当行之善事甚多,彼以一己之愚,惟以养僧赡道为善。孰不知僧道中十无一良,故罪比不信佛法者加等。甄氏使为之女,败坏门风,与曹植苟合,以了前缘。皆死非命,以正有服通奸之罪。”那神禀道:“小神闻得斋僧布施,功德无量,与恒沙河等。而大王如此断之,小神不知其中所谓,望大王谕之。”【问得好!若无此一番问答,不得醒愚人之迷。】王道:“人在世间,当行之善事不一。如文昌帝君《阴骘文》云:‘济人之急,救人之危,修数百年崎岖之路,造千万人往来之桥。’种种甚多。即如去道旁之一石一木碍人道路者,何非善事?能力行不倦,自可获福无穷。若只任愚迷,惟以斋僧布施为事,果能供养高僧,自然邀福不浅。但如今这些和尚能持戒律者,千百中能有几人?他处无可奈何之际,只得暂守清规,你反斋之给之,助他贪淫嗜酒,破戒行凶。在家人所不忍为者,彼竭力为之,岂非以油添火乎?孽虽由彼,而助彼为虐者,非此而谁耶?韩昌黎云:‘人其人,火其书。’同此意耳。”神道:“大王尊谕,真闻所未闻,开小神茅塞多矣。”王顾左右道:“将此案人送到转轮王处交割,再将袁熙托生为蔺馥之子,使曹植、甄氏皆死于彼手,以了前孽。”鬼卒答应一声,带了去了。
  王又道:“还有何案?”神道:“汉家只有此二件,唐室甚多,尚求大王区判。”王道:“把唐家的人犯全带上来。”就有许多男女在丹墀跪下。那神指着一个标致少年禀道:“此张昌宗也,求大王判之。”王神目一睁,呵呵笑道:“莲花似六郎者即尔耶?”又忽然大怒,高声喝道:“尔烝淫母后,已罪不容于死矣。武瞾久沦苦海,不必再议。尔尚可未减者,以武氏之淫,不成其为母后者耳。然而尔之罪,亦不容缓,不意尚得悠游于地狱也。”命鬼卒道:“杨国忠本他之遗孽,又几坏唐家。可押他去,仍与杨姓为子,姓其子之姓,为龙阳一世,以偿臣主宣淫之罪。后残废不得其死。前生面似莲花,再世遍体杨梅,死后再堕抽肠地狱,庶可消此忿恨矣。”
  王又指着一个道:“这是谁?”那神道:“这便是昌宗之兄张易之也。”王点头道:“他之罪与昌宗等耳。也着他生为龙阳,死于非命,足以报之矣。可押去龙家为儿。”那神又指着一男一女道:“此武三思,韦庶人也。三思一禽兽者流,韦氏一淫鸨者匹。此可谓罪为次而情难绾者,愿大王察焉。”王作色道:“你阎君太觉迂阔了。武三思不但以臣子而烝二母后,且以侄奸姑,罪尚何言?韦氏以母后而下淫,且鸩夫而杀子,罪更甚焉。姑以无知之娃,生为下流之淫鸨。今着三思为竹姓之子,始篾片而终龟,以酬邪慝。有一竹清夫妇,吝刻异常,宜生此子,荡产破家。韦氏罪为郝【音好。】老鸨,初为妓女,为多人之妻,以偿淫孽。后逢思宽,以完后爱,配为夫妇者,非遂其淫心。使之一以贪淫而亡,一以好淫而毙,死后均下刀山地狱,足以报之矣。”那神在旁不住点头,暗暗赞是。
  王又指着一个宫娥,问那神道:“这是何人?”神禀道:“上官婉儿。”王道:“你父上官仪为唐室忠臣,尔不思父为武氏所害为恨,反与三思通淫。你初生时,谓你能权衡天下的人才。这番行事,大约就是你的权衡了。你又勾引韦氏与三思私淫,不但不孝,而且不忠,罪当云何?”婉儿道:“妾父为武后所杀,籍没入为宫婢,切齿之痛,宁不思报?但武后一世之雄也,妾何能为?因仇无可复,故诱三思,以淫韦氏,假手以死中宗,为父报仇耳。望大王上察。”王笑道:“其然,岂其然乎?果如尔所说,你就不该与三思通淫了。我跟前岂容你巧辩!叫鬼卒押他去火宅,托生为女。今姑示薄罚者,以汝之尚有可原。此去若能改过,来时再一畜道,以偿勾引淫主之罪。轮回再转,便得善地受生。若淫心不改,仍通三思,即为三思淫死,则难拔苦海矣。押去!”鬼卒答应一声,带去了。
  只见一个人高叫道:“大王,我是杨再思,别无过恶,不过善于逢迎。阎王说我罪轻情重,系狱千余载,求大王爷超拔。”又一个妇人叫道:“我虢国夫人杨氏,也无大过。阎王道我恃美奢淫也,入罪轻情重案内,至今未得超生,求大王矜悯。”王笑道:“杨再思,你虽无大过,但赞昌宗‘莲花似六郎’一语,可谓谀丑之至,也就遗笑千古了。杨氏恃一时之宠,奢淫侈欲,无所不为,彼时人道你,‘却嫌脂粉无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扬汝耶,抑汝耶?你二人昭昭史册,可谓遗臭万年矣。虽然,皆犹可耍杨再思再生为邬合,使为天阉,虽名曰阳,而毫无阳气。以你生前虽系男子,而柔媚如妇人耳。【善谀者留神,勿后世为天阉也。】为一世帮闲,以完其善谀之性。杨氏即为尔之妻,贪淫而可淫,既得淫而又苦于淫,后因创于淫而息其淫,来世或可为不淫之人耳。带去!”
  方才带过,那神又禀道:“这是杨国忠同妻子裴氏。”王睁目大喝道:“国忠以奴隶之才,借妹氏而邀相位,逼禄山反,以危唐社稷。裴氏假云梦合而生子,汝愚国忠乎?欺鬼神乎?速押去!”国忠为羸氏之子,梨园而龟,裴氏为阴家之女,戏旦而妓。国忠向借妃妹之荣而致相,今戏台上,官儿时时任做,裴氏有多夫之乐,那巫山梦也不必再寻了。王忽然呵呵笑道:“妙哉!虢国前为伊妹,今复为伊女,仍站门楣,可谓是夫是妇、是父是女了。去罢。”一阵阴风,三人皆无影响了。
  那王向下一看,见一个肥美妇人,辉翟之服,如后妃装束,颈垂素练。王笑道:“你寿王配?抑杨太真耶?李三郎妃耶?安禄山母耶?卫宣之新台遗臭,其媳尚未偶其子,犹万世所讥讽。汝既久为寿邸之配,又为李三郎之妃。与他父子聚奸,已非人类,贵为天子,为家奴李辅国所弑也,就算现报了。你一个妇人,竟叫他父子同门,也就无耻之极矣。你今日若见寿王,将置身于何地?况还反妒梅妃,又私禄山,言之令人污颊。以你所为,当堕畜道才是。”只见那妇人辩道:“古人云:‘为人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妾一妇人耳,焉能自主?明皇以君父之尊,欲下淫儿妇,我如何敢拗?至于禄山一事,更有下情,求大王谅之。我一个青春少妇,与寿王正是佳偶,明王一个鸡皮老翁,将我占去,所谓不敢言而敢怒者是也。我之私禄山,正是为寿王雪忿耳。不然,这样三百六十斤的一个大肚皮胡汉,那被底风流就有限了,有何可乐?有何可爱?【余见此数语,因想起两个笑谈来。一男子胖甚,同妻子交媾,因乐极时向下一压,将妻压死。此妇到阴司诉冤,冥司将男子拿去。男子辩道:“非我有意将他压死,因一时酥麻无力,往下一压,因而致毙。我有何罪?”冥司笑道:“你这蠢材,你行房时将一条小板凳垫在胸前,便无此患了。虑不及此,焉得无罪。”一幼女身材甚小,所嫁之夫有三百余斤,彼父母兄嫂常以为虑,恐彼压杀。彼竟无恙,满月归家,妻嫂私问道:“我每常以为你压死了,竟造化无事,如何幸免?”女子道:“他两手拄定,腰间那物撑住了,还有何害?”绿山之于玉环,不知是用板凳垫胸,又不知是手足腰三处用力之故。虽起玉环而问,亦未必肯述。附此可做一笑。余兄辱翁曰:“玉环与此二人不同,肥而无骨,那怕压杀。”】至于妒梅精一事,又系妇人之常,不得深责于我。况马嵬一缢,惨痛非常也,可以相抵了。”王道:“也罢,你还去托生做一个美妇。你前生既是不后不妃,今世仍做人之不妻不妾。你憎李三郎是个鸡皮老翁,你还去配一个鹤发老叟。你生前做了一场假道姑,今去做一个真秃尼。你能潜心释典,革去淫心,尚得好死。若仍纵淫不戒,就使你淫乐而亡。虽然比马嵬受用些,再来却难免地狱之苦了。且带过一边。”

  那神指着一个峨冠博带的人道:“此祝钦明也。”王微哂道:“五经扫地者尔耶?你为人之师范,那一番高丽舞真可谓面甲千重,亏你如何做得出。”踌躇道:“他尚无大罪,只善媚耳。此等人,如今天下皆是也,罪不得这许多。还许你去做一个的资郎,配你一个淫悍之妻,也足报你了。你前世既学高丽,今使你去做一个回子。”又想了一想,道:“好好,那上官婉儿是你同时的人,就把他配与你罢。”
  神又禀道:“这李林甫十世为牛,九世为娼,皆遭雷震。恶报已满,送到大王台下发落。”那王不住点头叹息。那神问道:“据小神愚见,李林甫之罪,与历代奸邪误国者等耳。尚未如莽、操辈弑君弑后,而受报独重者,何故?求大王见示。”王道:“李林甫本仙官,应劫降凡,若能再立功行于世,则返列仙班,永无轮回之患矣。不意他自己堕落至此,岂不可惜?我之长叹者,正为此耳。当日安禄山谓一术士云:‘我见天子犹不畏,但见李相则心悸汗流。何也?’此人能视鬼。云:‘公有铜头铁额魔兵五百为护从,何得畏彼?俟异日来,我当观之。’后李林甫来,此人见林甫前有一对仙童,手执提炉前导,护禄山之鬼皆逾墙越壁而奔。术士抚禄山言其故,复曰:‘李相乃仙官降世,非等闲人也。’此即可证。汝言诸人受报皆轻,而他受报独重者,则非也。诸人永沉狱底,受诸苦恼,万劫不能超生,其罪隐,故以轻耳。林甫虽为牛娼被震,其罪显,故以重耳。但他尚有出路,可以自新。他若再生阳世,能屡立功德,十世之后,尚可复立仙班,其所罚轻矣。【妙哉此语!破醒世间多少疑惑事。即如善人受摧残,贫贱而夭,恶人享福禄,安逸而多寿者,同一理也。焉知无后报耶?古人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迟早耳。”诚至言也。】但恐此去再奸伪不忠,杀害良善,纵恶恣淫,贪得无厌,不但生前受妻淫、妾淫、女淫、媳淫种种恶报,此后永堕地狱,再无出期矣。”李林甫道:“某千余年备尝苦毒,自悔无及,焉敢复蹈前辙?”王摇首道:“噫,但恐你一得人身,却又忘了今日。你此去虽不能得相位,也还贵显为乡贰重臣,可以有为。切不可又萌邪念,负了上帝恩德。鬼判可送他阮家去托生。”
  那神又呈上一册,道:“唐家只此李义府一案了。”王恨道:“李猫儿耶,笑里藏刀、腹中怀刃之人,情罪皆难恕者,发去聂家为子。若能改过则已,倘凶顽肆恶,不但阳世不得善终,死后再受孽报,也足正其罪了。”
  那神禀道:“赵普一事,宋太祖屡讼天庭,谓他因一言而害德昭、廷美,可谓稔恶。但查他之相业,颇有可观者,所以也在疑案中。上呈大王金判。”王叹道:“此何言哉?负心报,冥府报最重,【余见诸劝善书云:“负心者,冥司极恶。”但今人负心者,车载斗量,但恐冥司报不得许多。】况负圣主之恩而害其子弟耶?他不过贪富贵之心得耳。今着他生于吴姓,还做一个富贵显官,酬他的相业好处。使他老而无子,斩其血嗣,家资仍为众分去。贪富贵而富贵俱失,害人子而亦绝其子嗣。死后永不出地狱,每日受拔舌之苦也,就可以报他媚人害人了。”因叫道:“玉环过来,就把你做他的续配,以完前孽罢。”玉环道:“我在生时,初为王妃,后为天子之亚后,我此去宁可不要丈夫,岂肯配一臣子?”王摇着头,笑道:“你不要说这体面话,他不比安禄山还高几分么?”又笑着道:“你也认不得他了,判官可把赵普前世的原形揭出来。”那判官上前,吹了一口气。玉环一看,原来就是寿王李瑁,羞惭满面,低头无语。王笑道:“你认得了么?虽系今世之事,乃生前未了之缘耳。”那赵普欣欣自得,玉环粉面低垂,一同去了。
  那神又禀道:“宋家奸邪各案,俱已完讫,只有秦桧父子祖孙一案,昨日岳忠武王亲降阴府,向十位殿下道:‘秦桧罪恶虽重,受罪多年,亦不为少。’替他说情,叫他放往阳世去走一遭,看他改过不改过,给他一自新之路。众位殿下因他罪重,不曾放他来,命小神口禀,看大王尊意如何,可放他去不放?”王道:“你可知岳王的心事么?”那神道:“小神冥曹下吏,焉能知上圣襟怀?”王笑道:“岳王在那时身为大元戎,秦桧虽是奸相,焉敢就私自害他?高宗听信奸言,据于和议,有多一半是他之过,故贼桧尚可从轻议。况且岳王若不为秦桧所害,不过与张浚、韩世忠、刘琦、杨沂中诸君,后人称为名将而已,焉能到今日血食千秋,庙貌而祀?你看杭州府他的坟茔,汤阴县他的故里,何等峥嵘!他之功于岳王亦不校在当日为岳王之罪魁,今日又可谓之功首了。【此是实情,不知岳王果同此心否?】岳王欲放他往阳世去者,或他能改过迁善,寻一自新之路,亦未可知。此正是岳王以德报怨、正直慈悯之心,但不知此去若何?既然有此,不可负了岳王的美意。且放他去做一个编氓,到艾家为子。倘能力行善事,后世渐渐的超拔他。若还悛恶不改,他一个小民,尚不能流毒于众。在生受杀身之惨,回来沉于狱底,永无出期,岂不是公私两尽?我主意如此,你回去说了,看阎君尊意定夺。”那神道:“小神谨遵。”又禀道:“阎君说:‘秦桧父子若十分断重,……他非秦桧之亲子;若稍从轻判,又不足尽秦桧之恶;所以也置疑案中。他父子现带在台……(下有缺文375字)”“……你可知严嵩的来历么?”那神道:“小神正在疑惑。他当日往生,并不曾经由地府,不知何故?求大王详示。”王道:“他原是一个历劫魔王,上在无厌国中,【果尔,则无怪乎当日有钱痨之称了。】下至苦海,皆为他所据。帅领魔兵十万,称为无厌大王。他杀害生灵无限,上帝将他囚于天狱,数千年来,颇知悔心改过。上帝慈悯,见他略有善念,不忍将他终弃,故使他托生阳世,位仍人臣,富可敌国。原要他做一番好事,便可超拔为神。不想他得了人身,恶性复萌,欺君误国,戮害忠良,饕贪无厌,自堕恶孽。今我体上帝好生之仁,还叫他去做个宰相。若能做个忠臣,致君泽民,尚可以盖前愆,还不致于堕落。倘仍肆恶如前,阳世现报。其父子死后,永化蛆蝇之属,再想人身,万劫不能矣。慎之慎之!送他往贵州马家为男子去。严世蕃他那里是严嵩之子,一个魔王焉得有后?乃嵩乞他人之子而抚之,冒为己子耳。他害人利己之罪,生前已斩首枭示报之矣。其奢侈淫污之罪,也还要去受一受。”
  问严世蕃道:“你当日可觉得太过些:咳唾用美人之口为香唾盂,便溺以银妇人为溺具,交合以白绫帕为淫筹,你就不想一想今日到这里来么?今罚你去充家为男,一生逐臭,流为粪壤乞丐,仍不得其死,以正你奢淫之罪。那赵文华以严嵩为父,陷害张经、胡宗宪等,皆出其谋,做了朝廷在臣,乃以金虎子谀世蕃,更镌其姓名于上,在当时便有盛吊子的官儿之美号。尔只图容悦一时,独不惧遗羞万年乎?我看你的心肠真异于他人。你还有些余福未尽,再去受用一番,看你悔过不悔过,再来定罪。此一去虽是人形,却是兽种,易于仁就做你的名字。你须顾名思义,不可再错脚跟。把董贤之妻就与你做假女,你不应有后,只好得两个假子罢了。”王哈哈笑道:“你前世为人之假子,后世人又为你之假子,是可假也,孰不可假也,倒也可笑。”那神向他道:“大王一番恩德,放你去自新,不可负了。”那大王不住点头沉吟道:“严鹄严鹄。”忽然笑道:“祖孙父子在生时,人都称他为钱痨。今叫他去做个龟子,名叫钱为命。就把韦氏配与他暂为夫妇,再拿回来受罪。”
  正说着,那王举目往下一看,见下面跪着非人非畜、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问道:“这是个甚么怪物么?”【此乃兽心人质者也。】那神禀道:“此乃元世祖忽必烈所供养之国师番僧杨琏伽真也。阎君痛恶他发宋帝诸陵,每一日夜轮受十八地狱之苦,已三百余年。阎君说他在阴曹受罪,世人不知也。送到大王台下,叫他阳世受一番显报,回来再受诸苦。”王切齿蹙额道:“这厮原非人类,叫他世间去,又要杀人淫人,如何行得?阎君既送了来,只得叫他去走一遭。还叫他做个和尚,或可以稍有慈心,或不受其害。【王误矣,和尚而有慈心者几人耶?这两个“或”字,已是决无而仅有矣。】若再凶淫奸盗,使其身为齑粉,以饱鸢鸟犬豕之腹,回来再听阎君发落。带去!”
  王对那神道:“宿案俱完,你可去回阎君,倘有不合处,不妨改正。”那神道:“大王铁笔之下,不但无冤人,而诸人亦自以为不冤。”复下来叩首道:“小人辞去矣。”恍惚之间,不见形影。
  到听见了奇异,【夹叙,到听决不可少。】正在惊疑之际,忽见一片金光,照耀半天,仙乐盈空,彩雾缤纷,异香馥郁。猛听得半空中大呼道:“天符下。”只见那王忙趋下丹墀,俯伏在地。众鬼判一闪,尽皆无影无踪。顷刻间,一位金冠黼黻天官从空冉冉而下,如世间所绘三官大帝之像。两位金甲神人持节前导,到地旁列。
  天官立在殿陛中间,宣上帝玉音道:“有明建文皇帝,因永乐篡夺一案,屡控天廷,至今未结。今明朝气运将终,前靖难诸臣,如方孝孺、景清等,或系天星下谪,或系诸神下凡,应历劫数者,已经归位勿论外,其屈死诸人,并首逆朱棣暨姚广孝等助逆诸臣,皆着托生,了结前案。以造罪之大小定报,施以重轻,切勿过杀,以损皇仁。钦此。”宣毕腾空而去。霎时金光潜灭,仍旧烛影辉煌,那王复登宝位,鬼判依然罗列。
  王吩咐判官道:“可将在地狱中永乐并有名众犯都拘来,听候发落。”傍边鬼判齐应一声,眨眼之间,见一个冲天冠、衮龙袍的人,面恶须长,眉愁脸苦,在前后有许多文武官员随着,有戴枷锁的,也有闲散着的。那皇帝站立阶前,众皆远远跪下。
  听得那王道:“适逢天符,建文告你篡夺一事,你家国运将终,你可托生。身为逆贼,残灭尔之子孙,破坏尔家天下,碎磔其身,稍偿稔恶。当日是你费尽心力篡夺了天下,今日就使你混乱了天下,付与有德者,才叫做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今天上已生圣人,神器已有所归,与你朱家无干矣。其助逆诸人,仍着托生随你,皆受惨报,以舒神人之忿。”那皇帝道:“我是一个亲王,也是奉玉帝敕旨降生的,我有何罪,复使我为贼?况我当日欲清君侧之恶,效周公辅成王之耳。建文自己逊位,误传以为自焚。彼时国利长君,我不得不徇众人之情。今日为何使我残灭自己的子孙,破坏自家天下,负骂名于万世耶?我纵有罪过,在生已不得其死,尸为贼残,仅存一腿,负痛至今二百余年,也就可以为报了。为何还要我去受孽报?”那王大怒道:“你此言只好在阳世欺人耳目,今在我台下,尚敢摇唇鼓舌,巧语饰非耶?你说要清君侧之恶,天地间之恶,尚有忍于你以臣而篡君位者耶?【妙论。】你说耻去做贼,你以臣子而篡天位,非贼而何?【问得更妙。】你说不忍残尔子孙,那靖难诸人,他的九族十族难道不是他的子孙么?【何辞以答。】尔当日残毒若此,今日叫他人屠子孙,不若使尔自屠之更畅快人心。你说怕负骂名于万世,当日方孝孺说你万世之后,免不得一个‘篡’字,久矣有骂名了,又何在此?【为方正学先生吐一口气。】你说怕去受孽报,方孝孺敲牙抉舌而磔其身,铁铉以油锅□之,景清则剥皮揎草。靖难诸公,无毒不备,你当年何不想人皆血肉之躯,他难道是不痛的么?【又为靖难诸公吐一口气。】尔背君灭祖,毒害忠良,是天有好生之德,尔何残刻若是?况且上帝命汝为王,已恩隆极矣。又复奸天位,罪复何辞?且自古来篡弑诸人,至恶者莫过朱温,至丑者若如赵炅,其丑恶兼备而更甚者,则你一人而已。我今细剖一番,看你还有何辩?建文乃尔太祖亲立之太孙也,太祖骨肉未寒,尔即篡夺之,是不孝也。【是真不孝,何所辩?】懿文太子已久正位之储君,又系你之嫡兄,尔既篡其子,又去其孝康之谥。只许你做真皇帝,哥哥死后的虚名也不许他领受,此是何心肝?吕太后是你的长嫂,你更置他不得其死,尸骨无踪,且他一妇人何罪?你也太狠。这样看起来,尔兄若在,尔亦必篡弑之矣,是不弟也。【诛心之言,是真不弟,何所辩?】建文已正君位四载,继嗣之天子也,尔竟篡夺之。犹以觅玺为由,遣人遍天下以至海外物色,况他既为天子,普天之下孰非臣妾,岂有不知之理?又削其年号不录,【辱翁曰:已经历过之年,实亦该去不得。即革除建文,仍纪洪武,后人言谈不便,遂称为革除,则革除二字,仍依然是建文也。是燕逆之不智。】你以臣篡君的年号倒用得,他一个大公至正承嗣天子的年号反用不得,你是何算计?是不忠也。【真可笑。是真大不忠。】据我看起来,你的年号倒该自己削掉。你纂位一场,反用叛贼方腊永乐的年号,明明以叛贼自居了。【讥得妙。】虽是你不学无术,正是天夺其魄处,真正可笑,你今日尚有何言?也罢,你也是一座破军星,免你肆诸市朝,此去为乡人挞死如泥,也就如受醢一般了。”那皇帝满面垂泪,俯首无言。王喝道:“鬼卒带去,俟托生之期,送到陕西米脂县李家为子,以结前案。”鬼卒答应一声,扯拽而去。
  王又道:“带那高煦上来。”鬼卒带上一人,遥见略似人形,浑身上下竟是一块灰炭。王喝道:“汝在生欲篡夺太子之位,助父为虐,空负篡弑之名,徙为恶死之鬼。尔前生既系尔父之爱子,还随他同去,做他的心腹爱。后死于枪刃之下,以完前孽。”那黑鬼道:“我在生不过奉父命耳,虽篡了建文天下,皇帝又不是我做的。况我生前被铜缸炼死就够了,还要我去受一刀一枪之厄,求大王宽释罢。”王大笑道:“你助父叛君,尚未偿报,何如算得?今去受刀枪之痛,还算轻恕了你,更有何说?鬼卒可带去了。同他父亲先后托生陕西史家为男。但他的心肠都是黑的,这个黑形骸也不必变白了,【若如此说,难为了黑鬼子竺。】来世还是一个大黑汉罢。”说毕,带去。
  又喝:“带那秃贼姚广孝上来。”鬼卒押过一个大胖和尚,那王拍案震怒道:“你这贼秃,既皈依释教,就当守你清规,自幼奸淫好乱,就该下犁泥地狱了。后复逞你凶心,屡劝燕王篡逆。你去想一想,当日只图你做一个开国元勋,独不念杀了多少无辜之忠义,弄得个人族灭身亡,皆由你之作俑。我看你故乡尚有你当年奸生之子孙在,今着你仍生姚家,既为尔孙之子,好酒贪淫,败辱家庭,丑流后世。尔初受国恩,后复归燕王造逆,还受贼封公爵,遂你生前之愿,因而覆宗灭族,碎桀其身,仍剖棺戮你前生之尸,以报往愆,庶可稍快人心,且为方、铁诸公稍雪其恨。速速带去,勿久污我之殿陛。”一个恶鬼上前,伸手拿住脖项,按倒夹于胯下,只露一个光头,像个大肾囊一般。【若遇眊眼医人,见之必曰:你如何生了个这样个大气脖,若有厚谢,我当包替你治之。一笑。】那和尚哭哭啼啼,如驴子一般爬去了。
  只见人丛中一个尼姑大喊告状,王大喝道:“何物野鬼,擅敢到我台下叫冤?带过来!”众鬼卒如鹰搏兔一般,拿到台下。王睁目喝道:“你是何鬼,敢告何人?”那尼姑道:“小鬼在生原是极守戒律的一个姑子,从未犯色戒。被姚广孝百般引诱,遂成苟合,【极守戒律的姑子,百般引诱,遂成苟合。妙。】又替他生了儿子。他后来得了好处,把我弃掷不顾,因此抱恨而殁。今听得大王爷命他转生,我求同去,以报前仇。”王笑道:“你与姚广孝通奸,是他引诱之罪了。你复私伊弟广忠,是谁之过?我看你三人缘尚未尽,你可去桂家,托生为女,仍为广孝之妻,淫丑不堪,以报他前生负你之罪。再着广忠托生为广孝之侄,为你之私夫,了结前缘。俱免不得一刀,以正奸淫之罪报。”那女鬼欣欣而去。
  王又喝:“将一起从逆重犯都带上来。”众鬼卒遂将一伙戴枷钮的人都推过案下,指着一个道:“袁珙,你一相士耳,辄敢串通姚广孝,劝那燕王反叛,情殊可恶。今着你托生游混姓为子,但你恶还未甚,姑免项下一刀,便遭痈疸恶病而毙,以报尔怂恿谋逆之罪。尔子忠彻,亦以相貌邪说,致害张丙诸人,乃成燕王之逆谋,其罪过于尔。乃着他为尔之子,初受妻之毒虐,复罹极刑,以灭尔后。”【袁琪选择二婿,一为水淹死,一为贼被杀。彼但谈相,其妻即詈之曰:“尔既能相,何为相这等两个女婿?”琪无以答,但云:“我只能相其面,不能相其心。”燕王之叛,实成于袁琪父子,此辈为天下之害不校】又叫一人道:“陈瑛,尔为臣不忠,私下党逆,为众人攻击。建文赦而不诛,尔当感恩不尽才是。你更反面是仇,仗尔蛇蝎之心,罗织忠良家属,残刻极矣。李友直,一小吏耳。漏泄军机于燕逆,希图佐命之功。独不思为尔一人之荣禄,害了多少的性命?你二人事虽不同,罪名总一。押去阮家为子。陈瑛弑君之恶,难逃断颈;李友直长君之恶,罪尚可全尸。然皆受妻子淫人,斩其血嗣之报。”
  又叫李景隆:“尔乃国之至戚,受朝廷厚恩两世,尔督兵无状,丧数十万性命于沙常建文宥尔不戮,恩莫重焉。尔反开门迎寇,不忠不孝,出于尔一人矣。你私意要为燕之功臣,不思燕王之忮刻,他的麒麟阁上如何容得你?与其后日死于他手,抱不忠之名于万世,曷不同靖难诸人为骂贼成仁之忠魂乎?你不过因富贵这二字横于胸中耳。今着汝托生与马家为子,奇蠢痴顽,人形兽性。虽拥万贯之资而不知受享,虽为显宦之儿而如木偶,有父母而不识为何人,有妻子而不知为何物。系他人之种,嗣续暗地斩绝,仍死非命,以报你了。尔张信,建文以心肠待尔,授尔密诏擒燕逆,尔反以此为进献之功。今尔可托生劳宅,病体恹恹,后与袁忠彻同归姚广孝幕下,俱正典刑,以结前案。但张信之罪,实成于伊母之言。其夫其子世受皇恩,奈何以死夫无稽之语,命子为叛逆之事?因系女流,其为无知,姑从宽。罚他去始为大家之婢,终做贾人之妻。其余朱能、张玉、谭渊、丘福、李彬等从逆诸文武,俱着各处托生,同归燕王标下,或死或脱,论生前获罪之轻重报之。”又道:“可将袁忠彻、张信、李景垄李友直、陈瑛五人妻子,也着托生,仍配为夫妇,皆各宣淫,以为厥父不忠之报。”
  一个判官上前禀道:“查得袁忠彻生前无妻,何以报之?”王想了一想,道:“长舌妇也无夫,当年秦桧送了高宗,做了个不孝不弟之人。今日袁忠彻送了燕王,做了个不忠不孝之人。先后一辙,正好为长舌之夫,就配了他罢。”说完,喝道:“都带了去!”众鬼卒一拥上前,牵住铁绳,尽皆悲啼。一阵阴风,倏然不见。
  王又命:“将那些忠义文武叫上来。”有数十人一齐上前跪下。王道:“尔等忠魂义魄,俱起来听我发放。”众人立起。王道:“张丙、谢贵,人患不得其死耳。若死忠孝,又何恨焉?你二人被奸谋诱杀,已名载青史。今张丙尔托生史家,后为阁部,遣将杀贼,以泄生前之忿。后仍死于忠义,更流美名于不朽。尔可明不能善终之故么?”张丙道:“某愚昧无知,求王见谕。”王道:“燕王之变,虽逆心已久,实汝众人逼之速发耳,焉得无罪?汝虽死,而为千秋所仰慕,便何憾焉?谢贵托生乐宅,位莅尚书,杀贼功成,名垂竹帛。忧国勤劳,得终正寝,亦可报尔之前生了。瞿能已破北平,为景隆忌功而不得入。平安枪将及燕逆之背,马蹶而不能及刺,天也,非人之尤。后以一阵亡,以一毒毙。葛诚为燕藩长史,尔乃帝室,忠心未遂,反被横诛。皂旗张勇冠三军,奋不顾身,不幸阵殁。今尔等皆去托生,齐心杀贼,既为今时之义士,又报昔日之深仇,亦可以释憾矣。瞿能托生林家,天生神力,勇猛绝伦。独重尔者,以尔父子皆忠勇而亡之故耳。尔始祖为殷之忠臣,万载之下孰不知有比干焉?此林姓之所始也。尔此父又系今日之隐君子,故使尔为之嗣。可乃心王室,报效国家,荣其身,以报尔父之隐德。尔此去勿负林之一姓名可也。尔后仍死于沙场者,正所以令尔杀身全忠,垂令名于不朽耳。尔知之乎?”瞿能大呼道:“王恩厚矣,敢不尽心报国?”王又道:“平安托生慕室,武勇如前生。葛诚托生尚姓,尔原系文臣,今授尔文武全材。抱经济之术,负冲锋之勇,倡义杀贼,以遂宿愿。皂旗张,尔生前好执皂旗,故得此名,可去托生国姓,今世则银枪素铠。白色者金也,金有肃杀之气,又有杀贼之意耳,尔道好么?”皂旗张道:“大王厚恩,生生世世感戴不尽矣。”王又道:“瞿能二子,皆在幼年,便能捐躯报国,死于忠孝。今尔父子三人同生一处,虽隔世不能相认,一姓卓,一姓常,为尔偏裨,协助杀贼。其余阵亡诸将,皆系忠肝义胆,各择善地受生,皆为勇武之将,以复前仇。”因向众人道:“我这断判,你众位心下何如?”众人异口同声道:“荷蒙大王厚恩,我等皆心悦诚服。二百年之积憾,俱一时冰释矣。”皆欢欣舞跃,俯伏拜谢。王亦立起道:“着判官备幢幡宝盖,送他诸公去。”
  忽见一土地跑得喘吁吁的,忙来跪下,禀道:【此一转尤妙,如元宵放大桶花,若一放即了,有何趣味?放完之后,又忽然另冒出一阵火花来,然后止之,方觉醒目。此一段正是此意。】“小神系建文时东湖樵夫,闻燕王篡逆,建文驾崩,我义忿填胸,即痛哭投东湖而死。上帝怜小神一介编氓,有一些忠心,即敕为东湖土地,今二百余年,此忿未消。闻大王着靖难诸公去复前仇,小神亦愿附骥尾,帮助杀贼,以雪前生未了之恨。求大王恩允。”王赞道:“好,好,你一个无官无禄之樵夫,能死于忠义,使世间为人臣而有贰心者,置身无地矣。你既愿去,可往鲍家为男,就同瞿能等同心杀贼。尔再生之时,有官有禄以荣身,有妻有子以居室,即将张信之母配你为妻,尔寿考而终,死仍为神,也可报你了。”那土地笑逐颜开,再三叩谢。王道:“你同他们一起去罢。”只见一对童男女,手执幢幡引领众人,一阵香风而散。
  到听自思道:“我非是做梦么?”想着这些说话,并这许多人众,却是明明白白听见看见。正在踌躇,【处处拿到听似梦非梦光景,方见得句句话、件件事俱是他耳闻目睹,非白话也。此等极易忽略处而不肯遗漏,才见作者之细心。】心中甚是惊疑,又见傍边一个绿袍红须的判官,呈上一卷,如人间之文案,跪禀道:“此系白氏的金童一案,上呈圣览。”那王看毕,就吩咐带那白氏上来。
  只见那个少年白色,面目如生,神情带惨,然而体态轻盈,腰肢袅袅。虽所隔颇遥,灯影下见其娇艳动人,容光飞舞,金莲半露,款促湘裙,【此处不但赞白氏之美,连后世钱贵都赞在其内。】走到神案前跪下。王问道:“尔阳寿未绝,何故来此?”女禀道:“女在生系本地白物好之女,父母只生女鬼一人,并无兄弟,因珍爱如宝,云比兼金尤贵,故唤乳名为金童。生长二九,尚未适人。父母为爱女心切,难于择婿,女因摽梅期过,未免伤情。缘此情未遂,故抱恨而亡。”王说道:“汝父母既钟爱于你,为何不与你早择一婿呢?”女禀道:“父母见女颇有姿容,难求坦腹,欲觅一才如子建、貌似潘安的人品,方肯许允。如此拣选,故尔难得。”王笑道:“似此议论,亦是爱女择婿之常情。但姻缘自有天定,世事岂容人谋?尔父迂腐庸人,不足较论。但此等人等虽未易得,以尔之貌,或不至于终弃。倘为尔觅一才貌稍可之婿,亦未可知,为何就至捐躯?”女又禀道:“天公最妒,不能全美。那才貌兼备的人,大约贫者居多。向曾有三人,虽敷粉何郎,豪吟太白,才貌也不多让,但他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虽女父慨然有允诺之心,而女鬼誓死无相从之意。”王又道:“才貌双全的人,本山川之秀气而生,一时也是难得的。因南京虎踞龙蟠,江山秀美,故生多浚难道三人中就没有一个中你意的?”女道:“以我之容貌,虽不能赛西子,压王嫱,然选于今日美艳之中,亦可以自雄一世。虽不敢望以金屋贮娇,安肯配蓬茅下士?一心欲嫁一富胜石季伦、贵如郭令公之夫,方才遂愿。女既系一时绝世之娇娥,故发誓要嫁一个敌国巨富之财子。”【真奇想。】王不禁大笑道:“此事不特罕见,此语抑且罕闻。你不爱无贝之才,反爱有才之贝,真为可笑。【举世皆然,不独此女可笑。】我看你容貌若许,为何具此一副俗肠?妍皮不裹痴骨,诚谬言也。然红颜薄命,你既有几分颜色,焉能得配才郎?但城中富贵者颇多,你为何又不嫁呢?”女道:“曾有一富家之子,姓黄名金色,家资巨万,富压南畿,慕女花容,曾求袒腹。对女倾心悦意,愿效举案齐眉。【白物之女,作配黄金,理所当然。】奈父执性不从,以致死残玉碎。”王问道:“你父为何不依?”女道:“父母说他形如傀儡,貌似修罗,故他家虽有好合之媒,而我家竟不中雀屏之眩女恨父母,难以明言。伤己身暗悲,奄蹇原不解,害相思而不觉相思害矣。本待要效鸾凤,谁知鸾凤分飞?今一命虽赴幽冥,九泉难免遗恨。”王勃然怒道:“你不知以才貌择夫,反以银钱求配,可谓目无珠矣,可恶可恨。”女又禀道:“黄家郎虽然貌丑,却甚情深。彼闻女之美丽,数四相求。父憎他之丑态,再三推。彼竟思慕成疾,一病而亡,临终惟呼女乳名者再。我闻之,故为心死。因感他一种痴情,愈动我万分想慕。古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又云:‘女为悦己者容。’彼既为我而死,我岂能舍彼独生?下情若此,上圣鉴察。”王道:“论你初具嫌贫爱富之蠢念,本当永堕阿鼻,变猪变狗。怜你后有感情报德之深心,尚可保全人体,为瞽为娼。”
  正欲判断,只见三个文士,衣巾破敝,面貌清奇。【痴肥者多鲜衣驽马,清奇者尽衣巾破敝,真令人不解。】共持一状,上呈神案,长跪诉道:“念某等在生时,腹富三冬,胸藏二酉,不得飞腾黄甲,空自困守蓬茅,【学富者困蓬茅,肉食者享富贵,千古同声一哭。】未蒙贤守宰之吹嘘,反为痴女子所摈弃。慕色虽非正道,好逑自是人伦。各害相思,抱思而殁,情实难甘,故同上告。”王将他三人文状看了一回,大笑,反怒道:“尔辈读书人具此才华,焉知非瑚琏之器?有品格,岂料匪梁栋之材?为何轻掷此?自弃若此,所谓虽读书而犹未知书者也。今虽一死,尚有可怜,不过供人笑哂耳。”
  正说间,只见又有一持状者,面貌狰狞若鬼,身躯仿佛如人,自称姓黄名金色,呼冤不已,情色惨然。王问道:“尔有何冤?所告何事?”那人道:“鬼在阳世,慕白氏之姿容,苦恳万,白氏亦羡小人之富厚,乐从一诺。奈他父母只爱那才貌兼优,指指说青云有路。孰知我金银满库,看看就纱帽笼头。【财旺升官,自古同然之理。】以一不识时务之老迂,致害我一对妙龄之蚁命。况鬼在生时,虽然貌丑,却甚心良,恶并一无,善皆万积。【有此数语,方可再世为才貌兼全之人,非无因也。】今受报若此,情甚不甘,且人命关天,愿求追断。”王听罢,援笔判曰:白氏金重,艳色如花,痴心似水,不思嫁才貌儿郎,但愿配银钱子弟。妍媸莫辨,贫富是论。未嫁女即害相思,妇道可知矣;择丈夫尚图富贵,亲戚何有哉?本当押入酆都,今且从宽谴谪。既爱金银,应与钱家做女;不分好丑,当使瞽目为娼。恨其自负娇容,想杀才人三命。初做贱妓,偿还宿债。怜其以后矢贞,能为丑子捐躯。终为良妇,了却前缘。今生误爱富儿,再世当求才子。黄金色自恃富豪子弟,苦苦求妻;白家翁只重才貌儿郎,殷殷却婿。以致彼缘未遂,此命是捐。查彼貌虽丑恶,心实善良。今着彼托生阳世,与钱氏初谐露水之欢,后遂双飞之愿。才貌兼优,以掩前生之丑;家徒四壁,以报恃富之横。钱氏作配钟情,钟有貌而瞽女不能见貌,要知色即是空;钟情固得钱氏,纵得钱而贫士仍旧无钱,方是空能得色。虽嗔他性堕痴愚,尚念彼情犹悯。法外施仁,故从宽贷。至此三生,具此才华,不知自检。既自恃才貌,使托生愚蠢痴顽,以报自弃之罪;又怨恨贫穷,使再世豪华富足,以偿苦学之劳。咸配淫丑悍妒之妻,以惩好色轻生之戒。尔大众与钱氏买笑追欢,了却前生宿愿;你诸人须自己回头是岸,勿结来世冤愆。铁笔无私,照判发放。【以上一段全是对偶句,一部书所无者。】写毕,发与判官,判官高声宣白一遍。那王又叫道:“带那三兽上来。”只见鬼卒带过一只尖嘴母猴,一只咆哮牝虎,一只铁黑雌狐,【妒妇原身,幻想奇绝。】伏在案下,若有所诉。王道:“尔三畜前生孽重,致变畜生。罪恨已满,今着转托妇人,配此三生。兽心虽不能全革,若不伤害性命,来世尚可保全人体,不然又堕畜道矣。”着鬼卒送它们到转轮殿去。那三兽连连点头,如叩谢之状,摇尾摇头,顺盼三生,欣欣然随鬼卒而去。
  判官在傍呼喝,将前之判文传与鬼卒,随亦将众人带去。倏忽鸡鸣,蓦然不见,展转之间,不知东方之既白。【住得好,赤壁文风甚是可笑。】到听凝神自思,宛然在目,回忆前语,一字不忘。【好记性。】正在惊讶之际,值庙祝出来开门。【庙祝。】见了到听,惊问道:“你是甚么人?为何夜间存在此处?”到听诉说昨晚酒醉家遥,故而在此睡倒。因将夜来之闻见,备述一番。庙祝听了,以为诡辞,大笑而去。
  到听自己以为一件奇事,每遇见亲友,无不相告。虽于中遇一面之识的人,亦详细道之。【这方应他大号图说二字。】众皆不以为然,以其平素好传新闻、说白话之故。【这又应他毛空的别号。】人虽不信其实,亦皆以为奇谈,转相传说。有一种与他同类,亦好道听途说者,四处谈讲,竟普传于白下,至今里老犹有能言之者,这是后话。
  且说那到听,一日在稠人广众之中,【这更有许多的闲汉。闲汉四。】高谈阔论,讲这一段新闻。正说得兴头,内中一个少年问道:“兄这些事醒着听见的?还是睡着了梦中听见的?”到听道:“我是醒着听见的。”那人道:“兄此时是醒着说话?还是睡着了说话?”到听道:“你这位兄说话稀奇得很。大青天白日,我站在这里说,怎说我睡着了?”那人道:“兄不要见怪,你既是醒着,为何大睁着眼都说的是些梦话?”【大睁着眼说梦话的人,正自不少。】众人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到听才要分辩,又一个道:“不是这样说,兄这些话是独自听见的?还是同人听见的?”到听道:“半夜三更,就是我一个,那里还有别人?”那人道:“兄自己错了,怪不得人说。”到听道:“我怎么错了?”那人道:“兄方才说看见有许多判官小鬼,该把那判官也罢,小鬼也罢,拉住一个做个证见。此时这些鬼话,就不怕人辩驳了。你不曾想到这上头,岂不是错?”众人拍手打掌,又笑了常【拍手打掌的笑。】到听发急道:“我是千真的话,你们当我说谎,这样省剥我。”内中有认得他相厚的便道:“毛空你既要说新鲜谎,老着脸凭人说罢了,又急得是甚么?”又一个道:“这位原来就是有名的到兄,面荒失敬。我们大家说归说,兄不要发急。等我替兄寻个证见,包管他们再没得说了。”到听当是好话,笑着道:“兄替我寻个甚么证见?”那人道:“兄那日在那个去处听来?”到听道:“我在大门内泥马脚下睡醒了,听得这些说话。”那人向众人道:“如何?我知到兄决不是假话,列位都这样白他,这不有了证见了。”众人道:“谁是证见?”那人道:“他说在泥马脚下睡的,那不有个拉马的马夫站在那里。我们同去问他,是真是假就明白了,何须大家只管辩驳?”众人道:“那马夫是个泥人,怎会说话?兄也来跟着说新闻了。”那人道:“列位有所不知,我去问他,正要他不会说话才好。若是会说话,他也要说到兄是扯谎,越发讲不清了。”众人听了,笑得几乎打跌。【起初是哈哈大笑次是拍手掌的笑,此是笑得几乎打跌。写笑亦有层次,写得好。】到听要辩,又说不过众人;不辩,又气得慌。脸脖子通红,颈子上的筋急得有指头粗迭暴着。【画出一个发急人的形象。】只见人丛中走出一个道士来,【道士,这道士也是一个闲汉。闲汉五。】上前笑着道:“天下奇怪的事何所没有,这位居士也未必全是诌出来的假话,或有些影儿也不可知。列位何必如此认真?若信他是真话,就听他这一遍新闻。若疑他说鬼话,就不必信。人还拿着钱给说书的,听鼓儿词上的瞎话。如今听说这新鲜话又不要钱,何等不乐,只管辩驳些甚么?”众人看这道士,两道浓眉,一双大眼,五尺身材,四旬年纪,竹冠布氅,麻履丝绦,好一个齐整相貌。众人说:“这位师傅说的是,我们打柴的不要跟着放羊的,各人做各人的事去。”一轰而散。
  到听垂首丧气,也就要走,被这道士一把拉住道:“居士且祝”到听道:“师傅叫我,说甚么?”道士道:“古人说,恼一恼,老一老;笑一笑,少一少。【此十二字,便是延生秘诀。】大家顽笑,何须认真?气恼的是甚么?我同居士去小饮三杯,消消闲气。”到听听见请他吃酒,气恼全无,一脸的笑。先咽了两口唾,然后说道:“今日腰中不曾带得一文,改日请师傅罢。”【已是含著“今日且奉扰”五个字,不曾说出,妙极。】道士道:“我请居士,何用你破钞?”拦着手到一个酒肆中去,到听口说道:“岂有此理,怎么好扰师傅?”虽如此说,那两双脚已随着到酒店中来了,对面坐下。
  走堂的送上两壶酒,几个小菜碟摆上。到听等不得他让,先一气饮过了数杯酒,方才问道:【饮过数杯方问话,画出一个好酒馋吻的人来。】“师傅贵处是那里?在何处住?我每日在这里走,从未曾会过。”道士道:“贫道祖籍陕西固原人氏,【会采战,自然能固本还元,所以是固原人也。】自幼在峨嵋山投师访道,近来四处云游,为人治玻【看官记着。】今到此不多几日,在朝天宫作寓。独坐甚闷,出来闲步。才见居士生气,故约来同饮几杯。我们说说白话,【正投到听所长。】也可消遣。”又让他吃了几杯,道:“我寓处也无伴侣,居士若无事可常到我敝寓来,别无他物,就是一杯水酒相待。”到听满脸堆下笑来,道:“有了酒吃就尽够了。我听得人说,无钞一身轻,有酒万事足,【学套文字,不意到听亦善此。】别的还想甚么?若承师傅不弃,我来奉陪,我是闲着一点事也没有的。”道士让他吃酒,他也吃过有两壶,把白话口袋打开了。
  讲天说地,论古谈今,都是不见经传、稀奇古怪、无影无形的天话。他说得津津有味,道士听得倒也耳中为之一新,微微的笑着听他诌说。又同饮了数杯,到听口也说干,等不得他让了,自斟豪饮起来,杯杯一干到底。【古词云:杯行到手莫留残,亦同此意。】吃了一会,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反客为主,一钟一钟的倒让起道士来。【到听岂不闻痴客让主乎?】道士的酒量颇雄,钟钟干过。二人又饮了多时,到听有了八九分的酒意,觉得满到喉咙跟前,不下去了,才起身道扰。【古人云:人生有酒当须醉。云:不饮,旁人笑我。到听兼有之矣。】舌头短短的,不明不白说了几十遍。道士会了账,同他出来,他晃晃荡荡的去了。
  次日,到朝天宫寻着了道士,一来奉拜,二来道谢。道士又留他吃了半日酒,他无以为敬,不过说些白话,以答盛情而已。道士听他说的,倒也不觉寂寞。临别时,道士道:“居士无事可常来闲话。”他满口应诺而去。
  到听吃着了甜头,他又是个无事的闲身子,况他要到街上来,必由朝天宫后门卞公祠过。【晋朝卞壶死难之地,坟即在此,建祠祀之。】所以他无三日不来,来无不醉,他吃得多次了。
  一日,听得各处桃花盛开,他在史家墩、小桃源、黑龙潭、虎踞关各处去看热闹,见那些男男女女看花之人往来如织,别人都是三五成群,有携着春盛的,也有抬着食盒的,或在酒棚内饮酒的,或在茶棚内吃茶的。丝竹管弦,长歌短调,其然热闹。看了一会,眼饱肚饥起来了。他因囊中无钞,四处混撞,忽然到一棵桃树之下,见金晃晃一件东西挂在上面。忙近前取下来一看,是一枝镀金银花,也不知是那个妇人在花下过,挂了下来的。他满心欢喜,也不看花了,欣欣然纳于袖中。
  回来到家中,取出估值道:“这个也值七八钱银子。五钱银抬一大坛酒,剩的买些柴米,够我几日大醉。”想道:不好,【一算不妥。】目下天气渐暖了,买件单衣服穿穿是正经。又想道:也不好,【再算又不妥。】我扰这道爷多次了,【江南僧道尼姑皆称之曰老爷,而县中知县反称县里大老爷。】也有些不好意思。不如请他一请,还了席,后来又可以扰他几十次。这样一本几十利的事,为甚么不做?就是这个主意好。【三算方成,可谓三思而后行矣。一笑。况且是人说的:吃在肚里是细丝,穿在身上是九成。我放着细丝的事不干,倒做九成么?此等算计的人不少。】只当是不曾拾着这件东西。又算计道:“家中碗盏钟碟一样没有,是来不得的。酒馆中肴馔又贵,不如买两样挡戗的物件。这两日接引庵碧桃盛开,请他到那里坐坐。小姑子又是我的厚朋友,【《玉簪记》舟子说陈妙常云:“我小老儿活了六十九,不曾见姑子同秀才作朋友。”今这小姑子是到听的厚朋友,可见亦非异事。】问他要茶要水烫酒还便宜些。”定了主意,明日举行。
  且说这接引庵在旱西门北首一条小僻静巷内,门口一丛黑松树,一个小小的圆红门儿,进去里面甚是宽敞。【昔人题《半截美人图》云:“堪笑良工无见识,动人情处不曾描。”今未见其人,先写动人情处,若遇前诗人做试官,定考第一。此门中乃和尚出入之所,今到听竟要请道士进去,奇事。】内中三间大殿供着接引菩萨,东西六间厢房只有两个姑子。东厢房是两明一暗,两间做客位,一间是那老姑子的卧房。【姑子。】这老姑子有七十多岁了,动弹不得,成年家睡在床上。西厢房内一间做厨房,【后姑子张道士溺尿处也。】一间做库房,一间是小姑子做卧室。这小姑子才有十八九岁,虽不叫做奇丑,却也说不得个俊字。肥胖胖的一个团脸,深紫棠色,五短身材,圆滚滚的却胖得紧。就做人甚和气,见人满面春风,一脸的笑。到听家离此只有三四箭远,时常来随喜。大约与这姑子有些暖昧的账,人却不得而知。
  且说到听次早起来,把那枝花拿到钱铺中去换。虽然大样,是迭丝的,称了称,只得七钱多重,首饰做八成,换了六百文钱。买了一只大板鸭,一个烂熏蹄,并些果子,又买了些好茶叶,【细。】一直到庵前敲门。那小姑子来开了,笑嘻嘻的道:“你今日买这些东西做甚么?”【是个相厚问的口声。】到听进来,小姑子关上门,【一丝不漏。】也随了进来,到他房中。到听道:“我今日要请个人,借你这里赏赏花。烦你收拾收拾,再把树底下打扫打扫,改日我腰里用些劲酬谢你。”那姑子笑着,瞅他一眼,道:“你肥肉能吃得几块?好像豆芽菜儿似的,不要讨我贬别你了。”【大形容不堪,似此较之,那道士之物只算得一根芹菜。】说得到听笑着把他脖子搂过来,亲了一个嘴,道:“你且不要关门,我去买了酒来。”少顷,又拎了一小坛酒来,道:“你就预备下,烧好了茶等着,吃过早饭我就同人来了。”说着走出,便到朝天宫来。
  这道士正要吃饭,见他来,让了坐下,道:“这两日为何不见?今日来得甚早,便饭且用一碗。”到听道:“这两日花开的盛得有趣,我去看了看,所以没有来。望得今日,我备了一杯水酒,请师傅去赏赏花。”那道士道:“居士是那里的钱?我怎好相扰的。”到听道:“师傅在客边,我倒扰过几十遭了,论理也该还还席。没有甚么吃得,不过看花而已。我都预备下了,师傅用了饭,我们早些去顽顽。”道士见说买了东西,知他是实心相请,便不推辞,说道:“我领情便是。”只是心中不安,让他同吃了饭,道士锁了门,一同出来。
  二人说着闲话,慢慢的步着到接引庵来。不多时,到了门首,到听上前敲了两下。等了一会,不见里面啧声。道士道:“何不再敲几下?”到听笑道:“师傅你是外路来的,不知南京城姑子庵的暗号。先敲两下,应着开门两个字;等一会再敲三下,是快开门三个字,他自然来开。若一阵乱敲,他听见知是外行,再不肯开的。”【确是个姑子厚朋友的说话。】说着,又狠狠的敲了三下。只听得脚步响,一个小姑子把门开了,【此是道士听得看见。若到听,不待开门,便知是小姑子矣。】笑嘻嘻的道:“我收拾后院子来,先敲门就没听见。”【妙极。照前,开门两个字不曾听得见也。】那道士把他一看,心中一动,道:“好个炉子,是绝妙的鼎器。”到听让了进来,到东厢客屋内坐下。

  少刻,小姑子送了茶来,他心爱上了这个道士,好个仪表,目不转睛看着他笑。【先写众人看这道士好个相貌,不过一看而已。此处写这姑子,一见他好个仪表,便有就交之意,隐寓许多男人不及一个姑子之眼力。直贯到钟生贫为亲友所弃,独一个瞽钱贵能识之也。此是后文的一个影子,看者须知之。】道士也有了他的心,望他笑了一笑,不住拿眼睃他。
  吃罢茶,说了些闲话,让到后院,打扫得果然洁净。道士看那花时,有七八株都有一抱粗,花朵比茶钟还大,红白灿烂,开得甚是好看。树下铺着芦席,上面垫着毡子,二人席地而坐。
  不一时,送了果肴来摆下,那姑子又去拿了热酒来。到听斟了一杯,送与道士,道:“没有甚么请师傅的,不要见笑。”道士接过酒来,道:“居士这等费心,何须客话?”二人说话饮酒,吃了多时,那姑子穿梭也似,两头拿酒服事。道士道:“小师傅,劳动你了,我们不安得很,你请坐坐。”那到听忙起身,筛了一杯酒让他。他笑道:“我不会吃。”就要跑,早被到听拉住袖子,道:“这位师傅不是外人,你吃一杯怕甚么?”【到听之于姑子亦外人也,而此云这位师傅不是外人者,俨然以野家公自居,写得甚妙。】送到他嘴上,他推辞不得,才要饮时,被到听一灌,只得咽下。到听放手,他跑了去了。
  二人又饮了几巡,道士要散步散步,起身到园中各处走走。走到西墙角一个小栏中看看,不防那小姑子蹶着滚圆的一个黑屁股,背着脸在那里溺尿。衣服搂得高高的,自己低了头看着他的阴户。【昔有一孀妇临嫁洗浴,低着看着牝户道:“胡子胡子,今晚你有肉吃了。”此时姑子看他的阴户,大约也道:“肥嘴,肥嘴,你几时才有肉吃呢?”】因他屁股蹶得高了,那一件肥物全全露着,正对着道士的眼。【一只无珠的大眼,对着两双有珠的小眼,好笑。】道士一看,真正一件好东西,牝峰老高的凸起,宛然一个大馒头上裂开了一条细缝。【馒头倒好,可惜面黑些。】他一回头看见了道士,笑着忙扯衣服盖住,站将起来。道士也笑笑撤身退出。那姑子系了裤子出来,望着道士嘻嘻的笑,【写生手。】往前边去了。
  那道士也回来坐下,到听让着又饮,那姑子送了酒来,看着道士只是笑。道士恐到听看见,也一面笑着,一面同到听说闲话。【写得二人活跳。】饮到日色将暮,道士起身谢别,到听款留不祝道士又向着小姑子道:“小师傅,劳动你了,改日酬请罢。”他只嘻嘻的笑,也不说甚么。
  到听送了道士出门,复身进来,拉着小姑子同饮了几杯。二人相搂相抱,一时兴发,到听就去扯他的裤子。那姑子也正骚到极处,任他褪去。到听爬上身,抽了三五下,早已告竣。原来到听自做主人,过饮了几杯,不能自持,竟从门流涕。那姑子正然兴浓,见他才挨着早已完事,【豆芽菜原没甚趣味,无怪乎乃尔。】急得叫道:“你挣着命再动动是呢。”到听再要抽时,阳物已稀软缩了出来。【豆芽原软。】姑子十分情急,在他项上咬了几口,身上拧了几下。到听也甚觉没趣,起来同他收拾了家伙,【细。】含愧而去。
  却说那道士回到寓处,心中想道:“这个姑子看他那种光景,大有情意在我。况他是件宝物,难得相遇,不可轻放过他,须如此行事方妙。”原来这道士既会采阴,又善炼汞。他有的是银子,四处云游,遇著有好鼎器,他就采补一番。今日见了这姑子是个妙物,他遇过的妇女甚多,好歹一见便识,却不拣丑浚他留了心,次日饭后,独步到庵中来。记着昨日到听的话,只将庵门敲了两下,只见那姑子来开门。见了是他,笑脸相迎,【亲热。】心中暗喜。
  原来这姑子因生得黑丑,无人爱他,虽然相与了一两个契阔,都不过是到听之类。他昨日见了这道士生得相貌魁梧,心爱得了不得。刚刚的在那里溺尿,又被他看见了风流穴,竟有个要就交之意耳。【大约少年姑子无一个不愿与人就交者。】所以昨日故做骚态,只是望着他笑。又被到听引动淫心,不想一场扫兴,真是欲火如焚。眠思梦想,梦魂颠倒了一夜。
  今日见他独自走来,心中猜了个八分,【老见家。】定然有些妙处,故此暗暗欢喜。【这一喜是喜其好事在迩。】忙道:【这个“忙”字是喜极语。】“师傅请里面坐。”道士进来坐下。他道:“师傅坐坐,我去烧茶。”道士道:“我不用茶,倒去看看花罢。”他道:“既然这样,我拿个东西去坐。”遂到房中拿了毡席,同一床小独睡褥子,到树下铺好,让道士道:“请在褥子上坐,还厚些。”【虽是心中,或更有他。】道士道:“小师傅,你也请坐坐。”他笑道:“师傅请坐,我不消得。”道士道:“你请坐了,我有话说。”尽过一头让他。他笑嘻嘻就坐下,道:【既肯同坐,已无所不肯矣。】“你和我说甚么话?”【你我二字,亲爱之甚,但太怎么早些。昔有一女子私问嫂子道:“我明日嫁去,叫你姑夫做甚么?”嫂道:“先不过你我相呼,等生了女儿,便指着孩子叫大儿老子。”此女嫁之次日,新婿帽子被门帘挂歪,女呼道:“大儿老子,你的帽子歪了。”与此姑子你我相同。】道士道:“赏花不可无酒,买得些酒肴来么?”他道:“酒还可以买来,只说有俗家奶奶们来赏花,打酒请他,还可以使得。【此系姑子沽饮之法。】荤菜如何好去买?”道士听说,在腰取出一包银子来,打开看,约有二三十两。拈了一块,别的付与那姑子道:“你拿钱数银子,替我打些好酒来,别的你就收着。”他笑道:“金银不过手,我怎么好收得?你称些我买去罢。”道士笑道:“多大事,你若要,就全送你也有限。”【姑子中不爱色者或有之,再无不爱财者。道士又以利动之,可谓算无遗策。】他笑道:“我也没福要这些银子。”道士递他,他也就接着。道士道:“你去打酒,我去买菜,你若先回,不要闩门。”
  他要了一个筐子,拿着出去了一会,买了许多熏鸡腊肉,烧鸭熟蹄,并上好果品,满满一筐。推开门进来,闩好了门。【细。】只见小姑子在西厢房门口站着。道士拿到他跟前,道:“小师傅,烦你整理整理。”小姑子就到他房中,道士也随了入来,道:“原来你的卧房在这里。”小姑子见了许多果菜,笑道:“你就买这些东西,要请客么?”【明知故问,何不道:要请安么?】道士笑道:“就是特特请你,二来替你昨日酬劳。”他笑道:“我们僧家是不用荤的。”道士笑道:“你就破破戒也不妨。我见别处的女师傅,不要说吃荤不论,连甚么都是不戒的。”【妙语,却系实话。】那姑子瞟了他一二眼,笑着道:【骚态动人。】“不当家花花的枉口拔舌,你看见来?”说着,就忙去料理。
  道士走到花下坐下一会,到西墙小栏中去小解,只听得北窗内笑了一声。道士往内一张,见小姑子正在厨房烫酒,听见窗外响声,向外一看,见道士捏着阳物溺尿。他故意笑了一声,好与道士知道他在那里赏鉴。【昨日姑子之物在此被道士看见,今日道士之物也是此处被姑子看见正可谓之还席。姑子这一笑,余因想起一笑谈。一家母女二人,其母有事出门,嘱女儿道:“对门那小子极坏,你切不可被他讨了便宜去。”女应诺。抵暮母归,问女儿道:“我去后,那小子可曾来?”女儿道:“他来了,今日却被我讨了他的便宜。”母问其故。女道:“他一来就抱着我亲了一个嘴,被我把他亲了二个。他把我抱到床上,扯去裤子,弄出许多血来。”母惊道:“你这样吃亏,还说讨了他的便宜?”女道:“我不曾说完了呢。过了一会,我把他的脑子都夹了出来,岂不得了便宜?”这姑子大约也想占这便宜。】道士鉴貌辨色,知道好事十有八九,心中暗喜。
  转身到花下,只见他捧了一个大托盘,碗碗碟碟摆了许多,又取了酒壶,一双箸,一个杯。道士道:“小师傅,你请来坐着。”他倚着棵桃树站住,笑道:【古诗云:人面桃花相映红。但这姑子脸黑,不合。】“我不坐。”道士拉着他袖子,道:“我原是请你,你不坐就扫兴了。”他也就笑笑坐下。道士斟酒敬他,他不肯接,道:“我不会吃,你请自己受用罢。”道士强递在他手中,道:“你昨日怎么吃来?今日又假推辞。”他道:“我再取个杯子来。”道士道:“不消了,就是这一个轮流吃罢。”他笑嘻嘻也就吃了。【合卺酒他二人只用用双杯,一杯,更亲热。】道士又斟了一杯,送在他口边,道:“好事成双,再一钟。”他道:“你也吃一杯。”道士强送到他嘴上,他喝了一口。被道士拿过,一口饮干了,道:“好香甜。”【调情老手,有趣。】他笑着瞅了一眼,又让他吃菜,他先不肯,道士再三相让,他也就不辞,吃了一会。
  这姑子三杯落肚,有些酒意了,烘动春心,两只眼水汪汪的乜斜着。【上眼如此,下眼不知何如?】道士又让他吃酒,他笑道:“我不吃了,吃多了不好过。【因此句想起一个笑话来:一女子在门口闲立,适两个少年过。一个道:“好一个女子,只是太月巴了些。”那一个道:“可好一个毛非。”这女子进来问娘道:“方才两个人,一个说我月八子,是怎么说?”娘道:“他说你身子肥胖。”女又道:“那一个又说我好毛非,是说甚么?”娘不好说,谎答道:“看见你手上有几个疥疮。”女信为实。一日,母女往临家赴席,主人让他饮酒。女道:“我不敢吃,吃了毛非会痒。”故吃了不好过。】你请用罢。”笑嘻嘻反尽着让道士吃。道士见他这个骚样子,也有些耐不得了,望着他笑道:“你不吃只是让我,我吃醉了回不去,看你怎么样打发我?”他笑着道:“回不去就在这树底下睡。”道士道:“这园子空,没人做伴,你要肯陪我睡,我巴不得不去呢。”他把眼睛瞟了瞟,【骚态可掬。】笑着也不做声。【这个笑字也有刻不容缓之意。】道士又强让他吃了一杯,他推辞道:“我的酒实在够了。”【昔有一女子问娘道:“人开口就说酒色,酒是吃酒了,色是甚么?”娘不好答,说道:“色是吃饭了。”一日往亲戚家去,备酒饭相待。饮过数杯,再让他,他道:“我的酒够了,倒是色罢。”大约这姑子亦是此意。】道士看他那光景,也有了五七分酒意,脸上红红紫紫,眼睛饧瞪瞪,不住嘻嘻的笑。暗想道:“火候到了,下手他罢。”便道:“你既够了,我们歇一会再吃。”就站起身来,那姑子也便立起。
  道士佯醉,假装站不稳,往他身上一倒。小姑子当他醉了,上前一扶,道士就势扑到他怀中,刚刚的嘴对了嘴,亲了一下。【有一旧笑话:一男子途遇一妇,上前搂住,亲了一嘴。妇人大怒。男子道:“奶奶息怒,我恐你要如此耳,在我何须如此。”大约道士亦恐姑子要如此耳。】姑子笑着将他拧了一下,道:【浪极。】“我好意扶你,你倒这样不识相。”【好意扶他者,原图此好意。】道士一把搂住道:“既承你好意,我再亲几个。”那姑子只是笑着推,也不动怒。道士见事有可成,就伸手要摸他下身。【道士要享用馒头了。】他用手拦着道:“我叫起来,你就干不成了。”道士那里听,把他抱住,放倒在褥子上,【此时才正经用着。拿来与道士垫坐的,反是自己垫着睡。不知先拿来时是有意否?】压在身上,连亲了几个嘴,道:“你同我相与,【也有要做朋友之意。】我有大好处给你,补你的情。”那姑子也情动了,不啧声。
  道士趁势扯他裤子,他再要假掩时,已被褪下,露出肥臀来了。他只闭着眼笑。道士忙取肉具弄将进去,肥美至极,一连几耸,尽没至根。【一部书若许奸夫淫妇,却以一尼一道开首,见此辈能持戒律者少,大书之,为彼等下铖砭耳。】道士伏在他身上也不动,那姑子见他弄进去之时也不多大,过了一会,里面翻滚热起来,胀得满满的。那龟头在内中如蛇吐信子一般,不住乱戳,麻痒难当,嘻嘻的笑个不祝他初尝这种异物,顷刻就丢了一度。道士把阴精吸了个干净,定了一会,又是那样乱钻起来。只见他屁股扭着,两眉皱着,似有些难忍的样子。朦胧着眼睛只是笑,不多时又丢了。道士觉得这一次阴精更多,吸了个畅快。那姑子一连丢了两次,浑身痛快,说道:“够了,【酒够了用色,色够了用何物?】拔出来歇歇罢。”道士笑着道:“粘住了,拔不出来了。”他道:“你让我歇歇透透气,怎么只是皮脸?”道士道:“你就拔了。”看他两手推起道士来,屁股往后褪,果然阳物在阴中胀满了拔不动。姑子急了,道:“这怎么样好?你使些力拔拔呢。”道士笑道:“我没力气,你上我身来,用力拔了看。”抱着他一翻身到了上面,骑在道士身上,【先是道士骑驴,此时是尼姑骑牛,趣。】两手按着道士肩上,双膝跪住,尽力往上拔,粘得死紧。他把屁股乱扭混扯,撑得阴门生疼,也拔不出来了。【道士后与昌氏交接,并淫姚宅诸妇,再未见如此。独这姑子如此者,何故?他两个是开首的奸夫淫妇,谓他链在一处如狗之交耳。借此两个骂尽一部书中之奸夫淫妇皆是狗之一类,故后不复写。】道士道:“你且睡在我身上,少刻自然会出来,你急得是甚么?”他只得伏下身子,道士把他搂紧,叫他伸过舌头来,紧紧含祝阳物在屄中又是一阵混钻,觉得他舌尖冰冷,又丢了一度。里面阴精更盛,道士吸得他兴足了,放了一口气,道:“你再拔拔看。”他探起身子,屁股加力,往上一抬,听得不洞一声响,好像小孩子们唧了一个水泡,早已拔出。【小说中之写淫事多矣,未有如此奇喻。】姑子把他阳物一看,吓了一跳,长有七寸多些,根子底下粗不过一围有余,上半截竟像一根大菜瓜。所以内中塞满阴门,却胀得不痛。【此所谓一个小圆红门,里面倒宽敞也。】先是他闭着气,其坚如铁,阳物粗,阴门小,就如狗链帮一个理,【恐人看不出,特特提明,余前评是否?】故此拔不动。放了扭,略绵软了些,所以一拔就出了。姑子道:“你怎么有这么个稀奇东西?先也不多粗,怎么一会就长成这么个碜样了?”道士道:“我是炼成的活宝,可大可小,先起弄时一送便入,着了阴气就长大了,它是就着女人阴户长的,女人内中多深多大,它就长多粗多长,就是没有破身的女儿也弄得,就是任你多深多大的阴户也弄得。”那姑子喜欢得两手捧着,【写出爱极】细细赏玩了一回,不忍释手。道士道:“我也见过许多妇人,你的这件东西也是一个宝贝。”姑子笑道:“这件扁东西那个妇人没有一个?怎么见得我的是宝?”道士道:“别的妇人弄头一次,阴精都盛,第二次就少了,第三次还有没有的,间或还有受不得的,你的一回多似一回,再吸不尽,岂不是宝?”姑子笑着穿上裤子,重又热了酒来,二人不像先了,搂肩并坐,亲亲热热的,一递一口。
  吃了一会,日色将西,道士笑着道:“多扰你的宝物了,过几日再来看你。”起身要去。姑子也笑道:“不堪匪敬,免劳道谢。你这去,几时来?银子带了去。”【一丝不漏,所以为妙。】道士道:“那银子送你盘缠罢,我不过五七日定来看你。”那姑子依依不舍,送出庵门,道士去远了,他还站着目送。远远见有人来,他才缩了进去收拾。
  这道士隔着六七日又来望他,【已伏后,要过七日,方才又采得也。】就带了下酒之物,大袖笼来同饮。饮得兴浓,就在花下做一出。【这一名,名为花下佳期。】后来花谢了,就在他禅床上做了快乐窝。他爱这姑子有一百分,姑子爱他也是两个五十,亲爱无比。来往了有半年光景,姑子也就不能如起初的精脉盛了。道士恐伤了他,意欲别去。
  一日,对他道:“我看你老实可喜,我有一种异法传你,你一生受用不荆”姑子道:“你传我个甚么法?”道士道:“我有采战之法,传与你罢。你学会了,自有许多的益处。”遂同到床上,附耳传了他许多的秘诀。那姑子欢喜得了不得,道:“你今晚不回去罢,夜里好传授得。”道士应允,【相厚半载,将别才留共宿,是一部书所无者。】一连住了有四五日。见他学会了,又叮嘱了些话,把内中利害二字都详细与他说知,【此处利害二字,这暗含着说,留在后来姑子传命儿方才细述,妙。】然后道:“我传授你此法,可也补你的情了,我明日别你他去。”又取了二三十金相赠。小姑子听他要去,吃了一惊,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掉下泪来,道:“我同你这几个月的恩情,你怎忍就撇了我去?”道士道:“我为你在此半年,也不为不久了。你今学会了此法,我在此也没用了。后会有期,不必伤感。”【伏后。】替他拭了泪,又叮咛了几个保重,出门而去。这姑子一来感他相爱之情,二来喜他那个异物,他去后,悲切了好几日,心才放下。
  过了些时,正想要得个人来试试法,恰好到听提了一角芦瓶水白酒,肥肥的一段骑马肠儿,两个咸鸭蛋来看他。【像形,饷肠得如鸭蛋之粗,则姑子大得矣。】姑子道:“你这半年多往那里去来?怎不见你?”到听道:“自从那日别你回去,第二日,有个朋友约我同他往湖广去了一回,事忙没有来别得你。昨日才来家,今日特来看你。”【道士遇姑子半年有余,而到听系姑子厚友,多日未曾到庵,岂非疏漏处?有此问答,方见久不来之故。甚妙。】就在小姑子房中,二人饮了一会。到听笑道:“那一日多了一杯,辜负了你的美情,没有尽兴,今日来替你陪罪。”就去扯他的裤子。小姑子正想拿他试法,欣然解衣。二人干了一会,姑子几锁,到听便丢了。姑子觉得果如醍醐灌顶,甘露沁心,乐不可言。到听也觉得快活无比,恋恋不休。一连三度,【与道士初采姑子时作对。】弄得猥头搭脑,头晕眼花而去。【较后之众和尚鼻塌嘴歪犹不济。】但这姑子居处既僻,貌又不甚动人,外面的招牌不济,谁知他内中有好货,所以主顾甚少。后来老姑子死了,他独自一人,只得又招了两个姑子来做伴。人眼多,越发难招揽主顾了。只好偶然遇巧,偶一为之而已。真是:虽有骅骝千里骏,不逢伯乐待如何?
  他这个法后来传了何人?到底可有大展试验之日否?后来便见端的。【伏后十八回内。】且说道士别了小姑子之后,要往别处去云游,又想遇一个美物,心内道:“西湖名胜,冠于天下,何不到彼一游?况这山川秀美的地方,定产异物,或有所遇也不可知。”遂搭船到了虎丘,到寺内去游赏。那寺门外两边俱是铺面,卖泥人物并搬不倒,精细甲于天下。有卖各种盆景的,收拾得十分好看。卖家居壶碗各种器皿的,有卖斑竹几杌椅凳的,而织虎丘灯草细席者居多,真正热闹。进入寺中,看了看试剑石,到了千人石上,四围俱是茶房酒肆。又看了看剑池,登了登宝塔,游玩了两日。又雇船到了杭州,就在西湖边觅了个寓处住处。灵隐、净慈、三竺各寺内,并岳坟、于坟,四处玩赏了十数日。
  一日游倦了,傍着湖边一个旅亭中小憩。临窗坐下,独饮了数杯,见水光接天,山色葱翠,时值深秋,芙蓉夹岸,桂蕊飘香,真乃快心爽目。想道:“古人赞这西湖说,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果然不谬。”正欣然得意,隔席四五个少年,【又是四五个大闲汉。闲汉七。】也在那里吃酒。内中一个道:“世间上稀奇古怪的事,何所不有?”又一个问道:“有甚么奇事?”那人道:“前边湖嘴子上那昌家的女儿,【淫妇。】就是个怪物。”这一个道:“怎么见得?”那一个道:“他家男人死了,他如今也不嫁,也不守,却零碎嫁。【零碎嫁三字,千古奇闻。】他今年才二十一二岁,只他娘儿两个,做了个半开门。我听得人说,当日初出来还不怎么的,近来竟成了个铁屄。【屄字之上,从未见有加一铁字者。不但奇闻,更令人可畏。】这个骚浪的法,大约也就淫得无对了。任你是么好汉,再敌不过他。一夜弄到天亮,他再不得个饱足。同他睡一夜,第二日定是七死八活,还有病几日才起得来的。他夸嘴说,人去嫖他,只要三钱一夜,就有三五个人同去,他都不辞。若有本事把他弄得饱足了,他反倒贴十两。我先还不信,都不过是父母的皮肉,当真是铁的不成?后来听得竟是实话。我们前日约会了八个人,商议了一同走去。原是取笑,谅他见人太多了,决不肯留。谁知到了那里,他竟公然笑纳。八个人齐心轮流,想弄输了他的嘴,大家取笑一常谁知从没有点灯时弄起,一上一下不歇气,足足弄到次日日出,一个个弄得盔歪甲斜,他还不曾足兴,反讨他笑话道:‘不要说你们这几个脓包,像你们这样不济的东西,再有八个,也不在我老娘心上。你们若有本事,从此时再弄到黑,看老娘可怯一怯?若没本事,老娘饶了你们的命,去罢。’几个人就没一个敢说一句硬话,大家扫了一鼻子灰出来。这些人如今替他起了个混名,叫做女敬德。鼓儿词上说胡敬德日挡八将,取这个意思。你说这个女人岂不是个怪物?”【见怪不怪,其怪自坏。众人先以为怪就气馁了,焉得不败?】众人听了大笑。道士听了这话,暗想道:“既然有这个怪东西,我何不去会他一会,试试他的本事?”遂起身还了酒钱,一直到湖嘴上来。
  且说这昌家女儿,父亲自幼亡故,母亲孀居,【昌家女儿者,娼女也。其母老娼矣,故不必用姓。】也时常同人活动。这昌氏十一二岁时就有些妖模妖样。
  一日,在门口站着,两个少年经过,见了他,一个说道:“好一个金童玉。”那一个道:“得同他青天白一下子就快活了。”先那一个道:“还七大八个呢。”同他着笑去了。他听了进来了,向他娘道:“恁两个砍千刀的忘八在门口过,夹着走他娘的村路,走罢了,说我金童玉、青天白,又甚么七大八的,恁个嚼舌根的囚,烂了嘴的龟子。”喃喃嘟嘟骂个不休。他娘听不过,说道:“他说金童玉,说你是个女儿,也没有甚么坏,你尽着骂甚么?”昌氏道:“他还说要青天白呢。”那娘不好说,便道:“青天白月,说你如月一般白,倒不好说。”昌氏道:“你不要哄我,我知道是‘日’,他想要日我呢。【妙。】他又说七大八,说我小,还肏不得,你当他说好话么?”【更妙。】那娘倒无言可答。
  又一日,他娘女两个到门口看看,恰遇一男子在他门外墙根下溺尿。他一眼看见,撵出去骂道:“人家有黄花女儿在家,你瞎了眼了,在这里来撒脓溺血。”那人不好意思,提着裤子飞跑,他赶到街上去骂。娘拉他进来,道:“那也是个黄花郎,失错撒尿,跑了就罢,还骂甚么?”昌氏道:“哎呀,好黄花。一个鸟头子像紫李子一般的,还是黄花郎呢?”到了十三岁见他娘常同人做些不三不四的事,就窃听或张张。看了几回,见那娘的样子有个十分快活的局势,想道:“这件事原来这样受用,我怎得也受用受用,看是怎样快活?”
  他隔壁有个小厮姓于名敷,比他大三岁,十六岁了。自幼在他家走动,与昌氏像兄妹一般,顽耍戏谑,无所不至,两人十分契厚。他也爱昌氏,但年小胆怯,不敢动手。昌氏也一心爱他。
  一日,他娘往亲戚家去了,只他一个在家。恰好这小厮走了来,昌氏一见了他,道:“我娘不在家,你来同我做做伴儿。”那小厮巴不得,便道:“我们坐着做甚么?寻个甚么顽顽。”昌氏道:“我们猜拳罢,输了的打一个手批儿。”那小厮道:“不许赖,要打的呢。”昌氏道:“那何用说。”取了几个钱做拳码儿,两个猜,昌氏输了,那小厮一把拉着手要打。昌氏不肯,紧紧的把手缩着。那小厮用着力拉,道:“你说过不赖,如何又赖起来?”昌氏挣不过,睡在他怀中滚。小厮道:“凭你怎么赖,要给我打一下才罢。”昌氏滚了一会,见他拉住不放,坐起笑道:“你打。”遂将次袖子掳起来,露出雪白的膀子伸着。那小厮爱得了不得,笑道:“我那里舍得打,你让我咬咬罢。”遂将嘴含了含,放了他,道:“再来。”昌氏笑道:“你不打我,我赢了要打的呢。”小厮道:“那凭你。”二人又猜,是昌氏赢了,小厮伸出膀子,道:“你打。”昌氏笑道:“你不打我,我也不好打你的,饶你罢。”
  那小厮见他嘻皮笑脸,也笑着同他说道:“我舍不得打你,你又舍不得打我,这怎么论输赢?我们赢嘴亲罢。”昌氏笑道:“我怕你么?”【妙答。】两人又猜,又是昌氏赢了。那小厮把嘴送到他脸上,道:“你亲。”昌氏笑道:“也饶你罢,我不亲。”小厮道:“不好,你不亲我的,我赢了又怎好亲你的,怎算得输赢?”定要他亲。他把个脸扭过去,嘻嘻的笑。那小厮一把抱住,定把嘴送到他嘴上,挨了挨才罢。放了他,笑道:“你还敢来么?”昌氏瞅了他一眼,笑了一会。又猜,是那小厮赢了,道:“送了嘴来。”昌氏笑着,站起要跑。被他一把拉到怀中,用两腿夹着他的腿,两手捧定了脸,连亲了四五个。
  此时那小厮也兴动了,一个鸟子铁硬,在昌氏腿上乱撞。昌氏被他撞得春心大发,故意在他怀中滚,混拧混掐,笑说道:“你原说过亲一个,你怎就亲了上这些。”嘻嘻哈哈,顽成一处。【真一对顽皮。】那小厮见他有些俯就的意思,把他一下对面抱住,说道:“我们摔个交顽罢。”将他抱到床前,一下压在他身上,就把阳物隔着他衣服乱戳。昌氏也情动得狠了,说道:“不要顽了,你去关了大门来,我替你说。”【不意小女子竟是老作家。】那小厮懂局,知有妙处,放了他,忙关了门进来。见他坐在床上,问他道:“我关了门了,你说甚么?”昌氏笑道:“我哄你放我起来,有甚么说的?”【答得不即不离,妙极。】那小厮也跳上床,将他推倒,掀开衣,就扯裤子。昌氏也不拒,只笑着打,道:“你越发这样顽起来了。”被他扯下裤子,压在身上,然后伸手去扯开自己的裤子,取出肉具,向他腿缝中乱戳。他只是笑,那小厮见他肯了,亲了个嘴,道:“你不要混动,我同你试试。”昌氏也就不动。那小厮起来,看明了关头,用了些唾沫,然后对准门户,渐次而入。两人弄了一会,俱是初次开荤,并不知内中趣味。昌氏想道:“又疼又胀,一点乐趣也没有。我娘每常是那个样子,大约是熟了方妙。”须臾事毕,各自散去。
  彼此以后,一得其便,两人就做一出,渐得佳趣,昌氏方知个中果有滋味。到了十五岁,他娘也有些知觉了,倒烦人去对那小厮父母说,情愿将女儿白与他。家中无人,却要招赘过来。那小厮的父亲也是个穷汉,见儿子十八岁了,长成了一条大汉,巴不得替他娶个媳妇。今遇着了这个不费钱的便宜事,何乐不为?况只又一墙之隔,出赘何妨?就允了,遂成了亲事。
  昌氏虽同他偷了二年,一月中尚不得一二次,甚不畅意。今得成了夫妇,一对淫物相聚,朝弄暮弄,日弄夜弄。不到半年,把那于敷弄成痨症,虚火下行,越病阳物越硬,越硬越要。弄到那病倒动不得了,阳物还是铁硬。昌氏那顾他死活,骑在他身上,通宵到亮,不肯少歇,把那于敷弄得昏一会,醒一会。首尾不到一年,信物一信,亲自往阎罗王处报到去了。
  昌氏这一年来,除了行经之日不得已而暂歇,余日是再不放空的。今丈夫死后,整整捱了一个月,【亏他。】欲火如焚。自阴户中一把火直攻上头顶,一个脸时时发红滚热,几乎似坐地的真僧,那三味火要从丹田下起荼毗了的样子,耐不得了,不住走到门口望望。
  一日,只见一个精壮少年,也还齐楚,一面走着,偶然看了他一眼。他此时那火益发冒了上来,忍不住笑说道:“你走路罢了,看我怎么?”谁知那人也是个色字号的先锋,见他话来得有因,又一脸是笑,便站住脚,放胆笑答一句道:“因见娘娘标致可爱得狠,故此斗胆看看。”昌氏笑道:“你看我,想把我怎么样呢?”【正是你要怎么样呢?】那人笑着近前道:“这凭娘娘下顾了。”【二人针锋相对,正是一对老手。】昌氏笑着瞟他一眼,往里就走,那人随后就跟进来。昌氏低声道:“我家有老娘娘呢,你且站着。”因伸头一望,不见他的娘,道:“快跟我来。”到了他房中,不暇开言,上床各自解带脱衣。【急得有趣。】那人有一副本事,二人足弄了有两个时辰,尚未肯歇。昌氏初经大敌,如登天之乐,那里肯放他?他娘半日不见女儿,看看关着门,打窗洞中一张,【先是女儿张娘,此时娘又张女儿,绝妙。】见他同一个小伙子好弄,那小伙子像同他女儿有仇一般,下死力乱舂乱捣,他女儿像抽疯似的,浑身乱颤乱扯。他只得回避,等那人去了,他说女儿道:“你一个新寡妇就做这样事,不怕传出去人笑话么?”昌氏道:“我嫁过的女儿,娘管不得了。我见娘也常做来,难道你是旧寡妇就该做的么?”【妙语,趣甚。】把他娘说得脸通红,反没的答。【真没的答。】那人是个色精,遇了他这个色鬼,正是一对。三日不来,间或也送些盘费,或带些酒肴来吃吃,来则必弄,弄则必尽兴而后止。他娘料也禁他不得,各寻主顾,同居各弄,【奇语。】各干各事。那人到数月之后,力不能支。不知是病倒了,又不知是躲过了,再不见影。
  昌氏等了数日不见来,他自经过这人之后,益发贪之不已。他生得风骚俏丽,又有钩人之术,丝毫不费力气。只用放下钩去,人随钩而入,况且全不计利。男子中能有几个王状元?十年前已薄相知的,无不乐从。
  后来人知道的多了,就有街坊闲汉气不愤,道:“放着我们本坊本里的人不相与,倒同远处人来往。”就打砖撂瓦的罗唣。昌氏同他娘商议道:“这里不好住,我们到西湖嘴子上僻静些的地方,寻几间房子去安身。那里近着天竺、灵隐、净慈各寺,这些和尚,人称为色中饿鬼,又说有不歇不泄的本事。况他十方钱粮,来得容易。不但图了快乐,且又可挣钱享用,岂不是好?”他娘也四十多岁的佳人,虽相与了些朋友,但白扰的多,送分资的少,要靠女儿挣钱度日。以他在下之一竖口,供在上之二横口。况连年他母子把这件事也做惯了,以为这是妇人家理所当然的事,不足为异,就依他。在西湖上寻了三间房子,单门独院,倒也僻静,搬上去住下。
  那西湖各寺中,禅和尚虽然也有,那吃酒养婆娘的和尚却反甚多。能有几个如参寥子说的,凡心已做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这样的高僧何可多得?又有那些串寺院的道婆子替他招揽,不一二日,就被他钩上一个。一传两,两传三,这些和尚以化缘为由,尽来赏鉴。且拿着施主布施的不心疼的银钱,都送他做缠头之费。且终日大酒大肉,买来受用。
  他娘儿两个此时惟恨上下只有两口,吞噬不荆真个是其门如市,大门中大和尚络绎不绝,小门内小光头出进无休。昌氏不但领略了这秃驴的本事,且大获其利。他从朝至暮,那卵袋之头的人穿梭般进进出出,他皆不辞,尚不能饱其所欲。【昌氏可与河间妇作对。】过了年余,这些和尚被他弄得鼻塌嘴歪,囊内已空,袈裟度牒都典了,就来得稀疏。他索性做了个半开门,【门未必止于半开矣。】索价甚廉,只要三钱一次。若本事高强,可以遂他的心,便不受价。你想这样价廉而工巧的宝货,谁不愿来交易?后为总不足兴,他出一个新令:即二三人同来,只受价五星,四五人只价一两。如有能弄得足兴,不但价银不收,反以十金为赠,以做劳资。
  这些少年听得这话都疯魔了,都欣欣然,皆摩拳擦掌而来。想白受用了,又得辛苦钱回去。皆三五成群,相约而来,不想皆弄得弃甲曳兵而走。吃酒的那人,也有一具好成文的阳物,又有一分耐久的厅本事。他闻了这名,约了一伙八个少年,凑了一两分银到他家来。原只说他见了八个人自然不肯,以为大家取笑的意思。不想他正在恨英雄无用武的时候,见了竟慨然笑纳。这八个人没有说害怕竟走了出来的理,也自恃着这样八个精壮小伙子,可有弄不倒他的?遂轮流转上半日一夜,皆拱手纳降,被他痛贬一番,忍愧吞声而出。
  这一日,那个在酒肆中当件奇事说给众人下酒,【新鲜淡菜,绝妙下酒之物。】被这道士听得。到了湖嘴边,只见一家门口,一个妖妖娆娆的少年妇人站在那里。道士近前打了个稽首,道:“女菩萨,借问一声,这里有个姓昌的在何处住?”那妇人道:“你问他做甚么?”道士道:“贫道寻他有句话说。”那妇人把他上下打量了打量,不像个化缘的道士,笑着说:“你想是要来相与相与他么?他不是好惹的。”道士道:“正为慕名才来相访的。”那妇人道:“我就是,你寻我说甚么?”道士听说就是他,把他一看,虽为不美丽,眉目中另有一骚态,令人魂醉。便笑着道:“到里边好说。”那妇人让了他进去。道士坐下,向身边取出银包,拿了有三两多一锭送与他,道:“久仰大名,意思要来亲近亲近,领教大才。无可为敬的,这些须微物聊表寸心。”那妇人笑道:“师傅礼太厚了。”道士道:“不堪菲薄,请收了。”又笑着附他耳上低声道:“但有一件,我有本事颇雄,况且我出家人见了妇人,如苍蝇见血一般,再没有厌足的时候,只求你不要推辞,就是盛情了。”昌氏道:“但愿你有这样本事,我倒也不惧。”道士又拿了有一两多一块与他,道:“烦预备个小东。”那昌氏见他肯出手,又见他说大话,忙把银子递与他娘买办去了。
  这妇人是骚淫极了的,听他说有好本事,既发狂言,或有实学,满心要想试试。便道:“我娘去买东西,还得一会,我两个何不先各显本事看看。”【倒是他要先试,不但眉目中有骚态,满腔内皆骚意也。】道士欣然道:“甚妙。”关了门,进房脱衣。那妇人见道士的阳物只好四寸多长,一围大小,心中暗笑道:“我以为他口中既出大言,腰中定有雄具,谁知是这一点子东西,还摸不着内中的边儿。纵有通宵的本事,也是有限,多半这牛鼻子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心中暗笑。【昌氏诚妇人之见也,技勇精娴者,岂皆魁梧大汉耶?】他睡倒,两腿大揸,那道士伏在身来,一送到根,就伏着不动。昌氏见他这个样子,疑他是从不曾干过这事,笑着教他道:“你还抽抽动动,怎么这个样儿?”道士也不答应,片刻之后,妇人先觉得阴户中微热,后便如火炭一般,渐渐胀满,直抵内中极深牝屋之上。那龟头一时如顽蛇吐信,一时如小儿咂乳,上下戳着痒筋,快活难当。不多时,昌氏丢了一度,方知这道士手段果是高强,将他搂得紧紧的,道:“你果然好本事,我遇过人,算你头一个了。”道士得了这番奖励,那东西在里边更钻得利害。那昌氏乐得皱着眉,只是嘻嘻的笑,不过顿饭工夫,他又丢了,道:“夜里再弄罢,我娘娘将要来了,我要起去开门。”那道士也就放了口气拔出,那昌氏觉得阴门胀了一下,【前日姑子便有许多艰难,今昌氏只觉一胀便拔出,虽谓两人有宽窄之异,余前谓如狗链帮,后不复写,评得是否?】不像先进去时不知不觉的样子。向他腰中一看,竟长将八寸,粗如钟口,如获至宝,忙起身一把捏住,道:“你原来竟是个活宝贝,【比那姑子尤爱。】这个样子,我今夜有个饱足的光景。”【女赞男。】喜笑不止。
  二人穿了衣裳起来,那婆子也买了东西来了,收拾酒饭齐来,三人吃毕。昌氏先尝了两次,才高兴动头,等不到黑,老早同道士脱衣上床。看那道士的阳具时,还是像先的那般小巧,两下上手弄起,不多时,乐得昌氏嘻嘻哈哈,一时又哼哼唧唧,像是内中钻得难过。一夜未睡,丢了有七八次,却也得了个心满意足。道士暗想道:“怪不得七八个男子敌他不过,果是个骚淫极了的奇物。别的妇人经我采到三四次,再没有不哀求告止的,他竟全不在意。”因向昌氏道:“我平生阅人多矣,像你,真算一个铁屄了。”【男赞女。】睡了一会,穿衣起来。道士见夜来斫丧太过,恐伤了他,意欲辞行。那昌氏那里舍得,抵死留住,不但不要歇钱,连东道都是他拿出己囊来预备款待,日里还不放松,弄了一次。一到晚,忙携了道士上床,就弄上半夜,他还喜乐如前。到了下半夜,就有些勉强承受。道士要歇,他定不肯。又到天明,也就恹恹的不似那精神了。吃了早饭,要想去睡,又恐道士去了,悄悄告诉他娘,叫伴着道士,千万不要放了他去,他床上去睡了。
  那婆子才四十多岁,虽不似女儿奇淫,也是个酷好此道的。听得女儿说得这等津津有味,将道士拉到自己房中,要求他赐教。道士见他有年纪了,不敢下手。他苦苦哀求。【苦苦哀求着如此,从来未闻。】道士没奈何,同他弄了一度,婆子尝着这样美口的奇物,不肯就歇,死搂住了不放,还要求弄。道士只得又弄了一次,把个婆子晕了过去,半晌方醒。【谚云:爽口物过多做玻此老妇尽尝二次便至如此,其量逊乃爱多矣。】倒把道士吓了一身冷汗,见他醒了,方才放心,忙忙穿衣下床。那婆子要起来,身子动不得。又怕他去了,一手拉着道士的衣服,坐在床沿上,他伏在枕头上张着嘴发喘。【形容得有趣。】等女儿醒了,将道士交付与他。睡了一会,才爬得起来。
  道士要去,昌氏那里肯依。道士劝他道:“不是儿戏的,性命要紧。”他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春间同人吃河豚鱼,有一个人说,当初有一个苏东坡爱吃河豚,他说道:‘吃河豚,值得一死。’据我看起来,遇了你这个宝物,值得一死。【孰知不死于道士而死于竹思宽。不但道士料不到,即昌氏亦自料不到矣。】我好容易今日遇见了你,就死也无怨。”
  到晚,他还兴兴头头的要弄。只弄了一次,他觉得头晕眼花,腰酸背痛,阴户内中最深处也有些疼得受不得。心有余而身不能,方才兴止。道士知他要病,【道士谓昌氏要受病,不意昌氏病尚得愈,而婆子反得病而死。岂昌料不到。即此老昌亦想不到,与前一对,甚妙。】次日临别,送了他二十余金为扶养之资。他娘儿两个都有些舍不得,但弄不得了,留他无益,眼睁睁的只得放了他去。【眼睁睁,妙,写也万分舍不得的光景。】这昌氏觉支撑不住,便睡倒在床,病了数月,几乎丧命,吃了许多补益的药才起得来。虽然好了,也就不能似前番壮剑他经过了这一番,淫心微略稍止。心上念念不忘那道士,央烦紧邻的一个屠四,四处寻了数次,不见踪影。那道士又不知往何处云游去了。【看官记着。】话休烦絮,暂且结过一边。端的到听所闻古城隍判断之语,并诸人托生之事,可是真否?等我细细敷演后文,来因便见。正是:无事关门著书,谈空不如说鬼。【二语总结一部书大意。】姑妄言卷一终第二回钱贵姐遭庸医失明竹思宽逢老鸨得偶姑妄言卷二钝翁曰:予一日正评此回书,忽有二三俗客至。一客问予曰:“一部大书,内中无限的人,开首一个就出钱贵,此是何意?”予曰:“如一部传奇,是谁人的事迹,定是那正生先上场,故此书先出钱贵也。”客曰:“此书虽是钱贵事迹,然正生当是钟生。传奇中,岂有以正旦先上场者乎?”予曰:“不然,此非传奇,不过借传奇以做譬喻耳。钱贵犹之正生,钟生反是正旦角色,故首出钱贵也。”又曰:“钱贵既是一部书中大有关系之人,定要写得他高才是。其父何以名钱为命?甚不雅观。”予笑曰:“以钱为命之人,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尚何所知?钱贵既生于娼家,其父自然是忘八了,此不过信手拈来成趣耳。”座中一人家道素丰,颇有爱钱之癖,忿然作色曰:“君语刻毒之甚,岂天下爱钱人尽忘八耶?”予笑解之曰:“非此之谓也。非云爱钱人皆此辈,不过谓此辈人中,无有不爱钱者耳。”彼犹含怒而去。前客又问曰:“钱贵既算正生,系要紧的人了,不但写他是妓,且又瞽目者何?”余曰:“此别有深意焉,此是作书之人满腹牢骚,借此以舒愤懑。总见世间之须眉男子,只知势利,惟以富贵评月旦,尘埃中能物色英雄者为谁?而钱贵以一瞽妓,乃卑污之极矣。而多少富贵中人他皆不取,独注意在一贫穷不堪之钟生,矢心从良,后来竟得全美终身。不过有眼男儿不及人瞽目妓女,此是作者一部大主意。须会得此,方许看此书。”
  此书写好赌者,竹思宽、铁化、戴迁、曾嘉才、牧福诸人,各人有各人赌法,各人有各人输法,累累数千言,无一句相雷同,故妙。
  竹思宽,竹丝而宽,自然是篾片了。篾片又自然从竹青竹黄中来,所以父为竹青,母为黄氏也。竹青之刻薄,黄氏之悭吝,只知有银子哥哥,而亲友皆不知为何物,宜乎生此等儿。竹思宽始而赌,继而篾,终而龟,此报应刻薄悭吝者亦尽矣。警醒此辈之功不校郝氏之遇竹思宽,不过谓此等淫鸨,须此如驴之具始可娱之耳,且作后来郝氏归竹思宽张本。不然钱为命死后,钱贵又适钟生,郝氏何所归?若竟到钟生之宅,俨然为之岳母,呜呼可乎?故千算万计,算出一个绝大阳物之竹思宽来,郝氏恋之不能舍,后成夫妇,始不玷及钟生、钱贵也。
  亘古及今,极坏的事非极聪明的人做不来。非谓聪明人则坏,特恨其错用聪明耳。如铁化之尖酸促狭,岂非一般聪明?然坏了许多心术,所以有奇淫奇悍之火氏,降夫如鼠,与狗为乐,竟同畜类。虽是尖酸促狭之报,“聪明反被聪明误”一语良然。
  人屠户、屠四叔侄以放赌为生,坏人家子弟一生品行,丧人家儿孙多少身家。他家门中行同禽兽,此等人雅当如是。这一段不但是一篇劝戒赌的婆心,且更劝好赌人知此中的大害。昌氏一宗淫案,随手结去,笔下何等干净。
  第二回钱贵姐遭庸医失明竹思宽逢老鸨得偶附:铁化有心弄人火氏无聊戏狗话说明朝万历年间,应天府上元县地方有一个乐户,【洪武钦定,乐户裹绿头巾,挚红布腰带,连毛猪皮靴,一见而即知其为龟子矣。】姓钱名为命。他妻子郝氏,【郝音好,以钱为命之人,再有遗言个好妻子。自然是忘八无疑,乐户,老鸨子。】小字翠娘,举止风骚,语言娇丽,少年时在美妓中也算铮铮有名的。他年过三旬方生一女,夫妻二人爱之如掌珍,惜之如至宝。将周岁时,此女生得眉目如画,身体如脂,但有见之者无不怜爱,悉呼之为粉孩儿。至六七岁他就学弄粉调脂,描眉掠髻。他父母见他资性聪明,将他送入邻馆中就学。那先生姓卜名通。【一个不通的先生出现。】先生谓他道:“你门户人家,所重者无非财帛。况你又是姓钱,可即使名为钱贵,岂不巧合?”道:“妙。”【他的名字是这个不通先生去,如此起出。】遂将他留在馆中,每日教他读书写字,作对吟诗。谁知这女子颖悟异常,竟能过目成诵,未及二载,连诗词也觉颇通。他父母心中欢喜自不必说,而旁人亦为他欣庆,尽说道:“钱家之钱树子自此兴矣。”又过年余,虽才十岁,俨然成人,其丰姿绰约,不能尽言。只见他:眉黛春山,眼含秋水。唇犹红豆,脸若桃花。十指尖尖玉笋,一双小小金莲。腰肢似荷茎翻风,皮肤如海棠经雨。语言娇丽,声音不让清箫;行步轻盈,体态可欺弱柳。隐微处虽然未许人窥,想个中一定是件妙物。

  他生得真令人一见魂消,且不必说。孰意那一年城中疫疠大行,他也偶染时症,伏枕数月。他父母延医问卜,打卦求神,无不备至。后来病虽痊愈,只双眸微暗,渐渐不明。城中之名医国手百样医治,毫无效验。但那时医生的技俩,原是有限,而内中又有两等,一等是穷的,一等是富的。若是那穷的,只好守着药箱,袖手在家高坐,十日半月,药都霉烂了。间或卖出一两剂,聊为糊口,大约终身不过如此。或者等到十年运来的时候发财也不可知,不然再无望矣。【此段无时之穷医见之,必点头叹曰:不谬,不谬。】这是为何?因那一等富的,他家中有几贯钱财,每日雇上三四个轿夫,扛上一顶油衣红顶小轿,【三四轿夫,甚是体面,接写扛上一乘油衣红顶小轿,不堪之甚,轿本是抬,此谓曰扛,尤其不堪。】不论阴晴,大街小巷,抬了乱跑。到晚来,或买烧鹅、板鸭,或火腿、熏鸡,着背药箱人拿了,跟在轿后。故意使人看见,好说此人一日到晚这等兴头,且如此大吃大用,定是明医无疑。好与他四处驰名,哄人延请。孰知他只好自费几百文钱,抬在街上摇摆,究竟一日到晚,药箱还不曾发市。【此段有钱之富医见之,亦点首曰:诚然,诚然。】有那倒运的这个人请着他看病,他不过是撞自己的造化,拿别人的命来试手。胸中千般算计,口内一片胡诌。凡汤剂定要人参,是病症皆做丸药。起发人些钱钞,养活自己妻儿。病若好了,夸他的手段高强,索谢不休;医死了呢,说人的命数修短,潜身无语。真个是:招牌下冤魂滚滚,药箱内怨气腾腾。
  况且《大明律》中,虽有庸医杀人的罪款一条,从来可曾见用过一次?【此段勿论医道中穷富件之,必含笑曰:巧手丹青不过只能画人形象,此人竟说尽我们的肺腑了。何刻薄若是。】所以这些人任意胡行,那里有穷究医书,精研脉理的?就是那驰名的国手,也不过是他的造化颇高,遇着都是不该死的症候。多看好了几个,就传说是名医无双,一匕回生,到底何尝有丝毫实学?所以说那富的还糊得去,只可怜那穷的真是寸步难移。近时岐黄中大都不过如此。【此段非是痛贬医道中人,正是劝其用心精究一番,不可将活人医死的慈心耳。古云:不为良相,当为良医,谓其能救人耳。若只图杀人,何不去学刽子手,学医何为?扁鹊曰:越人岂生人,但遇不死之症,不致杀人耳。愿学医者效之。】因此那钱贵不多时,竟两目皆盲,双眸紧闭,把一对娇滴滴的秋波,被这些庸医弄得个视而不见。【谚云:如今的世情,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据我言之,不若视而不见者为尤妙。】他父母虽然心疼爱惜,然到此地位,亦付之无可奈何而已。又过了二三年,钱贵已经长成,愈生得美貌可爱。有一词赞他的妙处道:举止甚蹁跹,体飘摇,态若仙,妖娆不亚娇飞燕,梅妆淡添,潘妃两弯嫌污,轻扫梨花面。羡婵娟,秋波紧闭,恰似玉环眠。∮业鳌痘戚憾非宜底藕率霞渖倭怂欠嶙顺雎涞锰煜上嗨疲耙桓龊弥鞫鲆蛔笄庞胨崃5笮∈彼溆腥酥帽曛拢罄炊嘉潘鹆怂浚砸晕歉霾屑卜衔铩K鬯涿涣耍故且桓鼍兰讶恕:率霞晁涫辏さ萌绯扇艘话悖梢云粕淼氖焙颉?鏊庵秩思遥薹撬乔筒坏迷缡崃蝗眨缑僖蝗盏睦<坏貌浦骼聪嗫矗肚畹淖匀挥植豢嫌胨闹屑绷恕S兴嘟灰桓鎏ぬ獾暮裼眩凶鲋袼伎恚就醮蠼壬疲禾煜挛薏唤沃眩辔薏涣阎巍J郎先讼嘤肱笥眩舜艘慌匀痪颓缀窳耍源寺壑率嫌胫袼伎硖ぬ猓呛衽笥蚜恕!客兴媾欣扛龊弥鞴死础H舻靡蛔⒋蟛疲坏刂叵嘈唬剐硭晗履且黄防系顺35娇冢挪蝗±V袼伎硖舜嘶埃坏耍椅海匀蝗ヌ嫠闲拇蛱?
  你道这竹思宽是个甚么人?他也是个篾片行中朋友,【篾片】自幼好赌,【第一个赌贼出现。】又好偷他父母的东西做赌本。虽还不曾在外边做梁上君子,而家贼之名,已遍于亲戚乡党。人背后送他一个美号,叫做贝者贝戎。【四个字的号甚新,约是仿金元时叫法。】不懂拆白道字的人,就直呼之曰赌贼。【如今有此美名者,天下几半。】他祖籍是江西人,父亲姓竹名清,母亲黄氏,【竹多产于江右,故他是江西人也。】迁移到南京来住的。那竹清手中原有五六百金之蓄,他的一个宗叔也是江西人,名叫竹考,是看守孝陵的太监。他倚着这个声势,【好大来历,可谓遥遥华胄。】开了一个钱铺,放印子钱。每月放出大钱一千文,要每日活打,一日收四十文,一月满,足收钱一千二百文。有人要借死的一千钱,每月加利三百。若这个月没得还他,下月这三百文又加利九十。你想这样重利,谁敢去借?都是那挑葱买菜、穷得没饭吃的人,只得借来做本。一日图挣些钱,除了还他之外,下剩几文度日。【说尽穷汉之苦。】还有一种好赌的人输了,借钱作本的,借得来翻梢。赢了送还,输了又借。【此种人不足惜。】或是有体面的人,暂时贫穷,少了人些零碎帐目,逼得利害,要惜脸面的,没奈何了,明知是个火坑,只得去借来且挪一肩。【见此数语,不觉令人长叹。】若多欠他些日子,便抬出他令叔的名目来吓人。“这是陵上竹老公的本钱,叫我替他放的。【好势要小人心肠,令人可耻可笑。】你若少了他的,他对知县官一说,捱了板子,双手送来,还怕迟了。”人听见这话,谁敢短少?卖儿卖女也顾不得,且还他要紧。他屡年也积攒了有二三千金。他生性啬刻,亲友们到他家来,不要说款待酒饭,从来不知与人一钟茶吃。他或有所求于人,或有体面朋友光临,没奈何,忍着心疼,备一餐粗饭相留,这也是十年九不收的事。
  他妻子黄氏是来到本京娶的,也还是个做买卖正经人家女儿。但生性奇异,说起来更为可笑。他只夫妻两口,又无多人,间或买斤肉来,何妨公明正气收拾来吃?他生怕有人来看见,抢去吃了一般,弄一个小广锅,在床后马桶根下炒熟,拣好的落起些来藏了,余的盛出来,关了房门,两口子如做贼似的,忙忙偷吃了才开门。等竹清外边去了,他将那所藏之肉拿出来独享,每每如此。
  一日他生辰,他哥哥家送了四斤肉、两尾鱼、两只鸡、两盘面与他来做生日,他哥哥、嫂子、侄儿、侄妇都来拜寿。竹清陪着大舅、内侄在堂屋里坐,这黄氏把那肉割了有四两,炒了一盘。将那鸡头、鸡翅膀、鸡脚去了下来炒做一盘,盘尾巴去下小半截来做一盘,别的忙忙收起。将些白水着些盐下了一撮面,【看书者勿形容太过,此类人世竟有之。】每人刚有大半碗,叫拿出去款待哥哥、侄儿。他嫂子看不过,说道:“姑奶奶,外边三个大人,这一点子那里够吃?少还罢了,你凑四个盘子也好看些,不尴不尬,三个成个甚么样子?”他艴然曰:“谁不叫他送四样来的?他只送了三样,那一样叫我那里变去?”【责人则明,责已则昏,真有些何等人】他嫂子道:“不论片粉也罢,或韭菜、白菜之类,那能值几个钱?添一盘便了。”黄氏皱着眉道:“可怜见的,家里要半个刮痧的钱也没有,拿甚么去买?”他嫂子又道:“那肉还多哩,再割些下来,做不得一盘么?”他听了,由不得那眼泪扑簌簌往下滴,道:“先割那一块,比割我身上肉还疼呢,还叫我割。你们不是来替我做生日,是要来送我死了。”【先是皱着眉哭穷,后方坠泪舍不得,写尽吝啬丑态。】他嫂子见他这个光景,也不好再说,任他拿了出去。竹清把盘子品字放了,【异想。】只陪着舅子、内侄吃完了那半碗面,也不叫添,也不再让,【可谓夫妇同心。】众人只得放箸。还剩了些骨头鱼刺之类,他忙忙收进,藏在抽屉内。他嫂子也知趣,料想坐着也没用,决无再留他们吃的事了,肚里有些饥饿,就带着媳妇要家去。黄氏心中暗喜,也并不假留一声,送到门口,看他坐上了轿,见轿夫抬起来了,他才说道:“我要收拾饭待嫂子呢,你又不肯多坐坐,【等抬起轿来才说,妙极。不抬起,尚恐其回来也,将鄙吝人说得无立身之地,然此等人竟有之。】空空的回去。”他嫂子微微含笑而去。
  他夫妻二人到四十岁尚无子息,心中想道:“人家求子,都供一尊送子观音。我要画一轴来供养,不但要费银钱,况我家现供着玄坛财神爷,每日要上香,再供一尊菩萨,又要费一分香钱,大不可。小算零碎,不觉一年,总起来就要好几十文,如何行得?”【好精细算盘。】两口子商议道:“观音是佛,这是神,菩萨既送得了,难道神道就送不得子?我弄个画的娃娃贴在玄坛爷怀中就是了。”偶然抬头见房门上贴着一张耍娃娃,喜道:“凑巧,凑巧。”【真是抬头见喜。】拿刀子就把那娃娃抠了下来。舍不得钱买面打糨糊,两口子刮下来牙黄,【好算计,好想头,刮下许多牙黄来,令人绝倒。】粘在玄坛怀中。他夫妻二人每人上了一炷香,倒虔虔诚诚祷告了一番,叩了十多个响头起来。【或香少而头多也。一秀才送教官节礼,封筒上写节仪五十文,门生某百五十拜。所五十拜算五十文。官云:你可添百文来,只用五十拜足矣。他夫妻因省了一柱香,故多叩些头以补之。】竹清对黄氏道:“人家求财求子,都要许个愿心。愿是我不敢许,设或养了儿子,拿甚么还?古人说:‘宁许人,莫许神。’神道爷跟前不是扯得谎的。但俗语说:‘小本不去,大利不来。’我们既求神道慈悲送子,也要时常有些供养才是。”黄氏道:“你这算计不好,若时常供养,倒费得大了。你竟大大的许个猪羊愿心,设或养了儿子,我们竟对几两银子折干,神道是不会用银子的,仍旧还了我们,这岂不省事?”竹清摇头道:“万万行不得,事情要深谋远虑。倘或神道一时竟把银子收了去,那时怎么处?”黄氏想了想,道:“不然把我许了神道爷罢,料道神道爷是不要人的。”竹清道:“越发行不得。倘神道爷一时灵感起来,赐了儿子,把你拿去做小奶奶,我可不得了子,倒把老婆送掉了。”【他夫妻越算越奇。】黄氏道:“这不好,那不好,你就想个主意出来。”竹清道:“我有个好道理,每日两顿饭是我们要吃的。你每顿饭好了,不论荤菜素菜,先送了去供供,也就算得供养了。古语说:‘心到神知。’这岂不妙?”黄氏连声赞道:“这主意好,这主意好。”自此日为始,他倒也着实虔心。每饭必供,供必叩头祷告一番。白菜、豆腐去供,他还不在心上,或买些肉来,他怕神道吃了去,拿个小碟,少盛几块,心惊胆颤的拿去试试,少刻去收时,竟丝毫不动。他试过几次,皆是如此。胆大了,后来全送了去供过,才收下来吃。【一路叙来,直欲笑杀。】一日买了个鱼,也全送了去供,不想刚刚被一个野猫衔去吃了。他来收时,只得一个空盘,惊得目瞪口呆,忙走来告诉竹清道:“哎呀呀,【如闻其声。】了不得,了不得。”竹清见他面目更色,倒也吃了一惊,忙问其故。他道:“原来神道爱吃鱼。我当每常他是不吃的,一尾鱼全拿了去供,谁知吃得精光。可惜了的,心疼死人。”竹清听了吐舌道:“你前日还说拿银子折猪羊,把你许神道爷呢,倒是亏我没有听你的话。”黄氏道:“造化果实,亏你见得到。就是这鱼,今后是再也断断供不得的了。”从此以后,他家再不买鱼了。
  过了数月,夫妻两个睡到半夜,似梦非梦,如每常日里一般,同到神前去叩头求子。那神道忽然说起话来,道:“我看你夫妻二人,倒还虔心。”因指着案边蹲着的一个猛兽道:“把他赏你两上做儿子罢。”他夫妻又惊又喜,惊的是画的神像会说话,喜的是与他儿子,叩了许多头。再看那兽时,原来是一只金钱大豹。【豹同报音,谓此等人宜生此兽子以报之也】竹清道:“我每常见爷爷的圣像旁边是一只黑虎,怎么如今又换了一个金钱豹子了?”神笑道:“如今世间坏人太多,我管世间财帛一道,有十分在银钱上刻薄的,故遣它去暗暗的啃些人的脑髓,【银钱上刻薄的人留神骨髓。】所以又换这个豹子来。你既求子,故把它赐你为儿。”竹清道:“爷爷,小人求了一场,既蒙慈悲,赏我一个人做儿子才好。这等一个凶恶畜生,如何要它做儿子?”神笑道:“你不要看轻了它,它是唐朝武则天之侄武三思,生前曾封过王位的。因他贪淫凶恶,故堕畜生道。一来如今该它转世,【应前到听所闻神语。】二来你夫妻又恳求我,故此拘来与你。你这种人刻薄到万分,生个畜生也罢了,还想得好儿子么?”竹清道:“儿子倒也罢了,怕他啃我的骨肉。”【刻薄人着眼。】神大笑道:“你一生把那些穷人的骨髓都吸尽了,就不许他把你啃一啃么?”【贪得刻薄之辈仔细听着。】因用手将那豹子一指,那豹吼了声,望着他二人一扑。惊得他二人一齐大叫嗳呀,醒来时原来是一场大梦,心中还跳个不祝夫妻彼此相问,所梦符合,心内常常忧疑。
  过了数月,黄氏经水不行,吞酸懒食,知是有孕。喜的是得了胎,又怕的是那豹子。到了五六个月作怪起来,在腹中横撑直撞,痛得那黄氏捂着肚子流眼泪。一日定有数次,连夜间睡觉亦不能免。间或睡着了,还撑撞得疼醒来。黄氏十分忧惧,向竹清道:“不是求了儿子来,是求了冤家来了,我的命还不知怎样呢?”竹清也着实担心,到了分娩之期,黄氏四十多岁才破盆生育,骨缝硬了,万分艰难。两个收生婆守了三日三夜,才生了下来。黄氏只得一口悠气,心中虽然害怕,这样年纪才得个儿子,也还有几分欢喜。况且是个肥头大脸的娃娃,又甚心爱。但这孩子一个膫子有三寸余长拖着,见者无不惊异。
  三朝这一日,他舅子约了些亲戚,都送了贺资来吃喜酒。黄氏睡在床上动不得,是他嫂子来代庖,也还丰丰盛盛的款待来人。他家每常待客,那肴馔不过名而已矣,连盘子底下青花还盖不严。今日忽然丰满过盛,竹清心疼得了不得,暗暗抱怨道:“这是我那不会当家的内嫂做的事了,来破碎我的家俬,我不吃还等别人吃了去么?”自己遂大嚼大啖,不住喝酒,已吃了个五六分醉意。众人替他道喜,敬他喜酒,他钟钟不辞都领了。众人见他吃得爽快,又敬个双钟,他到口就咽,多了几杯,有八九分醉了。众人临散,他送客,刚跨门槛,不防踩着一块骨头,站不稳,把脚一摇,一交跌倒。把踝子骨崴错了骨缝,疼得满地乱滚,叫苦连天。众亲戚倒都着实不安。他舅子、内侄忙替他揉对了骨缝,抬他进去睡下。又跑到接骨的医生处,买了膏药来与他贴上。他家并无余人,他舅子见他夫妻二人都睡倒,只得家中叫了个老婆子来服事。过了半月有余,他夫妻二人都挣得起来了。因舅子家那老婆子在家中,一日要多费些米菜,忙忙打发他回去了。【说得此等刻细人行事,令人绝倒。】将到满月,他大舅同妻子商议道:“妹子这样大年纪才得了个外甥,前日替他做三朝,把妹夫的腿几乎崴折,我倒很不过意。如今满月服,我再约些亲友攒些份资,一则贺喜,二则替他起病,你道好么?”他妻子道:“前日三朝,姑娘睡倒了,是我在那边照料,还成个样儿待那些人。如今他起来了,是他自己料理。送了份资去,他藏起来,弄些不堪入口菜蔬待人,连你的脸面都不好看。你还不知他的刻啬么?依我的主意,你收齐了银子,买一口猪,叫屠户宰了,再抬一坛酒,剩多剩少与他买柴米。这或者他还收拾的好看。”【主意固妙,孰意竟大谬不然,这或字下得好,亦虑及在有无之间。】他舅子依着妻子,如法送去。
  到弥月之辰,有十四五个客到了他家。等到晌午,才放下两张桌子,八个人一桌。【大约是取吉利,八仙庆寿之意。】少刻搬上菜来,你道是些甚么东西?每桌上只得四个盘子:一盘猪肝炒肠子,还垫上许多葱;一盘心肺熬萝卜,一盘猪头肉脍豆腐,一盘是蹄爪子同槽头肚囊皮炒白菜。都只铺过一个盘底子来,空处尚露着青花。八个人一举箸,只剩了四个空盘同几块骨头,竹清只拿着寡酒相让。【大约黄氏不善饮,不然此一缸酒亦藏起矣。】原来黄氏把那猪的四只腿,两块大肋巴,都落了下来。【余竟见过此等人此等事,并非谬语。】拿到房中床后去腌。正然欢喜,忘了锅中煮着饭,他添了一把柴出来,就把灶前的余柴引灼,烟就大起。黄氏忙去一看,见火焰焰的烧着,吓得大声喊叫。众亲友听见,都跑了来,大家同救熄了。【腌得好肉,得无妄之祸随之。黄氏不知之耶。】及至出来,只见他家的两条狗饿得瘦骨伶仃,见人不在跟前,跳上桌子,吃得盘中的骨头、余汁、酒钟,都掉下地来,打得粉碎。【真正奇想。】众人也没兴坐了,告别而去。【竹清夫妇当感谢此狗,亏它省了许多酒。】他舅子到家告诉了妻子,又是气又好笑了一常竹清见屡屡不妙,向黄氏道:“自生这孩子,你我二人几乎丧命,今日又险些遭了火烛,将来不知如何?”终日忧愁。
  这孩子倒也无病无灾,易养易大。到了五六岁,就同父母相拗,叫他往东,他决定往西,从不肯一事顺手。竹清夫妻见儿子长得清清秀秀,数年来也没有甚么祸患,他虽性拗,父母再没有不疼儿子的。那黄氏更姑息得不成话说,凡事不拗他一拗,惯得那孩子天也不怕,到了十岁才送去读书。
  先生听得说他性子拗,凡事拗戆,因起名叫做思宽,要他变化气质之意。他在学中才坐了两日,便想出逃学的方法来,向先生道:“我爹爹身上不好,家里没人使唤,叫我家去使唤呢。”先生放了他,他躲在外边,先还同小孩子们跌钱下城棋,输了时回家,见他母亲那里有藏着的钱,便偷了出去。后来就渐渐同人捣丁掷四子,便输得大了,就将家中零东碎西偷出去卖了还人。黄氏全然知道,只瞒了竹清。竹清每月白送了学钱去,他总不到馆中。清晨出去,饿了回来吃饭,到放学时回来睡觉。黄氏又护短,【子弟之不肖,无不起于护短之母。】不肯告诉丈夫,说儿子逃学,在外赌钱,并家中偷东西的话。间或背地劝劝他,他便狠头强脑,嘴中不干不净,连爷带母的混骂。
  到了十四五岁,长成了一条大汉。他那阳物竟长将一尺,粗如钟口。竹清思量要替他娶个媳妇,或可绊住他的身子。因想到他那桩物件,可是女子容得的?遂尔中止。他每日在外戏耍,索性不归,后来连老子都不怕了。他娘再要说他一两句,他一搡一路筋斗,骂是不消说得,竟有抡拳之势。如此数次,后来黄氏见了他,竟真是见了活豹子的一般害怕,连哼也不敢哼他一声。
  他自幼知道他妈妈藏些梯己肉菜,他一时饿了走回来,恶狠狠的问他娘要菜吃饭。黄氏怕他得很,忍着心疼,忙取出与他吃。一日,黄氏留了几块好肉自享,他又来要菜,黄氏舍不得拿出来,回他没有了。他四去翻,在床脚背后翻着了半碗肉,【藏得固然妙,翻得更妙。】怒道:“这不是肉?你就说没有。不给我吃,大家吃不成。”连碗摔到院子里去。便宜那狗吃了,他气狠狠而去。黄氏虽是心疼,却敢怒而不敢言。见他去了,放声大哭道:“我的儿哟,你好狠心。可惜我的肉哟,我心疼死罗。肉哟,可惜肉哟。我的命好苦哟。”尽着鼻涕眼泪数说着,哭个不休。【他哭个不休,看书者却笑个不休。】有个邻家的妇人偶然到他家来,见他这等数着哭,倒吃了一惊。只当是他儿子死了,忙进来相问。他哭着实告,那妇人忍不住掩口含笑而去。恰好竹清来家,看见院子里那破碗,跌足叫道:“哎呀,这是怎的来?把个碗打破了,可惜了的。”黄氏听见丈夫的声音,才住了哭。竹清进到房中,见黄氏泪痕满面,问他为甚么。黄氏不肯说儿子摔了肉,说道:“我方才失手打破了一个碗,由不得心痛堕泪。”竹清道:“经过这一次,下次小心些,把两只手捧得紧紧的要紧。”
  再说竹思宽先在家中,还是偷着东西去赌,后来但他父亲不在家,他竟走来,不拘衣服器皿,可当卖的,拿着就走。他娘又不敢阻拦。及至竹清回来,黄氏还不肯告诉,等着要用的时候没了,他方才说儿子拿了去。竹清查查家中东西,已不见了许多,暗暗叫苦。后来要出门,将值钱的物件都锁在柜中,钥匙自己带在身边。一日,竹思宽输了钱没得还人,着了急,走回来寻当头,一无所有,问黄氏要。黄氏道:可怜可怜我,那里有甚么当卖的东西?穿的在身上脱不下来。”他四处翻了一会,只有黄氏的一条蓝布单裤。【翻着了一条裤子,趣极。】他见不济事,见老子床上的被,夹着就走。【夹着就走,妙,是个输急了的样子。】黄氏急了,撵出来道:“裤子我不穿罢了,这被是你爹晚上要盖的,你如何拿得去?”他头也不回,一直去了。竹清来家,见床上没有了被,问起来,黄氏方说儿子连他的裤子都拿去了。竹清脸都气白,这是晚上要盖的,各当铺去问,赎了回来。黄氏忙把裤子卷紧了,暗藏在那财神的案底下。【这一藏,妙,料儿子再想不到。】此后竹清轻易也不敢出门。
  一日,竹思宽回来,竹清问他道:“你也不小了,尽着往下流里头走,一个钱朝死里赌他做甚么?你想从小顽钱,到如今输了多少,可曾见你赢回一个钱来?你这样一想就该改了。”他怒目而视道:“你说我下流,我偏下流个样子与你看看。你说我赌,我先还是小赌,你不说我还好些,你既是这样说,我且去大赌赌看。”口中啯啯哝哝的去了。【此等下流的逆子多甚,吾闻其语矣,又见其人也。】他果然竟走到屠家去赌。
  屠家是当地有名的赌常这些放赌的都有耳目,知他家有数千之产,就让他掷,一场就输了一百余两。同他顽钱的,不是光棍,就是大老的儿子,到他家门口来要。竹清先也舍不得,见终日来打闹、村辱骂得不堪,声声叫他娘出来剥裤子。竹清受不得,忍着疼,没奈何,替他还了。他见老子替他还得容易,越发放心去赌。【世间多有此类,正经处不舍一文,替儿子还输赢帐则不惜,吾不知是何肺肠也。】如此多次,竹清也替他还过有千余金。又不敢奈何儿子,只自己气得抱生怨死。有相好的亲友叫到衙门去告,他因系独子,又舍不得。一时间疼起银子来要去告,过后心疼儿子,自己又中止。因此竹思宽越发肆无忌惮。他一日同着几个光棍耍钱,他的手气顺,从早至午,赢了有三四百两筹码。歇了算帐要银子,众人道:“绫子磨了水了,把你那妄想心打掉了罢,爷们的钱都是好赢的?只好等你那一日输了,慢慢的抵帐罢。”他急了,道:“每常赢过我的不知多少,输了就要。我好容易今日赢了,想赖我的。”众人道:“实话对你说罢,爷们原想赢你这肿嘴,今日不幸输了,是你的造化。不要讲三四百两银子,你想要三四百文低钱板子,大约还不能够呢。”竹思宽又气又急,就骂了几句。被这三个人齐上,拳头嘴巴打得嘴鼻中都是血,满脸红红紫紫,大包小瘤。把头上的瓦楞帽子,身上的海青,扯得稀烂。
  正闹着,恰好他舅舅路过,喝住了。问起缘故,竹思宽将前事奉告。他舅舅向众人道:“这个不长进的奴才,每年来输了头二千两,今日才赢得这一场,列位就没有,也该好说,不犯着就动手。赢了他的要,输了他的打,自己也过不去。这是鼓儿词上说赵太祖的赌法,输打赢要了。”众人见他有些体面,【体面人处处行得去,可慨矣夫。】不敢回言。况自己原也理亏,还洋洋的道:“饶他这一回。再要想问爷们要,叫他试试爷们的利害。”就走去了。【是起光棍的行径声口。】他舅舅送了他到家中,忿怒向竹清道:“既有本事养儿子,怎么就没本事管教?叫他在外边赌钱闯祸,作何了局?你既不敢管他,送到官,连同赌的人一齐处治几个,也戒戒他的下次。”【果真上策。】那竹清半晌吐出一句道:“我何尝不想到?倘送到了官,怕亲戚们看着,没脸面。”【何没脸面之有?老牛心性,令人不解。】他舅子大怒道:“好好好,你儿子这样不长进,倒有脸面?你这等出奇的心肠,【真是奇心肠。】就怪不得有这样好儿子了。亏你怎么活了这样大年纪?”说得越发怒气上来了,道:“呸,【可谓不顾而唾。】孽障,【真是孽障,骂得不差。】后来不知怎么样现世呢。”就忿忿的出去了。竹清望着竹思宽,道:“今日你试着了,输了白白送与他去,赢了不能得,还要捱打。你想你输过了多少?有这两千输过的银子,要开个铺做上生意,又操练出人来,何等体面?今日叫舅舅这样骂我,你也过意么?”【真老牛,还有姑且儿子嗔怒舅子之意。】竹思宽道:“你要肯给我银子开铺子,我好戏得赌钱么?我是闲着没事做,才干这营生。”【人生在世,何事不可做,闲着没事便去赌钱,奇语,非下流人不能说些下流语。】竹清道:“给你银子开铺子,又好拿了去赌。”他道:“要开上铺子,做了买卖,还要赌钱,那也不是人养的,竟是驴子肏出来的了。”【他倒也罢了,难为他令堂。】竹清道:“据你想,做个甚么买卖?”他道:“小本生意,碜滋滋的,我不做他。本钱大了,你又不放心。得五百两银子,开个钱米铺也罢了。”竹清听得儿子说有生意做就不赌了,父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巴不得他望成人里做。遂取出五百两来,租了三间铺面,搭了一个伙计看银水写帐目,又替他做了一身新衣服帽鞋之类,择吉开张。他果然竟有三四个月不曾去赌,把个竹清夫妇喜得没入脚处。【真是出奇,不但竹清夫妇欢喜,看书者亦以为异。】竹思宽人物生相也好,口中言谈也好,见人一团和气,又舍得。这些在街上开绸缎铺、布铺、杂货铺的人也都相与,时常请到茶馆中吃茶,或大荤馆中吃酒饭,众人也都还席请他。见他少年圆活,倒都看得他甚高。【偏是伶俐小伙子好干此等下流事,余不解是何心也。】他足足戒了有半年,忽然赌兴又发,忍不得了,走到屠家,一夜就输了五百余两,就把钱米算与了人。【到也爽快。】人来抬钱米的时候,伙计才知道,要拦阻时,竹思宽反拿刀子要同他拼命。伙计无法,只得连忙去报与他父亲。竹清跌跌舂舂跑了来时,钱米已去,只剩了个空铺子,连竹思宽都不见了。捶胸跌足,怨天恨地而回。【可谓:儿子一去不复返,钱米今已空悠悠。】你道竹思宽往何处去了?他把铺子输去,要想翻本,手头无钞了,走向素常相识的这些铺子里说谎道:“水西门外上江到了几船米,客人家中有事急于要回,只照本钱就卖,就照眼下时价也有四五分利钱。家父叫我到宝铺,恳祈暂挪了用,【题目甚佳,可惜把文章错作了。】或五十两,或三四十两。三五日内米一发了,如数送来奉还。”众人见他现开着铺子,也有与他父亲相熟的,又知他家殷实,况他说得甚是委婉,可有不相信的?各铺中三五十两不等,共借了四百有余,拿到屠家,全全送入他人囊中,只落得辛苦了半夜。
  这些铺家在他铺子门口过,见关着,还以为是他伙计们同去照料发米。过了四五日,仍然高锁如故。访问左右铺子,方知他做的那些妙处。众人全知道了,约会到他家来问竹清要。竹清见是儿子做的事,又都素常相识,情理两个字都说不去,只得咬牙跌足,如数偿还。这一下,将他生平刻薄所挣之物,尽行罄囊抖出。所剩房产田地不过五六百金,还是他三十多年前的原本。【谚云:人有千算,天只一算,刻薄一生,终归乌有,刻薄者何益?此等处须当着眼。】竹思宽这两场送去了千余两,他虽然不怕父母,自觉无颜,老老在屠家住着不回,零零星星又输了一二百两。众人得惯了济,又来寻竹清。竹清此时囊中已无物了,只得学那脱空祖师妙法,两只推聋的耳朵,一个装哑的嗓子,塞耳弗听,缄口不言。后被辱骂得不堪,他此时也将七十岁了,出来说道:“我几千两的一份家俬,被你众人勾引我那不成器的孽障,弄得精光。如今只剩我一条老命,你们拿刀来杀了我罢。”走到街上大声叫屈,拉着众人撞头磕脑要寻死。众人先还以为他像当日好骗,不想老儿弄光了,着了急,要来拼命。【真叫做人急生智。】谁不怕事,一轰就走了,回来叮着竹思宽要。竹思宽没法,想出个妙策道:“我家的银子虽没有了,房产地土还值千两,但文书在我老爹手中出不来。我写下一张欠约,等老爹死后,磬一响就还钱。今日且叫我掷掷,翻翻本着。”众人知他家的产业还值数百金,就依允了。两三个老把势同他下场,一夜就赢了他七八百两,立逼着将房产地土都写了卖契,同伙许多人做保。这几个赢了的,拿出几两银子来,备了几桌酒酬谢众人,竹思宽却也吃了一饱,欣欣自得。【真便宜,七八百赊帐还了一吨先饱。余有一亲曾锡侯拥资巨万,衣食不浪费一文,头发长约寸余亦舍不得钱剃。到亲友家遇直剃头者,方扰一剃,其吝如此,遇赌则不惜。他有一茶馆,名曰爽月居,连房子器用家伙,系二千五百金所置者,偶一日夜输去三千金,以馆算与他,喜谓人曰:“我二千五百银子的产业算了三千金,岂不便宜?”竹思宽心亦类此。】此后众人知道他是属太监的,净了身了,再不同他大赌,只赌现钱。
  他身边一文赌本皆无,着了急,想起他一个表姐夫来。这人姓苏名才,就是黄氏的侄女婿。他有千余金资本,在外路贩买杂货。竹思宽走去看他,苏才见了,甚是欢喜,说道:“你姐姐对我说,你竟改过不耍钱了,开了铺子,这样往成人里走还不好么?这是姑老爹的积行。”他借因儿说道:“开铺子,奈本钱短少,转不过来,老爹放的帐一时又收不起来。今日买了一桩米,差二三十两银子就撅住了。我听见姐夫回来家,一来看看,二来想问姐夫挪二三十两银子权用一时,三两日就送来。”苏才道:“我的货物还没有发动,银子是没的。既等着要用,把你姐姐的头面且当几两用罢。”遂叫妻子拿出几件首饰,说道:“这当得二十两银子了,你拿去罢。”竹思宽道:“一客不烦二主。既承姐夫姐姐美情,索性全美了我的事罢,再得十两就够了,省得我又去求第二家。”苏才想了一想,又对妻子道:“把你我穿不着的衣服借些给他罢。”他姐姐又将新衣服包了一大包袱与他。他说了声多谢,笑嘻嘻拿着去了。【乐哉。】到了乐铺中尽力一当,当了三十五两,走到赌场轻轻送去。
  过了半个多月,苏才不见他送来还。竹清待亲戚极淡,人都不甚上他的门。苏才因要问他要东西,借此来看看姑丈姑母。坐下叙了几句闲语,方说起竹思宽借的当头来。竹清听得气得两泪交流,把竹思宽历来所做所为前后细说。苏才听了这话,知道这项物件他万不能还了,去寻他要当票要紧。辞了出来,正走到街上,见二三个屎皮辣子揪住竹思宽在那里闹。苏才看时,他连衣服鞋袜都没有了,上穿一件小衫,下着一条裤子,赤着两片精脚。苏才上前问故,众人道:“他输了我们十多两银子,只将一身衣服给我们,值不得头二两银子,就要罢了,如何饶得他?”苏才道:“列位看他这个样子,还问他要命么?劝列位撂开罢。”众人那里肯依,这个一拳,那个一脚。苏才看不过意说道:“列位不必动手,打死人是不要偿命的么?”向顺袋中掏出有两数银子,递与众人道:“这个列位拿去买杯酒吃罢,放了他。如不肯听凭尊意,我就不管了。”众人先看竹思宽的样子,知是逼不出来的,不过打几下出出气。见苏才拿出银子来解纷,实出望外,做好做歹放下他,向苏才假说了几句好看的话,笑吟吟往酒馆中去了。苏才向他叹了口气道:“你这样不成人,如何是了?我的东西你料道不能还了,把票子给我罢。”幸而当票还在身边,取出付与苏才。【疏财之姐夫遇着这不才之小舅,奈何?余阅此,偶忆起一故事,当年祝枝山在京兆,无以度岁,向各亲友家借白领,诡云往人家吊孝,借得十数件,尽送质库。新年人不好来要,灯节后皆来取讨,答云:“早来好来,迟到如今,当票也不知何处去了。”竹思宽当票竟还在,较此尚妙。】苏才道:“你这个样子,还有脸面在街上走么?我送你家去。”他还不肯。苏才拉住不放,送他到了家。把上项事对竹清说了,然后回去。竹清见贤郎这样个形状,也无言可说,只叹了几口气,落了几点泪。老牛舐犊,没奈何,把旧长衣又给他一件穿上。
  忽一日,黄氏侄儿骑了头驴子如飞而来,说道:“母亲偶然得了暴病,叫我来接姑妈妈,快家去见一见。”黄氏道:“你快去码头上叫乘轿子来。”他忙忙去了。及至叫了轿来时,驴子已不知何往,找竹思宽也不见。他急得暴跳道:“我怕走得慢,借隔壁磨房里驴子骑了来。这没得说,又是大兄弟拿去做赌本了。”【偷的有趣。】竹清在房中羞得连声也不敢啧。他急了一回,没奈何,只得步行同黄氏去了。
  竹思宽把驴子偷去,做了二两五钱银子耍子筹码,顷刻送得精光。他打听得舅母没有了,到六日上黄家,正念首七经,他毫不觉耻,走了去帮忙。他娘舅表兄见他,虽是一肚子的气,家中有许多亲戚男妇,当着人又不好发泄,看妹子、姑娘的面子又不好撵他。到晚间和尚施食,至三鼓方歇,人都困倦了,一齐睡着。次早起来,灵前的供器都没有了,众人不见了许多孝衣,连白布桌围都拿了去。出去看时,门已大开。查点众人,单单不见这位姓竹的贤甥。【这一偷更妙。】他娘舅急得乱叫道:“你宁可把别的东西偷些去罢了,把孝衣拿了去,这忌忌讳讳的如何重做?这是如何说?”忙叫儿子拿了银子到屠家场上找着了他,要了票子赎了回来,把个黄氏羞得要有个地洞也就钻下去了。
  过了几日,黄氏归家,把乃郎妙处告诉了丈夫。竹清有年纪了,羞愧气恼齐集胸中,渐渐饮食少进,恹恹成玻这竹思宽从此也不想回家了,在屠家做了帮闲,十日半月积得几文,就同人小耍。他虽输完了家业,却把武艺练精,竟不得输了。屠家见他伶俐,相帮照看赌账,拿拿红儿,倒离不得他。【可谓学成看赌艺,货与放头家。】且说竹清久不见儿子回来,门口也无索赌帐的来闹,家中所余也还尽可供穿吃,眼耳清净,病倒觉好些。久不出门,一日,拄着根拐,到街上茶馆中坐坐散散心。走堂的送上一壶茶来,他忙道:“不用茶,我略坐坐就去。”那掌柜的素常认得他,知是吝啬,怕费茶钱,笑道:“送你老人家吃,不要茶钱的。”他方留下。筛了一杯吃着。见隔座两个人也在那里吃茶说笑。他听了听,是谈他的家务。一个道:“为人在世,银钱谁不爱?要十分刻薄,触了鬼神之忌,远报儿孙近报身,再躲不掉的。像竹思宽的老子那孽障,我虽不曾会过他,听得人说他的刻薄啬细,也就是天地间少有的了,穷苦人吃了他多少亏。挣了一辈子,弄了这么个家俬,也没有享用一日,养了这么个好儿子,轻轻的送了个干净,背后还落了人多少笑。”那一个笑道:“我前日在老屠家,见竹思宽把房产地土都输了,写了文书给人。只等老儿一倒头,都是别人家的。那老孽障不知道儿子的这件事,还坐在鼓里呢。这话,大约也就要气死了。”竹清听了这一篇话,一口气几乎回不过来,把腿都气软了。定了半晌,方挣着回家,向黄氏说知。夫妻悲切了一场,他的旧病原未曾大好,复着了这口重气,成了一个气蛊,又舍不得钱医治。临危时,心中想道:“这个孽障,我同他前世不知是甚么冤家,今生相遇,那里是甚么父子?他同我拗了一生,我如今要说我死后要他埋葬我,他是决不依的。不是烧了,就是弃之于水。我只要叫他火化,然后水葬,他就定然埋了我”烦邻舍到屠家寻了他来到跟前,说道:“我生了你一场,养你三十多岁,我不曾得你一日的孝养。为一赌同下流,我劝了你几千百遍,越劝你越要拗着去做。我如今要死了,也管不得了,任你去罢。但我死后,料道也没人将来到我坟前烧钱化纸,你不必土埋,把我烧了,弃在水里头罢,倒还干净。”说毕,就闭目而逝。
  竹思宽每当他老子劝他不要赌,他更赌得利害,劝他不要下流,更往下流里走,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不是。他常见有同他一般的人,也劝道:“你们这是何苦,不要像我这样不长进。”但他是生来的逆种,明知故犯。今听了父亲临终的话,他一时心中也觉难过。忖道:“实是我同他拗了一生。父子一场,他日临死的言语,再不依他,也觉太过不去些。他在生时我恨他者,为他时常在我耳边絮聒,以不入耳之言相加,所以拗他。如今想起来,他挣了一生,一分家俬我全败尽,他也并不曾敢把我怎么样。凭良心说,我要有这分家俬,他要花了我的,我也还有好些依不得呢。【世间忤逆心肠恶子声口,大都如是。】只想他的好处,不要想他的歹处。我后来或者生了儿子,也要想他孝顺呢。人常说,死了死了,外人还人死仇解,何况一家?罢罢罢,把冤仇解了罢,我依他的遗言罢。”遂买棺装殓抬出去,一火焚之。拣了骨殖,家中拿了个旧瓶盛了,去到城外赛虹桥上投于中流。【不逆父命,真是孝子。】这些债主见他父亲死了,都是来索逼,他将房产地土并囊箧中所剩尽情付与。黄氏是儿子降服了的,可敢擅发一言?暗气在心,又是悲痛丈夫,不数日而亡。竹思宽想道:“他虽然不曾说土埋火化,但他夫妻自然该在一处。”也就烧了,弃于赛虹桥下。他的房子俱无,孑然一身,就依身在屠家赌场中过日。他虽把一分家俬送尽在这赌之一道,倒也熬成一个相识。屠家赌场上来耍钱的财主,官宦门的子弟多,也个个奉承,又习会了这篾片道路。虽吃穿二字不愁,但他自幼花用惯了,所以到三十余岁,并无家业,也不想要妻子。
  他有个混名叫做赛敖曹,他这根阳物生得其实放样,横量宽有二寸,竖量长及一尺。休说是良家女子,就是淫娼宿妓,见了他这驴大的行货,也惊个半死。有那大胆淫浪的妓女,贪他加倍的嫖钱,又想尝尝这顶大的滋味,略试一试,就肉绽皮开,啼哭而遁。后来妓女中拿他做了誓辞,凡他的同类中有说誓者便道:“若没良心,叫他遇了竹思宽的膫子。”他有这个大名在外,妓女中再不敢招惹他。因有这个缘故,把娶妻一念丢向九霄云外,再也不想。他虽遇几个妇人,只算做登门奉拜,并不曾做入幕嘉宾。那阴户之形虽然熟识,却还未曾尝着个中滋味。不想天配奇缘,偶然遇着郝氏的这件家伙,竟是生死替他装本钱的一个皮袋。
  郝氏虽是个半老佳人,风骚比少年尤胜。当日也素常闻竹思宽的大名,不敢造次。后来想道:“彼人也,我亦人也,我何怯乎哉?”竟同他试了一试。谁知悠然而入,毫不觉其烦难。竹思宽遇了这个开大饭店的主儿,方得饱尝一顿异味,始知妇人裙带之下真有乐境。起先竹思宽以为自己腰间这废物是没用的了,今日方知天生一物,必有一配。因此钻头觅缝,去弄了钱来奉承郝氏,图他欢心,可以常常领教他这个妙物。但他一个好赌的人,如何得有余钱?有个缘故,他虽好赌,比不得这些少年孟浪的人昏头昏脑,脖子上插一面小黄旗,做那送钱的铺兵。他于此道中花了数千金,练了二十余年,而却甚是在行。他在赌场中着脚久了,某人有钱,某人没钞,某人是把势,某人是雏儿,个个都有一本老册子在他胸中。他或遇著有钱大老,又都是在行的,他不耍,就在傍边撮趣奉承,或是帮着算算筹码,或是记记帐目。谁人赢了,他拈些飞头。这些在赌场中顽钱大老,十个中有九个肯撒漫。见他又善于帮衬,又会奉承,且相识久了,分外肯多给他些。或者造化,遇着两个有钱的雏把势,他便勾上一个老手上常他在此道中历练久了,钳红捉绿,手段也自高强,所以十场中倒有九场被他席卷而去。他得了这种钱赌,别处一文不舍,只做件把衣服穿穿。每日饭食是在赌场中扰的,终年连柴米都不消买得。积得多了,只留些赌本,余者尽送与郝氏,为阴户钱粮之费。【竹清生他一场,不曾孝养一日,郝氏之阴户,他供了无限钱粮,竹清之嘴竟不如郝氏之阴,刻薄人宜生若是之子。】数年来也填还了他不计其数。
  郝氏这个阴户,就像和尚们化缘的银柜一般。捏上两个泥娃娃,张着一个钟口大的小口袋,站在柜上。任你撂上多少钱,都掉了下去。他这样个小肉窟窿,竹思宽填了许多钱,总不见一些影响。【一羊贩贩羊数百只,货卖偶嫖一妓,相得甚欢,陆续将羊尽予与妓,一日临行,谓此妓曰:“我同你相厚一场,可将你此物与我细看一看。”其妓即与看之,此客叹曰:“这样一个牙也没有的一张嘴,怎么就吃了我几百只羊。”几百只羊入内尤不觉,况于竹思宽之零星钱乎?】郝氏自从幸会过他这件放样的阴物,他的自然成了个出楦的阴户了,【阴户而曰出楦,与铁阴是一样新闻。】间或有嫖客来与他相交,此讶其小,彼讶其宽,都骇然而走。
  郝氏有个最相厚旧孤老,极善诙谐嘻笑,他的阳具当日也是郝氏赞扬过,考在一等数内的。偶然来看他,温温旧帐。带了个包儿来做东道之资,郝氏备酒饭款待他。同他吃了饭,留下过夜。二人解衣上床,那人将他阴户一摸,竟如两片破瓦,吃了一惊道:“妇人中有如此巨物耶?真可谓三日不见,当刮目相待了。我见武则天小说内,说他阴如片瓦,我以为后人骂他的话,据此言之,想亦不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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